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1.厦门有传说,说顺治皇帝是被郑成功军炮轰而死的,您怎么看待这种说法?2.您在给张宗洽先生的回信中,对顺治被炮毙之说提出质疑,您谈到了这种说法存在的两个疑点,能不能请您详细地谈一谈?
答:这两个问题一起回答。
一、史学工作者都喜欢有新史料发现,因为这是史学新问题、新进展的基础。所以张宗洽先生看到新发现的《延平王起义实录》,而且其中有炮毙顺治等新说,就兴奋不已。当他告诉我时,我也很关注。但是,对于任何新史料、历史问题新说,史学工作者另一种习惯的本能反应,就是怀疑。越是重要的耸人听闻的新说,越要多方面怀疑。陈援老再三强调,“勿信人之言,人实诳汝”[1]。这是历史研究的一条铁则。说明对史料要审查,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反复考察并确定它的可信性、可信度。
炮毙顺治说在我头脑中最先浮现的问题,是这样一件大事为什么拖延二百余年才成新闻?当时人怎么不知道?我查了当时郑成功方面两种记载:杨英在郑成功军中,其《先王实录》记述郑军对达素所率清军作战情况,丝毫没有炮毙顺治的蛛丝马迹,记郑成功本人在出兵复台前,谈先年对清作战时,也只说:“去年虽胜达虏一阵,伪朝未必遽肯悔战。”[2]张煌言长期与郑成功并肩作战,有《与张承恩书》,说到达素军“水陆三路,同时覆没”,没有只言片语说到或暗示炮毙顺治,有《上行在陈南北机宜疏》,向永历奏报军事、政治机宜,此时已在顺治死后,疏中提到顺治之死,也没有炮毙的说法[3]。可见当时绝无此说。连当事人都不知道,说明此说不可轻信,必须作进一步考察。
二、顺治如被炮毙,则必在达素军中,御驾亲征。我们先探究一下这个问题。
达素南征,始于顺治十六年七月。七月初八日,他奉旨以内大臣挂安南将军印,与固山额真索洪、护军统领赖塔等,率军去江南与进攻南京的郑成功军作战。同时,清廷加调江西提督杨捷、宁夏总兵刘芳名为随征江南左、右路总兵官。所以达素所率军队以八旗兵为主,并有绿营兵。旨意规定他与江南镇守将军、总督、提督、巡抚等配合。此外,清廷还调发固山额真明安达礼也挂安南将军印,从荆州顺长江而下夹击郑成功军。这些部署说明,清廷对与郑军作战很重视,但并没有大规模征调军队,只是企图加强江南地方军力,以克敌致胜,而不是更重大更广泛的(如御驾亲征之类)军事布局。
此次对郑成功作战,不比顺治初对李自成作战,对张献忠作战,多铎、博洛、洪承畴在东南沿海作战,顺治九年对李定国等作战,顺治十年洪承畴出任五省经略对永历政权作战更严重,甚至未必超过顺治五六年间对江西金声桓、广东李成栋、山西姜?等反正军队战争的激烈程度,这历次战争都没有御驾亲征,此次据说顺治曾议论并准备亲征,但实际上怎么能说存在亲征的形势呢[4]?即使真有所议,也不过是过度反应罢了。
果然,达素受命刚半月,七月二十三日,在江南总督郎廷佐、驻防将军喀喀木、苏松水师总兵梁化凤等率领下,单靠江南本地守军对郑成功军发起反攻,几天时间就将其打败。二十八日,清军胜利返回南京。这时达素军还没有抵达。达素到江南后,因不及参战建功而自请进征厦门。这就更没有御驾亲征的必要了。
达素进军厦门时,顺治在何处呢?据《清世祖实录》,顺治十六年十一月初九日丙寅,顺治自南苑出西红门校猎,经卢沟桥、沙河、昌平、通州、三河、遵化、滦河等处,过昌平时曾亲奠崇祯陵,遣官致祭明神宗以外诸陵,十二月十二日戊戌还宫[5]。
顺治不在达素军中。他在厦门被炮毙不可信。
三、给张宗洽先生回信,仅就所谓炮毙后的问题略作分析质疑,而没有全面辩难,主要希望宗老通过进一步探索,自己改变看法。回信提出质疑有三点(不是两点)。
四、我在给张宗老回信中所提第二点质疑是,《清世祖实录》记载,顺治十七年五月以后(此时说顺治被“炮毙”了),他还有许多活动,有的是公开活动,众目睽睽,不能目为捏造。
其最公开的活动,在顺治十七年六月初九日壬辰,顺治决定亲自祈雨,两次颁谕,十三日丙申,亲率诸王、文武群臣素服步行至南郊斋宿,至十五日戊戌,又在圜丘祀天[7]。顺治十七年八月十九日壬寅,董鄂妃死,顺治追封她为皇后,谥号十二字,清制皇帝、皇太后丧期蓝笔批本以二十七天为限,皇后之丧无蓝笔批本之制,董鄂妃死后顺治蓝笔批本至当年底[8],过情僭越,完全表现顺治个人的偏私溺爱。联系体现皇太后意旨的顺治遗诏,其中所说“端敬皇后……丧祭典礼过从优厚,不能以礼止情,诸事逾滥不经,是朕之罪一也”[9]等话来看,益信非顺治自为,董鄂妃丧祭逾制绝不至此。
如果顺治在厦门被炮毙,这些事情怎么解释?
