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应中国社科院东欧中亚研究所李静杰所长之约,追随一史馆几位先生之后,参与整理清代中俄关系档案资料,发现其中颇有一些鲜为人知的史料。嘉庆十年(1805)俄国戈罗夫金使团因礼仪问题被从库伦驱逐出境一事,《清史稿》《仁宗本纪》及《邦交志》均未载。现将档案中有关记录,作一概略介绍,以补《清史稿》之阙失。
一
在嘉庆之前,俄国最后一次派遣正式使团来中国,是雍正五年(1727)的萨瓦使团,它的任务是和中国谈判中俄中段边界划界问题,经谈判后签订了《布连斯奇条约》。自此以后,中经乾隆一朝,至嘉庆初70多年,再没有派遣正式使团来过中国。
嘉庆八年末,俄国萨纳特衙门致函理藩院,表示为增进两国睦谊,恢复多年中断之遣使团事宜,以便双方属民获益。询问此举“是否符合大圣主意?”,准否俄国使臣进入京城?[1]经理藩院呈奏,嘉庆帝批示;俄方“甚为和好恭顺,心意忠恳,朕明鉴此事,至为嘉悦。著即依请准行”[2]。嘉庆九年正月初八日,理藩院将此意咨知俄方。
乾隆一朝,中俄边境间纠葛虽也有过,但都是些俄人越境偷盗等事,偶而也有俄人侵入中国境内建房种地之事。比较大的问题是恰克图贸易的摩擦,乾隆帝曾因不满俄方所为三次闭市停止贸易,其中乾隆五十年闭市竟达四年之久,而且扩及于新疆。这给从事中俄贸易的俄国商人造成一定的伤害(中国商人也同受其害)。乾隆帝对俄国人很不客气,视之为野蛮人,甚至于在官方文书中使用粗鲁的语言。俄方对此多次在来文中指出清方恶言相加,违反外交礼仪,但乾隆照骂不误。欧洲1789年爆发了法国大革命,后来很多国家都卷入了对拿破仑的战争,情况混乱而危险。对于与沙俄有漫长边界的东方大国,蛮横的老皇帝数年后死了,新皇帝继位,俄方肯定需要知道将和一个什么样的人打交道,此时,中国正经历了白莲教大起义,国步艰难,衰象已现,忽有远人来朝,应该说是一件喜事,因为历代帝王都是把四夷宾服、远人来朝视为盛德所致。嘉庆帝自然也不例外。
半年过去了,并无俄国使臣的消息,嘉庆帝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于九月十一日,密令驻库伦办事之喀尔喀郡王蕴端多尔济:“即密饬恰克图章京(理藩院驻恰克图章京?引者),著其会晤俄罗斯驻恰克图少校时,详询其国使臣为何至今未至等情。应作为该恰克图章京己意询问,勿使少校发觉朕旨。蕴端多尔济等一经获得实讯,即行奏闻。此谕由驿飞递。”[3]
驻恰克图章京克西克依命往询俄罗斯少校,少校答以并不知情,可能使臣路上生病了。克西克以之禀报蕴端多尔济,后者即照原话上奏。嘉庆帝原拟俄国使臣可于万寿节(十月初六日)或元旦赶到北京,为节日增添一点气氛,至此,也只好听之。
二
嘉庆十年四月二十三日,驻库伦办事喀尔喀郡王蕴端多尔济接到俄国伊尔库茨克长官来文,俄国派遣之特命全权大使、枢密大臣戈罗夫金[4]率领240余人之庞大使团将于俄历九月(中历八月)抵达边界,要求中方备办骑驮套车马匹500匹及沿途所需各物。从此时开始,中俄双方频繁交涉,主要集中在下列几个问题上:
1.使团人数。俄国使团此次共来242人,中方认为历来使团人数未有如此之多者,应削减使团人数。军机处遵旨查阅档案:“康熙十五年来使及兵役共一百五十六名,五十九年来使及兵役共九十余名。雍正五年因来使兵役人数较多,令其酌减,该使臣当即遵减,共来一百二十名,各在案。以上俄罗斯节次来使并未有至二百名者。”[5]九月二日,戈罗夫金来至恰克图北栅(俄界),致信蕴端多尔济,根据中方的要求,将入京使团人数削减至159人,并开列多项人员名单,但清方仍不满意,以其有意试探,令蕴端多尔济复信戈罗夫金,言其名单中所开列之护送贡品者、随从兵丁、杂役共61人,皆为无用之人,“只准数十人入朝”[6]。九月二十七日,嘉庆帝谕知蕴端多尔济,“不必拘泥前次只准三四十人前来瞻觐之旨,惟勿过百人”。与戈罗夫金之159人,仍相差甚远。十月初三日,戈罗夫金同意使团成员减至124人。十月二十四日,嘉庆帝谕知库伦办事大臣,“原准俄罗斯使臣随员仅来数十人,系因查阅旧档不甚清楚之故,今又查得,前次来使(指萨瓦使团?引者)也有一百余人,此次来使既已大减,仅剩124人,又其言辞恳切恭顺,著即依其所请准予前来瞻觐”[7]。
