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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明代通俗小说出版的复苏

汪燕冈

书籍是一种特殊的产品,其内容是人类智慧的结晶,当属一种精神产品,但这种观念的东西必须以物质形式为载体,因此又是一种物质产品。书籍的这种双重特性决定了出版业是一种特殊的行业,它的发展既受制于文化事业的发展,又离不开经济的进步。通俗小说的出版既受上面两个因素的影响,也有自己的特点,通俗小说作为一种俗文学,既不同于诗、词、赋等雅文学,也不能和经史等所谓的正经出版物相比拟,其要广泛刊刻,实离不开一种“阅读大众”的兴起。种种因素制约了通俗小说的出版,明代通俗小说当然也不例外。

   翻开明代小说史,我们会发现从明太祖朱元璋建国(1368),到嘉靖元年(1522)第一部通俗小说《三国志通俗演义》的出版,其间竟有长达154年的空白,不得不令人惊异。但这空白却被敏锐的学者抓住了,陈大康先生认为这段空白恰好给我们留下了不少有价值的研究空间。[1]接着他从统治阶级的文化政策,印刷业的发展状况以及通俗小说的读者这三方面展开论述,分析了这段创作和出版空白的原因。

    陈先生论述精彩,发人深思,但还有进一步探讨的必要。首先是这段空白为什么如此之长,达154年之久,单从明代出版史来分析还看不出有什么怪异的地方,但和元代出版史对照就可见出问题来了。“全相平话五种”刊于元至治年间(1321-1323),上距元世祖建国(1260)仅60余年。元代出版业发展之快令人咋舌,恰和明代出版业发展之慢形成鲜明的对照。

    陈大康先生以《三国志演义》和《水浒传》为例,云:“通俗小说的发展对于印刷业有着极大的依赖性,倘若印刷业尚未发展、普及到一定的水平,或者出版界对于刊印通俗小说尚无较浓厚的兴趣,那么通俗小说的处境就必定是十分艰难的。”[2]而《三国志演义》和《水浒传》又是篇幅浩瀚之书,并且是首次问世,书坊以前从未刊刻过这种书,所以谁也弄不清楚作品刊刻后会有多大的市场,因此一直等了百余年才有《三国志演义》的刊本问世。[3]这段话实际有两层意思,一是说明代前期一百多年印刷业发展十分落后,二是说书坊主对刊刻通俗小说是否赢利没有把握。对于前者来说,喜欢刨根寻底的读者不禁要问:为什么明代的印刷业发展的如此缓慢?

    《三国志演义》学术界一般认为是元末明初的人罗贯中所作,根据是嘉靖元年刊本上有弘治七年(1494)蒋愚子《三国志通俗演义序》,其中提到了“若东原罗贯中,以平阳侯陈寿《传》,考诸国史,自汉灵帝中平元年,终于晋太康元年之事,留心损益,目之曰《三国志通俗演义》……书成,士君子之好事者争相誊录,以便观览”。嘉靖元年本的《三国志演义》有58万字,而嘉靖间建阳叶逢春刊本《三国志传》字数还要少些。

    再看一看元刊“全相平话五种”,它们依次为《武王伐纣书》、《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秦并六国平话》、《续前汉书平话》、《三国志平话》,这五种平话共有20多万字,并且就书名而言,至少还有《七国春秋前集》、《前汉书平话正集》和《后汉书》三种,这套通俗小说的出版规模应该说相当庞大了。再从书坊主出版了“前集”又出“后集”,出版了“正集”又出“续集”来看,人们对通俗小说是十分喜爱的。这一点还可以从《三国志平话》的再版可以看出,《三分事略》版刻粗陋,但插图和文字和《三国志平话》却无多大的区别,两者的出版先后尽管学术界有分歧,但从这类故事的一再出版可看出当时通俗小说的流行。另外,1979年西安文物管理委员会还发现了一张元刊《新编红白蜘蛛》残叶,由此可见话本小说的刊刻也是很繁荣的。在高丽国刊行的汉语教材《老乞大》、《朴事通》等书还有高丽书商在大都购买《三国志平话》、《赵太祖》、《唐三藏西游记》等的记载,也可见通俗小说出版之繁荣。

    尽管《红白蜘蛛》不知刊于何处,但“全相平话五种”已知为建阳虞氏所刊,书坊主是很清楚刊刻哪些书赚钱的。那么是否是统治阶级对小说出版控制太严呢?

