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父裕庚任法使四年。既庙瓜代,乃挈眷归,从者为余母暨头贰等参赞、海陆军随员与其眷属、仆役等,都五十五人。于一千九百零三年一月二日,乘安南船,由巴黎行抵上海。
上海道及上海县等,俱公服相迓。旧例:显者过境,为县之长者,饮食器用,皆有供给,且鲜有拒绝者。而余父于此,无不以婉言却之。
二月二十二号,余等离沪。旋于二十六号抵津。津海关道及其他官员之迎迓者,一如上海。
旧制:显官归国,例有一奇特之礼仪,盖当至中土时,必有请圣安之制。其左近之督抚,为之布置。若道台职卑,尚不足与此焉。其时督直隶者为袁世凯,余等初至,渠即遣一吏来,预于存问,俾行此殊礼。布置既周,余父及袁世凯,皆服朝服,冠朝冠,花翎朝珠,一如其职,以往万寿宫。万寿宫者,特为行此礼之地也。其时下级官吏,来者颇众。宫之最后进有案,案之中,设皇帝及太后牌位,上书“万岁万岁万万岁”。其时直督袁及其他官吏先至,袁督立于案之左,官员分两行以侍。未几余父至,即跪于万岁牌下,口称“请皇安”焉。旋起方,问圣躬安康,袁督当以“健豫”答。礼遂毕。
吾父在津时,即电京中友人某,为之觅屋以居。未几遂得一名屋。屋盖李鸿章与列强签辛丑条约之所。李亦旋捐馆于此者。李既故后,居是屋者,以余家为第一。华人迷信重,佥以为居是者,必遇不祥。第余家处此甚安适,并无鬼怪如友人所言者。
当一千九百零三年三月一号,庆亲王及其子贝子载振来拜晤。并谓太后将于翌晨六时,召见余母及余姊妹二人于颐和园。时余母告庆王:“旅欧者久,卒著西服,无旗服可称身者。”庆王谓已将此节奏明。并谓太后颇愿吾徒衣西服觐见,不必斤斤于旗服也。盖太后欲一见西衣之穿著如何耳。时余与妹,满志踌躇。意谓此际必衣何者为当。幼时,吾母辄以同色衣服衣余姊妹二人。时余妹愿著一浅蓝鹅绒外褂,以此色与彼甚称故。而余则选一鹅绒外褂之红色者,盖意此或可得太后欢心也。踌议者久,卒从余说。并议定冠红色之冠,翠羽为饰。若鞋若袜,其色亦同。余母则衣海青色长衣,缘以紫色之鹅绒。冠黑绒冠,白羽为饰。
方闻庆王传命时,惊惶特甚。继念得此机缘,或可一瞻宫中景象,而见所未见焉。余离中国久,且余父又未将余妹及余之名,报之内务府。故余入宫之望,曾萦梦寐。然以是恐终其身不可一得。迨至余父返自巴黎,太后始知其有子女也。至余父不报余姊妹名于内务府之故,则欲余等受相当之教育,惟是必不可令太后知之。不宁此地,满洲旧制:一二品大员之女子,年满十四者,当入宫听选。中者得为妃嫔。余父出此,良亦由是。若慈禧太后者,则咸丰所选中者也。
闻人言:如余等者,或有留居宫中之望。果尔,或可以余之力,使后改革政治,而所以裨益中国者,甚匪浅鲜。思至此,愉快无似。并决志:苟能如愿,当注全力以为之,俾中国之进步与其福利,日进无疆。思念方殷,忽有一缕红光,远见天际,余以此而卜今日天气之必佳也。天既明,百物可辨。渐见宫墙作红色,闪隐目前,随山上下。墙之顶与屋之顶,佥覆以青黄瓦,耀似白日,绚烂若画图焉。途中佛塔种种,经过余前。旋至一村,名海淀,去宫门约四里。官吏告余:距宫颇近矣。余以困顿久,颇有永不能至之想。遽聆斯言,甚快。此村居屋俱平房,以砖建成,与北方居屋无异。且颇修洁。村童见吾徒经此,争相出视,且相告曰:“此等贵妇,将往宫中而为皇后矣。”闻之殊可笑。
既离海淀,旋至一牌楼,刻镂精美,华人绝佳之建筑也。至牌楼,始见宫门,相去约百码。门凡三,俱函宫墙中。中门甚大,左右二门略小,中门非太后进出不启。余等之轿,止于左门,门已启。门前五十码有屋两所,禁卫军寓之。
方余等初至时,见官吏等相语甚杂。旋有入门呼者曰:“至矣,至矣。”既下轿,有四等太监二人,迓子道左,并率小太监十人,持黄丝帘,围轿作幕。此盖太后所赐,用之有殊荣。帘长十尺,高二尺,由二太监持出者。
此四等太监二人,遇吾徒甚恭,各立门之左右,肃吾徒入。既入门,至一广院,平铺白石,约方三百尺。院中花台极多,中植古松,松上悬群鸟之笼。其后有红墙,为门亦三,与初入之门同。门之左右,各有矮屋一行。每行内有房十二间,朝房也。广院中官吏甚众,各衣公服如其职,视之颇作无谓之忙碌。见余等至,立即静肃无哗。时此二太监导余等入一室中,室之广长约廿方尺,中陈红木台椅,各铺红垫。有窗三,悉悬丝帘。余等入室未五分钟,即有一丽服之太监入室而言曰:“太后有谕,召见裕太太及诸位小姐于东宫。”言甫毕,二太监即跪下而答曰:“是!”满制:闻太后或帝谕者,其臣庶当一如帝后亲临,跪以答之。渠等随令吾徒从其后。复入一左门,以达广院。院之大小,与前院若。其不同者,有一仁寿殿在其北。其余房屋,较前为大耳。太监导余等入东侧之室中,陈紫檀椅,雕刻极工细,上铺蓝缎垫褥。四壁所悬之幕,色质亦同。壁之四方,悬钟种种,数之得四十架。有顷,有女婢二来相告曰:“太后方临装,稍候片时可也。”彼之所谓片时者,实不啻两小时有半。然华人视之,殊平淡。故吾徒亦不甚焦灼也。此后太监时有来者,送朱奶,送杂物,其类极繁,约得廿余事,俱太后之赐。继又赐金戒指各一,上嵌明珠。旋太监总管李莲英又至,服二品公服,红顶孔雀翎。满宫太监之有孔雀翎者,仅李一人而已。李为人极丑且老,皱纹满面,惟举止翩翩耳。谓余等曰:“太后立即召见。”且又致玉戒指各一,亦后之赐。余等拜受之下,惊喜特甚。意谓太后尚未见余等,叠赐珍物如许,则其人之慈爱可知矣。
李方去,又有两宫女来,佥庆王公主也。问太监曰:“彼等能华语否?”余闻之殊可捧腹,当先诸人答曰:“吾等本华人,虽能作数国方言,华语固所谙也。”渠辈闻之惊甚,且言曰:“大奇事!彼等所言,与吾徒殊无歧异者。”余等闻之,惊异之心,几与渠辈相若,盖不谓宫中竟有愚鲁至是者。且可知渠辈所受之教育。固极肤浅。继又云:太后方候余等入见。余等乃随之行。
余等及大殿之门,复遇一妇人,装束与庆王公主等。惟首戴凤凰,与众殊耳。妇人笑容可掬,与吾徒握手相见,与西人无稍差异。询之他人,始知即光绪皇后也。皇后告余曰:“太后特命余来相迓者。”观其举止,温蔼可亲,体态亦都丽,惟容颜不甚美耳。旋又闻大声发自殿中,召余等曰:“即来陛见!”余等旋即入内。见太后著黄缎长衣,绣淡红牡丹其上。头披亦类是。珠玉之花,饰其左右。珠缨系于左。顶上戴玉凤凰。长衣之外,复有一披肩,肩系明珠所织。俱精圆,大如黄鸟之卵,色泽无二,共三千五百粒。余生实未之前见。披肩形如鱼网。复以美玉之钩二,系一玉缨垂其上,以外复戴珠钏两双,玉钏一双。第三指及五指上有戒指数事,均玉制者。右手罩以金护指,长约三寸。左手两指,罩以玉护指,长短与右手同。鞋上满系珠缨,饰以各种宝玉。
太后见余辈至,旋即起立,相与握手,面呈笑容,殊可亲。且以余等娴于宫礼,似甚惊奇者。旋谓余母曰:“裕太太!尔以何术育尔子女至于如是,诚奇事!彼等久居异邦,吾知之也。何以的语者又与语无二?且何以貌之美丽复若此也?”余母旋答之曰:“渠父督责殊严耳。先教彼等习中国文字,后及其他,且甚勤。”太后旋谓:“吾甚悦渠父之悉心抚育,且授以良善之教育焉。”太后乃挽余手,审余面,笑亲余之两颊。而谓余母曰:“吾甚愿有尔女与吾共晨夕也。”吾闻之甚说,且谢其仁蔼焉。太后复询余等所著之巴黎衣履甚详,并嘱余等必时时著西服。因居宫中,不常之见。太后于西服中,悦路易十五式之高底女鞋尤甚。与太后语时,见一人立于其侧,相去咫尺间。太后旋言曰:“余且导尔以见光绪帝。但尔必呼之万岁爷,而呼余老祖宗也。”帝与余等握手,有忸怩态。高约五尺七寸,甚瘦,但举止英挺,隆准广额。睛黑,奕奕有光,口大齿白,神采甚佳。余察帝,虽时时呈笑容,然中含忧色。其时太监总管李莲英至,跪石板上,而语太后曰:“舆已备矣。”太后旋命余等偕至朝堂,太后接见各部尚书及各军机之所也。步行约二十分钟可达。是日天气清明,太后之露舆以太监八人舁之,各衣其公服,殊奇异。太监总管,处舆之左;其次级者,处舆之右。各以其手护舆而行。太监之五品者四人行于前,其六品者十二人行于后,其手中各有所持,如衣,如鞋,如手巾、梳、刷、粉、镜、针、红黑墨、黄纸、烟、水烟袋等物。其末一人,则负一黄椅。此外尚有阿妈二人,婢女四,亦各有所持。余见此,颇饶兴趣,质言之,即一妇女之梳栊室,而以人负之行者。皇帝随行舆之右,皇后及诸宫眷,则行舆之左。
朝堂长约二百尺,广约一百五十尺。堂中有长案一,上铺黄缎。太后既降舆,即升堂登宝座。座设长案之后。皇帝之宝座较小。居太后之左。各尚书一一跪于后前之长案下。
朝堂之后,有厅若暖阁者甚大,长约二十尺,宽约十八尺。缭以雕镂之阑干,高约二尺。仅有二门,可容一人出入。门之前有阶六级。暖阁之后,张以小屏风。屏风前,太后之宝座在焉。小屏风后,又有极大之刻木屏风,长二十尺,高十尺。实余所仅见之美物也。
暖阁系檀木所制,上雕凤穿牡丹图,极精美。全阁雕纹,无不类是。太后宝座之两旁,有翣二,下端为黑檀,上插孔雀羽,成扇形。一切铺饰,俱黄鹅绒也。太后方登宝座时,乃命余等与皇后及诸宫眷等立于屏后。吾等于此,闻太后与诸大臣之言甚清切。余将以所闻,告之读者。
是日也,所可永志不忘者极众。余于诸宫眷中,为一新奇人也。生长异邦,习染异俗,因是种种,惹人疑问者甚易。且余以是得悉此等妇人好奇之心,固与西人无殊。庆王之四格格,孀妇而极美者也。问余曰:“尔固生长欧土,而受其教育者。吾闻人言:‘凡有往是土者,必饮其水,饮后率忘故土。’尔稔西语,习之欤?抑以饮水而能之欤?”余答曰:“尔兄载振往伦敦,贺英皇爱德华加冕礼,道经巴黎,余曾遇之。其时吾父亦得请柬,吾等本可同行,卒以云南交涉事亟,未遂所愿。”格格忽问曰:“英土固有君耶?吾意太后,固世界之君也”四格格之姐,为皇后弟之妻,敏慧闲静,聆是言而笑。卒之,皇后谓格格曰:“尔何若是其愚,吾知诸国各有其君,且有数国而为共和政体者,美国其一也。对于吾邦颇形友爱,惜吾人之赴美者,率下等社会。彼土人士,乃以华人无不尔尔。吾甚愿满人贵族,一临彼土,使知吾人之真相焉。”彼继告余:曾读译本之各国历史。视其人,见闻殊博。
太后之所爱者,为花草禽鸟犬马等,一与常人无异。有一犬,太后爱之极笃。彼之所至,犬必随之,犬诚驯良,余未之前见。太后以其美,名之曰海獭。
去朝堂不远,至一广院。院之两侧,有大花篮二,以天然木植,编制成者。高约十五尺,满覆以紫藤之花。篮极精美,太后殊爱之。花含苞时,太后必集群众赏之,意甚得也。由广院入循廊,廊沿山坡,遂达剧场。剧场之殊特,诚有出人意虑者。场共绕广院之四面,面面不相连属。凡楼五层,面临空场。而戏台则有二,连级以上。其楼之在第三层者,为布景及藏储各物之用。其台之在第一层者,一如常式。第二台则如庙寺,专演鬼神剧者,以太后喜此故也。
剧场两旁,翼以循屋,稍低,而循廊护其外,为各大臣被召听戏之所。剧场对面,有室三,专建之以供太后者,高约十尺,与戏台等平。室外设活动玻璃窗,夏时则易以绿纱之帘。其两室为太后起坐之所。右侧一室,太后休息于此。室前设长榻,坐卧一如其意。是日太后则导余等入此室中。继闻人言,太后观剧,率在此室。视听有间,则昼寝焉。太后善眠且熟,虽声浪极大,不能扰之。读者苟有曾入中国剧场者,必知于此喧哗之地,欲睡神之惠临,其艰难为何如也。
余等既入太后之休息室,戏即开幕。戏为蟠桃会,亦鬼神剧也。此剧殊饶兴趣。自始至终,余乐之不疲。所演诸节甚灵敏,且与真者无异。余深讶太监等之讵能演此。太后告余:“戏中诸景,俱太监等所手绘,而为彼所教导者。且此剧场,与中国所筑者殊。场有悬幕可上下,以节剧之起迄。”太后固未尝观西剧也,余不知渠果以何术竟与西剧暗合。太后爱读宗教书及小说,时编辑成戏而自演之,且颇自负其能。
太后坐而言,余等侍立。有顷,询余曰:“尔知戏中情节否?余以“知”对。太后似颇愉悦者,旋复欣然谓余曰“与尔长谈,忘命餐矣。尔饥否?当尔旅欧时,尔能得中国食物否?曾思家否?苟余离国如是其久,思家必切。惟尔久居异土,非尔之咎。盖余命裕庚之往巴黎也,然今亦不之悔。尔且自思,尔今足以辅余者实繁,且可使外人知满人妇女中,亦有能操西语者,与彼等固无殊也。”方太后言时,余见太监置长桌三,上各覆以精美之白台布。并见太监甚多,各携食盒,静立院中。盒为木制,漆作黄色,其大可容小碗四,大碗二。太监置桌既毕,院中太监,列作双行,以达院之彼端一小门外,互递食盒,至于房门。内有衣履清洁之太监四人,受之以置于案上而去。
据此以观,则太后进餐,固无一定餐室,随其足迹之所至而定焉。凡所用之碗,俱黄色,覆以银盖。间有绘青龙及中国之寿字者。
余计其食品,共约一百五十种,列三长行。大碗居先列,碟次之,小碗又次之。布置既毕,有宫眷二,各携一黄盒入。余见之颇惊,意宫眷且司此贱役,将来余之入宫,得毋类是。盒虽重,然宫眷持之甚敬。旋有小台二,置太后前,置盒其上而启之,中陈小盘数事,殊精巧,各盛糖果、糖莲子、核桃仁以及及时之瓜果。太后谓渠乐之甚,其味盖胜于肉。赐赉甚多,并嘱余等家居时,亦食之。余等感太后之仁爱逾恒,食之颇伙。余见太后食糖不鲜,颇讶其何以能再进餐也。食毕,宫眷二人复至,持盒去。太后复谓:渠时以余食,赐宫眷食之云。
此后又有一太监入,持一茶杯以献。杯系白玉,其托与盖则金。旋又一太监人,捧一银盆,内玉杯二,一盛金银花,一盛玫瑰。两太监俱跪太后前,上捧其盆,俾太后能及之也。太后揭去金茶盖,取金银花少许,置之茶内,继乃饮之。并告余等:渠爱花如何之笃,并花之味使茶如何之美。又谓:将使尔等,一尝余茶,观尔等嗜之否也。随命太监以其所饮之茶畀吾徒。茶既至,复置金银花其中,余尝之,诚精美,加以花之香洌,尤觉芬芳无似。
茶毕,太后乃命余等同往隔壁房内进餐,以餐桌置于此也。余初疑太后食糖后,有一定之房间用膳。继考之,竟不果然。既入其室,太后乃命将菜碗之盖揭去,随坐于桌之首位,命余等立其侧,且谓:“曩时观剧,恒由皇帝伴食。今以新客在座,颇觉羞涩,吾愿皇帝毋再如此之羞缩。尔等三人,今且伴我可也。”余等闻之,觉太后恩宠出于侪众,乃叩首以谢之,然后进食。初次叩首,使人头眩不置。久之乃惯。
方进膳,太后又命太监置菜碟吾徒前,银箸银匙与焉。太后曰:“尔等立而食,余心滋歉,然祖宗成例,余不能违,虽皇帝也,亦不克坐吾前。吾知西人稔此,必以吾之遇待宫眷,颇不规于礼。故宫中成例,余殊不愿西人知之。尔且观吾于西人前,举止将大异是。盖不欲示彼等以真相耳。”
牛肉为宫中禁品,以服力之兽,食之将获重戾也。食品以豚肉、羊肉、家禽、蔬菜为最多。豚肉之制,约得十种。如肉丸也,有红白之别,红者烹以酱油,味甚可口。又有笋炒肉丝,樱桃烧肉,葱炒肉片等。葱炒肉太后所嗜,余尝之果佳。又有鸡蛋饼,菌子炒肉,白菜煨肉,萝卜煨肉等。鸡、鸭、羊肉,亦有数种。案之中有黄磁大盆一,约二尺对径。中盛清汤鸡鸭鱼翅。鱼翅中国之珍品也。此外有烤鸡、烤鸭。上置松针,取其香也。另有一盘为太后所最喜者,则烤肉也。
满人嗜面,不常食米。今日所食者,种类极繁。有炕者、蒸者、炒者,或制以糖,或以椒盐,或作龙形,蝴蝶形,以及花卉形。另有一种,中有肉馅。此外有酱数种,太后亦甚嗜之。又有绿豆糕,花生糕数事,配以糖制之汤。
食毕,太后乃起立,谓余等曰:“且随我往休息室,俾皇后及宫眷等进膳。渠等食时,固恒在余后也。”余等既入休息室,余乃立于门首,以观皇后等进餐。渠等环案而立,毫无声息,且无一坐者。
此时剧尚未已,惟所演者,不如第一出之饶有兴趣也。太后入室后乃坐于长榻上,太监献茶。太后又命进之余辈、读者试思:余蒙如此荣幸,其欣慰如何?华人之视其君上也,至尊无与伦,其言无异法律,凡有面之者不得仰视,非是不敬。今吾等所遇,实非常之爱宠矣。且闻人之言,太后性情暴厉甚。但以余所身受者断之,诚慈善,言语亦和蔼可亲,世界中极仁厚之妇人也。或告者之过欤?
