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有一回说到,鲁智深被相国寺长老派去管菜园。以过街老鼠张三、青草蛇李四为首的一帮泼皮,怕和尚断了他们生路,想“寻一场闹,一顿打下来,叫那厮伏我们”,便商定好要将智深掀下粪窖。智深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不等二人占身,便腾起脚来将两个泼皮都踢在粪窖里挣扎,弄得两个“一身臭屎”,臭秽不可近前。
王曾瑜先生当然不是张三、李四之流。先生缨情于学问数十年,如今能端坐宋史学会头把交椅,必定自有一番凭借。戴逸先生也不是鲁智深。先生谆谆长者,一生向学多为人称道,能屡职中国史学会会长近十年,亦属实至名归无可厚非。
《通史》风波由王先生口笔讨伐开场,又以王先生“惹一身臊”而不了了之,其状着实令人同情。文章千古事,得失寸草心。王先生出言不慎,触犯众怒引起公愤,他自然要为此承担责任。但如果再继续对一位年近古稀的垂垂老者说“咎由自取”一类的话,实在过于残酷。在下希望大家能对王先生多一些宽恕、多一些包容。宽恕是一种权力,也是一种美德。我知道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但《通史》风波毕竟是人民内部矛盾,“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仍旧是我们应当坚持的原则。说也说了,批评也批评过了,就此作罢吧。
暑期将过,参与讨论的诸位与旁观的公众也将各有新的差遣,该上课的上课,该做研究的继续做研究,《通史》风波或可告一段落。对于已经发生的一切,我们可以从不同层面进行总结概括,为将来的研究工作积攒些经验教训。施宣圆老先生总结得好,学术争鸣乃至学术批评,都要“注意一下风度”(见施宣圆《争鸣的风度》)。将王曾瑜先生一棍子打死,这是矫枉过正的做法,不应当提倡。但王曾瑜先生的这篇文章,也不能笼而统之地称之为“很正常的,也是应该提倡的”。在是与非的问题上,我们不能有半点含糊。提倡什么、反对什么,必须有一个清醒的认识。
一、要提倡积极讨论问题
彩图版《中国通史》跨度数千年,涉及中国历史的方方面面,沿用学界或者民间诸多说法,必然会引起许多争议。这种状况不能完全要求编者去承担责任。迄今为止,中国史研究的成果虽说已经相当丰厚,但是存在的分歧要比达成的共识多得多。莫说一个戴逸,就是十个戴逸、千百个戴逸也不能把问题全部弄清楚。暂时弄不清楚也没有关系,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我们没有权力也没有能力把后辈的话全说尽,把将来的路全堵死。小平同志成功地解决了香港问题,但看到解决台湾问题时机尚不成熟,就谦逊地说“我们的智慧不够,留给后代解决”,这是实实在在的历史态度,是值得学习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长处,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不足。
这么说不是替戴逸先生开脱,也不是回避问题的讨论。戴逸先生虽学富五车,终究是凡人。某年听戴先生与郭成康教授谈话,好像是说皇帝下江南从哪儿上船。戴先生说错了,郭成康教授当即纠正,戴先生也欣然接受。可见戴先生决不是“抱残守缺”之人,别人指出他的不足,他是会虚心接受的。王曾瑜指出几处“硬伤”,戴先生在《文汇读书周报》许嘉俊先生的来电中逐条作答,这说明他是愿意就此进行交流的。
但是《通史》风波中有关学术问题的讨论不尽如人意。王曾瑜、金生叹、湘君等人勇于找出问题,这种做法很好,值得提倡;戴逸、吴大兵、无端等都有回应,也有说服力。这只是双方第一回合,此后便不见下文。到目前,讨论的学术问题仅限于此,非常表面,非常简单,所以马亦之先生归纳为“20-20=0”(见马亦之《通史彩图版风波”算术二人谈》)。这当然不是说该书没有缺陷,而是说所指责的问题尚不成为“问题”,等于白说一样。讨论没有深入展开,是非常遗憾的。
