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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家英的清史缘
曾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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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1年10月《小莽苍苍斋藏清代学者法书展》第二次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展出。小莽苍苍斋是父亲田家英的书斋名,展览的展品,是父亲生前的旧藏。参观展览的人们,无不为他在传统文化传承上的认知和作为深表敬佩。

 

  父亲原名曾正昌,四川成都人,生于1922年,不满16岁奔赴延安参加革命。1948年至1966年担任毛泽东秘书18年。父亲参加四卷毛泽东选集》的编辑工作,还参与了新中国第一部宪法和中央许多文件的起草。他多次受毛泽东嘱托,到各省农村进行调查研究,向毛泽东反映真实情况,提出许多有价值的意见和建议。

 

  人们只知道田家英学识渊博,深得毛泽东的信任和器重,却很少知道他在紧张的工作之余,收藏清代学者墨迹,成就了一项文化事业。这篇文章,就从父亲缘何萌发了辑藏清人墨迹和他是怎样收集的说起。

 

  父亲是个孤儿,3岁丧父,9岁失母,原本殷实的家境日渐败落,12岁便被迫辍学当学徒。15岁时,靠卖文的收入考入初中。然仅一年,因参加抗日救亡活动,又被校方开除。算下来,他在校学习的时间总共不过6年,他的学识主要是靠自学得来。

 

  少年时代,父亲曾梦想成为一名作家,12岁便发表文章,赴延安前已在成都的报刊上发表了130多篇杂文、散文和小说。在自学的经历中,他逐渐对中国文学和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到延安后,父亲先后在陕北公学和马列学院学习、任教,担任中国近代史教员。为了讲好课,他常常通宵达旦地攻读史学论著,打下了一定的功底,也更加关注近代史的研究。

 

  在延安杨家岭中央图书馆,父亲看到一部由梁启超作序萧一山撰著的《清代通史》,很感兴趣。他佩服的治学精神和勇气认为萧一山时代条件局限,新的史料和研究成果未能采用。加之作者本人的唯心史观,给这部著作带来很大的缺憾。从那时起,父亲就萌生了有生之年,撰写一部以唯物史观为指导的《清史》的想法。

 

  在延安,父亲还有幸结识了著名学者范文澜,俩人成为忘年交。在范老的教诲和影响下,父亲在近代史研究上逐渐有了方向。可以说,范老是他走进清史研究大门的引路人。

 

  来到毛泽东身边,父亲在多方面受毛泽东的影响。20世纪50年代有段时间,毛泽东几乎每天晚上都把父亲叫去,交办工作后,就谈古论今地说起来,从历史、文学典故到古今人物,可谓志趣相投,无话不。一次谈得畅快,毛泽东和父亲戏言:待你死后,墓碑上什么字也不要留,我送你五个字“读书人之墓”,你看怎么样?说完毛泽东开怀大笑。毛泽东喜欢好读书的人,父亲也从领袖处受益匪浅。收集清人墨迹,还应该说与毛泽东的熏陶分不开。

 

  母亲董边清楚地记得,50年代,一次她和我父亲去古旧书店买书,路上聊到治学时,父亲讲了一段话,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父亲说:治学不应脱离现实社会。多年来研究中国近代史,使他逐渐形成了一个看法。他认为,清代是封建社会有代表性的朝代,集封建社会之大成。研究它,对于认识封建社会的弊端和社会发展形态的规律有现实意义。从新民主主义社会转向社会主义社会,不研究中国的过去,不了解中国封建社会的实质,是搞不好的。他愿在有生之年写一部唯物史观的《清代通史》,现在的研究条件比过去好多了,可工作又太忙,不能集中精力写书,但可以着手收集资料,为日后的写作和研究做准备。他告诉母亲,这个想法和认识曾和毛主席谈过,得到了主席的首肯。

 

  大约从20世纪50年代中期起,父亲就开始了对清代学者墨迹不懈的收集。十几年间,几乎把全部的业余时间和绝大部分工资稿费都用在这件事上。

 

  当年北京的琉璃厂、隆福寺、东安市场、西单等地的古旧书店和一些地摊是父亲经常涉足的地方。因清朝年代较近,当时没有人清人字画当有价值的文物收集,然而有心的父亲却在其中发现了许多宝贵资料。

 

  除北京外,父亲还利用和毛主席外出开会、调查的机会,跑遍了上海、杭州、成都、武汉、广州等文化名城的文物商店。

 

  一次父亲到杭州开会,朋友告诉他,古旧书店有海宁别下斋后人卖出来的1000多封清人信简。父亲立即同店方联系,利用开会间隙和晚上时间,历时一周,把每封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为了弄清楚信与信之间的联系及其史料价值,他把信札摊在住所客厅的地板上,趴在地上研究、鉴识最后选中了40封信买下。其中包括钱坫diàn、钱泳等学者的信札父亲的眼力和学识使文物店的专业人员十分佩服。