此后,余等遂别太后、皇后及诸宫眷等而归。至家后,又见太监数人,持太后所赐之贡缎,人各四匹,专候余等归来者,遂又谢恩如仪。此次赐物,系送至家中者,余等乃置贻缎于堂中之台上,叩首谢恩。并告太监,敬达太后余等谢忱之如何诚且甚也。此外尚有一事,则送物之太监,例应有所赏给,以报其劳。余等遂与太监银,人各十两。继始知太监之送赐物归者,太后必询受物者之若何感戴,及赏给之几何。此等赏给,太后亦允彼等受之。且又询余家居屋甚详,并吾等爱戴与否。太监等极喜饶舌,余第二次入宫时,又以当日太后所语者,一一见告。
余母以父病,余一旦入宫,将无人为之左右,以是忧懑甚。然太后旨,所不能违,遂于三日后复往。
入宫之第一日甚忙。当初到宫时,即面太后谢前日之赐,太后当语:“今日忙甚,将接见俄国公使夫人勃兰康。渠之来,携有俄皇阖家影片,为俄皇赠品。”太后当询余:“能俄语否?”余以“不能”对,并告太后:“俄人知法语者多。”太后闻余言,似甚欣悦。旋又目一宫眷而诘之曰:“尔胡不谓能俄语耶?余固不得而知之也。”余闻此言,意必有以诳言欺太后者。以太后闻余言不伪,似甚喜者。不久果有一宫眷见逐。盖渠自称能操数国语,实则一无所能也。
今日除受俄使夫人朝见外,又值太后之侄德裕纳聘期,宫中复演剧。满人贵族聘礼,例有福晋二人,往新妇家。新妇盘膝,闭目坐床上以候,彼等至,乃置玉如意一于新妇衣上,复悬荷包二于新妇之纽扣上,内装金钱各一,复为新妇戴金戒指二,上镌大喜二字。行礼时甚静且速。既毕返宫,告礼成于太后。
余等今日所衣者,甚单简且短,盖以地无毡毯,若以红绒长衣行于其上,极易破损,且鲁钝之太监,又时时践踏之。易以短者,似较简捷。故特易之。殊今日俄使夫人之朝见也,事前未之或闻,必更长衣,乃可接待。故以此意奏知太后。太后曰:“尔何故必欲易之耶?吾见尔长衣,拖于地上,其形如尾。以今较之,其美甚殊。尔第一次之入宫也,吾甚非笑之。”时余方欲解明其故,太后又曰:“衣长衣,想较短者尊严。吾语然否?”当应之曰:“诚然。”旋又曰:“果尔,速易尔之极佳丽者来。”余等乃如命立即更之。余妹及余之所衣者,为水红绉纱外褂,饰以普鲁士之线带。余母则着一灰白色之绉纱外褂,上绣黑玫瑰花,领衣及衣带略带灰青色。方更衣时,太后时命太监来,视余等著就未。以此故,匆遽特甚。比太后见余等至,忽呼曰:“斯诚三仙子而曳长尾者!”旋问曰:“尔等行时,以手牵衣,曾觉倦否?装束诚都丽,但余不悦其尾耳。衣之有尾,殊不意义。吾知外人见尔等作此装束,必有猜度吾之命意者,且必不为彼等所喜。至吾之意,仅使外人见尔等能著西衣,俾知吾之于此道,本非茫然。吾敢谓西妇之来吾前者,吾未见其衣有如尔三人之美者。且吾亦不信西人如中人之富,彼所戴之珠宝固甚少也。有告余者,谓余于世界君后中,为珠宝最多之人。今余且时时收集之。”
时余等以迎勃兰康夫人故,甚形忙碌。是日十一时,勃兰康夫人至,余妹迓之于第一院之朝房,导之入仁寿殿,太后在焉。时太后坐暖阁内之宝座上,皇帝坐其左,余立其右,为之翻译。太后衣黄花缎外衣,绣蜀葵及寿字其上,饰以金边。衣扣上悬一明珠,大如鸡子。又有手钏戒指金护指等。所梳之髻,与常式同。
勃兰康夫人既入朝堂,余妹复导之至于暖阁之门,渠乃与太后为礼。余即趋下,导之入暖阁,太后与之握手,渠随献俄皇所赠之影片。太后遂谢俄皇之厚赠,其措词绝佳,余即为之译作法语,以夫人不能英语故也。太后又命余导夫人见帝,余从之。帝起立,与之握手,并问俄皇安好。既毕,太后下座,引夫人入其寝宫,并命之坐,相与昭谈,约定十分钟。而余为之译,此后余复导之见皇后。满礼以姑媳之间为最严。太后受朝时,皇后方坐屏风后以伺。余寻之至此,始得之。见皇后毕,遂导之入餐室。所备者满席也。
余今且述汉席与满席之别。汉席之菜,率一一置于桌中,人各以箸,取所嗜者食之。满席则大异是,人各有专菜,几与西人同。太后甚悦此,谓其省时。而较汉菜为清洁,则未尝道及也。宫中之菜,本精且洁,至宴西宾则尤佳,盖略有所变更也,如鱼翅、燕窝、布丁之类。惟不尽然耳。
太后与帝,曩不与人同食,故陪宴者,只福晋及宫眷等。食方及半,忽有太监来云:太后立欲见吾。余闻之甚恐,意岂有乖误耶?抑有太监以谰言中吾者耶?此盖宫中恶习也。及见太后,乃满面呈笑容,殊出意外。太后告余:“妇女之来宫中者,从未有如勃兰康夫人之美丽端庄者。且有数妇人,品态殊不佳,惟余不愿言之耳。”又曰:“彼等以吾辈为华人也。曾一无所知,颇加冷眼。吾于此等事,殊加之意。以彼自许为学识高而文化美者。乃所行若是,余见之诚不能无疑。彼等时称吾人为野蛮,吾思彼之所谓野蛮者,较彼等实文明,而礼度为佳耳。’太后之接待西妇也,无论其人品态之如何,恒遇之以礼。俟其既去,乃与吾等衡其美恶。时太后语毕,乃出一极美之绿色宝玉,命余持赠夫人。夫人受讫,欲见太后面谢之。余又谢之见太后。膳毕,夫人复告余:谓荷太后之赏赉,及颜色之慈霁,欣慰无似云。旋即兴辞去。
凡客去后,吾等必将各事告之太后,其定例也。以太后之举止观之,其喜闲话,盖与常人同。如问勃兰康夫人所言者何事,喜其宝玉与否,其菜爱食与否之类。
余将勃兰康夫人所言者述毕,太后谓余兴之夙也,作事且多,势将疲惫,今日将不需余矣。余乃请晚安,如仪而退。
吾等所居之屋,共大房间四,厅房一,如上所言者。余母暨余姐妹居其三,其第四间则令仆婢居之。时太后命一太监来伴吾徒行,渠谓太后曾遣小太监四人,供驱使焉。倘有不是处,可告渠知之。渠并称其姓李。但宫中太监,除总管外,姓李者多,殊难从而辨别之。
行有顷,始抵居室,渠指室之东偏屋而谓余曰:“此即太后寝宫,余等适从此间来者。”余闻此言惑甚,既距太后如是其近,何步行时,乃如是其远也。当以此节询之。渠乃曰:“此室较小,居皇帝宫之左偏,本有一道,由此处直达太后之宫,已为太后断绝,其故不可以告尔。”继又曰:“此室宜东向,不应面湖也。”余曰:“面湖风景甚佳,余则乐其如是。”渠笑而言曰:“稍待,尔当有所闻,乃知此处之不良也。”余闻其言惊甚,颇不愿再有所询问矣。渠又谓皇帝之宫,即在吾等所居者之后,甚大,与太后宫相若。由此室望之,可见其院中之树,露出屋颠也。渠又指皇帝宫后之居屋一所,较大而低,亦有广院者,谓即皇后之宫。宫旁另有两宅,为之左右翼。渠指其左者而言曰:“皇妃居于是焉,此两宫间,本有道路,老佛爷封闭之。以是故,帝之与后,不经太后前,不能往来也。”余闻此言,意太后出此,特以之监视彼等之行为耳。是实余所罕闻,而不能思其故者。且恐李太监再以此等事见告。遂谓之曰:“余疲甚,颇思休息矣。”渠闻之乃退。去后,余乃得入室。举目四瞩,觉布置精美悦目。所有器用,俱红木制,各蒙以红缎垫褥。窗上悉退红丝帘。室之大小各相似。窗前为炕,即榻也。砌之以砖,上亦蒙以红木。榻上有竿,甚高,板片驾其上,相交作十字形,红丝帐悬焉。其余诸炕,其制甚奇,前面有洞,冬令置火于中,炙砖使热。日间有物如几,置其上。夜则去之。
次日余于五钟兴,并开窗远瞩。时甫黎明,天作深红色,反照湖中。湖波不扬,万籁俱寂。此景诚足怡人!远见太后之牡丹山,载牡丹殆遍,其景尤美。余立即著衣,以往太后宫。时皇后坐于廊下,余乃与之请晨安焉。皇妃亦在坐,余并未与之周旋,盖有所受命也。其意或以宫妃不足齿于侪辈欤?此外尚有宫眷数人,多余所未见者,皇后一一为余介绍。且告余曰:“彼等亦宫眷也。”佥满人贵族女,甚都丽。皇后又谓此十人,均初入宫学习者,不得近太后侧云。所著之衣,均满式中之华美者,其服制与皇后同。
余与此宫眷相谈数语后,即随皇后入内,于此遇庆王之四格格,年念四而孀者也。及所谓袁大奶奶者,亦嫠归,太后之侄媳也。彼等以预备太后用物故,殊忙碌。皇后告余等,宜即入太后寝室,助其穿著。乃入见太后而呼之曰:“老祖宗吉祥!”时太后仍卧床上,视余等而笑,问夜眠安否?当以“安适”对。但余自思夜眠固甚适,惟为时太短,尚不及半。且曰昨事太辛勤,殊不之惯。加以奔走为劳,人几跛矣。
太后习惯,必和衣眠,故著衣时,以袜为首。袜丝制,白色,以一锦带束之踝上。但太后虽和衣以眠,然日必易之,取其洁也。是后著一淡红色之内衫,质甚柔,外加一短绸袍,上绣竹叶。太后晨兴时,率著拖鞋,故亦不衣长褂。衣毕,太后乃趋一窗前,其下有长桌二,梳具布满其上。
方太后梳洗时,谓余母曰:“余之卧床,极不愿婢仆太监等铺叠,以其秽也。故此等事,必令宫眷等为之。”时余与妹方立其旁,太后顾余姊妹曰:“尔等慎无以为宫眷而执婢役之事也。须知以吾之老,为尔祖母不难。稍有服役,尚无所损。且至值班时,尔等仅需监视。俾他人为之,固不必躬与其事也。”又顾余曰:“德菱,尔可以助余者甚多,吾将使尔为宫眷领袖。西妇朝见时,尔可为吾译人,由尔布置一切,余事毋庸多为之。且吾之珠宝,亦需尔掌管,烦重事不必为之也。龙菱则选一可任者任之。此外尚有四格格及袁大奶奶,与尔等而为四,各事可协为之。至对于彼等,亦不必过事谦撝。苟有无礼于尔等者,可告余知之。”余闻命乐甚,但必先辞职,于理始当。乃致辞太后前,谢其荣命之恩,并自陈浅陋,恐不足以当重任,愿退随宫眷后,悉心惕励,俾供鞭策。乃太后不俟言毕,笑谓余曰:“速毋言,尔何谦撝若是?于此可见尔之敏慧过人,而毫无自负心也。满人妇女中,竟有完美似尔者,诚足令余惊异。尔虽离国久,而于此小节,亦复知之甚稔。”太后之为人,极喜笑谑语。旋又嘱余且试为之。苟不能是,必责诟余,而令他人代之云。语毕,吾乃受职。旋之卧榻前,观其铺置之如何,始悉其事固甚易也。此事今属余分内,特监视之,以俟其事毕。方太后下榻时,太监等乃取其衾曝之院中。继以帚扫床,铺毡其上。毡之上置厚褥三,俱黄锦缎制者。其上又布软绸被单种种,其色各异。上又蒙黄缎被单,单绣金龙及绿云。太后之枕头甚多,刺绣极美。日间均置之床上。另有一枕,内装茶叶,太后率枕之,谓可以明目。此外又有一枕,其式甚奇,长约十二寸,其中有洞,约三寸见方。枕中所盛者,为曝干之花。云太后卧时,置耳洞中,可闻声息。余意太后用是,盖无人敢至其前者矣。
黄缎被单上,有被六,其色为月白、为枣红、为绿、为淡红、为青、为紫,各各相叠。床为木制,雕刻极精,悬白色绣花绉纱帐其上。床架上悬绸袋甚多,内盛香料。惟香味太浓,嗅之几令人病,其后乃惯之。太后又喜麝香,亦时时用之。
铺床约费时十五分钟乃毕。回首见太后方理发也。余乃趋侍太后旁,视太监为之梳之。太后年虽高,其发甚美且长,柔如天鹅绒,黑如鸦羽。太监中分其发为两股,置于耳后,编之成辫,乃挽一髻于顶上。既挽成,以两长针贯其中。后乃盥面。太后性如幼女,苟太监所为,有不如意者,必呶呶不休。有香水十余事,外又有香皂,洗面后,复以软巾擦之,敷以花制之蜜油,继复敷以淡红香粉。
太后梳洗毕,回顾余曰:“以余之老,而梳洗精细若是,尔见之得无非笑?虽然,余性喜修饰,且喜他人之修饰也。余见少女之修饰美者,余心滋悦,盖以是诚足令人年少耳。”余当告太后,谓其态颇类少艾,且甚美。余虽幼,殊不敢与之较。太后喜谀辞,聆是言甚喜。是日晨,余欲探悉太后好恶所在,以此颇觉辛勤云。
此后太后乃引余入一室,并示余珠宝所在。室之三面有架,中积檀木盒甚多,珠宝藏其中焉。盒之上各标黄签,上书所藏之物。室之右偏有盒一行,太后指谓余曰:“此中珠宝,皆余所日用者。得间,尔一一视之,当知其所藏也。此室内约有盒三千具,其外尚多,另储别室。余得暇,亦将云尔。”旋又言曰:“吾甚惜尔不识字也。不者,当以物单与尔,俾尔签注。”余闻言惊甚,果谁谓余不识字者,心颇欲知其人,然又不敢询之太后。遂告太后曰:“余虽非士子,然尝学问,略能写读。苟以物单畀吾,当试习之也。”太后曰:“实奇事,尔至此之第一日,曾有以尔毫不识字告者。惟为何人,余亦忘之矣。”语时乃举目四瞩,吾意太后必知其人,特不欲语吾耳。旋又曰:“午后有暇,当以物单示尔。尔且取架之第一行内,其盒有五,来吾前!”吾如命取之,置案上。太后先开第一盒,中藏极美之牡丹花,为珊瑚与宝玉所制,与真者无二。花瓣系珊瑚,叶则宝玉,以细铜丝连缀成之。太后乃取此花簪于右侧。太后又开一盒,中盛一蝴蝶。此为太后所心裁,以珊瑚及玉缀之成瓣,瓣瓣下端有孔,铜丝穿其中。此外两盒,内藏手钏及戒指甚多,其形各异。有金钏二,上镶明珠。又有两钏,镶以宝玉,金链系其上。链之端亦垂宝玉。其末一盒,则藏珠缨。余从未见有似之者,心甚爱之。太后乃取其中之梅花式者,缨以小珠五,环大珠一,成梅花形。其下系一珠,其下又一梅花,连累而成。甚长。太后悬之于外衣纽扣上。
