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统治到了嘉庆年间,整个官场和社会都陷入严重腐败。嘉庆帝曾指出:“今时大弊不出八字:因循疲玩,交接逢迎。各省皆然。”他对官场腐败有着清醒认识,也在苦苦寻找解决的办法。
当然还会有一些清正廉洁、讲求操守之士,可他们往往要付出惨痛代价,甚至是身家性命。江苏山阳县(今淮安市淮安区)就发生了一桩震惊朝廷的凶杀案,查赈委员由于不苟同而被残忍杀害,下手的竟是自己的仆人。案发后层层遮掩回护,几成沉冤,由于嘉庆帝的强力干预和直接过问,方得到昭雪。
嘉庆十三年(1808)十一月七日凌晨,江苏淮安,漕运总督署东侧的善缘庵突起一阵惊呼喧闹,借居于此庵的李毓昌被发现吊在梁间,已然气绝身亡。他的三个长随(李祥、顾祥、马连升)惶急万分,哭喊着解救,哪里还救得过来!三人显得六神无主,忙乱了一阵,寺中僧人和周边邻居纷纷赶来,方才想起报官。
死了的李毓昌并非寻常百姓,也不是闲游到的这里。他乃当年新科进士,山东即墨人,由吏部分派到江苏候任知县,恰有了一档子查赈的活儿,便被藩司派往淮安山阳县核查。所谓查赈,即核发赈济银两,要求将当地户籍人口和赈银数额一一核对。当年淮安等地患水灾,朝廷给以赈济,照例要派员逐村进行核查,定出极贫次贫,确定给赈人数。查赈小组以外调与本地人员相结合,共约11人,同知林永升担任总查。眼看着核查之事接近尾声,作为委员之一的李毓昌居然上吊自尽。
淮安是苏北重镇,漕运总督署在焉,南河总督衙门所在的清江浦亦相距不远,山阳县作为府城的附郭之县,地位自与一般属县不同。知县王伸汉为陕西渭南人,监生,已然53岁,先捐了个从九品,后来捐升知县,看来家里有些资产,也不太多。嘉庆五年,王伸汉分发江苏试用,署睢宁知县,十一年任盐城知县。本年五月山阳知县出缺,两江总督铁保奏请以王伸汉署理县事,十月间正式奏报将他调任。这份奏折由铁保领衔,江苏巡抚汪日章等联署,先说山阳县“系冲、繁、疲、难四项沿河最要之缺”,“境内事务夥繁,且并管河口官剥,尤关紧要。又为淮安府首邑,与总漕同城,交审事件甚多。若非精明强干、熟悉河漕情形不能胜任”;再称王伸汉“心地明白,办事认真,自委署山阳,办理漕粮一切事务均无贻误。今以之调补,实属人地相宜”(录副,嘉庆十三年十月二十八日,奏请以盐城知县王伸汉调补山阳县知县等事)。可证王伸汉为上司眼中的能员,虽在山阳署任不到半年,已然混得风生水起。
王伸汉闻听查赈委员上吊,急急率一班人马赶到,命县中仵作认真检查尸身,倒也没发现别的疑点。毕竟死的是一个新科进士、候任知县,伸汉不敢自专,又火速禀报知府大人。淮安知府王毂(gǔ),安徽黟县人,贡生,也是当年新任,闻讯赶到现场,一番查验,又回到府衙召集会商,确定为自缢。
李毓昌为什么会自缢?接下来自然会严密调查,周边相关之人、尤其是他的三个长随,被一一讯问。长随者,在清代指官府雇用的仆人。社会上有一批此类人等,游走于各地官府之间,彼此多熟悉,常也互相引荐,通风报信。马连升为山东聊城人,31岁,从京师跟随毓昌前来。另二人皆江苏长洲县人,一个叫李祥,38岁,一个叫顾祥,32岁,皆是当年七月间在苏州被雇。联想到王伸汉长随叫包祥,大约这些“祥”字号人物,多是为了求职改的名字,以官场之人喜欢吉祥也。三人供称自乡下完事回城后,李毓昌的精神就出了状况,“总说身体不好,心内慌瞀(mào,乱),神思恍惚,初六日晚言语更觉颠倒,均向安慰睡卧,初七日早瞥见自缢,解救无及”(录副,嘉庆十四年五月二十五日,奏报复讯查赈委员李毓昌因亏欠自缢等事)。三人所述互相印证,严丝合缝,调查至此,也就尽到了责任。