    元代也对书籍出版实行控制,明陆容《菽园杂记》卷十云:“尝爱元人刻书,必经中书省看过,下所司,乃许刻印。”清蔡澄《鸡窗丛话》也云:“先辈云:元时人刻书极难,如某地某人有著作,则其地之绅士呈词于学使。学使以为不可刻,则已;如可,学使备文咨部,部议以为可,则刊板行世,不可则止。”[4]相比之下,明代的出版政策要宽松得多。“洪武元年八月,诏除书籍税”并于同年“命有司博求古今书籍”[5],没有类似元代之书籍审查制。而对戏曲小说等民间文艺,元明两朝都在控制,如《元史·刑法志三》载:“大恶,诸妄撰词曲,……凡以邪说左道,诬民惑众者,禁之,违者重罪之。”《元典章》卷五十七“刑部”十九“杂禁”云:“除系籍正色乐人之外,其余农民、士户、良家子弟,若有不务本业,学习散乐般说词话人等,并行禁约。”但往往是有令不行,或令行不久。明初的控制也相当森严,但早在宣德年间就渐渐松弛下来,如宣德十年南京的积德堂刊刻了《金童玉女娇红记》,这出戏曲是根据元代传奇小说《娇红记》改编,写得是北宋年间书生申纯和表妹王娇娘的爱情悲剧。虽在中下层社会影响极大,但却为上层社会所不容,如明高儒《百川书志》云:“(《娇红记》)语带烟花,气含脂粉;凿穴穿墙之期,越礼伤身之事,不为庄人所取。”但书坊主却不管这些,只要好卖,他就敢刻。

    看来确实是明代出版业发展得太缓慢了。前面讲了元代从开国到至治年间,仅用了60余年的时间,建阳虞氏就能刊刻较大规模的“全相平话五种”,而明代从开国到宣德也正好是60余年,却没有刊刻过一部通俗小说。要是罗贯中在元末明初创作了《三国志演义》,而建阳书坊在宣德年间又有元代中期的出版规模,把它删减到三四十万字也未尝不可;或者出版单本的“全相平话五种”中的任何一种也是好的呀,不幸全没有。不禁让人惊叹建阳出版业的的衰落!其原因,不妨先对比一下元明两朝建阳的书坊情况。

    南宋末年,蒙古人铁骑南侵,所到之处,望风瓦解。元至元十四年(1227),福建成为元朝的领土。战火使福建遭受重创,福州等大城市受到的破坏尤剧,但所幸的是,宋代刻书重镇建阳却没有受到什么大的影响,建阳县的麻沙、崇化两镇仍然是书坊集中的地方,再加上蒙古统治者保护百工的政策,元代建阳刻书业仍然很兴盛。元末明初可不是这样的了,嘉靖《建阳县志》卷四《户赋志·货产》云:“书籍出麻沙、崇化两坊。麻沙书坊毁于元季,惟崇化存焉。”弘治间《八闽通志》也云:“建阳县麻沙、崇化二坊,旧俱产书,号为图书之府。麻沙书坊元季毁,今书籍之行四方者,皆崇化书坊所刻者也。”[6]麻沙和崇化自宋就是建阳刻书的两个中心,而且麻沙因交通便利,其较崇化书坊更为繁华,崇化刊刻的许多书都是运到麻沙来出售,元末战火焚毁了麻沙书坊,[7]终明一代麻沙书坊都没有恢复昔日的辉煌,两臂伤其一,恐怕距麻沙仅二十里之遥的崇化书坊也受到了影响,建阳刻书自然元气大伤了。试比较一下元代开国皇帝忽必烈(世祖,1260—1294在位,年号中统:1260-1264;至元1264-1294)和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太祖,年号洪武:1368-1398)在位时的刻书情况。根据谢永顺先生的统计,洪武年间建阳书坊只刻书三种[8],并且著名的刻书大家余氏、刘氏、熊氏、杨氏等都没有刻书。元世祖在位时期则不同,建阳不少刻书世家在此期间都印了书,如刘君佐翠岩精舍至元三十一年(1294)刻《翰苑集》三十卷:刘氏日新堂至元十八年(1281年)刻《朱文公校昌黎先生文集》四十卷:刘承父至元二十年(1283)刻《新刊续添是斋百一选方》二十卷;熊氏万卷书堂至元二十一年(1284)刻《山谷外集诗注》十四卷:熊禾武夷洪源书堂至元二十六年(1289)刻《易学启蒙通释》二卷:虞平斋务本堂至元十八年(1281)刻《赵子昂诗集》七卷等等。