值是时,有宫眷数人,持外衣数袭。至太后前,俾其自择。太后视之,谓无一可称身者,令持去,另易一他者来。惟以余视之,无不精美,色既鲜艳,刺绣复华丽也。有顷,宫眷复持数袭至,太后乃于其中,选一海青色上绣仙鹤者,衣之。临镜自视者久之。复将所戴之玉蝴蝶取下而言曰:“余于微末处,不厌精详。著此衣而戴玉蝴蝶,其色嫌绿,且恐其损吾衣也。其置此盒中,另将三十五号中藏珠鹤者取来。”余于是复入珠宝房,适得盒之为三十五号者,乃取之置太后前。太后启盒,取一鹤出。鹤全身以珠编成,其体为银,鹤嘴为珊瑚。珠之编扎绝精,不细察之,不能知其体之为银也。工极细,珠之光与形亦完美,太后乃取以戴之。视之果都丽。太后复取一紫色披肩衣外衣上,亦绣仙鹤。至手帕、鞋子所绣者,无非鹤,视之几如鹤人矣。太后著衣方竟,光绪帝至,衣礼服,其制与官吏同,惟无顶翎耳。帝跪太后前而呼之曰:“亲爷爷吉祥!”宫中自帝以次,率以父称太后,其故,盖以太后极愿为男,故命人亦以男呼之。然此仅其特性中之一耳。
余之见帝,其应致敬与否,因未有告余者,余不得而知也。继思多礼,较之缺礼者为佳,行之当无妨。然于太后前,例不得向他人致敬,故拟俟帝或太后外出乃行之。有顷,帝出至厅堂中,余随其后而致礼焉。适太后亦以其时外出。渠目吾,呈异色,一若大不豫者然。然未有所言也。时余颇不自安。继念礼既多矣,此后绝不为之可也。
于是余复入室,见一小太监捧黄盒甚多,置于室之左偏案上。太后取小宝座坐之,此太监乃启其盒,将盒内之黄纸封,一一呈之太后。太后以牙刀揭而读之,此乃各部尚书及各省督抚之封奏也。帝复入室,立于案侧。太后读毕,乃授之帝。时余方立于宝座后,观帝览奏章,一目了然,历时甚速。览竟,一一复纳之盒中。当此时,内外静肃,毫无声息。览奏方竟,太监总管入,跪太后前而告曰:“驾已备矣。太后旋即起立,行至室外,余等随其后。当下台阶时,余则掖其肋而行。太后既登驾,帝与后暨余等从之。如常仪。而太监婢仆等所持各物,一如余第一日所见者。既抵朝堂,余等仍隐于屏风后。而朝仪于是始矣。时余急欲知朝堂之情形,及所行者为何事,奈宫眷等时时不离余之左右也。后幸彼等与吾妹语,余乃潜至屏风之角上。其处有椅,可坐以休息,并得闻太后与诸大臣之言语。妇女性喜窥探,盖诚然矣。
朝堂之上段,以人众语庞,不得悉其为何事也。继由屏风窥之,方见一将军与太后语。语毕,军机入见,庆王为之领袖,与太后论简放事。有一名单,呈太后前,太后乃取名单,口择数人焉。庆王于时,又举数人,奏太后曰:“此数人者,虽未列名单内,然亦应简派,且觉人地之相宜也。”太后曰:“甚善!任尔为之可也。”旋又闻太后谓皇帝曰:“此举当否?”:帝应曰:“是。”于是名军机及尚书退。早朝毕。余等复由屏风出,至太后前。太后谓颇思散步,藉吸新空气焉。时婢仆乃取太后之镜,置于桌上。太后于是取去头饰,仅余一髻矣。余思此颇适。太后又欲易其玉花。一太监授余一盒,余启之,取出精美之珠花数枝于太后前。太后取其一,簪于髻右,并取一玉蜻蜓,簪于髻左。太后谓此种小花,渠爱之甚,去头饰时,恒喜戴之。时吾于侧,悉心而观。忽念太后御下之花,将何以处置之。装花之盒,因不知朝后太后复将易装,并未携来,继念将如之何则可,且不知太后将作何语。思至此窘甚。乃忽有一太监,持盒至,见之大慰,余随置花其中。时皇帝已返宫,太监总管亦不之见。太后登山时,且言且笑,一若世间困难事,以及境内需解决之重要问题,毫不足介之意者。以余所目睹者断之,渠之性质,诚极温和。旋太后又回顾而言曰:“尔且视随余后者,何其多也!”余回首视之,果见诸人曾随太后赴朝堂者,皆一一从其后。
余等行经一广院后,旋至一游廊。廊濒湖滨,作之字形,极长。余视之,不知其所届终。廊之全体,刻镂均极精丽。廊间之天花板上,悉悬电灯,夜间燃之,其景尤美。
太后步行极速,余等力行,始克及之。所有太监及婢仆等,悉行于太后之右。仅有一太监之负黄缎椅者,得随太后之后。此太监几与太后之犬同,跬步不离左右。至其所负之椅,则为太后步行时,用以休息者也。行既久,余已觉倦。太后虽年老,其行仍速,毫无倦意。太后询余:“若是宫者,果否悦之?与之起居,惬意也不?”余告太后:“幸供驱使,诚大乐事。此志萦梦寐间,历有年所,今梦境果真,殊愿足矣!”
及其既也,始抵一处,有大理石制之舟在焉。而余之精力殆竭。余之生平,从未有老妪如太后之强健者,诚无异乎驭临华夏能治安之若是其久也。此舟甚大,以一大理石所雕刻成者,但其中已尽损。太后乃一指示吾辈,余时方览舟之破坏处。太后曰:“尔等试观窗上之彩色玻璃,与其美丽之图画,皆于一千九百年,为西兵所损,吾诚不欲修治之。盖于所身受者,颇不欲其遗忘,此大可纪念者也。”
余等立有顷,其负黄缎椅之太监,乃趋前,太后坐其上而休息焉。值话语时,余见有两舟,甚大,而装饰华丽者,移泊余等前。另有数舟,较小,随其后。及其既近,余见其制亦精美,视之如浮塔,雕刻甚佳。塔之窗,悉悬红纱帘,以绸饰之。太后曰:“此即舟也,余等必至湖之西岸,始进食焉。”于是太后乃起立,行至湖滨,太监二人左右扶掖之。既登舟,余等皆随之。舟之内,甚精美,红木器用,布满其中,上各置以绿缎垫褥。各窗之外,有花盆无数。座室后,有房两间,太后命余入内视之。其一室之小者,为更衣室,满置梳具。其别一室,有榻二,椅数事,太后倦时,休息于是。时太后居宝座,命余等坐地板上。太监等随持红缎褥来,俾余等坐焉。但著中服者,坐其上甚便。惟余所著之巴黎外褂,则殊不适,惟余不欲言之耳。余拟易西服以旗衣,因其安适,且利于作事。但不得太后旨,不敢易之。惟太后见余坐地板上之不便状,旋谓余曰:“苟尔愿立者,其起立,且可视舟之行吾后者。”余探首窗外,见皇后与诸宫眷等,方居后舟上。彼舟棹而前,吾舟则后退以就之。旋太后笑谓余曰:“与尔一苹果,尔其持此掷之。”言时,即于桌中之盆内,取一枚授吾,吾力掷之,乃苹果未达彼舟,而坠湖中矣。太后太笑。复语余曰:“再试之。”然终未达。太后乃取一枚自掷之,苹果自趋彼舟,击一宫眷之首,于是诸人大笑。余复取苹果戏掷之。此外尚有数舟,无舱,太监等居其上。另有一舟,婢仆乘之。其余则餐船也。湖景甚美,日光照之,呈碧绿色。吾语太后:“今见湖色,颇忆海洋中景况。”太后曰:“尔旅行如是其久,尚犹未足,而恋恋于海洋耶?”尔且与吾共晨夕,毋得再适彼异土。且愿尔享受此湖风景,以代彼风涛险恶之海洋也。”余闻言,立允之。且谓很侍起居。至足乐也。诚言之,余心实乐是。盖以宫中风景之怡人,天气之明媚,日光之灿烂,与夫太后之仁爱,育吾几如慈母,使吾爱之之心,油然而生,与时俱进,而不自觉矣。虽以巴黎之乐,余所念念不忘者,今以欣悦之极,亦复不之记忆矣。
其后,余等遂达湖之彼岸。复有一溪,甚狭。仅容一舟出入,两岸遍植垂杨。余见此景,恍如中国小说中,曾有是者。至此时,所有婢仆太监等,各携箱簏,行于两岸,仅皇后与余等之舟,行于溪中。太后曰:“不数分钟,将抵一山麓矣。”行近岸,有黄轿一,红轿数具,迟于是焉。余等登岸,行至轿侧,余见太后之驾,并非晨间所用者。其杠黄,由两太监各以一杠置肩上负之行。驾之四角,由四太监辅之。太后方登时,语余母曰:“吾赐尔与尔女以红舆,并得用红素。此殊恩也,不轻赐人者。”语时,皇后目视余辈,吾知其意,嘱余等叩首谢也,乃如其言以为之。并侍其登驾后,乃觅余等所乘者。讵余等所用之太监,已各立于轿后,心甚奇之,并见轿杠上,已有吾等之名。余问太监以故,太监谓太后昨夜命为之也。乘此轿登山,甚适。余见太后行于前,皇后随之。上山时,其行甚险,盖轿役之在后者,必举轿过首,使其相平。余见之窘甚,颇虞其颠覆。致受损伤,时余之太监行于侧,余谓之曰:“吾甚惧夫轿役之踣也。”渠嘱余回顾,乃视彼等之轿,所有轿役之在后者,靡不举轿杠以及于首,心稍释。渠并谓此种轿役,习练已熟,专拱驱使,毫无危险也。回顾时,见宫眷等之轿随余后,婢仆太监等行于道左,以是心大定。久之乃至山巅。余等既扶太后下轿,乃随之至一极丽之宫殿内。余视之,颐和园中之最佳处也。其名为清风阁,宫内有室两间,四周皆窗也。太后取其大者为餐室,其小者为梳妆室。凡太后所至之处,盖无不有其梳妆室也。太后引余等周览各处,并示余等所植之花。花极美,随在有之。时有大小太监告余曰:“太后食物备矣。”余即外出,见有大黄盒二,内藏各种糖食水果甚多,一如昨日所述。余每次持碟二,往返九次始毕。置于太后前之方桌上。时太后方与余母述其所植之花。然语时,确又窥察余之所为。方余置碟案中时,甚矜持,且以余日前窥伺所得,知太后好恶之所在,乃将渠之悦爱者,一一置于其前。太后笑谓余曰:“尔所事甚佳,且尔何以知吾悦爱所在,而置之余前也,果谁语尔者?”余答以:“并无相告得,特日前窥伺所得,知何者为老祖宗所喜者耳。”太后曰:“吾见尔,诚不似吾之左右,无往而不用心者。彼等脑力,几不若一禽鸟也。”时太后进食甚健,并给吾糖食甚多,且嘱吾即于其前食之,无妨也。吾于是复谢之。盖以为多谢,终较少谢为佳,故时时忆之。太后曰:“以后凡有所赐给,其事之小者,尔仅谓老祖宗谢谢可矣,不必叩首也。”有顷,食毕。乃命将盘盂持去,而谓余曰:“今日应尔值班,故此等事属尔,尔可取出,坐廊下自食之。食物所余者甚多,因余不能尽之也。倘尔悦此,可命尔之太监携回室中也。”余于是将盘盂放之盒中,置廊下之桌上,并请皇后食之,余不审此举于理当否。然苟试为之,与皇后固无损也。皇后当谓甚美,渠将食之。时余方取一糖果置口中,忽闻太后呼余名,余急趋入见,太后方坐桌上,将进餐矣。太后曰:“昨日勃兰康夫人,尚有何所语耶?渠诚欣悦否?尔视外人,果爱吾否?吾意则不若是,外人恐终不忘光绪二十六年拳匪之乱也。至谓此变,由吾守旧所致,吾并不以为意。惟谓中国必用西法,吾诚不明其故耳。曾有西妇告尔,谓吾形容暴厉者否?余闻是言,惊甚。奚以方进餐时,特呼余入而以此事见质也。时太后状极严肃,一若甚烦恼者。余当西人除赞美外,曾无他语答之。并谓外人语我:“太后诚美,且极和蔼也。”太后闻之似悦。即笑语余曰:“西人语尔,固必若是。谓尔主之良善,不过使尔闻之而欣慰耳。余所知者,较尔为广,今余亦不能再事烦恼。惟中国之贫,一至于此,余心恨之。虽余之左右,日以列强友爱中国相慰,余终不之信。惟愿中国终有强盛之一日耳。”时吾聆其言,似甚烦闷,不知所以答之。仅以强盛终有其时,吾等皆甚盼之等语相慰。其时,颇拟有所忠告,继念方值盛怒,不知另俟机遇之为佳。余心甚悯太后,甚愿举世人对于彼之观念,而为人所不敢言者告之,并陈世界大势,辅其不逮。然此时似有嘱余勿言者。方太后语时,吾计之至熟。其后,乃知苟有劝告,尚非其时也。且余爱太后日笃,极不愿有以忤之。必有一时,满吾奢望。今先探悉太后之为人何若,后乃思所以感化之,俾中国之能实行改革也。
余立太后侧,至其食毕始已。太后乃以其围巾与余。巾系绸制,方三尺,其色甚多。其一角内折,一金制之蝴蝶在其上,蝶背有钩,俾悬巾于领上者。太后谓余曰:“吾知尔必饥矣,其命皇后及诸宫眷来进餐,尔可择所喜者,任意食之无妨也。”此时余实饥甚。忆自晨五时兴,仅略食早餐。乃奔走不已。至太后食时,日将傍午,而太后又缓缓食之,余侍其侧与之语也,颇意其将永不能毕之矣。太后食肉,固甚多也。时皇后立桌之首坐,余则立于两旁。余等以不欲争前也,故立于桌之彼端。今日之食,与第一日所食者,无稍差异。时太后入室梳沐,并易外衣,后复外出。所易之衣,清素而华美,乃以淡红与灰白丝织成。行时,烁烁有光。太后既出,乃言曰:“吾甚愿视尔等之进食也,尔何故立于桌之彼端,美馔悉不在是,其速来此,近于皇后可也。”余等如其言,尽趋至桌之彼端。太后立近余侧,并指一熏鱼,嘱余试食之,此盖彼所嗜也。且言曰:“尔毋自外,今正尔与众人竞食时也,尔知之否?苟有不善视尔者,可告余知之。”语毕,乃出,谓将往散步。余时观诸宫眷等,状颇有不怿者,盖以太后重视余耳。余知彼等稍稍嫉余,余固未尝介之意也。
