清末的1910年10月到1911年4月,中国东北爆发了一场20世纪世界上最严重的流行性鼠疫。虽然此时的清政府已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但其在这个“龙兴之地”应对鼠疫灾害的一番作为,不仅较为成功地遏制了日俄侵略者的扩张野心,也推进了中国公共医疗卫生事业的近代化行程。
一
这次夺走大量生命的鼠疫,肇因于一种啮齿类小动物——旱獭(tǎ)。它们主要生活在今天的蒙古、贝加尔湖区和中国东北的大片土地上,穴居在干燥寒冷的草甸中,其洞穴通常远离人类的住所。健康的旱獭动作敏捷,但一旦染上鼠疫,就会行动迟缓,并且会被健康的同类逐出洞外。有经验的居民和猎人避之惟恐不及,决不会去捕捉。
到了20世纪初,情况开始发生变化。由于旱獭的毛皮只要稍经加工即可与貂皮相媲美,獭皮的市场需求激增,价格亦随之猛涨。到1910年,每张旱獭皮的售价比1907猛涨了6倍多。丰厚的利润吸引了大量捕猎者,不少逃荒闯关东的苦力也加入这个行列。这些人大都没有猎捕经验,又急于发财,以致连染疫的旱獭也不放过,有的还将染病的旱獭剥皮煮肉充饥。1910年10月12日,满洲里发现了第一个病例,就是因为不久前吃过染疫的旱獭。10月27日,瘟疫蔓延到距满洲里800多公里的哈尔滨。10月31日,长春又发现两个病例。1911年1月2日,沈阳也发现第一例鼠疫死亡者。
东北的冬天气候严寒,人们不得不拥挤在密闭的屋子里取暖,这也大大提高了细菌传染性,使疫病控制更为艰难。闯关东的农民大都寄宿在简陋的客栈,往往赤膊裸体,挤睡在土炕上。除了睡觉之外,土炕还是人们聊天吃饭的主要场所。由于肺鼠疫主要通过呼吸道和唾液传染,于是这种土炕恰恰成为鼠疫传播的温床。紧接着又有许多人忙着春节返乡,结果使病菌愈传愈远。
对疫病的恐惧加剧了传染。当地居民一旦听说有人食旱獭而死,便知道无情的瘟疫到了,于是四散而逃,鼠疫杆菌也就沿着他们的逃亡路线迅速地传播开来。逃避瘟疫的人们,又把瘟疫带给他们的家人、同伴、朋友和更多的陌生人。据官方统计,这次鼠疫袭击了东北三省共69个县市,6万余人丧生。但这些数字是官方根据各地订做的棺材数进行估算的,实际上,由于病死的人太多,棺材不及供应,往往是好几具尸体被塞在同一副棺材里,还有很多被草草掩埋的。这个数字显然是大大缩小了的。
二
就在鼠疫疯狂肆虐东三省之时,亟欲进一步扩张在华势力的列强,也纷纷将魔爪伸向这一片多灾多难的土地。当时的东北,正值日、俄两强南北分据之势。沙俄以哈尔滨为中心,日本以沈阳为基地,划分了势力范围。东北在名义上虽然还是中国领土,实际上却成为日俄的殖民地。鼠疫发生后,日俄双方以“人道主义”为借口介入东北事务,采取行动维护各自的既得利益。他们还将这次鼠疫看作一个在东北继续扩大侵略的大好机会,准备随时进行军事干涉。
为排斥其他国家考察防疫,日本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比如在铁路沿线附近设立隔离区,在主要地段布置军事警戒线,成立 “联合防疫局”等。但这些“联合防疫局”,其实是由日本关东殖民政府、警察局以及南满铁道株式会社联合组成的,总部设在沈阳,并在长春、铁岭、辽阳、牛庄、安东、大连、旅顺口等地设有分局。在该局两千多名工作人员里,真正的医生只有几十名,绝大多数是警察和其他各类军事情报人员。与其说是“防疫局”,不如说是军事情报组织。
与此同时,俄国也加紧了在自己势力范围的活动。在哈尔滨,俄方未经中国地方政府同意,即自行决定在铁路线内驻扎俄兵,实行戒严,严格限制中国人出入,并威胁清廷,如果疫情继续蔓延,就将派兵进驻哈尔滨。俄外交大臣沙查诺夫宣称,制止鼠疫的“唯一办法是俄国在中国北部中心驻扎军队”。在满洲里,俄兵也以检疫为借口,越境挑衅。就连在万里之外的新疆塔城地区,俄国也以防疫为借口集结了大量炮队、步兵及哥萨克骑兵。俄政府甚至照会英法日三国,对清王朝“阻其防疫”深为不满,决定诉诸武力。其以防疫为名,侵占中国领土的企图昭然若揭。