 

  父亲把收集清人墨迹作为研究清代历史的一部分,他注重按年代、学术流派、历史人物的作用有系统地寻找在他中南海永福堂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本萧一山编的《清代学者生卒及著述表》,随时翻阅查核。只要收到某某人的墨迹,就在书上这一人名前划一个红圈。他曾朋友戏言:此书乃清朝干部”花名册他希望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书中所列一千多位学者的墨迹,尽可能收全。

 

  父亲所收条幅、楹联、册页、书和手稿,自清代文人、学者官吏之手不仅内容丰富,且书法艺术尤其是书、信札,涉及范围广,时代特征鲜明,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学术、人文等各方面的情况,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

 

  他收藏的信札达300余家,近600通,多数为清代学者之间的信函往来。写信人和收信人有不少是在经、哲、史、地、音韵、金石、天文历法等方面有造诣的学者。他们之间的通信,有的在讨论学术问题,有的在交流考据成果,有的相互诗词唱和,有的描述风土人情……零零散散的材料汇集多了就构成了研究当时社会的重要料。

 

  父亲经过研究,将一封封信札拓裱后,汇编成集。如他将赵翼等九位学者写给孙星衍的信合为一册,称《平津馆同人尺牍》;将钱大昕、翁方纲等人给钱泳的合为一册,称《梅花溪同人手札》;将冯桂芬、郑观应、杨锐、康有为、梁启超等人的信札合成一册,注明“此册所收乃晚清输入新思想者”。

 

  父亲为研究清史从而收集清代学者墨迹的做法,好友们的理解和支持。如谷牧、胡绳、魏文伯、李一氓、姚洛、王力等人,或把自己所藏赠送父亲;或父亲找;或用交换藏品的方式帮助父亲收集缺少的品种。

 

  经过10余年的努力,到1966年,父亲的藏品已达千余件,年代跨度从明末到民国初前后300余年,涉及500余人,囊括了清代各个时期文人学者中有代表性的人物。

 

  明末清初的藏品,主要是一批抗清志士和著名文人的墨迹,如傅山、朱耷、孔尚任、朱彝尊等。

 

  乾隆、嘉庆时期的藏品,数量最多、质量最好。几大学术流派代表人物的作品几乎收全了,例如师法汉儒的“汉学”代表人物惠栋的作品;提倡程朱理学的桐城派代表人物方苞、姚鼐的作品;以及扬州八怪、西泠八家的作品。

 

  1840年片战争后中国社会进入半封建半殖民地时期。父亲这一阶段的收藏,更多关注风云变幻时代造就的杰出人物清代思想家改良主义的先驱者龚自珍,以诗文揭露清廷的腐朽,被柳亚子誉为三百年来第一流父亲收集到龚自珍的一幅中堂,视为珍品。凡有朋友来,必拿出来一起欣赏(可惜“文革”期间被人拿走,散失掉了)。父亲一本龚自珍早年学佛时抄录的《心册》手稿,也属罕见的墨宝(现藏中国国家博物馆)

 

  再如民族英雄林则徐的墨迹,父亲的较多。他仰慕林公人品,收集了他的条幅、楹联、扇面、书简若干件。其中的“观操守”中堂,是林则徐遭贬黜后所书:“观操守在利害时,观精力在饥疲时,观度量在喜怒时,观存养在纷华时,观镇定在震惊时。防欲如挽逆水之舟,才歇力,便下流;从善如缘无枝之木,才住脚,便下坠。”它告诉人们,一个人的操守、精力、度量、存养、镇定要在被考验的环境条件下才体现得最真切、最完备。可以说,这幅墨宝,是林则徐这位重要历史人物高尚情操的印证,对于研究林则徐的思想生平有极高的史料价值。

 

  “戊戌六君子”,父亲收集有谭嗣同、刘光第、杨锐、康广仁四人的墨迹。其中谭嗣同的扇面和康广仁的楹联最为难得谭嗣同《赠宋恕》扇面,行隶兼有,清秀俊逸,秀美中透着刚劲,风格独具。谭嗣同英年早逝,墨迹传世极少。父亲十分敬重谭嗣同舍生取义的气节,在欣赏时会情不自禁地吟出谭的诗句:“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他甚至将谭嗣同的斋名“莽苍苍斋”,前面冠一“小”字,用“小莽苍苍斋”为自己的书斋命名,以表达对这位爱国义士的敬仰。

 

  曾和父亲一起工作了17年的逄先知主任说过:收藏清代学者墨迹,是田家英的业余爱好,却成了他全部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使他的精神世界和文化生活更加充实,更加丰富。逄主任的话是有所指的。