食毕,余乃随皇后左右。因余所应为之事,及应随太后与否,又不得而知之矣。且以嫉余者多,更事事加意,不愿稍有舛误,贻人笑柄。时闻太后与太监语,询执掌园事者为谁,谓彼等惰甚,树枝颇有应修削者。余闻此,乃至太后前。太后谓余等曰:“凡事余必躬与,不者,余之花将尽萎矣。彼等都不足恃,不知其果何所能也。园之内,彼等应逐日周视之,凡枝叶之凋朽者,则当删削。盖彼等以久未惩治,而日疏之耳。”太后复笑而言曰:“余必不使彼等失望,凡有所希冀者,余必予之。”时余默念此罪得毋土偶,焉有人而日希鞭笞者。太后旋顾余言曰:“尔曾目睹行刑否?”余当告以幼时曾于陕西某县署内,目睹一囚之被鞭笞者。太后曰:“斯何足道,此囚之罪,尚不及太监之半,故惩治彼等,亦应视此囚为重。”继又嘱余与彼习骰子戏,因曩以习此者少,未能为之。于是太后乃复入室,即顶间进餐处也。室中有方桌一,及太后之小宝座,面南,太后坐于其上,而谓余曰:“吾且示尔以戏此之术,尔视此图,自忖能悉读其字否?”余当见有一图,置桌上,其大小与桌同。上敷色种种,图之中,则书其法则焉。所书者如下:此戏名八仙过海。八仙之名,为吕仙、张仙、钟仙、蓝仙、韩仙、赵仙及铁仙,此七仙者俱男,仅有一荷仙为女云云。至图上所绘者,则中国地图也。另有象牙竿八,对径约寸半,厚约寸之四分之一,上镌八仙之名。此戏可由八人为之:或四人各执两仙以当八人焉。图之中,置一瓷盘,以六骰掷其中,而计其点之数。如四人戏此,先以一人掷骰,计其点之数若干,其点之最多者为三十六。倘有得三十六点者,则其所执之仙,当至杭州,而游览其风景焉。如执吕仙者,有三十六点,乃以吕仙置于杭州,再掷一次,以视其列一仙之所在。故四人戏者,卜掷两次。若八人,则人掷一次。其点不同,则其所至之地亦不同。数点之法,则取其成双者,由一双至于三双。最小之点,为双一、双二、双三,苟有掷得者,则当游配而出局焉。其仙之游行图中,而无先至皇宫者,则胜。
余既毕述之太后前,视其色甚喜,曰:“尔讵能如是,殊非余意念所及。此戏及余所独创,曾授宫眷三人,使习之。教授时极艰阻,且又教之诵读,俾作此戏。而彼等习此,久久不成,余亦因之气沮矣。”余闻之,不图宫眷辈之愚顽,一至于此。初意彼等才智必忧,故余于其前,辄未敢以中文自炫也。余等既入局,而太后殊顺利,其所执之两仙,悉在余等前。一宫眷语余曰:“太后无不胜者,尔见之必奇愕。”太后乃笑语余曰:“尔决不能及余之仙。”又曰:“尔作此戏,乃第一日也,倘尔有一仙及余之一,将有美物相赠,其速为之!”余自思:必不能追至太后前,因相去太远也。但太后嘱余以所期之骰点,呼而掷之,故余为之颇力。惟虽如此,而掷出者仍不果是。太后大悦。至历时已久,余亦不之置念。旋数骰点时,而余所执之仙,乃适在太后之次。太后乃谓余曰:“吾决尔必不能胜余,因无一能胜我者。今尔虽在余次,余亦将与尔赠物,一若胜余者。”语时,因命一婢,持其绣花手帕来。旋此婢持种种手帕至其前。太后且询余所爱者为何色也。旋取一淡红及一淡青者与吾,上各绣紫藤花。而言曰:“此两帕最佳,愿尔取之。”时余方欲叩谢,讵两膝已不能移动矣。勉为之,虽能屈下,然殊觉甚难。太后视余大笑,而谓余曰:“尔不惯直立至如是其久也,今尔两膝亦不能屈曲矣。”时余之两膝固甚酸痛,然殊不欲直陈之,乃语太后曰:“殊无妨,仅两膝觉强硬尔。”太后曰:“尔必去坐廊下,稍事休息。”余闻得坐,大喜。乃出至廊下,见皇后与数宫眷亦坐于此。皇后曰:“尔立久必倦矣,来坐余侧。”其时余膝强直,而背亦疲殆。太后坐宝座上,其安适如何,焉知吾等之困苦也。且衣西衣者,尤非宜于北京之皇宫,余固甚盼太后之命吾易旗衣也。方太后与余论西衣服式时,恒语余曰:“西服决不若吾等所衣者之美,且回绕腰部,其困难殊甚。若余则绝不衣是。”惟太后言虽如此,然初无命余等更易之意。故余仍静待后命焉。其时皇后由袋中取一表出,谓余曰:“此戏已历两小时矣。”余当以意念中,觉此为久答之。方言时,见余之太监携圆盒四,以一竹竿肩之而行,置于余等坐前。乃有一太监,取茶一杯与余。旋余母及余妹至,又各进之。其时与余等语者殊多,渠并未之进也。余旋见廊之彼端,亦有两盒,与此相若。有一太监甚高,方以黄瓷茶碗,而用银为其托与盖者,进茶皇后前。彼亦未尝进之他人。
余方由太后室中退出,见尚有宫眷两人,仍居其中,未与吾偕退。中一人告余曰:“吾今甚乐,可暂事休息,盖吾午后坐此,今已相继三日矣。”吾初闻此言,不解所谓。旋又曰:“今尚未值尔班也,不知尔曾得有命令否耶?尔知当太后昼寝时,必有两人守其旁,以监视太监及婢仆等也。”余聆是言,殊可笑,诚未之前闻。不稔太后室中,究应居几何人也。旋皇后趣余曰:“吾等速去,各自休息。不尔,太后将于吾等休息前兴矣。”以是乃返室中。余初尚不知疲惫,及坐后,始自觉精力殆竭,思睡甚。盖五时而兴,殊之不惯耳。惟今所遇之事,于余靡不新奇,因之余之思虑,又及于巴黎。继又念曩在巴黎时,恒以跳舞,五时始得就寝。今乃以五时兴,诚奇事也。环余之景况,又无不新异者。太监以伺余故,蹀躞室中,扰扰不已,一若寝室中之女婢然。余告以今已不之需,颇愿其出室,俾余寝也。乃又持茶至,持糖食至,并又询所需焉。太监去后,余方思易衣之稍适便者,忽又来前曰:“有客至矣。”视之为宫眷二人,及一少女之约十六七者,余每晨率于宫中见之,作事殊碌碌,但未与之通询问耳。宫眷曰:“余等特来视尔,且察尔果畅适否?”余思彼等来视余,其意良厚,惟其面目,余殊不欲视之,其偕来之女子,色亦卑陋,渠等复介绍于余,而以其名为长寿也见告。此女子似非永年者,盖以其太瘦弱也卜之。视其色甚病,较余尤弱。余初不知渠果如何人,与余致敬,余则答以半礼。其仪详述之如下:对于太后、皇帝及皇后等叩首。对于贱于余者,则立而屈膝焉可矣,然必俟其礼毕,乃稍屈膝以答之。此余之所以答长寿也。
于是两宫眷曰:“长寿之父,职甚卑,故不能长侍宫闱。渠固非宫眷,然亦非婢仆也。”余闻此言几欲笑出,然终不知伊究何如人。晨间曾见伊与宫眷等并坐,故今亦肃其坐焉。宫眷复询余倦未,并爱慈禧究何似也。余当告以太后为最可敬爱者,余殊未之前见。余入宫虽未久,爱之之心已甚笃矣。彼等闻此,乃与长寿相视而笑。余见其此出奇异之行动,觉烦闷甚。又询余曰:“尔爱居此否?且欲居是,果至何时已也?”余谓:“甚愿久居此,并当竭吾力之所至,以侍太后。以余至未久,太后视余已仁爱若是,是牺牲吾身,以服事君上,亦分内事也。”彼等乃笑而言曰:“吾等甚怜尔,并为尔惜。纵尔勤于所事,尔固难望正当之鉴别耳。果如尔言以行,恐将为众人所嫉恶矣。”
余闻之,始终不知其所言者为何事,且不知其命意之所在,念此殊奇特,莫若别设他论,避其言锋之为愈。于是询彼等之髻,谁为梳栊,彼等之鞋,谁为工作,一若其所询余者。彼等乃以一切皆其女仆为之见答。时长寿复与两宫眷言曰:“可以宫中事详告之,彼苟为自身计者,将必易所志矣。”余固不喜长寿者,其面目尤不足动余。以彼稚女,额尖唇薄,笑时,人仅闻其声,其面目间,率不克呈喜怒色。余方思亟以他语杂之。乃彼等黠甚,竟不容吾有所言。而谓余曰:“今且以各事为尔详述之,他人无知之者。余等爱尔笃,故愿有所忠告,俾尔于艰困时,克自卫也。”吾答以:“于事靡不竭心力以为之。当不至遇艰困。”彼等笑而言曰:“此无与也,太后将寻尔愆尤矣。”余闻此,殊不之信,颇拟以不愿闻是拒之。继念莫若姑聆其语,免致见忤,以余平生不欲植仇敌也。余乃告以:“老祖宗和蔼如此,而心复慈善,想不至惟孤立无助之女子如余辈者,愆尤是寻。余等固其子庶也,苟有所欲为,为之可矣。”彼等乃曰:“尔固不之知也,此间之黑暗,尔尚毫无闻知,其悲惨与苦难,诚非尔之所能臆度者。吾知尔得侍慈禧故,欣慰必甚,且将以宫眷自荣。惟尔新至,其日月尚未至焉耳。渠今待尔诚极慈善,但尔久于此,渠心厌怠,尔将知彼行为矣。余等居是久,故宫闱生涯,亦知之甚悉。彼李莲英者,方于慈禧太后后,以执掌宫中事,想尔早有所闻矣。吾等无不畏之。彼固伪为不能惑诱老祖宗者,然凡有所征治,无不由伊议定,为余等所尽知之者。故余等苟获愆尤,率挽伊为之开脱。渠恒谓无力足以左右太后,且不敢多言,言多必遭诟责云。余等无不恨太监者,以其恶劣也。渠辈以尔方得太后之欢心也,与尔辄作傲岸之礼貌。此余等所亲见者。其状如此,久之恐将如余辈,非尔所能堪者矣。老祖宗性极无恒,今日爱是人,翌日则恨之如毒。存心深,而衡人辄不得其当。虽皇后也,亦畏李莲英甚,视之殊有礼。质言之,无一人而不敬礼伊者。”彼等之言,刺刺不休,吾颇意其将无已时矣。其时王太监入室,进茶吾辈前。忽闻呼声甚远,余乃询王阉以故,彼宫眷等亦闻是。忽一太监踉跄入而言曰:“老祖宗醒矣!”渠等旋起立,语余曰:“当往视太后也。”乃尽去。渠等来谒余,而作种种骇人之谈,余心滋不怿。且述太后行为,至于如是,余心尤戚。盖余第一日之至此也,即爱太后甚。故自念凡彼所言,决不之置念。
此外又有所不幸者,则以彼等之来,无暇更衣,而即趋太后前也。余至其卧室时,见太后方盘膝坐床上。另有一几置于其前,笑谓余曰:“尔休息安否?曾寝否?”余以未寝对,因日间不能成眠也。太后曰:“俟尔及余之年,尔将无里而不能眠者。今尔方壮,贪嬉戏耳。吾思尔必往山中采花,否则曾作长行者,以尔外观似甚疲也。”余于此仅能答之曰:“是。”时两宫眷适在余室,此讥非太后者亦入室,相助持梳具焉。余见之,念顷间方力刺其非,今又面之,为之羞惭不置。太后既盥面毕,复栉其发。婢仆等持鲜花如素馨、玫瑰之类至其前,太后乃一一簪之。而谓余曰:“吾爱花甚,以其较玉与珠之为佳也。且爱物植之渐以长成,而余自灌溉之。尔至此前,余以此殊忙碌,今则久不视之矣。其命速备餐,余将于其后稍游憩焉。”余出室传命,既复进糖食其前。时太后已著衣竟,出坐厅堂,而作骨牌戏焉。乃询余曰:“如是日月,尔究乐之否?”余答以:“得与太后俱,甚乐之。”又曰:“恒有于余前述巴黎之美者,其地究奚似?尔居之乐否?愿归来否?离中土至三四载之久,必甚苦是。当尔父期满,得余之命,其来归也,想尔等俱甚欣悦矣。”
太后之言若是,余之不能以离巴黎故而甚悲戚也告之。乃仅答之曰:“是。”太后又曰:“吾思中国无物不具,其不同者,仅人之生活耳。且向所谓跳舞者,有语我者:谓二人携手而跳跃室中也。苟如此,则诚无乐趣。尔曾与人跳跃未?并有语余者:白发老妪,亦跳舞也。”余乃详述种种跳舞戏,如总统所设者,私人所设者,以及所谓假面跳舞者。”太后曰:“余诚不乐假面之跳舞,苟人焉而戴假面具也,则与之舞者,将不识为何如人。”余于是又详述主人之设宴也,其邀客之若何审慎,品行有不端者,绝不能与上等社会为伍。太后乃曰:“吾甚愿尔舞,尔可稍示我否?”余闻命,乃往寻吾妹,渠方与皇后作长谈,即告以太后愿吾徒跳舞,必为之也。时皇后及诸宫眷等闻是,佥欲一瞻云云。吾妹谓曾于太皇室中,见一留音机,或可于此得音乐焉。余思其言甚当,乃见太后,乞用其留音机。太后曰:“跳舞尚需乐乎?”余闻之欲笑,乃语之曰:“用乐较佳,否则不能整齐步伐耳。”太后乃命太监将留音机取出堂中,而曰:“尔跳舞,余进餐也。”余取机寻之,其音片中,尽中国乐。其后乃得一二人跳舞之曲,于是乃舞。其时观者甚众,彼等视之,或将以余为发狂矣。舞毕,太后视余等而笑曰:“若吾则绝不为此,尔等频频旋转室中,不眩晕否?吾意尔胫必疲甚。斯诚足乐,中国数百年前之女子,恒为是。吾知此大不易,且舞者必有殊荣。但余终以为男女相携而舞,殊不雅观耳。且男以手抱女之腰,尤吾所反对。惟吾甚悦女子之相舞也。且吾决不令华人为此,以男女殊无芥蒂。吾知西人颇不以此为意,以此见西人度量较吾徒为洪耳。闻西人殊不敬其亲,谓可以笞之,且可以逐之他适。斯言确否?”余答以:“殊不如是,告者言之误耳。”太后又曰:“或其下等人中,间有之。以传言之误,遂相率以西人之无不如是也。中国亦有与是相若者。”余闻是殊愕,果谁以此种谰言相告,而使之深信不疑耶?