满洲里的鼠疫一经发现,俄国人便立即将在当地谋生的近3千名华人集中到几节火车瓦罐厢里,无衣无食,苦不堪言。在扎来诺尔煤矿区开荒的数百名关内农民,同样被俄国人拘留于瓦罐车内,住房用具全部焚毁。其后,俄国人又先后将满洲里和其沈阳租界内的一万多名难民驱逐出境,并用火车押往长春。为此,满洲里俄国庶务会还向中国商铺索取7万余元的拘留费。这些难民被送往长春后,日本人又以避免鼠疫传播为由,不许他们下车。许多人没有死于鼠疫,却死于寒冷和饥饿。
三
在晚清外交中备受屈辱的清政府,决定独立自主地控制鼠疫。瘟疫发生后两个月,在东三省总督锡良的请求下,清廷指派北洋陆军医学院副监督伍连德率领一支由医生护士组成的医疗队,前往疫情最重的哈尔滨进行防治工作。在整个防疫过程中起决定作用的,也正是以伍连德为首的一批中国人。
伍连德是第一个在剑桥大学学习医学的中国学生,1903年获得医学博士学位。1910年12月20日,伍连德率领医疗队一抵达哈尔滨,便被当地糟糕的卫生条件惊呆了。当地主管官员根本不相信什么细菌和西药,也没有任何医院、实验室和消毒站,只有一座瘟疫房,只要略有咳嗽、吐血和头痛症状的人,就马上被当作疫病患者关起来。
这场防疫的困难是巨大的。他们不仅要同恶劣的卫生和自然条件作斗争,还要与各种各样的偏见和陋俗交锋。由于当地习俗反对解剖尸体,伍连德无奈只好冒险解剖了两具日本人的尸体,从而确定罪魁祸首是肺鼠疫。另外,由于尸体太多,其上残留的病菌可存活到第二年春天,所以最好的方法是火化,但这又是对传统观念的一个挑战。伍连德和锡良只得请求清廷颁旨准行。时届春节前夕,大批农民回流山东、河北老家,伍连德起初在火车站建立检疫站,因人数太多,检疫工作无法进行,有的人还有意绕道回家,故而只好请求当局派士兵帮助检查。
最艰巨的工作是彻底控制病源。伍连德会同当地官绅组成临时防疫会,采取措施隔离患病者。为保证检疫效果,又组成搜索队,分区分段、逐街逐户进行清查。搜索队在每个区都反复检查,直至确定疫情消失。艰苦的努力终于收到成效。1911年3月1日,哈尔滨报告了最后一例鼠疫患者。这场蔓延东北、华北地区的大瘟疫终于在3月底被控制住了。
1911年4月3日,在伍连德的建议下,清廷在沈阳召开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国际鼠疫会议,参加大会的有来自11个国家的专家学者。伍连德担任大会主席,并就此次鼠疫防治工作做长篇报告,提出了一系列有关鼠疫的理论与主张,得到广泛认同与赞赏。这次会议的召开,也成功地抵制了日俄的干涉,使其趁疫灾加紧侵略中国东北的企图未能得逞。
这次鼠疫对中国另外一个意义深远的影响,是西医在中国的进一步推广和传播。面对致命的疫病,当时传统的中医显示出其局限性。防治效果的巨大反差,不仅使中国政府认识到了现代公共卫生系统的重要性,还使许多普通民众对西医西药有了更多的了解。1912年初,清王朝在哈尔滨设立东三省防疫事务总处,这是中国最早的一个较为健全的近代卫生防疫机构。正是有赖于此次防疫的经验教训,1917—1918年的山西鼠疫和1920—1921年东北再度爆发的鼠疫,都得到了比较有效的控制。
作者简介
朱浒,1972年生,浙江杭州人。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灾荒史,著有《地方性流动及其超越:晚清义赈与近代中国的新陈代谢》,发表学术论文二十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