 

  “文革”之初,他不堪忍受小人的诬陷,成为这场浩劫最早的受害者。

 

  在那个极“左”的年代,父亲敢于坚持真理,坚持实事求是,言行一致,表里如一,很少随声附和,很少讲违心的话。早在1962年,他政治上就受到了大的挫折,思想极端苦闷。然而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热爱,让他把很大一部分精力,投入到清人墨迹的辑藏中。这个爱好,给了他精神世界极大的安慰。

 

  父亲的文化性格,体现在他的收藏中;同时,收藏活动也陶冶着他的情操。

 

  上世纪60年代初,为扭转“大跃进”造成的被动局面,他受毛泽东嘱托,带队到农村调研。

 

  当他目睹了老百姓缺粮断炊,或逃荒或病饿致死的惨景时,向参加调查的浙江省委书记林乎加背诵了清人郑板桥的诗:“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他感慨道:一个封建社会的县官尚且如此关心百姓疾苦,何况我们共产党人呢!

 

  一起赴浙江调查的同志还记得田家英对他们说过的话:“办不办食堂并不改变社会主义,不要怕戴右倾机会主义帽子、怕受打击。人生最惨的事无非是妻离子散,死于非命。难道我们的命比老百姓的命大一些吗?我们革命不就是为了老百姓吗,为老百姓而死又有什么不好呢?违反群众利益的事情,我们一定向上反映。”

 

  父亲是个诚实的人,正派的人,有骨气的人。就在60年代,国家政治经济处于最困难的时候,他将林则徐的诗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刻成图章,作为自己的座右铭。意思是,“如果有利于国家,就不顾生死去做,哪敢为了个人的祸福躲避或追求什么”。

 

  面对即将来临的“文革”风暴,父亲曾说“人不能有傲气,但不能没有傲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些品行和他一向仰慕的爱国志士“士可杀,不可辱”的思想精髓不无关联。

 

  “四面江山来眼底,万家忧乐到心头”,“一饭膏粱颇不薄,惭愧万家百姓心”。他留下的诗句,印证着他坦荡赤诚的襟怀。

 

  父亲和我们在一起从不说教。怀念父亲,常常想起他带我们姐妹去王府井旧书店,出中南海东门,走在故宫护城河沿。夕阳西下,金光洒满宫墙,拉着父亲的大手,听他那永远讲不完的故事,一种幸福感至今温暖我们的心田…… 

 

  父亲为研究历史而收藏,同时,也为保护祖国文化遗产而收藏。他说过,这些藏品是人民的,将来应让它为弘扬祖国民族文化发挥作用。多年来,我们一直按照父亲的心愿去努力。

 

  上世纪90年代,为编辑出版“小莽苍苍斋收藏专集我们请了故宫、历史博物馆的专家对藏品进行鉴定。看过藏品,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副主任史树青先生说:过去知道家英同志收藏清人墨迹,以为只是收收而已,想不到竟收集得如此齐全且成系统。家英同志的鉴赏能力收藏水准,令人佩服。以往国家博物馆多把征集的注意力在年代久远的文物对清代文人学者的字不够重视,现在再想收这么齐全的清人墨迹,恐怕是不可能了。家英同志在这件事上的眼光和做法早了我们整整30年。

 

  1991年,我们第一次在中国历史博物馆举办“田家英收藏展”,引发了人们对父亲的怀念。父亲的生前好友薄一波、胡乔木、胡绳、吴冷西、梅行等70多人出席开幕式。赵朴初老人参观后,当场题写了“观其所藏,知其所养。余事之师,百年怀想”的诗文,以表对田家英的敬慕之情。这次展出后,母亲将100位清代著名学者、志士仁人的105件墨迹捐献给国家,其中包括吴伟业、龚鼎孳、王时敏、龚自珍、林则徐、何绍基等人的作品。

 

  1992年以来,我们与文物出版社合作,陆续编辑出版了《小莽苍苍斋藏清代学者法书选集》上下卷,即将出版的还有小莽苍苍斋藏信札集、诗词集等。

 

  每为父亲的小莽苍苍斋旧藏做一点事情,每看到父亲传承民族文化的作为带给人们文化上的享受,就会唤起我们对父亲无尽的怀念。

 

  父亲的知心好友梅行这样评说:人死后是不会再有知觉的,家英并不会知道这些,但个人的情操、品性、业绩是可以流传下去的,在某一方面,或某些方面,增添人们的精神力量。这就是彻底唯物主义者的愿望。

 

  我以为梅老的话,是对父亲人生追求最好的理解,也是对我们今天的努力最好的鞭策。

 

  作者简介

 

  曾自,女,1952年生。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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