陈新先生指出,学界的一种不良倾向是不积极开展学术批评,“对错误的观点、不良的风气或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或者为亲者讳,为尊者讳”(见陈新《正确开展学术批评》)。此言不虚。我们听惯了溢美之词,满足于肥皂泡般的七色光华,渐渐失却讨论问题的勇气和决心。这种一团和气、做好好先生的做法不会利于学术的进步。我们提倡并且也相信,以后还会有人源源不断地从《通史》中发现问题,我们也要鼓励用事实和道理大声向权威说不,推进对历史的认识和理解。发现问题,就要讨论问题,而不是用来做打别人的棍子,抽别人的鞭子,砍别人的刀子。讨论问题,就要彼此尊敬,摆事实、讲道理,以理服人。被证明是错误的东西,要勇于抛弃;被证明是正确的东西,要勇于接受;仍然悬而未决的东西,应当保持审慎态度,避免作过早的断言。
二、要提倡规范学术批评
陈新先生指出的另一种不良倾向,是不正确开展学术批评,“批评者对不同的观点和批评对象采取轻蔑挖苦的态度,或者棍棒交加,穷追不舍,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已;被批评者则老虎屁股摸不得,对批评意见动辄反唇相讥,恶语相向;学术批评成了相互攻击,观点之争成了意气之争。”这种概括殊为精当。《通史》风波从一开始就偏离学术批评轨道。王曾瑜指责《通史》主编“可耻”,立刻有人反唇相讥,如此交恶循坏,不成体统,只能让人笑话。
学术批评不是写杂文写小说写诗歌,不能随意抒发情感,望文生义,穿凿附会;学术领域中只有同行或同事,没有阶级敌人,不需要冷嘲热讽,手脚并用,让自己痛快,让别人痛心。陈新先生认为正确开展学术批评应当做到三点:一是与人为善,心存厚道。二是平等讨论,尊重对方。三是实事求是,言必有据。其实前两点根本与学术批评无关,而是学者做人的起码准则。如此要求学者,只能说明学者做人已经很成问题。做人成问题,提倡学术批评有何用处?我们讨论学术批评的大前提就是学者心智健全,有独立人格。
依我之见,规范的学术批评内容只能有三条:一是观点;二是证据;三是逻辑。
学术批评的观点要清晰,主张什么、反对什么必须旗帜鲜明,而不能模棱两可、含糊其辞。学术批评探寻的是真理,是科学规律,而不是政治观念,不是阶级立场,不是宗教信仰,不是民族偏见。不可否认,政治、阶级、宗教、民族等等诸因素都会构成一个学者的心灵背景,难免会对其学术观点带来影响。但是学者应当有尽量去除其影响的自觉,保持对学术的纯真和虔诚之心。唯其如此,不同背景的学者方能进行交流,达成共识。
学术批评的证据要可靠充分。证据应当是可检索可查找的,不能是道听途说或者捕风捉影的传言,也不能是显失公允的成见。证据之间应当作必要的相互比照,既要相信证据也不能迷信证据。雍正即位为历史悬案,赞成篡位说者可以举出证据若干,赞成传位说者同样可以举出证据若干,证据的复杂性于此可见一斑。还应对证据保持开放性,证据不充分的条件下,不当匆忙武断把事情办成自以为是的“铁案”。
学术批评的论证要有逻辑,重在摆事实讲道理,要言之成理,要合情合理,不能强词夺理,更不能蛮不讲理。逻辑能得出什么结论就是什么结论,不能生拉硬扯,张冠李戴,甚至胡搅蛮缠。
有观点无证据,有证据无逻辑,有逻辑无结论,都不能算学术批评。学术批评与学术论文的要求无本质区别,观点、证据和逻辑,三者缺一不可。这是批评者与反批评者进行对话的起码规则。写小说写杂文的规则与此不同。不遵守规则强行对话,无异于让拳击手与摔跤手同台竞技,让足球运动员与篮球运动员一较高下,免不了闹出“关公战秦琼”的笑话。这是粗人韩复榘做过的事。据说有次开会,他让没来的人举手。韩复榘带兵征战,可以不懂逻辑,不懂学术规则。学者不讲规范,胡说八道,胡搅蛮缠,胡作非为,如何做得了学术研究?
三、反对造谣生事,进行人身攻击
王曾瑜先生的文章,虽然触及学术问题,但不是学术批评,这应该算是《通史》风波后的一个共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一点。如陈新指出:“批评者摆出审判官的架势,高居临下地以咄咄逼人、斩钉截铁、不容置辩的口气宣判该书为 ‘学术垃圾’,宣判编写人员为‘南郭先生’,宣判主编是 ‘窃取史学会名义’ ‘招摇撞骗’的 ‘骗子’。这显然超出了正常学术批评的范围,不能认为是慎重的。”(见陈新《正确开展学术批评》)向若虚指出:“无论从何种角度,我们都不能将之与学术或学者相提并论。称其为流言蜚语,就已经是保持了学者最大程度的克制;说它妖言惑众,也不能认为过分。”(见向若虚《知识分子出了什么问题》)向若虚甚至还从王曾瑜文章中归纳出“四不严肃”(见向若虚《何来“严肃”》)。马亦之也认为,“说白了,这不是学术批评,也不是学术批判,更不是学术讨论,而是以‘学术批评’名义反 ‘学术腐败’”,“明明不是学术批评,打着 ‘反腐败’的名义抡棒子”(见马亦之《“通史彩图版风波”算术二人谈》)。以上诸位学者,都从学术角度进行了评判。