其后便进入了通常程序:由案发所在的山阳县拟写呈文,再由淮安府、江苏臬司藩司逐级上报,最后报到皇上那里。今天仍能见到汪日章签署的此案题本,对自缢场景以及事件全过程的描绘清晰详备:
勘得善缘庵由大门进内,朝南正屋三间,东首朝南客屋三间,已故委员李毓昌在西首房内,面西背东,两脚站立床上,用蓝绸腰带缢于二梁木上。当验梁木上有灰尘滚乱形迹,自梁至床量高六尺九寸,板床离地量高一尺八寸。勘毕,饬令将尸解放平明地面,对众如法相验。据仵作李标喝报,验得已死委员李毓昌问年三十七岁,仰面两眼胞合,口微开,舌出齿二分,咽喉下有缢痕一道,起向两耳根,斜入发际,斜长七寸,深三分,阔五分,青红色,两手微握,两手心、十指、十指肚、十指甲缝,俱有坠青色……委系生前自缢身死。(录副,嘉庆十四年三月二十一日,江苏候补知县李毓昌奉委查办山阳县赈务事竣回寓因病自缢身死事)
题本还列举了所做各项调查讯问,有李毓昌的三个长随,有跟从下乡办赈的差役,有庵内僧人及周边邻居,尤其以引证李祥的话为多:
据李祥供,年三十八岁,长洲县人,小的是嘉庆十三年七月里在苏州跟随家长李毓昌到江宁,九月里家长奉文委查山阳县赈务,二十八日到淮,前赴泰安十一、十二两乡查灾。小的跟随服侍,在乡散给赈票,完竣回郡,因感冒风寒,暂时寓居庵内调养。十一月初头,家长总说身体不好,心内烦闷,有时见他神思恍惚,坐立不宁,小的要去请医生诊视,家长再三不许。到初六日晚上,言语更觉颠倒,小的同马连升们劝慰睡宿,在傍伴守,家长吩咐小的们出去,不必伺候。小的终不放心,仍旧在房照应,家长生气呼叱,小的们才各自回房就寝。不料那夜家长乘小的们睡宿,用带自缢身死。初七日早,小的起来进房惊见,连忙喊救,已经无及。通知地方黄万报验的,家长委系因病短见轻生,并无别故。
叙述简明扼要,显得十分可信,也映带出三长随与主人感情很深,平日里尽职尽责,对其遇难沉痛不已。
山阳县对事件经过调查详确、叙述清晰,又经过知府衙门的确认,臬司藩司乃至巡抚总督一路依此上报,此一页便尔翻过。毓昌出身乡间,父母皆农民,只有一个叔叔李泰清为武生,算是见过一点世面。恰好李泰清要到侄儿这里探望,已行至淮安,便由他代表家人参加办理后事。王知县待之极好,接待安顿很是体贴周详,送钱送物,泰清等悲痛之余,对王伸汉也充满感激。不几天便扶柩启程,行前李泰清亲笔写下具结:“生侄毓昌在淮因病自缢身死,已蒙验明,并无别故。今生情愿率仆马连升等将侄棺柩搬回原籍埋葬。”王知县前来送行,又拿出150两银子相赠。至于李毓昌的其他两个长随,一直忙前跑后,此时沉痛话别,也要各谋生计,就不远送了。
回到即墨的李泰清,起初还对家人赞扬王知县的仁义,而毓昌之妻检点丈夫遗物,竟从衣箱内一件皮衣上发现血迹,疑窦顿生。她本来就不相信艰难博得一第的丈夫会自杀,与叔叔及族人亲属商议后,打开棺材,“自行开验,见尸身青黑,始知被毒身死”。家人凑了一些银两,决定进京告御状。
李家的进京告御状、即所谓“京控”,应是艰难的。我们已无法得知其详,然此案在十一月上旬发生,当月李泰清便扶柩归乡,开棺自验尸身,应在月底光景,而待都察院奏明皇上,已然是次年五月。其间约有半年,应是李家人在京师到处喊冤、奔走呼号的时间。