五、我的第三点质疑,是针对所谓清廷报复说的,即清廷为报复炮毙顺治而诛郑芝龙,则郑芝龙被杀以肯定炮毙顺治属实为前提。我认为此说牵强。按理说,如果报复炮毙,则杀死郑芝龙刻不容缓,才可稍泄心头之恨,符合报复心理。实际上,从宁古塔将郑芝龙押解回北京已迟至顺治十八年春[10],按谋叛律将其族诛更拖延逾半年,在十八年冬十月[11]。这像对“炮毙”进行报复吗?让郑芝龙多活将近一年半是出于什么心理呢?显然,清廷杀郑芝龙有自己的政治原因,在此不具论,这里只指出,单从时间上看,它就与所谓炮毙顺治联系不上。炮毙说从杀害郑芝龙找不到支持点。
综合各点便应得出结论:炮毙顺治,并无其事,纯系无稽之谈,不可据为史实。
问:3.当时清兵征讨郑成功,兵力上是占有优势的。然而,清军竟很快败退,有人猜测是因为在征讨中顺治被郑成功炮轰而死,清兵内部大乱,所以才败退,您怎么看待这种说法?如果不同意这种说法,那么您认为清兵败退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答:我既判定炮毙顺治为子虚乌有,达素所率清军失败当然另有原因。你说清军兵力占有优势,这个问题我没有研究,我有些怀疑,须另作研究。达素所统清军主力为八旗兵,尤其是上三旗侍卫处亲军。达素为镶黄旗人,赖塔为正白旗人,都属上三旗,“其兵……为虾营,即御军也。满洲人以近王者为虾,最贵,供帐加数倍”[12]。这是八旗精锐。但八旗兵长于骑兵作战,骑兵是中世纪最剽悍的作战部队。不过骑兵在开阔的平原作战能展其所长,进到福建沿海丘陵山地就是另一回事了,近海舟船作战更加局限,人在船上经不起浪涛颠簸,站都站不稳。因此,山地丘陵,尽失地利,近海水战,尤非所长,是达素等所率清军迅速失败的主要原因。清人官私记载都承认这一点。“赖塔同都统索浑剿贼厦门,官军不习水战,失利。”[13]“满洲将军达素总统八旗兵马,往漳州下海征国姓。我军不谙水务,大败”[14],“北人不谙水性,眩晕颠仆,呕逆,不成军,遂大败,僵尸满海” 。[15]这是很有代表性的说法。我认为是符合实际的。
问:4.清正史上只说,达素兵败回京,对其生死并未提及。而两部和郑成功相关的史籍都称,达素兵败畏罪自杀。为什么达素生死在和郑成功有关的史料中都有详细的记载,但是清史却只字未提?
答:你提的这个问题不完全确切。关于达素兵败后的生死,郑成功方面或者说南明方面的史籍说法不尽相同。最权威的《先王实录》依据郑成功得到的情报,记载说:顺治十七年“十月……达素回京” 。没有说他自杀[16]。只有《海上见闻录》等书说:“十月,清吊达素回京问罪,达素在省吞金而死。满兵回京……”[17]认为达素在福州畏罪自杀。清朝史籍对达素的结局记载完备,存在异说,并非只字不提。《清史列传》说,康熙继位,“命达素率兵还京,仍任内大臣。康熙八年,领侍卫内大臣鳌拜获罪,达素旧为鳌拜引用,坐黜罢。寻仍复世职。及卒,以其子达禧袭”[18]。《八旗通志(初集)》说江南守军虽破走郑成功军,“然海氛未靖,达素仍驻兵江南……多方招徕。十八年七月,郑逆伪都督万仪、万禄等……渡海投诚。达素具疏奏闻,下部议叙。寻以水土不习,病卒於军”[19]。两书记载截然不同。《清实录》能印证一部分重要史实:查《清圣祖实录》,顺治十八年闰七月,清廷确接到“安南将军内大臣达素疏报”,万仪等“识时向化”,“著从优议叙”[20]。康熙八年五月,康亲王杰书等“遵旨勘问鳌拜罪款”,其中“擅授败阵革职达素等原职,罪二十一”。建议:“达素等系鳌拜擅授之官,应革去,鞭一百,披甲当差。”康熙审核后,决定此项处置“依议”[21]。综合研究各种记载,可知达素奉旨南征始末,他在江南没有打仗,进征福建则败阵。败后该记载作顺治十七年十月他率残部离福州回京有误,实际上他并未立刻回京,因为清廷没有将他召回,他自己也力图广事招降,立功赎罪。所以顺治十八年七月他还从外地疏报招抚的成果。但终因败绩太严重,“兵大败,阵亡之外俱截手足归,虾营去大半”[22]。他回京后还是遭到革职。辅政大臣鳌拜却以同旗(鳌拜与达素同属镶黄旗满洲)亲信,擅自给他复职,以致在清算鳌拜罪行时,累他年已老大[23],还受一百鞭刑,罚充兵役。这个过程说明,达素畏罪自杀,并无其事。说他畏罪自杀是不郑重的。
问:5.您怎么看待顺治出家五台山这种说法?