    需要注意的是,由于我们考察的是通俗小说的出版情况,关注更多的是以赢利为主的坊刻的发展情况,上面所说明代印刷业发展缓慢也是对坊刻而言。其实明代前期由国家机构主持的官刻还是比较活跃,包括明朝中央各个部门、地方各省的布政司、按察使司,各亲王藩府、各郡王府,各地书院,各府、州、县以及儒学等。明朝开国之后,朱元璋比较重视文教事业,注重图书的收集和出版,洪武元年下令不许对书籍和笔墨等征税,并诏求四方遗书令官府刊刻印行,如元代西湖书院所存书版,朱元璋下令如数运到金陵,保存在国子监,将原版补残雕缺后汇刻成极负盛名的南监本《二十一史》。正是在这些有利措施下,明代的官刻盛极一时。清袁栋《书隐丛说》云“官刻之风至明极盛,内而南北两京,外而道学两署,无不盛行雕造。”不少部门还刊刻一些大部头的书,如南监刻有《通鉴》、《通鉴纪事本末》、《通典》、《通考》等书,礼部也刊印《通鉴》、《史记》、《元史》等书颁赐诸王。“永乐十三九月,《五经四书大全》及《性理大全》书成,命礼部刊刻,颁行天下。”[9]既要颁行天下,印数当已相当不少。再如朱元璋亲自撰写的《洪武大诰》,于金陵内府刊行后发行全国,并要求人手一本,《大诰初编》第七十四条云:“朕出是诰,昭示祸福,一切诸色人等,户户有此一本,若犯笞杖徒流罪名,每减一等。无者加一等,所在臣民,熟观为戒”。在颁行《续编》时,又进一步宣告:“朕出斯令,一曰《大诰》,一曰《续编》。斯上下之本,臣民之至宝,发布天下,务必户户有之。敢有不敬而不收者,非各治化之民,迁居化外,永不令归,的不虚示。”朱元璋既以行政命令要求“户户”一本,并采取威胁利诱的手段要求人民必看必收必存,那么《大诰》的发行量之大就可想而知了。余英时先生估计明代当时有一亿人,若一户五口计算,也该刊行两千部。[10]

    比起官刻,坊刻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各地书坊既在元末战争中饱受摧残,又在明初的“计划经济”中捞不到什么好处,一切都要靠自己。雪上加霜的是,还要受到政府的剥削。明初,政府开办了门类繁多的官营工业,如织造、矿冶、造船、印刷等等,不仅有大量的固定工匠,还规定各地的工匠必须按期到京城服役,这就是所谓的“轮班匠”。洪武十九年(1389)朝廷规定的是每三年一次,每次三个月。洪武二十六年(1393)又有所修改,即根据工种的不同,改为一年一班至五年一班不等,如对刻字匠的规定是二年一班,而印刷匠是一年一班。轮班匠在洪武时就有23万人之多,[11]宣德时,人数又有增加。轮班来的工匠都是被强迫的,但即使是“无工可做,亦不敢失期不至”[12]工匠们不仅所得报酬十分低廉,还常常在往返路上花费许多时间,“轮班诸匠,正班虽止三月,然路途遥远者往返动经三、四月,则是每应一班须六七月,方得宁家……一年一班者,奔走道路,盘费罄竭”[13]。这种制度当然极大地限制了民间手工业的发展。