李家的选择是正确的,若到淮安或江宁鸣冤,真不知会有什么状况。李家也是幸运的,此案总算到了皇上案头,而且一下子便引起高度关注,降谕指明种种可疑之处,要求铁保及汪日章严查奏闻:
朕详加披阅,其中疑窦甚多,必有冤抑,亟须昭雪,以慰孤魂。李毓昌在县署赴席,何以于回寓后遽尔轻生?当夜自缢,其事已不近情。彼时山阳县知县随同署知府验明换衣棺殓,是否于申报后由上司派委,抑或另派有同验之员?总未见该督具奏,实属不以人命为重、草率因循之至。且山阳县知县于李泰清领柩时,送给路费银一百五十两,未必不因情节支离,欲借此结交见好,希冀不生疑虑。又将李毓昌长随李祥荐与淮安通判、马连升荐与宝应县二处,李祥等不过同僚厮役,何以俱代为安置周妥?其中难保无知情同谋、贿嘱灭口情弊。此案或系李毓昌奉差查赈,认真稽核,查有弊端,该山阳县畏其揭报,致死灭口,亦未可定。(《清仁宗实录》,嘉庆十四年五月辛未)
不能不佩服嘉庆帝对官场的洞察,也要佩服其对人情世故的了解。事后的审讯和调查证明,皇上的初步判断及所指明的办案方向是正确的,只是对官场腐败程度之深,还缺少具体认识。
铁保是在四年前接任两江总督的,然兴趣多耽于诗书,政事多委之下属,数年间连连出错。接奉谕旨,他也不敢怠慢,立刻赶往淮安,亲自提审所有牵涉人员。一时找不见李毓昌三长随,先提问王伸汉,以及跟差胡太、验尸仵作李标、善缘庵僧人源福,“逐一严讯,坚称当日相验李毓昌尸身,实系自缢,并无服毒情形”。铁保及一干江苏高官期望的就是这个结果,以故听来觉得句句是实,连毓昌的三个长随,也懒得去找了。
正在此际,再次接到谕旨,命他将山阳县知县传旨先行解职,将之同毓昌三长随、差役胡太等一并解京,交刑部审讯。缉拿三长随颇费了些工夫:被荐到宝应县的马连升未被接纳,不知去向何方,李祥已成为长洲知县的跟班,顾祥说是回了苏州,但皇上有旨,当也跑不了他们。铁保连忙下令捉拿钦犯,派人陆续押往京师。解京前,铁保对他们逐一讯问,依然不得要领。对于衣服上血迹,李祥等说为上吊时口中出血所致;而对李毓昌为何会寻短见,提出核查中受西陈庄一位陈姓监生之邀,曾到其家中吃酒,“索取赈票数十张,后李毓昌深自懊悔,行坐不安”,如此一来,倒像是李毓昌做了虚报的事。铁保即命查拿,此人名叫陈懋,是一位捐纳从九品,承认确实经再三邀请,将李毓昌请来家中,喝酒时诉说田产遭水淹,也虚报了12户名目,请求帮忙。这件事应属不假,李毓昌酒后懊悔当也是事实,但只是陈懋请托,毓昌并未答应,懊悔的是不应去陈家吃酒也。铁保在奏折中报告了此事,意在说明毓昌之死也许与此一曲折有关,内心仍不愿相信王伸汉灭口之事。
六月初六,山东巡抚吉纶上奏,说是已委派多名官员前往即墨,将李毓昌棺木提解至省,再作检验,主要内容则是讲述一件荒诞不经之事:
有素与李毓昌交好之营书某姓,因病忽而发狂,作李毓昌声口,诉其由山阳县署赴席归寓后,口渴索茶,家人辈遂递与一碗,不知何物,饮毕腹内痛不可忍,随即口鼻出血。复被人用物蒙首,用绳勒项而毙。语毕,该营书亦即身故。(录副,嘉庆十四年六月六日,奏报查到派赴山阳县查赈委员李毓昌死因传闻事)
这位与李毓昌有交情的营书,名荆崇,如果真有此事,也真是倒霉透了。嘉庆帝批曰:“此语朕亦闻之,与汝相同。”匪夷所思的是:后来真相大白,加害场景居然一丝不爽,岂冥冥之中果真有冤魂游动乎?