答:这是一个由两位史学大师孟森、陈垣解决了的问题。孟森认为顺治媚佛有据,出家非实。他排比史料,重新笺释吴伟业《清凉山赞佛诗》等诗,论定顺治最终在宫廷死于痘,实即天花,没有在五台山出家[24]。陈垣从几种佛教史籍、外国史籍中找到具体可靠的新史料,做了更深入、细致的研究,揭示顺治曾请僧人剃度,经劝阻后才又蓄发。根据这种情况,认为:“一般传说之顺治出家问题,如认其果有其事,固属不可,若谓其绝无根据,似亦不妥。”因此,他的最终结论是:“顺治实曾有意出家,只是出家未遂耳。”[25]自孟、陈二文出,特别是陈文出,此事即定论,无人再作文提出新说。
问:6.您怎么看待顺治死于天花这种说法,您认为天花说是否也同样存在疑点?
答:在我看来,顺治死于天花说并非周全完美,无懈可击。天花在传染病学上被认为是“一种烈性传染病,临床表现为严重的全身中毒症状及成批依次出现的斑疹、丘疹、疱疹和脓疱,最后结痂、脱痂和遗留痘疤。本病传染性极强,病情重、病死率高”[26]。但据记载,顺治自十八年正月初二日开始出现症状,似乎并不严重,当日还去悯忠寺,看太监吴良辅剃度出家,初三日召大臣王熙入内谈话,初六日又召王熙至榻前面授诏书,除僧人玉林?初四日听内侍说顺治表现不安之甚外,整个病程并没有进入高危状态,然而他却在初六、初七日之间深夜去世,病程只有五天。这与天花染患发展规律不甚符合[27]。因此,长期以来仍有人著文质疑,并有顺治之死的异说流传。但限于史料不足,很难作更深入的澄清。相对说,顺治死于天花说有几种权威记载支持,其疑点也不至硬伤[28],所以一般还采取此说。这是需要说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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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
[1] 《陈垣史源学杂文》,陈智超:《前言》引陈垣语,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 2页。
[2] 杨英:《先王实录(校注)》(陈碧笙校注),十四年庚子三月至十月,十五年辛丑正月,福建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 225-244页。
[3] 张煌言:《张苍水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新1版,第15、21页。
[5] 《清世祖实录》卷一三0,顺治十六年十一月丙寅至十二月戊戌。参见同书卷一三八,顺治十七年七月辛巳。
[6] 杨英:《先王实录(校注)》记达素率部回福州为五月二十五日, 第239页。阮?锡:《海上见闻录(定本)》亦系于五月,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 第43页。
[7] 《清世祖实录》卷一三六,顺治十七年六月壬辰;卷一三七,顺治十七年六月丙申、戊戌。
[8] 参看孟森《清世祖董鄂妃生死特殊典礼(附商鸿逵赘言)》,《明清史论著集刊续编》,中华书局,1986年, 第178-187页。文中引述存世为董鄂妃治丧期间蓝笔批本多件。
[9] 《清世祖实录》卷一四四,顺治十八年正月丁巳。端敬皇后即董鄂妃。
[10] 参看张玉兴《郑芝龙史事补证二则》,《明清史探索》,辽海出版社,2004年, 第372-377页。
[12] 清外散人:《榕城纪闻》,《清史资料》第1辑,中华书局,1980年, 第13页。
[13] 《清史列传》卷七《大臣画一传档正编》四,《赖塔》,中华书局标点本,第2册, 第453页。
[14] 陈鸿:《清初莆变小乘》,《清史资料》第1辑, 第79页。
[15] 徐?:《小腆纪年附考》卷第二十,清世祖顺治十七年五月甲子,中华书局,1957年,下册,第 75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