    民间印刷业发展缓慢,通俗文学的处境当然就是举步惟艰。此外,明初的社会风气、学术思潮等都不利于通俗文学的发展,这和元代相比就显得尤为突出。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元代是一个特别值得注意的时期。胡适在《吾国历史上的文学革命》中曾经说道:“总之,文学革命,至元代而登峰造极。其时,词也,曲也,剧本也,小说也,皆第一流之文学,而皆以俚语为之。其时吾国真可谓有一种‘活文学’出世。倘此革命潮流不遭明代八股之劫,不受明初七子诸文人复古之劫,则吾国之文学必已为俚语的文学,而吾国之语言早成为言文一致之语言,可无疑也。”[14]可见中国的俗文学发展到元代已经达到一个全盛期,不幸的是这股潮流到了明代,由于八股文和文人复古运动而遭受劫难。士人醉心八股,崇尚复古,和元代文人科举无望,投身俗文学的情况相比,简直大相径庭,小说、戏曲之不发达也就可想而知了。

    尽管通俗小说的出版在明初困难重重,但嘉靖元年《三国志通俗演义》的刊刻终于拉开了这道序幕,此后陆续有《皇明开运英武传》、《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唐书志传通俗演义》、《全汉志传》、《列国志传》等书的出版,在嘉靖年间掀起了一阵通俗小说刊刻的小高潮。但早在成化、弘治年间,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一切都在朝着有利于通俗文学的方向发展。从成化到嘉靖这个期间,大约可分为两个阶段,其一是成化、弘治年间,这是出版业大踏步发展的时代,也是通俗小说出版潜流涌动的时期;其二就是嘉靖年间,这是通俗小说开始刊刻,并逐步迈向创作和出版的黄金时代。

    在经过近一百年的沉寂后,明代的印刷业终于大踏步地发展起来。陆容(1436-1494)《菽园杂记》卷十云:“古人书籍多无印本,皆自钞录。闻《五经》印版自冯道始,今学者蒙其泽多矣。国初书版,惟国子监有之,外郡疑未有,观宋潜溪《送东阳马生序》可知。宣德、正统间,书籍印版尚未广,今所在书版日增月异,天下古文之象愈隆于前已。但今士习浮靡,能刻正大古书以惠后学者少,所刻皆无益,令人可厌。”陆容是成化间进士,他的话当属可靠。从“宣德、正统间,书籍印版尚未广”到“今所在书版日正月异”,中间是多大的一个飞跃呀,而这正是成化、弘治年间经济发展结果,印刷业只是其中的一个缩影而已。

    民间印刷业的发展,与丝织业、造纸业等行业大约同步,就以丝织业为例,在成弘年间逐渐开始兴盛起来,如吴江县震泽镇的丝织业,“宋元以前,惟郡人为之。至明熙宣间,邑人始渐事机丝,犹往往雇郡人织挽。成弘以后,土人亦有精其业者,相沿成俗。于是震泽镇及近镇各村居民,乃尽逐绫绸之利。”[15]可见震泽的丝织业是从明初出现,到成化和弘治年间才逐渐发展和普及起来。又明人张翰记载其祖发家致富的过程“(成化)购机一张,织诸色纻币,备极精工。每一下机,人争鬻之。计获利当五之一。积两旬复增一机,后增至二十余。商贾所货者,常满户外尚不能应,自是家业大饶,后四祖继业,各富至数万金。”[16]

    印刷业也在这段期间发展起来了,首先值得注意的原因是轮班制度的废除。上面讲了,这种制度极大地限制了工匠的人身自由,很也不利于民间手工业的发展,随着社会的进步,也越来越不适应经济发展的需要,于是出现了变通的方法。据《明会典》卷一八九载:“成化二十一年(1485)奏准:轮班工匠有愿出银价者,每名每月南匠出银九钱,……北匠出银六钱。”可以想象,这种以银代役的方法使多少工匠获得了人身自由,对印刷业等手工业的发展是相当有利的。

    此外,和印刷业密切相关的造纸业也迅速发展起来了,各地区之间还展开了激烈的竞争。如福建莆田,本是产纸的地区,但后来由于顺昌纸的竞争,结果“近(弘治时)皆辍业”,而“莆人所用纸”反而“皆自顺昌等县兴贩而至者”。[17]