其实李毓昌与铁保有师生之谊。乾隆五十九年(1794)秋,为禅让大典举行乡试恩科,铁保以礼部左侍郎、正白旗蒙古副都统出任山东乡试正考官。毓昌被取中举人,这次被分发江苏,见到老师自是分外亲切,铁保也说了一些勉励的话。六月底,铁保再次接奉圣谕,告知山东开棺验尸,确认李毓昌先经下毒、而后缢死,命铁保“再密委精细诚实之员,确加体访”。此旨也证明王伸汉等人仍在咬紧牙关,硬撑着不交代。
王伸汉等人自知罪在不赦,早已定下攻守同盟,解到京师之后,经过军机大臣会同刑部连日熬讯,仍是拒绝交代。山东验尸报告呈到,审讯力度骤然提升,第一个顶不住的是马连升,一经打开缺口,其他人哪里扛得住?很快就崩溃吐实,谋害李毓昌之事大白于天下。尽管已有所预测,嘉庆帝闻知后还是极为震惊和恼怒,谕曰:
江南省竟有如此奇案!督抚大员,毫无觉察。朕知人不明,误用汝辈,诚朕之咎,不知汝等尚有何颜上事天子,下对万民?地方偶遇偏灾,国家不惜帑金,原以救济穷黎。承办各员自应激发天良,尽心经理,实惠及民,方不负朕毋使一夫失所之意。乃迩来不肖州县多有捏开侵冒,私肥己橐。其查赈委员贪图分润者,即与之通同作弊,是直向垂毙之饥民,夺其口食,已属毫无人心。不意山阳县查办赈务,因委员秉持公正,不肯扶同,畏其禀揭,竟至谋命灭口,实为从来未有之事!(《清仁宗实录》,嘉庆十四年六月戊午)
真可称痛心疾首。这是一桩谋杀案,是知县谋杀知县的奇案;又是一桩贪污案,是贪官恶官毒死清官好官的大案。而贪污的又是赈灾款项,夺垂毙饥民之口食,真是加倍的可恶!嘉庆帝命铁保、汪日章自行议罪,并将汪日章的顶戴先行摘掉,一次大问责随即展开。
若说悍然杀人还是一个孤立现象,则借赈灾大肆贪污,在各地官场中皆非偶然。就在这期间,直隶总督温承惠奏报,上年直隶地区赈灾,“因宝坻县知县单幅昌短少赈银案内,究出该管东路同知归恩燕、署定兴县顾淮,均有分用银两情事”,而总督府书办也收了银子,自请交部议处。折中又说:直隶布政使方受畴曾经率员往宝坻查赈,“讯出家人书吏有需索门包房费之处较多”,已令其自查上奏。此事近在京畿,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更让嘉庆帝搓火,再次就赈灾之事严厉降旨:
乃上年直隶省办理赈务,竟有宝坻县已革知县单幅昌侵蚀赈银二万余两之案。计该县共领赈银四万余两,而侵蚀之数至于过半。则该邑待赈贫民不能仰邀抚恤者,不知凡几。一县如此,其余各州县亦殊不可信。以灾黎活命之源,饱其私橐,贪官墨吏视为固然,即该上司有派往查赈之员,亦不过彼此分肥,通同具报。间遇有存心公正者,必致受其挤陷,甚至近日有山阳县查赈委员李毓昌被毒身死之事。可见各省大吏于查赈一事并未实心确核,遂致属员罔知顾忌,恣所欲为。(《清仁宗实录》,嘉庆十四年七月甲子)
除了不敢(或说不需要)行凶杀人,这位单知县比王知县下手更重。王伸汉贪污两万多银子,打点别人花去一万多两,而单幅昌一人独贪两万多两。嘉庆帝命将温承惠、方受畴革职留任,至于宝坻知县和那些通同作弊的官员,就没有这么客气了。
