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于《中国通史(彩图版)》的争论中,“恩荫制”是否开始于宋代成为引人注目的问题。
批评者把 “宋代开始恩荫制度”作为《通史》“最荒唐可笑”的“硬伤”之一,作为论证《通史》是“学术垃圾”的重要根据。批评者自以为这一击非常漂亮,于是用老师训导学生的口吻“考问”“两位主编”:“依你们的学识,历史上的恩荫制度应始于何时?”意得志满之情溢于言表。不料,《通史》主编反将一军:《中国历史大辞典》不也说恩荫制“始于宋初”吗?而你恰恰是该辞典宋代部分的编委;你这样批《通史》,“是否意识到也给自己扣上‘学术垃圾’的帽子?”
面对这令人尴尬的反问,批评者一时为之语塞。沉默了20多天,终于作出回应,但问题已经由“恩荫制”改换成“荫补制”。批评者称:“宋代荫补,即恩荫之滥,是普通常识”;“宋朝荫补制是前代任子制的延续”。他承认确实参加了《中国历史大辞典·宋史卷》的部分审稿工作,但在他参加工作的时候,1984年版的《中国历史大辞典·宋史卷》“荫补”条,说“(荫补)亦称‘任子’,‘世赏’。宋承旧制”,没有写错。后来《中国历史大辞典》合订本增设“恩荫”条,才出现称(恩荫制)“始于宋初”的错误。而他并没有参加合订本的工作,因而与此毫无瓜葛。据说一位“了解情况的学者”已经给他作证:“合订本恩荫条的错误,与王先生全然无关。”你“《中国通史(彩图版)》不取正确之说(按即批评者之说),反而取错误之说(按指《中国历史大辞典》“恩荫”条之说),本已无可巧辩”,竟然还要反批评,我岂能容你!于是,批评者再次以审判官的架势对《通史》主编做出“再审判决”:“第一,他确是对宋史一些普通的常识懵无所知,第二,反映了他的学术道德,别人点出了其错误,却要断然拒绝正确的批评,反咬一口,霸气十足。”
虽然网上关于《通史》的争论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但我至今没有看过《通史》,不知道《通史》在这个问题上具体是怎么讲的,因而不好作判断。但批评者再次抡起大棒,是以否定《中国历史大辞典》对“恩荫制”的表述为其前提的。人们不禁要问:《中国历史大辞典》关于“恩荫制”“始于宋初”的说法,真的错了吗?
在古代文献中,“任子”、“门荫”、“荫补”、“恩荫”等词关系密切,意义相类,都是反映了封建地主制社会中官僚世袭制的残余或变种,但它们出现的迟早、含义的宽狭是有区别的。其中“任子”一词汉代已经出现,并延续使用于后世。汉代凡吏二千石以上任职满三年者,得任其兄弟(“同产”)或儿子一人为郎。“门荫”一词偶见于魏晋南北朝,大盛于唐,指凭借门第循例入官的制度。“荫补”的广泛使用是在唐代及其以后。但唐代的“荫补”一般指“门荫”,宋代及以后的“荫补”则既包括“门荫”,也包括其他形式。“恩荫”一词,宋以前罕见,在宋代文献中才稍为多一点,但更值得注意的是,“恩荫”在宋代取得了它的特定含义。
《中国历史大辞典》(合订本)对“恩荫”下了定义:“谓遇朝廷庆典,官员子孙承恩入国学读书并入仕。此制始于宋初,是门荫制的扩充。” 这种说法是有根据的。如《文献通考·选举考七》以“任子”为题回顾了封建地主制社会中官僚世袭制的残余形式的发展演变,称:“太宗淳化,始因改元恩霈,文班中书舍人、武班大将军以上并许荫补;如遇转品,即许更荫一子,而奏荐之广自此始。至道二年,始有寿宁节推恩之令,则圣节奏荐自此为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始有东封礼毕推恩之令,则郊禋奏荐自此为例。”这是荫补制中的新品种——“推恩荫补”,时人或径称为“恩荫”。如仁宗嘉祐元年四月诏:“悉罢乾元节恩荫”,并对郊礼的恩荫做了具体规定(见《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八二)。在这个意义上使用的“恩荫”一词延续至后代。如清代,凡官员遇庆典,文职在京四品以上,在外三品以上,武职二品以上,送一子进国子监读书三年,期满录用,称“恩荫”。这显然与宋代的“恩荫”一脉相承,而此制未见于宋代以前。