余等食既,已五时又半。太后谓将往廊中散步,故吾徒复随之。渠方以花示余,谓其所手植者。凡太后所至之处,从者之众,一如早朝时。行至长廊之彼端,约需时十五分始达。太后乃命将其坐椅置之一凉室中。此室为竹所建,一切器用,无不作竹形。太后既坐,阉人乃进茶与金银花。太后复命之给余辈,而言曰:“此则余之自奉者也。吾最爱乡景,此外尚有佳处甚多,将一一示尔。且可必尔见之,将不再乐彼异邦矣。世界风景,固无一若中国者。使臣之由外国归者,恒谓彼土山林,视之殊顽恶。此言信否?”余闻之,知必有语是博其欢心者。故者太后:“余足迹几遍各国,亦曾见有风景之美丽者,惟终不若中国耳。”语时,太后谓甚寒,且以之询余,并谓余曰:“尔之太监,俱立此,曾一无所事。此后可命之携衣襄相随,吾思西衣极不适,非太冷,则太暖。尔之腰觉缚束否?不知尔奚以能饮食者?”太后语毕,乃起立,余等从其后,缓缓行,以返宫。渠坐于堂中宝座上,复戏骨牌,余乃出至廊下。皇后语余曰:“吾知尔必不惯终日工作,而莫之稍息也,尔必倦矣,莫若易旗衣衣之盖较此为适,且便于工作。视尔长裾行时且必牵之也。”
吾告皇后,谓:“苟能易旗衣,岂不甚愿?但未得太后命,而余又不敢自陈也。”皇后曰:“尔不必言之,吾必太后行将使尔易之矣。今之欲尔著巴黎衣者,盖欲悉西妇之衣,如何与时更易也。渠见西妇之来颐和园者,率衣毛制之衣。吾等初见之,亦以西人不若吾等之奢。及见勃兰康夫人,乃知其不果是。尔犹忆太后之言否,渠固谓勃兰康夫人,较所见之西妇不同,即其所衣者,亦与众异也。渠之衣,盖纱质,绘花其上,太后甚悦之。”值语时,电灯忽燃,余乃复至太后前,观其有所需否。太后曰:“今可以寝前再作骰子戏。”余等于是复入局,此与千后所为者无异。此次太后复胜,然仅历一小时已毕事。太后语余曰:“奚以尔终不能或胜也?”吾知渠喜嘲语,乃以命运不佳答之。太后答而言曰:“明日其著尔靴,左右颠倒之,此必胜矣。”余告太后必为之,似觉使伊甚悦者。然值是时也,余乃悉心省察太后之性情,盖于渠前,除服从外,无一可使之欣悦者。太后继谓甚惫,余等乃以牛乳进。又语余曰:“每晚于吾寝前,尔其往次室中为吾焚香,稽首佛前,余甚望尔之非基督教徒也。若果如是,则尔将永不能为余所有矣,其速应吾非是也!”此问殊出余意料,极难置答。为余个人计,必谓非基督教徒也始可,然以此欺太后,觉为罪至深,但除是又无他术,势必出此而后可。然默念时,吾已不自禁而应之矣。因不能稍有所踟踌,不者,将启其疑窦。时余面色虽未稍异,然余心之怦怦,固未之或已。以欺愚太后故,自问殊惭。盖余最初所受之训诫,则无以真言为羞也,而今乃反是。时太后闻余之非基督教徒也,笑曰:“余甚欣羡,尔虽久与外人居,竟未尝信其宗教。不独此也,尔必坚守尔之所旧有者,且永守之,及尔终身。尔今盖不知余心快慰之奚似也!余颇疑尔已信外人之上帝矣,虽尔不愿如是,渠等亦必有术使尔信之。余今就寝矣。”
余等乃助之解衣,而余则置其珠宝于室中,一如平时。太后则戴一玉钏,并易卧衣以眠于绸被中而言曰:“尔今可以去矣。”乃相与之致敬,而向室中退出。时见厅内之石板上,坐有太监六人,皆守夜者,终夜不得寝息。太后卧室中,又有太监二、婢二、及老婢二,有时且有宫眷二人焉,此数人者,亦不得寝息。每夜两婢则按摩太后之胫,由老婢二人监视之,太监二人又监视老婢,而太监复以宫眷二人监视,盖虑其或有舛误也。凡此数人,互相轮值,而宫眷等之必需终夜守者,则以阉人为不足恃也。太后固深信宫眷者。此上所言,皆余询之太监而告余者。闻之,为之惊愕不置。此后又有一宫眷告吾:宫中常例,每晨必轮值一人,至太后卧室,唤之兴也。翌晨值余,其下一日则值余妹。言时面呈奇异之笑容,余初不解其故,后乃知之,继询之,究以何术而唤之醒也?渠答曰:“是无他术,由尔自决可矣,但必审慎,毋使太后怒也。今晨值余,余知太后昨日大忙,意其必倦,故唤之之时,仅扬吾声音,俾之始醒。乃太后兴后大怒,痛责余,谓稍晏矣。凡太后起迟,恒咎人之声音不扬,未能醒之也。然余知太后,必不如是待尔,以尔方来未久,但非所论于数月后耳。”凡彼所言,使余闷甚。但太后之为人,以余所目睹者决之,苟所事甚当,而必谓太后之怒之也,吾终不之信耳。
次日,兴时较早,著衣亦至匆遽,盖恐后时也。至太后宫时,已有宫眷数人坐廊下,彼等笑而逆余,且嘱与之偕坐。因为时尚早,仅及五句钟。而告余者则谓五时十三分,唤醒太后也。有顷,皇后亦至,群与之致敬,请晨安焉。皇后与吾徒作数语后,即询曾唤醒太后未,并谒轮值者为谁,余因自承。皇后乃立命入太后室。余入室时,未使稍有声息。旋见婢仆数人,立于其中,一宫眷坐地板上,盖昨夜之轮值者。彼见余至,即起立,低声语余,谓余既至,渠将去更衣,并稍稍梳掠。太后未醒前,莫或离此室也。彼既去,余乃至太后榻侧而言曰:“老祖宗!今已五时三十分矣。”时太后面墙卧,未见呼者之为谁也。旋叱曰:“去!毋溷我。吾未曾语尔以五时三十分也。以六时唤我。”语毕,复眠。余乃候至六时复唤之。太后乃醒而言曰:“诚足令人惊怖,尔何若是惹人厌恶也!”太后言毕,举目四嘱,见余立榻侧,大愕,呼曰:“是尔耶,果否是尔?谁命尔来唤我者?”余答曰:“一宫眷告余,今日轮余侍老祖宗寝室也。”太后曰:“是诚奇异,彼等竟敢不俟余训诲,而辄以命人,彼等因此事之甚辛勤也,乃举以畀尔,以尔初来不知之耳。”余闻是,未之置答。是日太后事事苛责,余悉心左右之,果觉此非易事。但至下次,余则力以新奇事,或其饶兴趣者分其所思,而艰困亦因之稍减。
读余书者,必不能想象余于此时,得返室中,其乐果何极也!盖此时仅午前十时三十分耳。时余倦极,且思睡甚,未及解衣,径卧床上,首方及于枕,而已成眠矣。
至此以后,所事无不同。每晨必有早朝,其时甚忙。余直至十五日以后,始得悉宫中真相焉,从此宫中日月,余颇乐之。而爱之之心,亦与日俱永。太后视余等极仁慈,并引吾周视各处。一日曾往视太后农圃。圃在湖之西岸,行经一桥,桥名玉带,太后时偕余辈,乘舟来其下,或步行其侧。此桥盖太后所悦者也。时携其椅,坐桥顶上而饮茶焉。每隔四五日,太后必一至其圃。苟于其中,而得蔬与谷也,则乐甚,并取而自烹之于院中。余思此诚足乐,亦卷余袖而助之。圃中时时产有鸡子,太后且教吾如何与红茶煮而食之也。太后之灶,其制甚奇,系铜制,外砌以砖,无烟突,可到处移置之。太后教余先煮鸡子使熟,破碎其外壳,加红茶半杯许,与盐与香料煮而食之。太后曰:“吾极乐乡居,以此较宫中为天然也。且甚乐少年之嬉戏,其严肃之贵妇人如余等者,甚恶之。余固不能再还童年,然嬉戏之心,仍甚笃也。”凡有所烹调,太后必先尝之,且嘱余等遍尝而询曰:“此味不较庖人所制者为美欤?尔等以为何如?”余等无不以精美答。故余在宫中,游嬉时盖居其大半。
余每晨必见光绪帝,苟得间,渠必询余英文。余见其颇娴拚切,甚异之,且觉其颇有兴趣。彼与吾等居,几判若两人,有笑,有戏谑。但一至太后前,则立严肃,若甚惧其将死者然。有时似甚愚蒙。其侍帝入朝者,恒告余以帝之为人,谓其颇不聪颖,且绝不言语也。但余每晨见之,故知之较详。且以居宫中久,觉帝诚华人中之最颖敏者。渠极善外交,理解力亦极富,惟无机遇,不得一展布之耳。外人颇有以光绪果有刚气,及其理解力见询者。彼固不知宫中法律,其母子间,严厉之甚,岂若吾徒对于父母者耶?帝之生活极苦,幼稚时复多病。渠生而为音乐家,种种乐器,佥不学而能。极爱洋琴,时迫余教之。朝堂中有琴数具,均甚美。渠固嗜西乐者也。余曾教以一种跳舞曲,渠按拍之果佳。余觉其殊可友,且尝以其困苦为余诉之。西邦文化,余等屡述之,讵意帝无不知之,频频告余,颇思所以福利其国也。帝爱民殊切,苟值饥馑,必思有以拯之。余察其颇心怜黎庶。而太监等,时作谰言污之,谓其残酷,余未入宫前,已有所闻矣。帝视太监甚善,惟主仆间,不无隔沟。不与阉人语,不得与之语,且不得作闲谈。余居宫中久,知阉人之残毒甚悉。彼等对于其主,毫无敬意。盖悉由下等社会中产出,无教育,无道德,并无感情。虽其侪辈也亦若是。外间所述,多谓帝之足格不善。余敢告读者,此种议论,率由阉人以语其家庭,而家庭中复互相传述,以作美谈,而弥布于外耳。北京居人,大半得悉此种言语。即余居宫中,亦频闻之。
一日值太后昼寝时,余等忽闻一种可骇之声浪,聆之类爆竹然。此类声音,宫中绝不得有是,以爆竹为宫中禁物也。太后旋以是惊醒。不数秒后,人大乱,东西奔突,一若居屋被焚者。太后旋下令命;太监等无哗。而彼等若不闻知,奔走呼号,状若狂。太后大怒,命余等以黄袋与之。袋系黄布制,内装竹板,形式大小各殊,专以之笞太监、婢女、及老婢者。凡太后所至,袋必随,俾意外事用之。故藏袋处,吾等靡不知也。既从袋中取竹板出,太后命余等持往院中,以笞太监,以女子如宫眷及婢女者,各手一板,以笞耸动之群众,此状诚足娱矣。余自思此事殊足嬉,不禁大笑。回顾诸人亦无不笑者。时太后立廊下监视,但相去甚远,不能明了一切。及闻种种声浪,故知余等之笑,亦必不能尽闻也。时余等颇拟竭力将群众分开,奈以笑之剧也,几天力足以制之矣。乃忽然间,群阉立静,无有语者。盖中有一人,见李莲英及其仆从至其前也,彼等见之,惧甚,直立如土偶。余等亦止其笑,各持一竹板,以趋太后前。盖李亦于是时昼寝,闻喧哗声,特来询究,俾告之太后者。盖一小太监捕得一鸦,鸦为不祥鸟,太监等深恨之。而人又率以鸦名太监,以其令人厌恶也,故恨之尤甚。彼等时以机捕之,恳一大爆竹于其爪上,乃燃爆竹而释鸦焉。鸦既高翔,火药爆裂,此鸟遂于空中炸成片片。彼等为此,似非一次。有告余者:谓其恒以此残酷行为事为乐,且恒设宴饮酒以贺。但率于朝堂外为之。讵今日之鸦,乃径向太后宫中飞去,行经广院,火药爆裂,而太后方寝也。时李总管,即以此情毕陈之太后前。太后大怒,命将此阉执之来前,而鞭朴之,总管乃立命卧之地上,两阉立其侧,各执大竹板二,而笞其胫。被刑者绝不敢声息,总管一一数之,数其至百,始命停止,而跪太后前,以俟后命,并嗑响头,求惩其荒疏之罪。太后谓非其咎,且命将犯罪者逐去。时犯者仍卧地上,未敢或动。于是太监二人,各执其足,曳之以去。余等侍于侧,呼息亦不敢稍扬,盖畏太后谓吾等目击行刑,而背议其残酷也。至此种刑事,几日有之,殊不以为意。余初至时,颇怜悯之,及一经寓此,心胸亦为之一变矣。
余第一次所见之被刑者,婢女也。因渠为太后取靴,误择其非配偶者。太后察出后,乃命一婢掌其颊,每颊十掌。惟此婢掌之不力,太后遂谓其友爱甚,致不遵其命令,乃反令被掌者掌掌者。余思此,极可嬉,几欲笑出,惟不敢耳。是夜,余乃询此两婢,既互相掌颊,其感情觉何似也。至余之所以询此之故,因见彼等方出太后寝室,而嬉笑一如平时矣。渠等告余,是无足异。盖已久惯之,此等细故,殊不足烦闷也。余不久亦习是。其感情之淡薄,几与渠等相若。
余今乃述彼婢女也,彼等盖较之太监优甚,率为满人士卒女,俱必入宫,侍太后十年而后嫁。余入宫之第一月,即见有一婢嫁人者,太后曾赏之银五百两,极爱之。其出宫也,殊非易易。人极慧,其名曰秋云。太后以其秀丽若秋时之云,故以是名之。余与之处,为时虽暂,然亦殊爱之。伊曾告余:宫中人语,勿信之。并谓太后曾于其前,谓爱吾笃也。是年三月二十六日出宫。余等于其去也,无不黯然。太后于其未去前,尚不以为意。及去后,始觉伊之不能稍离矣。以此数日,余等日居困难中也。凡事几无一可当太后意者。太后并非无秋云不怿,奈馀婢心甚怯,虽竭力从事,期博太后欢,其能力竟不能达,故余等不得已助之,免激太后怒也。孰意太后立止余辈前,而言曰:“尔等所事,已甚冗,不愿尔之再助婢女也。即若是,殊不足令余欣悦。”太后言时,颜色甚厉,盖深知余等所为,不足当其意也。旋又顾余笑而言曰:“吾知尔诚能助之,俾余不致忿怒。惟诸婢之黠太甚,彼等之不能是,非真不能也,盖知余将选一敏慧者侍余寝室。而此事又非彼等所喜,故作愚顽,俾余怒而远之,得从事于寻常事耳。至太监等则尤劣,盖无一愿居秋云位置者,吾知之审矣。自今以往,余将择其愚顽者,俾余驱使可也。”时诸人惊怖无似,余见之欲笑,继思其人,并非懒惰者,或真愚也。乃逐日与之从事,始知其不果然。至太监辈,则几如全无脑系,举止奇特,毫无感觉,其状态终日如一。至其状态,余当以残酷二字形容之。方太后有所命,无不应之曰:是。乃一至余等之憩室中,又一一询之诸人,而言曰:“顷间何所命,余已尽忘之矣。”于是必趋顷间之在太后前而闻是命者之前,而恳之曰:“乞尔以所命告我,因太后语时,吾未之闻也。”余等恒以是非笑之,因知彼等不敢面询太后,乃举而详告之。有一太监能书,日间太后有所命,渠必录之。因太后于事无不欲记载也。共有太监二十,曾受教育者,学识均甚优。太后于中国文学本娴熟,然凡有所询问,均能答之。吾见苟有能答太后者,或所答不若其所知者,均足使之欣悦,盖彼恒非笑之,而以是甚乐也。太后亦喜戏弄,彼固知宫眷辈之不能中文也,然必时时询之。苟所答者,能仿佛近是与否,靡不足使太后笑者。曾有告余:谓人之太慧者,为太后所不喜。其愚者亦不之悦。余初颇以为忧,及三星期后,始知所以侍之之术,固不难也。凡敏慧之女子,太后固未尝不爱慕;惟太自炫者,实所恶耳。至余之所以能得太后欢心者,其术则若是:凡余侍其侧,无不注全力以为之,且事事加之意焉。有所命,无不如其愿以遂之。此外尚有一事,惟余所察出者,则太后凡有所欲,如芋与手帕之类,渠则先视其物,后则以目视侍于其则者,而不明言也。盖太后室中,有桌一,其日用所需者皆置其上。余既习其性,仅视太后之目,不转瞬间,即知其所需为何物,鲜有误者。渠之悦余,亦良由是。太后性极强执,其所谓是者,必为之,且自信极坚。有时,余见其状,一若甚悲戚者,彼之情绪极深,而愿望尤深,能使其貌之美不稍衰,且愿人与之同情。但仅可于行为中表著之,不可以言。盖其心中事,不欲人知之也。吾知读者阅此,必以为人而为慈禧太后之宫眷,诚非易事。但余于是则适相反,盖余深悦之也。以太后之为人,殊饶趣致。即欲使之欣悦也,亦并非大难事耳。