为人数问题,往返辩驳,使俄国使团在恰克图逗留了两个多月,这中间还因清方查阅旧档时粗心大意,没有查出雍正五年萨瓦使团的实际人数。然而使双方都难以满意的还有以下一系列问题。
2.文书格式。嘉庆帝对俄方来文书写格式,异常不满,原因是其写沙皇谕旨时“抬写甚高”,而写中国皇帝谕旨时“不予抬格”[8]。“其书写朕旨竟比俄罗斯汗之谕旨为低”[9]。为此,理藩院特行文俄方,“我大清国乃临中治理之天朝,……凡各国进呈表文书,皆有既定格式,即尔俄罗斯以前来文,也均按既定格式书写。本次来文所写尔汗谕旨高于我大圣主谕旨,甚不符道理。”俄方表示按从前格式书写,此事未再深究。
3. 进贡表文及贡品清单。各国使臣进入中国国境即须向地方大员出示疏表和贡品清单,这是各国使臣都必须遵守的规定,目的是审视表文是否符合格式,有无违碍字句,清廷要视贡品的多寡以确定回赏的物品及数量。俄方借口觐见皇帝时再呈交皇帝首辅,沙皇的国书不能先给别人过目。清方说的是贡表,把俄罗斯使臣当成贡使,而俄方则认为是国书,是平等国家君主间的往来文书。双方在此问题上之所以纠缠不清,是因为认识上的差别太大。至于贡品清单,俄方托词礼品中有十五六尺长、四五尺宽的大玻璃镜15面,且有玻璃、陶瓷、细毛皮等易损之物,路途遥远,运输困难,不能保证届时均能完整送达北京,故而无法开具礼品清单。此事因俄国使团到达库伦后不久即被驱赶出境,故未作进一步的交涉。
4. 关于觐见皇帝的礼仪。清廷一再坚持俄国使臣必须在觐见皇帝时行三跪九叩大礼,而且必须预先演练,俄国使臣声明只同意行跪拜礼,而不同意演练。但由于意想不到的情况,在礼仪问题上的争执,最后造成了俄国使团被驱逐出境。
三
在恰克图逗留两个多月之后,俄国使团于十一月二十二日从恰克图起程,二十五日抵达库伦。使团人数虽只124人,除骑马之40名俄罗斯士兵外,有大车125辆,俄罗斯车均是四轮大车,车重雪深,仅驾车马即需700匹,另需驮驼180余只,住宿时需蒙古包40座。清政府命令察哈尔都统佛尔卿额、署直隶总督裘行简进行多方准备,甚至于命令从居庸关至南口的关沟地段进行地面平整,以便大车通过。
在库伦,从俄国使团抵达的时刻,即发生了不愉快的事,俄方使臣以为自己是客,中方官员应首先前往其住处拜望,表示欢迎。中国官员却认为外国使臣应当首先拜见中国官员。戈罗夫金无奈于次日(二十六日)拜会蕴端多尔济,蕴端多尔济于当天回访。第二天(二十七日)蕴端多尔济命主事官托克托布通知戈罗夫金,根据嘉庆帝谕旨,宴请戈罗夫金一行,并谕知宴请时需举行叩谢皇恩之礼。由于当时库伦无通晓俄语之人,托克托布是通过俄方的满语译员告知戈罗夫金的,俄方译员有没有说,怎么说的都不清楚。当天,戈罗夫金等应约赴宴,蕴端多尔济即恭设香案,要戈罗夫金等俄方人员行三跪九叩之礼,叩谢皇帝赐宴的特恩。要对着空香案行三跪九叩大礼,戈罗夫金断绝拒绝,声称只有觐见皇帝时方行此礼,且旧档并无入境即须行此大礼的记载,从前使臣也并无未见皇帝先行叩拜之例。蕴端多尔济则解释说,从前并无皇帝特旨赐宴之事,此为特殊恩典,故需行此大礼,戈罗夫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形成僵局,蕴端多尔济惊怒交加,下令逐客,宴会未开即不欢而散(此事经过,十二月六日蕴端多尔济的奏折有着详细的叙述,原文过长,不录)。
回到住处,戈罗夫金还想转圜,给蕴端多尔济写了一封信,说明没有按要求行礼的理由,信中说:“我前来时,奉我主之训示,命我行事皆照前使臣公爵萨瓦所行办理,……朝觐君主及进奏表时,我行三跪九叩之礼,其他事务,我不行此礼”,[10]没有得到回音。后又要求派遣信使至北京理藩院商讨此事,也遭到拒绝。
接到蕴端多尔济十二月初六日的奏报,嘉庆帝于十二月十四日发出上谕:若戈罗夫金不习练三跪九叩之礼,即行逐回,并命令蕴端多尔济齐集彼处之“蒙古王、公、台吉、章京等,各自佩带腰刀、撒袋,排班整肃,大显声威”[11]。此旨以日行五百里飞递。十五日,军机处查出雍正五年俄使萨瓦觐见时确实行了三跪九叩之礼,嘉庆帝于是又发出了一份六百里加急的上谕,说明上次俄使是行了大礼的,要戈罗夫金遵照执行,仍要排班大显声威,令俄使跪听宣读谕旨。这两件谕旨,蕴端多尔济于二十二、二十三日先后收到,未见到如何处理的记载。这实际上是无法执行的,靠几把腰刀就要俄国人改变态度,无异是白日做梦,嘉庆帝真是视国事如儿戏了。