后来,也有在比较广泛的意义上使用“恩荫”一词的。例如赵翼《廿二史劄记》卷二十五“宋恩荫之滥”,“恩荫”就不但包含这种推恩荫补,而且包含当时的各色荫补。在这种场合,“恩荫”的含义确实与“荫补”很接近。但如果我们不是孤立地而是全面地进行考察,不难看出:第一,“荫补”含义比较广泛,而“恩荫”则有广狭二义;第二,“荫补”一词既广泛使用于宋以后,亦广泛使用于宋以前,“恩荫”一词则在宋以后才逐渐多起来,宋以前鲜见,偶有称“恩荫”的,其意义也与宋以后的“恩荫”有别[1]。因此,我们不应把“荫补”和“恩荫”不加区别地等同起来。
在上述诸词中,“荫补”词义较宽、应用较广,所以人们一般用“荫补制”作表示封建地主制社会中官僚世袭制的残余或变种的概念。作为官僚世袭制变种的类名,“荫补制”可以把“任子”、“门荫”、“恩荫”涵括在内,而“任子”、“门荫”、“恩荫”则不妨作为汉、唐、宋(及宋以后)“荫补制”发展的三个阶段的代称。这样看来,不但从比较严格的意义上说“恩荫制”始于宋初没有错,而且从比较宽泛的意义上说“恩荫制”从宋代开始,也是可以的。
从上述分析也可以看出:说宋代“荫补制”是前代任子制的延续固无不可,但把“恩荫制”追溯到宋以前(如唐或汉)就不妥当了。批评者大概也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他把原来讨论的“恩荫制”何时开始的问题,转换成“荫补制”何时开始的问题,并且不作论证就把“荫补制”和“恩荫制”完全等同起来。这在辩论中属于偷换概念,是诡辨术的一种。
《中国历史大辞典》的编者都是研究有素的专家,也算是一时之选。合订本是在以前各分册的基础上整合而成的,我想,编者不会随便取消原来《宋史卷》的“荫补”条,代之以“恩荫”条,并对“恩荫”作上述解释的,他们这种安排和解释必有其理由。在我看来,合订本对“恩荫”的解释是有根据、站得住脚的。当然,《中国历史大辞典》对“恩荫”制的解释和我的理解都不应绝对化,它们正确与否,或正确的程度如何,需要在学术研究的实践中接受检验,进行修正。尤其是本人,并非习宋史的,宋史知识很贫乏,难免有差错,欢迎批评指正。但是,即使上述观点有不完善以至错误之处,即使有的学者不接受这种观点,而提出另外的解释,恩荫制的起源也只是一个在学界尚未取得一致认识的学术问题。既然如此,就是可以讨论的,应该通过开展正常学术批评和反批评来解决分歧,逐步求取更加接近实际的共识,任何人都不应以绝对真理自居,而把不同的认识和观点贬斥为“垃圾”。
但批评者自视为宋史领域的无上权威,一贯自以为是,从不自以为非。当被他抡棍子的人辩解说:“我的观点其实是与你参编的《中国历史大辞典》提法一致,当心棍子打到自己的屁股上哟!”这时,批评者仍然不肯把棍子收起来,稍为虚心一点考虑别人的意见是否也有道理,而是一面护着屁股,一面忙不迭地不作任何论证就宣称《中国历史大辞典》合订本错了,忙不迭地撇清自己与合订本的关系,反正我对你错是没商量的!这是多么滑稽可笑啊!而当他继续抡起棍子,蛮横地训斥试图申辩的人“懵无所知”,把合理的反问说成是“反咬一口,霸气十足”,摆出一副“揍你没商量”的架势时,我们简直就不敢相信面前是一位长期以批“专制主义”相标榜的道貌岸然的学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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