是年四月初一,太后以久旱故,忧甚。每朝后,必祷。相继至于十日,而卒无效。而吾徒亦无敢有言语者矣。太后终日一无所命。且未与人交一语。吾知太监等恐怖甚,故不俟其进食,径往宫中。是日晨,余所事极多,且又饥甚,凡诸宫眷,无不尽然。而余中心,则甚怜太后。及其既食也,太后谓颇思休息,余可暂去云。余于是乃返室中,询王太监曰:“太后究以何故,因无雨而烦困至于此极。余等固无日不觉天气之甚佳也。”彼谓:“老祖宗实为贫困之农人而烦困耳。久无雨,其所植之谷,殆枯槁矣。”王太监复谓自余入宫,从未雨也。余初不信无雨,竟至两月七日之久。继又念其时似较此为长,因宫中岁月,殊足愉乐。而太后待余之慈善,几若识余为时已甚久者。是晚太后所食甚少,各处都无声息,人亦无敢语者。而皇后则嘱余努力速食,余几为此语所迷。其后,余等入憩室中,皇后告余:“太后甚为贫农烦忧,且将祷雨而禁肉三四日焉。”是夜,太后寝息前,下命北京城内,无得屠豕。其故,盖以人各戒肉,以自牺牲,天或悯而降之雨。旋又命各人必沐浴,且涤其牙齿,俾洗除污秽,而克祷于上帝前也。皇帝且必入禁城某寺行礼,帝亦不得食肉,或与人语,并祷上帝,悯彼贫农,而施霖雨。身悬一玉牌,上镌斋戒两字,字为满汉体。而随帝之太监等亦悬此。其意盖欲儆其行礼时,敬肃将事也。
次日,太后兴时较早,并命余勿以其珠宝与之,著衣甚促。所食之早餐,仅牛乳面馒而已。而余等所食者则菜粥,加盐少许,殊无味。太后除命令外,从不与人语。故余等亦无语者。是日太后衣淡灰色长褂,都无修饰。鞋亦灰色者,手帕亦然。余等随之至一厅堂,有太监一人,手持大柳枝一,跪其中。太后摘取一枝簪头上。皇后亦若是,并嘱余等效之。光绪帝亦取一枝插冕上。而太后复命太监婢女等亦取而簪之。故各人头上,柳叶招展,状甚奇特,见之殊可哂也。太监总管入,跪太后前曰:“已于宫前厅堂中,备齐一切,候行礼矣。”太后乃谓今往祈祷,愿步行。行不数分钟,已过庭院,而达此室。余见室中置大方桌一,上有黄纸一方,暨一玉版,内盛银朱,以之当墨者。复有大笔二。桌之两侧,置大瓷瓶二,亦插柳枝其中。时各人俱静肃无哗。而余之意念中,则颇以戴柳枝为奇,亟欲得其故焉。时太后所衣之黄缎外褂,则置于桌之前。太后立此,取檀香而置于炭盆内焚之。皇后乃密嘱余,前往相助,余乃如嘱,置香其中,俟太后谓已足乃止。于是太后跪其外褂前,皇后跪其后,余等复居其后而跪,作长行焉。祈祷乃于是始。是日晨,皇后曾授余等以祷辞,其辞为:“敬乞上天与其诸佛,垂怜余辈,而赦贫农于饥馑之中。谨愿牺牲以代,而乞天降之雨也。”
余等读祷词三次,而叩首亦三次,至九叩乃已。祷毕,太后视早朝,亦如常。是日退朝较早,因午时将迁回禁城中也。盖光绪帝应往禁城祈祷,而帝之所至,太后必欲随之。退朝时在是日晨九句钟。太后旋命余母携珍宝入禁城。因渠将不御是。余于是乃往珠宝室中,书锁各物,而置钥匙于黄袋内,复书之,以置于诸袋中,而授之执掌钥匙之太监。复选太后喜用之物,而检拾之。其中以太后所衣之长褂,惟最重要。然以太多,势难尽携。
平时余见管太后长褂之宫眷,惟最烦也。渠乃选之,俾四五日间所应需者,而告余曰:“已选出五十袭,或可应用矣。”余谓:“太后居禁城中仅四五日耳,似无需如是之多也。”渠谓:“多携较妥,因不能必其意中究何所欲耳。”惟居宫中,检拾各物,其事盖甚简。时太监等携来黄匣甚多。匣木质,漆以黄色,约长五尺,宽四尺,深一尺。余先置黄丝巾其中,后置长褂,复以厚黄布盖之。其他各物之检束也亦如是。共检束五十六匣,约历两小时始毕。先以太监携之去。太后驾出宫门时,光绪帝与后暨诸宫眷,均跪于道左。驾过,乃各觅其舆而乘之。驾行时,卤簿甚众,且都。兵士行驾前,亲王四人乘马,居驾之左右。其后有太监四五十人,亦各乘马从之,各服礼服。帝与后之驾,其色与太后同。妃嫔者,作深黄色。宫眷则红色。各以四人荷之行。而太后者则八人也。余等之太监,亦各乘马相随。行甚久,始见帝之驾,息于铺石之道上,余等从之。继见太后之驾仍前行,余等则由径路,趋万寿寺迎之。余等下轿后,旋即备茶及其他食品。余复扶太后出驾。上台阶时,并掖其右臂以行。太后坐宝座上,余等乃置桌其前,而余妹进茶。余等复置食物太后前,始退而休息焉。至所谓万寿寺者,则太后由颐和园至禁城时,恒憩于是焉。
方余居舆中时,种种思虑,萦于脑际。是日天气甚和美,余见太后默默无言,心悯怜之。居常,太后甚欣乐,且时有以令余等欢喜者。继复思及柳枝,而终不明其用意所在。抵寺有顷,太后乃偕帝进餐。而余则外出。旋见皇后方坐院左之小室中,有宫眷数人与之偕。皇后见余,乃招余去。至则见彼等方饮茶也。皇后谓余曰:“吾知尔必倦且饥矣,可坐余侧,少饮茶。”吾谢之,乃傍之坐,而互谈途中所见,并述此行之乐。皇后曰:“尚须一小时,始可达禁城。”渠并叙晨间祈祷礼,且嘱余等各宜虔城,以致甘霖。而余则以柳枝之疑团未释,不复能忍,乃急以其故询之。皇后笑而告余:谓佛教以柳枝可致雨也,而宫中习俗,凡祈雨时,必簪之。渠又告余:以后每晨仍必祷,俟得雨乃止。
时闻太后方于院中话语,聆之,知其已毕膳矣。余等乃随皇后入厅堂,食太后之馀,一如曩日。今日之食,虽无肉,然余觉其甚美。及食毕,出至庭院时,则见太后方缓步其间,谓余等曰:“以乘舆故,余胫殊强直。去此之前,当稍行动。尔等觉疲否?”余等以不疲对。渠命余等从之行。太后居前,余等从其后,环绕院中而走,见之殊兄发噱。旋太后回顾而言曰:“吾等大类马之行于厩中者然。”此言也。殊足令余追念赛马场也。时李莲英来,跪太后前,谓:“此时宜启驾,不者,恐不能于所选之吉时至禁城中。”以此,余等遂离万寿寺。此时,驾行甚速,约一小时余,已抵宫门。余等从帝驾后,由径路行,而宫门则大启也。帝与后之驾,径入宫门。余等则下舆步行入内。复有小舆,迟吾徒焉。既至朝堂之广院中,帝与后方在相候。太后驾至,帝跪于前,皇后暨余等跪其后,列作长行以迎之,亦如往时。抵此,午后及夜间,均行祷礼。俟太后寝息后,余等乃返卧室。及至其中,各物已布置有序。而余之榻,亦由太监安置妥帖矣。太监于余,殊有益,以有种种之事,不能自为之也。时余倦极,四肢亦惫,因亟就寝,直至闻叩窗声,乃醒。余亦不自知成眠历几何时矣。旋驱睡魔而兴,兴时见天光黑暗,疑云之弥布也,中心甚乐,意天或降雨,而太后之心,或以是舒。乃急急著衣,衣竟,忽见对面窗上已有日光,不禁大失所望。
禁城内之宫殿历年已久,其貌殊古,而结构亦甚奇。庭院小,而循廊宽。凡所居室,无不黑暗,不燃电灯,夜间以烛,人居室中,不能见天日,非于院内仰视不可。今日之兴也。日尚未出,犹未清醒,双目瞀迷,故疑其有云也。余既至太后之宫,而皇后已先余在是。每晨之至太后宫者,恒以皇后为第一,而装束亦甚齐整,余不知其果以何时兴也。皇后告余:“今尚未晚,太后虽醒,尚未起床。”余乃入太后卧室,而与之请晨安焉。一见即问天气如何?余乃以无雨象实对。于是太后下榻,著衣进晨餐,如昔时。且告余今日将不视朝矣。而帝则入某寺祈祷。余无要事可注意者。余等之祷也,继续至于三日,仍无雨。余觉太后甚沮丧,旋命余等日各祷二十次。每祷一次,以银朱蘸水记点于黄纸。
四月初六晨,天始有云。余见之,即趋至太后卧室告之,孰知已有语之者矣。太后笑而谓余曰:“以是佳音告余者,尔尚非第一人也,吾知尔等必各欲为之首也。今日余觉甚倦,思稍卧,尔且去。当吾兴时,将命人呼尔。”余乃出,往寻皇后,而诸宫眷等均在焉。既见余,群询余知欲雨未。及余等由憩室外出,见庭院已湿。有顷,雨大至。太后乃起,复祷如常。幸雨未止,终日如倾盆焉。
方太后戏骨牌时,余立其椅后视之,旋见皇后及婢女等,俱立于廊下,而太后亦见之,乃谓余曰:“速去,命彼等往憩室中以伺,独不见廊已湿欤?”余于是至其前,乃未及启齿,皇后已告余憩室中亦甚湿,而水复流入也。盖此室历年久,且无沟渠。如上所述者,太后之宫甚高,有阶十二级。憩室在宫之左,筑于平地上,故无阶级。时余方立廊下相语,乃不数分钟,而余服亦濡矣。太后以手敲窗之玻璃,嘱余等趣入。盖宫中定例:非侍太后左右,或有职务者,虽皇后,不得太后命,不能入其宫。是日太后甚乐,见余等大笑,谓吾等似溺湖中而援出者。时皇后著淡绿外褂,首饰上悬红缨,红水滴滴,渍衣上殆遍。太后笑谓余等曰:“视诸女衣尽污矣。”旋命诸人退而易衣。
彼等既去,余复入太后室。太后视余言曰:“尔亦湿矣,惟衣上不显著耳。”盖余所衣者,为加修米尔绒,甚清素。太后抚余臂曰:“尔衣何若是其湿也,莫若易之,且衣其稍厚者。吾思西衣甚不适体,腰亦太细,居诸人中殊不称。吾可必尔易旗衣后,当尤美。吾愿尔易之,置尔之巴黎衣为记念物可也。吾仅欲知西妇之穿著如何耳,今吾视之已甚稔。下月将届端午节,吾将为尔制美衣数袭焉。”余闻是,乃叩首以谢。并告太后,谓:“余苟能易旗衣,则诚大慰。前以久居他邦,所衣者尽西制,其他则无有也。未入宫前,固思易旗服,因得命令,云老祖宗欲吾等衣西衣入觐而止。至余之因易旗衣而欣悦者,则有数故:其一,则以初入宫时,宫眷恒以外人目余辈。其二,则余知太后本不喜此,且居宫中,尤非所宜,故决意易之,以此较适也。况终日所事多,而立时尤久,尤非得有疏散之长衣不可。”时太后乃命太监,以其衣授余试著之。余乃返卧室,去其湿者而易之。吾试著太后衣,觉太宽大。惟衣之长短,与袖之大小颇适。太后乃命太监之能书写者,将余衣之尺寸记录,俾为余制之,并谓此尺寸必适于余。至太后之于余母暨余妹也,亦若是。并命太监:凡吾等之衣,趣成之。继又与吾研论衣之颜色,谓余必著色之淡红或淡绿者,盖于余等甚适,而又为太后所喜故也。余见此,知太后甚乐。旋又论及吾等之头饰,并命人制之。一如诸宫眷所簪者。续语余曰:“吾知尔能著吾之鞋也。尔第一日至此,吾曾试著尔之鞋,尔忆之否?吾必为尔择佳日,俾尔再为满人,而此后永不著西衣也。”时伊且言且笑。旋取历书读之。有顷,言曰:“是月十八日最佳。”而太监总管李莲英,尤知所以博太后欢心者,乃自陈届时必命各件之预备齐全也。后太后又嘱吾等之髻,宜若何始可,且簪何种之花。质言之,太后甚喜为吾等布置,俾成旗装也。无何,太后乃命余等退出。而天之雨,滂沛至于三日未止。至雨之第三日,帝乃归。而各礼亦自是日停矣。太后雅不喜寓禁城中,余亦深恨之,故亦与太后表同情。每晨著衣,必以烛,因室中极黑,虽至午后,亦无不如是。惟为雨阻,未能即归。其后,太后乃谓翌晨必返颐和园,不计其雨与否也。余等无不大喜。月之初六,乃返颐和园。是日天色晦暗,惟未雨耳。余复检束各件,一如来时,并憩于万寿寺进餐。而余等之食肉也,亦于是日始。余见太后极嗜肉,且询余食无肉,可悦不?余答以:“虽无肉,而各味甚美,深爱之也。”太后则谓:“此种食物,不能下箸。苟非斋戒,不撤肉也。”
是年第一次之游园会,为慈禧太后所设,以宴外交团中归女者也。会在是年四月间。此会,太后欲使与曩昔稍异,乃命园中置橱种种,而以珍奇绣货花卉置其中,一若陈列所者。而此诸物,则将以之赠来宾者也。其所宴之客,则美公使康格夫人,美使馆参赞韦廉夫人,西班牙公使佳瑟夫人及其女公子,日本公使尤吉德夫人暨其使馆中之妇人,葡萄牙代理公使阿尔密得夫人,法使馆参赞勘利夫人及其士宫诸妇人,英使馆头等参赞瑟生夫人,德使馆妇人二及法国士官诸妇人。此外则海关关吏之妇人数人焉。是日太后选一极丽之外褂衣之,褂色作孔雀绿,上绣凤凰,凸出衣上。凤凰口内,各缀细珠一串,约长二寸,行时珠串前后移动,甚悦目。头之所饰,则玉凤凰。鞋之与帕,亦无非绣凤凰者,一如往时也。余母则衣纳芬得制之绸外褂,饰以银辫。头上所饰者称是,复益之羽毛焉。余妹及余均衣淡绿色之中国绸外褂,上以爱尔兰丝绣作古钱纹,复以极细之绒编饰之。所戴之帽,作绿色,上簪淡红之玫瑰花。其余诸宫眷,无不衣极华丽之外褂。方行于朝堂时,景色之美,实所罕见。
是日晨,太后状极乐。谓余曰:“余苟著西衣,其态不知奚若。余腰诚细,惟衣此博大之外褂,不能称身耳。即使缚腰如尔之紧,余思当不至有所苦。惟余终不信世界中,有能如旗衣之美者。”今日之客,太后与帝先受其朝觐。有日耳曼公使杜扬氏及各使馆中之翻译,与之偕来。入朝堂时,诸宾作长行,由杜扬氏代陈颂辞。颂辞译成华语,达之庆王,由庆王转达于帝,帝旋以华语答之,而由杜扬氏之译人为之译。于是杜扬趋至暖阁之台阶上,与太后及帝行握手礼。其余诸宾,乃次第以进。彼等俱立于太后之右。方趋前时,各自呼其名与其所代表之使馆焉。太后与诸宾各有数语语之。及见有面生者,必询其驻华之年月几何,及曾否乐居于此等语。凡此诸语,均由余为太后译述之。各人致敬毕,复趋下以立于朝堂中而俟其余。
其偕来之译人,行礼时,不与焉。但立于朝堂中,俟礼既毕,由庆王率之至于别宫。茶点之属备于是。译人既去,太后与帝乃下座,以杂于诸宾之中。
常礼既毕,遂有椅座持来朝堂中,各人得以自适。太监等后进茶,略作数语,乃延诸宾入茶点室。而太后与帝、后、妃嫔不与。太后既退,乃由其继袭之公主作主人焉。入座时,康格夫人居其右,西班牙公使夫人则佳瑟居其左。所食者俱华菜,但有刀叉以备诸宾用。进食时,公主起立,作欢迎词,余为之译作英法语。食毕,乃延宾入宫园。太后与帝均候于是。有鼓乐一班,奏欧洲曲调。