似乎是为前面所引嘉庆帝对官场的八字定评作注脚,李毓昌作为一个不谙人情世故的新科进士,既不识因循,又不愿交接逢迎,破坏了赈灾的潜规则。
铁保说李毓昌为人诚笃,县志记载,他还是一个讲道德、有孝行的读书人,“少有至性,父未食不敢食,未寝不敢寝。母病昼夜侍汤药,目睫为之不交。祖晚年瘫痪,缚竹椅为舆,与从弟舁(yú,抬)行庭除间,数年无倦色……长而下帷诵读,人罕睹其面”(清同治《即墨县志·人物·名臣》)。自乾隆五十九年中举,经过15年的科举长跑,终于在本年会试考中,分发江苏为知县,适值乡试座主铁保为总督,毓昌很兴奋,也决心在查赈中认真尽职,有所作为。
李毓昌得进士时已经37岁,自与少年得志者不同。作为国家荒政的重要内容,赈济和查赈几乎年年都有,久而久之,给贪赃枉法之辈积累了经验,也让多数参与者习以为常。多报户籍人口,多定极贫次贫,把国家的银子骗来,大家一起分肥,查赈委员便成为一项肥差。此次派往淮安的十名查赈委员,加上一位由布政使亲自选任的总查,除李毓昌外,仅有一人没有贪污,便是证明。
能以监生捐纳为知县,王伸汉应是花了不少本钱的,这次调任淮安首县山阳,怕也是银子铺路。现在有了一个放赈的大好机会,能不狠捞一把?他显然是一个很会弄事的人,出手也大方,知府王毂那里先送上一千两,总查跟前送上一千两,所有的委员以产定利,约好以虚报所得三七分成,绝多积极响应。虽没有开会协商,大家也是心照不宣,黑眼珠儿见了白花花银子,谁人不爱呢?
如果说赈灾是一种官场盛宴,而一类极为活跃的人就是长随。王伸汉不会傻到自个出面,一旦不成,把柄就留给了对方。长随是最恰当的人选,长随与长随私下通款,很简单就能把事情搞定。王伸汉的长随包祥与李祥熟稔,李祥先把顾祥和马连升拉下了水,几个“祥”字号人物聚在一起,便生不祥。三人已是拿了王知县银子,一起去对李毓昌说项,不料遭到严厉斥责:
公(李毓昌)正色曰:“今岁某赴科场,皇上所命题,即以德本财末为言。某虽不肖,敢欺君纳贿耶!明日并以此禀诸制府可也。”(昭梿《啸亭杂录》)
这是一个意外!更意外的是毓昌还声称要举报。制府,又称制台,总督之尊称。李毓昌从不隐瞒其与铁保的师生情谊,如果真的要去说,还真能说上话。王伸汉闻知惊恐,思虑再三,也只有铤而走险了。
第二天晚上,王伸汉在衙门设宴,为查赈委员饯行,殷勤劝酒。毓昌因同事数月、明天就分手,也多喝了几杯。醉醺醺回到善缘庵,庵中万籁俱寂,李毓昌似睡非睡之际,要仆人倒水喝。岂知三名恶仆早被收买,李祥端上放了砒霜的茶水,毓昌感到味道不对,将茶盅放下,血已从口鼻中流出。三人心中恐惧,索性一拥而上,以布蒙住头,用衣带将毓昌勒死,再悬挂于房梁之下,伪装成自缢。