二十七日凌晨,戈罗夫金一行离开了库伦,向恰克图边界而去。再有三天就是中国的新年,这个新年,使团是在去恰克图的路上过的,在风雪迷漫的荒原中,一长队车马缓慢前进,他们此时的心情必定是愤怒多于懊丧。在俄国人的心目中,中国的形象一定是益发不堪了。
四
平心而论,此次俄国使团并非不愿遵守中国的礼制,他们在口头上和书面上都表示在觐见皇帝时将行三跪九叩之礼。问题出在库伦宴会上的那次突发事件,双方都下不了台。在当时,与别国交往中,中国还不习惯于平等待人。俄罗斯与中国为邻,交往已一百多年,但中国从不了解俄罗斯,连俄罗斯的国土、都城都不了解,遑论其它。乾隆帝曾说过,俄罗斯不过一部落,比准噶尔稍大而已。和俄罗斯接壤的几个地方,如黑龙江、伊犁、塔城,与俄罗斯接触最多的库伦,都没有一个通晓俄语的人,伊、塔在乾隆三十六年土尔扈特从伏尔加河草原回归以后,遇有审问逃人或交涉,尚可临时找几个略懂俄语的土尔扈特人应付差事,其他地方只好用此通彼不通或彼通此不通的语言互相对付着。按规定,中国咨俄国的官方文书,应用三种文字书写,即满文、俄文、拉丁文,后两种文字,中国都不懂,只好命传教士或俄罗斯馆翻译书写。中国和欧洲各国的交往中,一向是有来无往,只有一次例外,那就是雍正九年派遣托时(西)为首的使团前往莫斯科,参加安娜女皇的登极大典,这是中国近代派驻外国使臣之前惟一一次出使欧洲,但当时雍正帝是另有所图,并非单纯的外交行为。此事当另文介绍。
俄国使团的被逐,除了嘉庆帝虚骄自大,冥顽不灵,故弄权谋等畸形的政治性格之外,负责接待工作的蕴端多尔济也是有责任的。他是个平庸无知的蒙古贵族,俄国使臣的表现使他担惊受怕,先是说:“恐如乾隆五十八年盐政官(长芦盐政?引者)征瑞护送英国为首使臣(即英使马嘎尔尼?引者)一般,不可收拾,奴才蕴端多尔济甚为恐惧。”[12]再则说:“今若于奴才等面前不行叩拜之礼,至京师仍不叩拜,以致触犯天颜,奴才等实不敢担当,甚为恐惧”[13]。总之是害怕承担政治责任。第二,支应困难。寒冬腊月,征集上千匹马驼及一应草料,也是一大难事。所以他一如送瘟神一般,一经嘉庆帝批准,即不顾一般礼节,过年之前即将俄使驱出库伦。
俄国使团走了,但嘉庆帝的心情并没有平静,还在幻想着俄国使团会重新前来觐见。一年以后,即嘉庆十一年十一月初十日,嘉庆帝闻知俄国使臣和礼物仍在伊尔库茨克,以为可能再次请求前来觐见,特谕令蕴端多尔济:如俄罗斯请求前来,即依请准予前来瞻觐,免去库伦赐宴之举,使臣即可不必于此地行三跪九叩之礼,“妥善保护俄罗斯使臣来京瞻觐”。事情远未结束,嘉庆十二年五月,一个俄国中尉告知中国恰克图一办事官员,前年带来的贡品并未带回,而是保存在恰克图北栅,嘉庆帝闻此,又产生联想,给蕴端多尔济又下一命令:如俄罗斯有遣使之请,即一面奏闻,一面迎来库伦,免于赐宴,“亦勿习练三跪九叩之礼”[14],一再降低要求,但俄国使团却杳如黄鹤。嘉庆十三年二月初七日,又因为俄国教士及学生回国,估计俄使有可能再来,又给驻库伦办事大臣发去相同的命令。以后还有类似的指示。总之,从嘉庆八年到十三年,为俄使来华一事,清廷忙了五年之久,报告和指示有若干通,与俄方来往文书又有若干通,足够编一个小专题资料了。但嘉庆帝根本不了解,此时的俄国正紧张地全力应对拿破仑的战争,再也无暇顾及中国,而且,根据形势的变化和力量的消长,俄罗斯再也不会派出这样庞大的使团到中国来自取其辱,和中国交往的方式必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这是嘉庆帝所无法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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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罗明,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教授
[5]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满文俄罗斯内汉文件》。雍正五年萨瓦使团实际上来京人数为120人,此处记载有误。后来,军机处纠正了这一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