时太后为诸宾导,周览园中。凡经陈品之橱前,各宾俱立而观,互相赞赏其品物。而此诸物者,太后将以之持赠诸宾,作此次之记念品也。既行抵园中新建之茶室内,各人乃坐而休息,且饮茶焉。于是太后乃与诸人兴辞。余辈导诸室至其轿前而别。诸宾既去,余等至太后前,以所遇之事告,并述诸宾之如何欣悦,一如往昔。太后曰:“西妇之足,奚以皆如是之巨也。其鞋形似舟,而步履时,殊可哂,余诚不能赞美之。且西妇之手,余从未见其有掺掺者。其皮肤虽白皙,而面目间则白毛被之。尔固以为美否?”余答以外出时,曾于美国妇女中,见有美者。太后曰:“固无论其容美之若何,惟晴作绿色,殊不秀媚,望之令人忆彼猫眼也。”不数语后,太后谓余等必倦,嘱退去。时余等精力已竭,闻之乐甚,乃向之行礼而退。
自余之入宫也,且两月余矣。而吾父之病,未或有瘳,卒无时机可出而省视。且可否请假外出,茫如也。吾父时有书来,勖余自励,且尽职焉。余母曾询皇后:“苟乞假太后前,而归去一两日,于理当否?”皇后旋告余等:“此举甚当,惟能俟至初八日以后,则更佳,以是日为节期也。盖每年四月八日,宫中率有食青豆之礼。据佛教,自此日以后,人之生命,乃次第以分。即谓善者死后升天,而不善者入凶处受苦难焉。太后于是日,必择其所爱者,给豆一盘,共八粒,与食之。”皇后谓余:“苟以豆还进太后,伊必欣悦,其意盖谓此后可相遇也。而俗则谓之吃缘头。”余如其嘱以为之。是日太后甚乐,游湖之西滨,而于是处进餐。时太后与余母,述余等第一日之入宫情状。旋谓余母曰:“吾不稔裕庚病已瘳未,果以何时始可来宫?自渠使法后,吾尚未见之。余母当以其病稍痊,惟两胫殊弱,步履维艰为答。太后乃曰:“吾忘语尔,苟愿回去者,可请假也。近来余大忙,忘语尔知之。”余等乃俱谢太后,并告以颇愿归去,一视父病奚若。太后遂发命,余等以次日出宫。旋又问余等家居需几何时始可?余等如常仪,而以候其后命对。太后乃谓两三日足否?余等对曰:“于意甚满足矣。”初余闻太后语,私忖不知果有以余等所欲者告之否者,抑其意本若是乎?心甚异之。
当太后午后昼寝时,余乃以暇往视皇后。后之为人,慈善和蔼,见余至,命坐其侧。彼之太监,复以茶饮余。其室中所铺设者,一如太后,惟视太后为精,而外观殊美耳。相与语宫中事既久,皇后乃谓渠爱余甚笃,而太后亦然。余乃以太后曾命余等归去两三日告之,并述吾颇异太后之留心于事也。皇后谓余等入宫已两月,曾有人以此事提醒太后者。事后,余乃知总管李,固知余等之归心切也。皇后旋语余曰:“吾将有以教尔,益尔智慧。盖太后虽命尔明日归家,然尚未有一定之时,尔且不必以此事语人,且不可以急切思归状现于色,毋易尔衣,仍作事如恒,似并未曾以此事置怀抱间者。苟太后忘速尔去,尔亦不必为述之,而依常例,以次日归去可也。尔之返宫,可较定时早一日,以示尔之急欲视太后也。”余闻言大乐,并询皇后:返宫时,可否持物献太后?皇后谓此乃应为事。故余次日仍操作如常,并侍太后入朝常也。朝毕,太后命于别墅之茶室中进膳。此室居牡丹山顶,殊精美,以竹建成,复以茅草,一如乡村居室然。所有器用,亦竹制。窗之架,则作寿字与蝶形,而悬淡红绸帘其上。室后有竹棚,缭以栏干,上悬红灯。倚栏设座,俾座者安适也。吾意此棚,盖将作宫眷之憩室用者。食后,余等复侍太后作骰子戏。戏既久,余竟得胜。太后大笑而语余曰:“尔今日诚幸甚,吾思尔以得归故,乐甚。因是尔之仙子,助尔胜也。尔今可以归矣。”盖今日之戏,即余所述之八仙过海也。太后语时,顾一太监,询以今何时矣。彼以二时三十分对。余等乃向之叩首,立其侧,以俟后命。太后曰:“余见尔去,甚凄恻,固知尔必于两三日内归而慰余也。”又顾余母曰:“裕庚当善自珍卫,速已其疾。余已命太监四人,随尔去。且予以余食之米。”于是余等又叩首谢恩。终乃言曰:“尔等今可以去矣。”
余等既退出,见皇后方坐廊下,余等即向致敬,并与诸宫眷告别返室,预备一切,以备启行。余等之太监甚佳,已将各物检束妥当。乃各赏之银十两,轿役各四两,其常例也。行至宫门,余等之轿已迟于是。乃与太监告别而去。其可奇者,则太监等状殊恋恋,且嘱余等之速归也。太后所命之太监四人,往视余家者,方候于此,余等登舆后,乃乘马相随。余居宫中两月,恍如入梦。而今日之离太后也,心殊怅然。而同时愿见吾父之心,又至急切。行两小时,始临家。见吾父举止较健,其得见吾辈也,乐可知矣。同来之太监,乃入客室,而置黄米袋于案。吾父乃叩首以谢太后。诸太监则各有所赠。彼等亦称谢而去。
吾随以宫中情状,及太后待余之慈蔼,一一禀告吾父。父问余能否感诱太后从事改革,并谓颇望于其生前,得目击之。惟此事能达与否,固久萦余怀者也。当允吾父,竭余心力以为之。
抵家之第二日,太后又遣太监二人,来视吾辈,且赐食物果品甚伙。彼等谓太后以吾等之去,殊怅惘。并嘱彼等问吾辈亦如是否也。吾辈当以翌日返宫告之。居家仅两日,来视余等者又至众,故终日甚忙碌。吾父嘱于夜间三时启行,俾于太后未兴前至颐和园。吾等于是于三时首途,维时天色甚黑,其景一如两月前之所遇,而事之变迁乃异是矣。私念余诚世界极快乐之女子也。恒有告余者,谓太后爱吾至笃。中以皇后言之尤切。况吾又闻太后,固不喜少年人也。顾余虽乐,而宫眷中,颇有忌余者。且太后之事,究应如何而可,若辈殊不愿见告,致余时觉困难。当太后以爱余语余母时,若辈相视而笑。幸余时时审慎,必使有所以悦之。今则返宫,行将又见若辈矣。惟然,吾当决意以驱此困难,吾但愿能于太后有所裨益。其余诸人,则所不计也。
抵颐和园时,方过五句钟,余等太监,相见喜甚。并谓太后尚未兴,已备早餐,可往室中食之未晚。余等乃先往见皇后,渠方拟往太后宫,晤面亦喜甚。并谓曾见吾等之旗衣,已制成,且极美。时觉甚饥,乃往室中进朝餐,食甚多。食后往见太后,时太后已醒,故迳往其卧室中。见太后即行请晨安之常礼,并叩首其前,谢宁家所赐什物之恩。太后乃坐于床上,笑谓余曰:“尔归去乐否?吾知凡有来此与吾居者,不久,即不愿再去矣。”顾余母曰:“见尔甚乐,裕庚果奚似?”余母当以吾父痊可答之。又问家居两日,究何所事?并欲悉吾等前此所选易衣之日,曾忆之也不?余等当以颇悉其期对。于是太监等乃携大黄匣三入室,内盛华丽之外衣与鞋、白丝袜、手帕、荷包、头饰之类,质言之,则全套也。余等乃叩首以谢,并言所赐诸物,无不足令余等愉快者。太后又命太监逐一取出,令吾等视之,而谓余曰:“吾今为尔制礼服全袭,计琥珀头饰一副,绣花长褂两袭,常用长褂四袭,忌辰长褂两袭,一天蓝色,一紫色者,稍有装饰,此外尚有内衣甚多。”云。余见之,兴致大奋,当告太后,亟欲著之。太后笑曰:“尔稍候,吾已选定吉日矣,必俟之。尔必先栉尔发,此事殊不易,可请皇后教尔。”吾知太后虽命余稍候,然苟见吾兴致奋发,必更喜也。太后旋问余:第一日入宫,发何屈曲乃尔?吾乃禀太后:特以纸使之屈曲者。是后太后乃恒以是嘲余矣。太后并谓余:苟不能梳发使直,而著旗衣,则状必奇丑云。是晚,余方坐廊下,一宫眷来笑语曰:“苟尔衣旗衣,不知尔究能美丽否?”吾告以但愿其自然耳。渠又谓:“尔出外数年,吾等颇以西人目尔也。”余告以自太后目余,一如其所出,中心殊自足,不劳代烦。吾知其甚嫉余,故余贻彼独居此,而往寻皇后。时余方与皇后于憩室中相话语,而此宫眷又至,傍余而坐,自笑不已。时又一宫眷,方为太后摘取鲜花者,见之,并询其自笑之故。继皇后亦见之,亦以此事相询,渠概不置答,仍自笑不已。适其时一太监入,谓太后需余,乃去。后余尝以其自笑之故询皇后,然终不能得。是后数日间,甚安谧,太后殊愉悦,吾亦然。一日皇后告余等:“各事须早置备,备十八日易旗衣也。”因为时已促,仅余两日矣。是夜太后寝息后,余乃返室中,戴旗装之头饰,往见皇后。渠谓余较差,且可必太后见余衣旗服,将更挚爱。余告皇后:“未赴欧洲前,恒衣旗服,故知所以戴之。”并告渠宫眷辈恒以异邦人目余,诚不识其故。渠谓以是仅足见彼等之愚耳。并谓彼等嫉余,余可不必置之念云。
次日兴时,较恒常为早,而著新衣焉。衣后自视,乃并己之目力,亦不克自信,频频询之他人:果是吾否也?此类装束,虽余不恒著之,然今自视,似尚不陋。时皇后入觐太后,途经余室,来俟余辈,与之偕往。及抵憩室中,来视余辈者颇众。且议论不休,使余颇觉羞缩,群谓余衣此衣,较西服美甚。惟光绪帝与众特异。渠谓余曰:“尔之巴黎装,实较是为美。余向之含睇而笑,未之置答。渠乃频摇其首,而往太后寝室中。继李莲英至,及见余辈,乃兴致奕然,嘱余即往谒太后。余告之曰:“人争来睨余,一若余为奇物者。”渠曰:“尔不自知己之美也,愿尔后勿再著西衣矣。”及太后见余,大笑不已,余以是颇不自适,盖虑今之装束,或不自然。太后曰:“余殊不信尔犹是前此之女子也。”旋指一镜语余:“尔且监镜自窥之,视尔姿态,其变更果何似。吾思尔后诚属吾有矣。将再置外褂与尔。”时李莲英谓是月二十四日为夏至,各人之钗,均于是日易金以玉。而余等尚未之有云。太后乃谓李曰:“尔以是语吾,吾心殊悦。既使彼等衣旗衣,吾必各给以一玉钗。”李乃去,旋复持翡翠玉钗一盒,至其前。太后乃取一美者以予余母。并告之曰:“簪此者,已有太后三人矣。”又取钗之较美者二,与余及余妹,谓此两钗本为偶。其一东太后恒簪之,其一则渠幼时所簪者也。余见太后赐物甚多,而余殊未有以报答。思之良恧。余等乃竭真诚以谢,并示感戴之意焉。渠曰:“吾今视尔,一如吾有。至为尔所制之外褂,诚最佳者,且将给尔以宫服,与皇后同制。尔固余之宫眷,其阶级本相若也。”时李莲英侍其后,与余作暗号,使叩首以谢。是日也,余叩首频频,几不能忆其数矣。其头饰太重,戴之殊不惯,且虞其坠落。太后且谓将于其七十寿辰,昭示吾等之职位于宫中。盖太后万寿,每进一秩,渠可赐殊恩于其所爱者,或有功绩而有所裨益于太后者,太后固无论何时,可以晋人职位,惟此际特觉殊异耳。旋皇后来贺余,谓太后已选得一亲王匹吾,便余嫁之。渠亦喜戏弄者。余乃以所遇宠眷,一一丞告吾父。父谕余受此宠眷,颇冀余内省无愧,思有所以裨益之,且必忠荩无惰,以终其身也。
余时欢忭无似,宫中日月,诚有足令人爱慕者。太后慈蔼,始终不衰。且自余易旗装后,待命优异,大与前殊,诚如伊所自述。一日,月下侍太后棹舟湖中,太后尝询余仍思适欧否。是夜月光皎洁,余舟之后,尾有数舟。其一舟中,有太监数人奏笛,声韵悠扬,颇足悦耳。并弄一乐器之名月琴者,太后复引声而歌,声极柔媚。余闻是音,乃告太后:“得奉晨夕,于愿至足,任彼何处,亦不愿去矣。”太后复勖余诵诗,而彼日为余训迪。余告以吾父曾使余习之,能稍自作。太后闻之,状似惊异,而言曰:“前此奚不我告?吾乐诗,尔可时时为吾诵之。余蓄诗甚多,各体无不备。”余告太后:“中文知识,殊有限量,颇不敢以浅陋自陈。盖读书仅得八载耳。”太后告余:“宫中仅皇后与彼。娴习文字。曾思启迪宫眷辈,俾能书诵。卒以彼等荒惰,遂尔中止矣。”昔吾父语吾:“苟有所能,无见询者,切毋自炫。”故余之于诗,遂秘而未宣。迨宫眷既知之,遂颇有与余不洽者。且自是而怨日积矣。
四月也,除此外堪称欢愉之日月,今已过矣。至五月既朔,宫中人无不大忙。盖自朔日以至初五,为毒虫节,或亦谓之龙舟节。是日除皇族宫眷太监外,凡督抚将军显宦,靡不有精美之贡品,其贡物之多,实余所未曾见。凡贡进者,人有一黄帖,帖之右角,书贡者之名,名之下,复书叩进二字。至其所贡之品,亦书于其上。太监辈乃以大黄匣,一一携之入。此五日中,无不繁剧,尤以太监为甚。至贡进之多,余亦不能计数之。贡物靡不有,如居屋器用,丝绸珍宝,种类极繁。其最多者为舶来品。余且见有刻镂极美之御座与绣货焉。太后命将诸物,均储诸别室,仅留舶来品于其宫中。盖多所未见者也。
五月三日,为宫中各人进献之期,其情状殊足娱目。余等以置备故,前一夜迄未眠,且为皇后襄助,至翌日晨,乃陈各人进献之物于一广院中,而置诸黄匣之内。皇后之物,列匣作第一行。凡彼所献,悉其自制,为鞋十双。余则绣花丝帕,橄榄袋,烟荷包种种,靡不精美。至宫眷所献者,人各异。盖于节前,不克请假外出以购之市中也。至余等日必有一二人居太后侧,尤无一可以外出者,故颇乐以所购之物语人。余等固未尝请假出宫,然所有献物,已早为之备矣。而宫中人又无不各就献物,预测太后之爱憎。吾母暨吾姊妹,曾函致巴黎,购有法国之华丽锦缎数段,及法国古式之器用一副。余等居宫中,为时虽短,而太后嗜尚所在,已尽悉之。故此外又购行箑扇、香粉、胰皂,以及法邦之新物焉。凡所献物,太后必逐一视之。苟见有恶劣者,必究献者之姓氏。下至太监婢仆等,亦有所贡献,且颇不恶。太后于诸物中,择其所爱者留之,其余则令持去,竟有永不寓目者矣。至其所最慕爱者,为外国品,尤以法国之锦缎为最。盖渠几无日而不制外褂也。他若香粉、胰皂、亦颇使之愉悦,足以美其颜色也。渠以是恒谢余辈,为状至殷。且谓余等思虑周详,能为渠选得佳品。不宁此也,即对于太监婢仆等,太后亦必婉言慰之。众人以是大快。
五月四日,则为太后赏赉余辈之日也。亲王显宦婢仆太监等,亦均有之。太后记忆力极强,凡所贡物,尽悉靡遗,且能知献者姓氏。是日余等又大忙,太后一视其人所献者,为赏赉之等第。有一黄纸,凡将有所赏赉者,姓名悉书其上。某亲王福晋,所进之品极劣,太后大怒之,嘱余将其进物,置室中,谓将重视之,以究其果为何物也。阅其面色,似滋不怿。继命余等短长其绸缎,加以丝辫,而置之厅堂中。辫之尺寸各殊,均太短,不足以缘外褂。至其衣料之品质,亦至不良。太后谓余曰:“尔今可以知之矣,其所进物,果佳否耶?吾悉此诸物,必人之赠。彼特留其佳者自用,而以其余畀之吾耳。即其所进,盖殊出于不得已,非其本心。然疏忽至于是极,令余甚为惊异。彼或以余受物至多,不得悉加审察。殊不知其最劣者,余最措意。盖必如是,而各物始能悉识之。凡所进献,其欲悦余者余知之。其出于勉强,而非其本心者,余亦知之。余将如其所进以报之可也。”是日各宫眷,太后悉赉之美丽外褂一袭,银百两,皇后妃嫔亦然。至所赉余等者,则稍异是。有绣花外褂两袭,青素者数袭,短衫暨无袖短衫数袭,外则有鞋与所簪之花。太后谓余等外褂不多,故不赉银,而特为余等制之。此外又赉余极美之耳环一双,而余妹则无之。盖太后见余所服者为金,而余妹则饰以珠玉也。一日太后谓余母曰:“裕太太,吾见尔于二女间,盖有所偏爱。龙菱乃有美丽之耳环,而德菱则无之。”时余方侍其座后,太后未俟吾母置答,而回顾余曰:“吾将制一美者与尔,尔今为吾有矣。”继余母以余不欲服耳环之重者告太后。太后笑曰:“此无与彼,今已为吾有,吾将视彼所需,一一与之,尔可不与闻其事矣。”太后所赐之耳环,果甚重。太后语余:“苟日服之,必惯。”乃不几时,余果觉如无物者矣。