后面的事情已经有所叙述,三长随呼喊报官,王伸汉假模假式带人来验尸盛殓,慷慨赠送一具上好棺材。然后是知府王毂来也,事情又起波澜:王毂老江湖了,一眼便见出情形不对,稍加翻验,即发现口鼻中血迹。他并没有当场揭穿叫破,阴沉着脸儿离去,派人将王伸汉叫到府衙,这才喝问追究。王伸汉已知瞒不过知府大人,扑通跪地,泪如雨下,讲说李毓昌要禀报总督之事,说自己为了保护大家,方出此下策,乞求王毂救命。王毂也是收了钱的,且绝不止这一次的赈银,事情若败露,亦脱不了干系,万般无奈,只有与他一起遮盖。王伸汉早又递上两千两白银,王毂压下此事,叮嘱仔细把死者口鼻擦拭干净,将验尸文书分府县两级,填写得天衣无缝,然后向上司呈文,说李毓昌精神出了问题,自寻短见。另一个版本是王伸汉先到了知府衙门,与王毂坦白真相,订立攻守同盟,然后再一起去验尸,总之两级政府长官都涉及此案。臬藩两司见到禀报,觉得详明可信,也不调查,照依呈报。铁保倒是觉得有些突然,曾想将仆役人等叫来讯问,可下面自有对策,解释得合情合理,又说三长随早已各奔东西,难以寻觅,总督大人也就放开,依旧吟诗作赋去了。
王伸汉是在六月二十八日“供认谋毒实情”的。嘉庆帝对其痛恨已极,即传旨“将王伸汉任所、原籍家产抄没”,又因李毓昌没有子嗣,命铁保查明王伸汉有几个儿子、多大年岁,“俱发往伊犁,交该将军分置各城,以泄幽愤”。此时的铁保已是高度惶惧,回奏王伸汉四子,大的12岁,最小的刚出生不久,但还是表示不宜遣发。嘉庆帝当然不会坚持发配十来岁的小孩子,命将王伸汉斩立决。多年以后的一份档案中,记载他的几个儿子成年后仍旧发配新疆,有两个死在流放地,而遗孀孤苦无依,还要缴纳罚金。看来贪吏之难以善终,累及家人,也是自古皆然。
知府王毂属于知情不报,严重渎职,“以本管知府,于属员冒赈谋害委员,不即举发查办,竟敢力为庇护,且收受王伸汉银一千两。骫(wěi,弯曲)法营私,通同一气,其罪甚重”。实际上是收了三千两银子。嘉庆帝先命将王毂革职解京,又命铁保即将王毂任所及安徽原籍资产一并查抄。他本来也要将王毂砍了脑袋,复觉其罪毕竟与王伸汉不同,改为绞立决。
对于那些“分肥饱橐”的查赈委员,嘉庆帝也是十分厌憎,“所有得银之同知林永升、从九品温南峰、州同龚国烜、训导言姓、知事余姓,俱着革职拏问”。钦命将五人的资产全部查抄,并押来京师,使与王伸汉对质。至于另外五人,皇上也不放心,命铁保秉公确查。铁总督再不敢懈怠,果真又查出四个小贪来。未曾贪污的还有一人,即山阳县教谕章家麟,“不特未经得银,亦且核对所开户口毫无浮冒”。毕竟还有好干部啊,嘉庆帝得到稍许安慰,命将章家麟送部引见,以知县即用。所有收钱的查赈委员都被定为“杖流”,即先挨棍子,再流放;至于担任总查、收银子最多的林同知,则被皇上指名遣发乌鲁木齐。
对于因清正廉洁惨遭杀害的李毓昌,嘉庆帝满怀怜惜,多次降谕褒奖,亲笔写下祭悼的长诗,赐予为侄子奔走昭雪的李泰清武举,询问毓昌之妻如何生活,还关心为其过继一个嗣子。死后哀荣,至此已臻无极,毓昌可以瞑目矣。在皇上的亲自关怀下,主要是采纳毓昌遗孀的意见,为之在同服侄辈中选定了一个继子,并很快赐予举人资格,准许一体参加会试,皇恩浩荡,何所不及!