    我们又知道,文学总是在文学创作和文学接受的相互影响中前进的。叶盛(1420-1474)的一段话很值得注意:

 

  今书坊相传射利之徒伪为小说杂书,南人喜谈如汉小王光武、蔡伯喈邕、杨六使  文广,北人喜谈如继母大贤等事甚多。农工商贩,钞写绘画,家畜而人有之;痴騃女

  妇,尤所酷好,好事者因目为女通鉴,有以也。[18]

 

这里的“小说杂书”,大概指的是短篇的通俗故事书和唱本之类,一些人出于牟利之目的开始创作这些作品并由书坊刊刻发售,而这些书确也大受读者的喜爱,有着广阔的市场,连“农工商贩”等一些消费能力较低的群体,也“钞写绘画,家畜而人有之”,可见喜爱之一斑,也从中透露出刊本还比较昂贵这一事实。不过刊本仍然还是比较多的,《水东日记》卷十二云:“故事书,坊印本行世颇多,而善本甚鲜。”故事书是供人们消遣娱乐之用,当然用不着刊刻多么精美,书坊主为降低成本,也不免粗制乱造,但这些并不妨碍人们对通俗文学的喜爱。甚至连明宪宗成化帝也成了这些作品的爱好者,“史言宪庙好听杂剧及散词,搜罗海内词本殆尽”[19]。

    除了短篇的故事书,长篇的通俗文学,如说唱词话等也在这期间刊刻问世,著名的有北京永顺书堂成化间刊刻的说唱词话。有种种迹象表明,《三国志演义》在这个阶段也可能开始刊刻。[20]这时期建阳书坊也发展迅速,但主要在刻时文。据《南雍志》卷四记载:“弘治十一年春正月戊申,河南按察司副使车玺奏言,祭酒谢铎尝奏革去《京华日抄》等书,诚有补于读书穷理,然令行未久而夙弊滋甚。《日抄》之书未去,又益之以定规、模范、拔萃、文髓、文机、文衡、主意之书,未革去又益之以青钱、锦囊、存录、活套、选玉、贯义,纷纷杂出,由禁之未尽得其要也。乞敕福建提督学校官,亲诣书坊,搜得书版尽烧之,作数缴部,仍行两京国子监及天下提学,分巡分守等官严加禁约,遇有贩卖此书并歇家各治以罪。若官不行禁约,坐以不奉诏令之罪。”[21]《京华日抄》是明成化年间杭州通判沈澄所刻的一部时文集,行世后大为风行,获利甚厚,[22]引起了书坊主的垂涎,纷纷仿刻,尤以建阳书坊为甚。这才引起统治者的高度重视而要求查禁的,但由于广大士子的喜欢和书坊主的逐利之心,始终禁而不止。弘治十三年,吏科给事中许天锡又要求尽焚建阳所刊的八股选本。[23]

    进入正德、嘉靖年间,印刷业进一步发展。唐顺之(1507-1560)在《答王遵岩》中云:

 

 仆居闲偶想起,宇宙间有一二事,人人见惯而绝可笑者。其屠沽细人有一碗饭  吃,其死后必有一篇墓志;其达官贵人与中科第人,稍有名目在世间者,其死后必有

  一部诗文刻集。如生而饭食,死而棺椁之不可缺。此事非特三代以上所无,虽汉唐以  前亦绝无此事。幸而所谓墓志与诗文集者皆不久泯灭。然其往者灭矣,而在者尚满屋

  也。[24]

 

唐顺之的话虽然有些夸张,但也透露出印刷业迅猛发展的事实。与此同时,小说的读者(包括士人、商人和市民)人数也在不断扩大。例如士人数量就比明初增加几倍,文征明(1470-1559)《三学上陆冢宰》云:“开国百有五十年,承平日久,人才日多,生徒日盛,学校廪增正额之外,所谓附学者不啻数倍。”[25]这封信大概写于正德十年,陆冢宰是当时的吏部尚书陆完。从“附学者不啻数倍”来看,正德末的士人数量已经比明初增加许多了,文征明写信给吏部尚书是要求增加科举考试的录取比例,庶不知当时官员的人数也较明初大为增加,“及见嘉靖初霍兀崖奏疏云:‘洪武至今,自周王一府论云,禄米增数十倍,子孙日益繁矣;天下文武官逐代增之,较洪武间增十万余员矣。’”[26]