有人认为王曾瑜先生是批评方式不正确。我以为,王先生出口骂人,不是批评方式正确不正确的问题。王先生治史经年,岂能不知道学术批评的规范?与王先生讨论学术规范没有丝毫意义。王先生主要目的在于反腐败,这是王先生文章的实质。试看王先生的愤慨:“如果将一些带头搞学术腐败的人尊为太师爷,由他们引导‘时代的新潮流’,中华学术又将滑向何方?”“学术腐败已经越出学术圈,开始危害到广大读者了。《中国通史(彩图版)》不仅是历史学者不负责任的产物,由于它获得了2000年度的第12届‘中国图书奖’并把版权卖到了国外,所以它的危害更大。”这一点,许多人都忽视了。王先生文章的价值,必须从这个角度进行评价。
对于学术腐败,就没有批评方式正确不正确的问题。如果《通史》果真学术腐败,王先生就是反腐斗士、倡廉标兵,他的文章就是战斗檄文、正义宣言。如果《通史》果真学术腐败,我们不但要作同样批判,要作道德谴责,还要进行法律追究,使腐败者在学术阵营中无立锥之地。反过来说,如果《通史》不存在学术腐败,王先生就是在诬蔑中伤,散播流言蜚语,进行恶毒人身攻击。如果《通史》不存在学术腐败,他的文章就一钱不值,我们还要对王曾瑜痛加斥责,甚至诉诸法律。无论从哪一方面看,王曾瑜都不存在批评方式问题。是不是学术腐败,要看王先生给我们提供了什么证据。
遗憾的是,王先生没有给我们提供支持《通史》腐败说的有力证据。获得中国图书奖能说明什么?什么也说明不了。中国图书奖是学术和市场兼顾的出版奖。既然《通史》是通俗读物,销量可观,获得一个奖又有什么了不起?王纪潮先生看得很清楚,“对这么一个并不以学术性为鹄的、仅是出版界自恋的奖实在是犯不上计较”(见王纪潮《知识出了什么问题?》)。但王曾瑜先生居然能从中看到学术腐败,实在是匪夷所思。如果我们真诚地相信王曾瑜先生有反腐诚意,这种诚意是应该提倡的。即便如此,他的粗暴做法仍然要受到谴责。目的合理不能为手段非法提供庇护。除非王先生能继续提供证据,证明《通史》是学术腐败,否则他的文章只能被当作“不正常”的谣言,要严加清理,断断“提倡”不得。在原则问题上,只有是与非的区分,没有折衷主义的调和道路。
四、反对拉帮结派、党同伐异
陆豫先生的文章提出了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他说,“王曾瑜先生的文章和一份严肃历史刊物,一个著名学术批评网站,一份小报,偶然碰在一起发起‘反腐败’。而且这三家媒体都‘不约而同的’拒绝刊载反批评者的文章。因为《历学家茶座》的创办人和《学术批评网》的负责人,以及帮王曾瑜联系投稿的都是同一个人”(见陆豫《媒体的社会责任》)。
既然是讨论问题,就没有必要躲躲闪闪。严肃的历史刊物是《历史学家茶座》,创办人是肖黎先生,王曾瑜先生的文章就发表在该刊第一辑上。著名的学术批评网站是“学术批评网”,杨玉圣先生是学术主持人。但该网发表数篇驳斥《通史》文章,不曾登载一篇反批评文章,有失公允。最近,该网又登载刘九生的文章,(评《中国通史(彩图版)》)非评非论,通篇冷嘲热讽,有损该网形象。“帮王曾瑜联系投稿的”也应当是肖黎先生。王曾瑜先生没有直接打电话给《文汇读书周报》,而是通过肖黎先生向许嘉俊询问文章为何不给刊登,说明肖先生可能是中间人。联想到王曾瑜先生说过“我只能被迫出这个头”一类的话,我们有理由怀疑,王先生的种种做法不是他一个人做学问的心得,而是一些人在有针对有计划地做“文章”。
学术不可不分畛域,但不可有门户之见。王先生反复想证明戴逸没有学问,这是偏怀浅戆。一个人有点狭隘心理不足为怪,但是一群人、几个媒体用同一种声音说话,就有拉帮结派、党同伐异的嫌疑,就容易不讲原则,不分是非,其结果会完全背离学术轨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种不良倾向,当引起人们警惕。
道理说过千万遍,不抵一个小故事。
还是回到《水浒传》。却说张三、李四被鲁智深踢进粪窖挣扎,后头那二三十个破落户慌忙要逃。智深喝到:“一个走的,一个下去!两个走的,两个下去!”众泼皮顿时吓得“不敢动掸”。待和尚酒酣兴起,倒拔垂杨柳,惊得众泼皮“一起拜倒在地”,自此后见到智深就“匾匾的伏”。
王曾瑜等先生虽然被公众驳得抬不起头来,但心里是不会轻易服气的。戴逸先生不需要去拔垂杨柳,他只需聚精会神、集中心力,把《清史》修成传世佳作,相信无论哪个偏见者都会拜倒在地,“匾匾的伏”。
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