嘉庆帝最痛恨的是毓昌三长随,以其在冒赈案中最关键、最凶残,不仅帮凶杀人,而且以仆弑主,冲决了礼教秩序和道德底线,传谕:
李祥、顾祥、马连升,俱着凌迟处死。包祥着即处斩。李祥等三犯均谋害伊主,而李祥……一犯,尤为此案紧要渠魁。着派刑部司官一员,将该犯解赴山东,沿途饬令地方官多派兵役防范。到东后交该抚转饬登州府知府,押至李毓昌坟前,先刑夹一次,再行处死。仍着摘心致祭,以泄愤恨。包祥首先设计,狠毒已极,着先刑夹一次,再行处斩。顾祥、马连升二犯,着各重责四十板,再行处死。派刑部堂官秦瀛,押赴市曹监视行刑。(《清仁宗实录》,嘉庆十四年七月己巳)
竟亲自设计对三长随的惩处,予以凌迟尚不解恨,还要先行夹打,要他们多受活罪,也以此示众示儆。
赈灾是国家大事,在嘉庆帝以为是朝廷德政,却发生这么一件血案,使之怒不可遏,多次责斥铁保:“江南有如此奇案,可见吏治败坏已极!该督抚直同木偶,尚有何颜上对朕,下对民?”降旨令铁保、汪日章自行议罪。他还命“将御制《悯忠诗》排律三十韵,钞寄铁保等阅看”,自然是让这些不负责任的封疆大吏读后知耻。
出身满洲正黄旗、且为将门之子的铁保,20岁得中进士,文武全才,深得大学士阿桂器重,很快官至卿贰,兼副都统。乾隆帝曾命在军机考试科甲出身官员,出题令各作一诗一赋,铁保首先交卷,钦定为第一,从此进入皇上视野。铁保性情耿介,做事勤勉,担任过多种职务,皆得清正爱民之誉,治理亦见才干。然经历多销磨亦多,越是到后来,铁保就越是对公务失去兴趣,一门心思都在寻章摘句上,屡屡出现问题,这次便被一总算账。至七月间,铁保的调查仍不见进展,心中着急,胡乱抓人,搞得鸡飞狗跳。嘉庆帝忍无可忍,斥为“无用废物”,将他革职,发往乌鲁木齐效力赎罪。
下面是江苏巡抚汪日章,曾做过内阁中书,乾隆三十年中举,一步步升为二品大员,在向称富庶的江苏任巡抚,也不容易。此案一出,被斥为“全无觉察,如同聋聩”,“年老无能”,命革职回籍。不上两年,汪日章就在家乡钱塘死去。至于江宁布政使杨頀(hù)和署按察使胡克家,均照部议革职,念其平日办事尚认真,留于河工效力。
清代有庞大的监察系统,朝廷设都察院,有六科给事中和十五道监察御史,“为朝廷耳目之官”;国家又制定了严格的考绩制度,京察、大计,四格六法,同时要求督抚而下层层监督制衡。及至具体实施,便成空转,成为马后炮。查赈出了问题,便有御史周钺提出修订“办赈章程”,增加核查程序,多派审办人员。嘉庆帝阅后很生气,认为查赈出了状况,原不在规章制度不严密,而在办事之人,以及各级官员的不负责任,谕曰:
国家办赈章程,良法具在。如果各州县实心经理,该督抚认真查察,自能实惠及民。无如地方不肖之员,昧良丧心,视同利薮。而派往查赈之委员等,贤不肖亦复迥殊,间或有持正之人,而嗜利者多,转深憎恶……惟办理之得有实济与否,是在督抚。如该督抚不知认真经理,徒以为立法未周,如御史周钺所言,欲于地方官查明户口之后,另委道府承办,试思道府中又岂尽属贤能?(《清仁宗实录》,嘉庆十四年七月乙亥)
所见甚明。
至八月二十九日,嘉庆帝传谕内阁,宣布对此案各犯及涉事官员的处理,再次对赈灾之弊提出警示:“乃不肖州县,非惟不认真经理,且竟从中侵蚀,私肥囊橐。官吏多一分侵蚀,穷黎即多几许饿莩。是直向垂毙饥民夺其口食,岂复尚有人心,行为竟同盗贼!向来疆吏,因办赈地方国帑攸关,未尝不特派多员,会同查办,俾互相稽核,以杜弊源。而委员中存心公正者甚难其人,扶同一气者正复不少。欲杜弊而转多舞弊之人,欲节用而更增分银之吏。”一个贪腐的社会,往往在规章制度上至为严密,往往以加增程序和加派核查人员为法宝,实践证明,只能是对百姓更添扰害。嘉庆帝是这么认为的,其解决问题的思路也是对的,即从督抚开始,一层层真正负起责来。
作者简介
卜键,1955年生,江苏徐州人。文学博士,研究员。现任国家清史纂修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常务副主任。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特聘教授、中国图书评论学会副会长,享受政府特殊津贴。已出版《从祭赛到戏曲》、《传奇意绪》、《绛树两歌》、《双舸榭重校评批金瓶梅》、《明世宗传》等著作十余种,主编《元曲百科大辞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