    不仅士人和官员数量增加,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商人和市民数量也在急速膨胀。何良俊:“余谓正德以前,百姓十一在官,十九在田。盖因四民各有定业,百姓安于农亩,无有他志。官府亦驱之就农。不加烦扰。故家家丰足,人乐于为农。自四五十年来,赋税日增,徭役日重,民命不堪,遂皆迁业。……昔日逐末之人尚少,今去农而改业为工商者,三倍于前矣。……大抵以十分百姓言之,已六七分去农。”[27]不仅从前务农的开始从事工商,随着人们对经商观念逐渐转变,许多少科举失意的士子也开始投身商界。士人、商人和市民人数的扩大是通俗小说广为流传的重要原因。

    嘉靖年间尽管印刷业有很大的发展,但通俗小说出版的并不多,除了《三国志演义》在南京有一些官刻本外,民间坊刻主要集中在建阳。一直到万历年间,通俗小说的出版才呈现百家争鸣的局面,南京、杭州、苏州等地成为通俗小说新的出版中心,和建阳相互竞争,互相影响,把通俗小说的出版推向了一个辉煌的时代。

 

[1]  陈大康:《明代小说史》,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128页。

[2]  陈大康:《明代小说史》第165页。

[3]  陈大康:《明代小说史》第166-167页。

[4]  引自叶德辉《书林清话》卷七“明时刻书工价之廉”。

[5]  [清]龙文彬:《明会要》卷二十六。

[6]  [明]黄仲昭:《八闽通志》卷二十五《食货·土产·建宁府》,福建人民出版社,1990年。

[7] 《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记载一事,《雪楼程先生文集》已经编为三十卷,前十卷刚完成,却被至正二十三年(1363)的兵火毁掉了,引自朱维幹《福建史稿》上册,福建教育出版社,1985年,第258页。

[8]  谢永顺、李珽:《福建古代刻书》,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334页。

[9]   [明]徐学聚:《国朝典汇》卷二十二。

[10]  余英时:《论士衡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204页。

[11]  [明]《万历会典》卷一八九“工匠”二。

[12] 《明太祖实录》洪武二十年十月己亥条。

[13] 《明英宗实录》正统十二年。

[14]  姜义华主编:《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中华书局,1993年,第4-5页。

[15]  康熙《吴江县志》卷一十七《物产》。

[16]  张翰:《松窗梦语》卷六《异闻记》。

[17]  弘治《兴化县志》卷十二《货殖志》。

[18]  叶盛:《水东日记》卷二十一“小说戏文”。

[19]  李开先:《张先山小令·后序》。

[20]  对于这个问题的探讨,参见张宗伟《前嘉靖时代〈三国志演义〉版本探讨》,《文献》2001年第1期;沈津认为上海发现的《三国志演义》残叶为成化、弘治年所刻,见《〈楚辞〉及汉魏六朝别集》,《文献》1990年第2期。

[21]  [明]黄佐:《南雍志》卷四,台北:伟文图书出版社有限公司影印本,1976年。

[22]  郎瑛:《七修类稿》卷二十四“时文石刻图画起”云:“成化以前世无刻本时文,吾杭通判沈澄刊《京华日抄》一册,甚获重利,后闽省效之,渐至各省刊提学考卷也。”

[23]  参见《明孝宗实录》卷一五七。

[24]  见《荆川先生文集》卷六,四部丛刊初编,此书大概作于嘉靖二十八年或次年。叶德辉《书林清话》卷七“明时刻工工价之廉”也引此事,略有差异。

[25]  文征明:《莆田集》卷二十五。

[26]  郎瑛:《七修续稿》卷二。

[27]  何良俊:《四有斋丛说》卷十三。

 

  (本文由作者提供,中华文史网首发,引用转载,注明出处)

     作者:汪燕冈,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系2004届博士研究生,本文是其学位论文的一部分。

指导教师:石昌渝教授

责任编辑:王志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