今且至节期矣,是节亦谓之龙舟节。凡五月五日午时,于诸毒虫最不利,鳞介类如蟾蜍百足蛇蝎等,无不深藏泥土中。盖此时殊足令之麻痹,故制药者,率于此时捕之,藏之瓶中,俟其既干,而制药焉。太后曾举是告余。故余于是日,遍掘土中以捕之,然率无所获,旧俗:太后率于午时,取酒一小杯,置雄黄少许其中,以笔醮酒,于吾辈之耳与鼻下涂黄点一二。以此可避暑季之虫类毒人身体也。至其又谓龙舟节之故:盖以周之战国时;国分为七,各有其君以临之。楚国大夫屈原,曾谏其君与其余六国相联合。其议未行,而虑其国之必将沉沦也。彼意既不能感喻其君,乃抱石投江而死。死之日,即五月五日。楚王哀之,乃乘龙舟而投角黍江中以祭之。从此国人乃以是日为节期矣。今日官中演剧,其第一出,即此历史也。殊有兴趣。继又演介鳞之于午时前,所以自藏其身者。宫中诸人,无不著虎鞋,盖鞋之颠形如虎首也。且又以黄绸制作虎花簪之头饰上。虎花本童子所簪者也,而太后亦命余等簪之。满洲贵族夫人,佥来宫中,见之无不非笑。余等乃以太后所命答之。凡宫眷生辰,太监总管,无不登记之。五月十日,余之生辰也。彼于数日前,告余宫中旧俗,值生辰者,必有所进于太后,其物则果品糕馒之类也。以是故,余乃命人购之,共计八盒。
是日黎明,余盛妆,著宫服,且整饰端详,力求娟好,趋太后前请晨安焉。俟其装束既竟,太监乃以进物入,跪地上,余献之太后前,叩首者九。太后谢余,并祝余寿,复赐余檀香手钏一双,雕镂绝美。并有锦缎数匹。且谓以余生辰故,已为余备面矣。此面亦谓之长寿面,习俗如是也。余于是又叩首谢之。继复向皇后叩首,得鞋两双,绣花颈带数事,为回礼焉。比余返卧室,宫眷等所赠之礼,已满其中矣。
综言之,余之生辰,盖极乐者也。
五月十五,余终身所不忘之日也。盖此日之于宫中,无不凶者。是日晨,余等一如往日以往太后卧室。乃渠腰痛甚,不能即兴。于是轮流按摩其背。其后乃下榻,惟为时稍晏,然其意殊怏怏也。继皇帝入室,跪其前,请晨安,而太后乃若毫不经意者。余见帝以太后不适故,鲜有所语而退。而往昔为太后栉发之太监,又以是日病,于是又命一人来,为太后佐助。太后乃命余等监察之,毋使之落一发也。盖落其一发者,率不能稍有所容忍。而此太监,又不若向之栉发者之黠,彼恒有术以藏之,使不之见。此监则不知所措矣,时惶惧甚。而太后又于镜中窥得之,乃询曾落其发未,渠以实对。于是太后大怒,命易其人。余见欲笑。但此太监,悚栗无似,不禁大哭。太后命其立离室中,且谓将有以惩治之。余等不得已而为太后助,此事良不易,盖太后之发太长,梳之实难耳。
于是太后复临朝,一如恒昔。朝毕,乃举其事以告李莲英。李诚狠毒人也。当谓太后曰:“何不于其时扑杀之!”少间,太后命李以其人来,于其宫中加之刑焉。既毕,又谓食物粗恶,命取庖人而刑之。有人告余:值太后怒时,盖无一事而不非者。余以是故,虽以今日所遇,而处之漠然。太后曾谓余等之髻,垂于后者太低,殊觉过事修饰。余等之髻,固无一日不如是,而太后未尝道及之。当时彼目余等而语曰:“余今视朝,无需尔辈,其各归室重栉之,苟再见有如是者,余必立削其发。”余闻太后语,严厉如此,惊惧之甚,实生平所未有。余不知太后曾指余而言否也,但漫允之为宜,遂如其言以应之。余等方拟返室,太后复立出监视。行不数武,又闻其诟叱长寿,谓渠之自以其髻为是,亦命之去。途中颇有非笑长寿者,以是颇使之愤愤。当太后怒时,恒谓余辈所事,特欲使之怒者。实则余等无不兢战,谁敢出此,盖无不力求所以愉悦之,而适得其反耳。
是日也,太后之怒终不已,故余时谋离其左右。余见太监辈,有趋其前以陈白者,且间有紧要者,太后乃读书不已,始终不之睨。实言之,此日余实自觉怆恻也。初时,余尚以为太监皆仆役之忠荩者。乃逐日视之,始尽悉其为人。偶尔鞭笞,殊未尝有所苦之也。
旋皇后嘱余仍入太后室,侍之如常。谓余苟讽太后作骰子戏,彼或以是而忘其烦懑焉。余初惧将有所谴责,颇不愿往。继见后为状至诚,乃以试为答之。当入太后座室时,彼方观书。既见余,乃言曰:“其来前,吾愿有以语尔。尔知宫中诸人,固无一良善者否,余深恶之。以后尔髻毋再太低,以垂于脑后。今晨余未怒尔也,吾知尔与众人殊,慎毋为他人煽诱。颇愿尔日居余侧,如吾所语尔者,以从事可也。”太后语时,状极慈蔼,其面色亦不如晨间之厉。吾当许太后:苟能有以愉悦之者,实所大慰也。凡所语者,一如慈母之语爱子,故余之志虑,亦因之以变。且念太后,毕竟无不是之处,但恒闻吏人言:谓人之为太监者,无不凶恶,盖时时思所以倾害人,而实则毫无理由也。
是日,各人之从事,无不格外审慎。有谓太后一经嗔怒,则无休时。然所以语余者,温蔼实甚,似尽忘其困扰者。例此言。适得其反。太后固不难于侍奉者,惟必观其举动耳。余思其魔力甚大,盖一经语余后,几令余忘其曾经盛怒者矣。而余之思虑,又似已为太后觉察。彼谓余曰:“吾能令人恨吾如毒,然亦能令人爱吾。吾固具此权力者也。”余思此言良然。
五月二十六日早朝,庆王奏太后:“美使夫人康格,来请私觐,乞示时日焉。”太后谕俟至明日覆之。意盖欲得暇思索之也。时余仍居屏风后,方倾耳以听,而宫眷辈哗甚。
旋太后乃命视朝时,无得或语者。余心大乐。盖如此。太后与宰臣之言,余或得聆其一二。其言固至饶兴趣也。朝后,太后命余排云殿备餐。殿居某山之巅,去时,太后愿徒行,故吾等乃缓步随之。共登山二百七十二级,且行崎岖之石上者,约十分钟乃达其地。太后于登山时,若毫不介之意者。有小太监二人,左右掖其两臂,扶之以上,其状至可哂。余见太后步履绝健,恒及太监之先,且不与一人语。当抵殿时,余等惫极,精力弱竭。太后固善行者,视此状大笑。盖太后之为人,苟其智与毅力,有能胜人者,辄欢悦。彼言曰:“吾老矣,然吾步履,犹能较尔少年为速。尔辈诚无所能,果以何事而至是耶?”太后性尤喜赞美,吾居宫中久,颇知设辞以悦之。然有赞美而不得其当者,彼又恨之。故虽谀辞也,亦靡不审慎出之。
排云殿,一瑰丽宫殿也。殿前有一广场,如庭院然,中植红白夹竹桃殆遍。院中有瓷桌一,及瓷椅数事。太后坐御座上饮茶,默不一语。是日天甚清朗,且有日光,惟风甚厉。坐其中,不数分钟,谓风至巨,遂入殿中矣。吾见其如是,喜不自胜,耳语皇后:风将吹吾头饰去也。时太监辈,方置食物于台上,皇后暗示余等随之去,余等从之。及至殿后之游廊,遂共席窗台以坐,盖宫内窗牖,无不低者。廊之内,窗之下,砌砖如椅,广约及寸,谓之窗台。而宫殿中,除御座,从未见有椅者。皇后及问余:“曾知太后有所思否?”余告以太后所思者,或晨间庆王所述之私觐事也。皇后谓余所度者甚是,且询余曰:“尔究知私觐果何所事?且将于何时举行耶?”吾告:“太后尚未之置答也。”
方是时也,太后已食毕,缓步室中,而视吾等进食。旋至吾母前而谓之曰:“吾甚异夫康格夫人欲觐吾之故也,殆有所事与吾语耶?颇欲知之,备为之答。”吾母谓:“或有人欲见太后,而使康格夫人居间耳。”太后曰:“否,不可若是。欲入宫者,必先呈名单。若常例朝觐,吾殊不置意,而今固无所用其私觐者。吾极不愿人有询问。尔等尽知之:彼西人也,依其习俗,固和蔼且恭谨。惟其礼仪,则不能与吾徒并论。余且作保存之言可也。盖中国俗尚,吾深佳之,终吾之身,颇不欲其或有更易。尔试思之:凡吾黎庶,何一非自髫年,授之揖让。尔且以最古之训谕,与新道德衡之。然彼人民或乐是也。至吾之所谓新道德者,盖指基督教言也。以毁其高曾考妣之神主,而付之火。此间人民,以教士之故,而室家仳离者,不知其几。彼固恒诱惑青年,以信其教者也。至吾之因其朝觐,而中心不适者,盖以彼凡有所请托,吾等终觉谦撝过甚,不忍有以拒绝之。而彼外人,乃若不明其故者。今吾将以所筹度之语语尔。设彼等之言,而有涉于请索者,吾将语以凡事必与宰臣商之,吾不能主之也。吾虽为太后,然国法在所必遵。若日使尤西德夫人者,余则爱之甚。人既和善,且从无呆笨之疑问。日人本与吾人相若,其进化之悬殊,尚不远耳。去岁,在尔等未来之前,曾有一牧师夫人与康格来者,劝吾设一女校于宫中。当时吾不愿拒之,乃以容再计议答。今且就此言论之,苟设女校于宫中,岂非大愚?且吾又从何处而得如许之女子耶?事之类此者甚多,余实厌之矣。而贵族中之子弟,余殊不愿其来吾宫中,从事诵读也。”
太后语时,视余等而笑,诸人亦无不笑者。太后曰:“吾固知尔等之必笑也。彼康格夫人者,人诚和善。而美人之对于中国,亦极友爱。吾于光绪二十六年,颇感其惠,但吾终不悦彼教士耳。李莲英告余,谓教士之在此间者,恒以药食华人。人乃无不愿从基督教者矣。然必伪为诚善,而使华人慎重思之,一若不愿嬲人之信其宗教,而稍违其本愿然者。且又恒取贫苦之幼童去,而抉其目,以作药剂也。”余于是告太后,谓:“是诚不确。余会见教士甚多,其心无不慈善。且颇愿有以辅助贫民者。”并告太后:“教士之所以待孤儿者奚若,如庇之居屋,给之衣食之类,恒以时身入内地,取瞽儿之不能奉事其亲者,而教养之。余所知,盖不一端也。有时乡人以其残弃之儿女,给之教士,以家贫不克抚育之也。”且又述彼等之学校,与其所以辅助贫民之术。太后笑语余曰:“余固信尔之言也。惟教士又奚以不居国中,而谋所以裨益其国民者?”余闻此,思多言亦复无济。惟吾甚欲于此时使教士之在中国者,所遇骇闻之事,俾太后知之也。当一千八百九十二年,曾有教士二人,被暴民杀毙于武穴,而教堂亦毁于火。时张之洞督两湖,余父奉檄,往查其事。叠经困难,始获三犯,而依律缢杀之。被难教士之家族,政府复与以赔偿焉。其翌年,宜昌左近之麻城,一天主教堂,复毁于火。暴民谓于该堂中,见有瞽童甚众,皆目之被抉而从事工作者也。宜昌守亦谓教士确曾取儿童之目而制药也。余父于时,乃取瞽童入署中,面询之,守之为人极戾,亦极排外,及给诸童以食而教之,谓教士确抉其目。乃翌日询之诸童,佥谓教士待之极优,给之寝居。而与之丰衣美食。未入教前,瞽已久矣。并谓宜昌守曾授之意,佯称教士之见虐。惟此殊不确耳。且求仍返校中,谓彼处诚足乐也。
太后曰:“彼等之拯济贫民,而救其苦难也,良或有之。盖如佛祖之以其肉而食饥禽也。苟彼等能置吾民而他适。则所深愿。吾等且信吾固有之宗教可也。尔抑知拳匪之乱之所由兴乎?彼中国教民,诚不能辞其咎矣。拳匪受其虐已久,故思从而报复之。此固下等社会中恒有之事。惟其举动太暴,且又火北京居室,藉以致富也。其火居室也,不问其谁氏之屋,而同归于尽。盖欲延长其时间,而为攫取钱财之计。至中国教民,又庶民中之最劣者。乡民之土地财产,彼等恒夺为己有。而彼教士,又从而庇佑之,俾有所分润焉。其有拘至县署中者,皆不跪,不服从法律,且时时侮辱官长。教士又不计其有罪与否,出全力以荫之。教民之言,辄以为实,而使县长释其罪。光绪二十四年,尔父曾订有官吏与教士往来之规则,尔尚忆之否耶?吾知庶民信彼基督教者多矣。但高级官吏,吾终不信其有信教者。”语至此,太后四顾,而低声言曰:“康有为曾劝皇帝信此教矣,但终吾之生,无一人得而信之也。至西人政事中,亦有吾欣欣羡者,如其海陆军与机械之类。惟论其文化,吾必谓中国实居首选。至拳匪之乱,人民颇信其与政府相联络,此实大谬。当发难时,吾叠降谕旨,以兵力逐之。奈已燎原,不可收拾。于是,余决意不出宫门一步。以余之老,死生何足置念。惟端王及那公,力速余去,且劝吾易装焉。余大怒之,未之立允。迨余返銮,恒有语余者,谓人民颇信余微服去也。且谓余衣一女仆之衣,乘一破骡车,而此女仆,乃作太后装束,乘吾之轿以去。吾诚不知谁造谣者。人既信之,则居北京之外人,自不难得而悉之矣。今再与尔述拳匪之事也。其时,奴婢待余之虐,盖已甚矣。方吾去时,几无一人愿与吾偕,且迁都之议,宫中尚未筹及,而彼等已于其先相率避去。其不去者,则环立吾侧,以觇动作,而不事所事。余见其如是,决意亲询之,以视愿随者有几人焉。故语之曰:‘愿从者从,不愿从者,离此也可。’乃余言甫毕,而侍侧以聆是者,已寥寥。吾见之,诚不能不惊奇也。仅得太监十七,老婢二人,婢女一人,即长寿是也。渠等佥谓无论如何,必与吾俱。吾之太监共三千人,乃不俟吾点验,而去者殆尽。中有劣者,且有所无礼于吾,掷吾宝贵之瓶于石板上而破碎之,盖知吾之将去不能有所惩治也。吾涕泣终日,而祷于太祖太宗之前,祈其护佑。从吾者亦随吾祷。至吾之家族相从者,仅皇后一人而已。戚族某,吾最爱之,凡有所需,均如其愿,乃亦竟不我偕。至其所以不偕之故,盖以为外兵见宫人之走者,无不杀之耳。”
余等行后七日,余遣一太监归,见此戚人仍居北京。伊询太监:曾否有外后追逐,而余之见杀未也?但此后数日,日兵占居宫殿,彼即见逐。盖彼初意,虑其必死。继以余尚未见杀,故意来居宫中,或可与余等偕去。至彼遄征之速,余迄今尚不得其故。一日晚,余等方居乡人陋室中,彼忽与其夫偕至,其夫固甚佳者。彼当告余,以余之去,如何怅惘及急欲知余安危之状,且言且泣。吾当禁其弗语。仅以所言殊不之信告之。自此以后,遂与吾绝矣。而余之旅行,艰困殆极,日居轿中,自日之未出,以至于既暮。夜则宿于乡村中。尔今闻是,必且悯余。以余之老,犹且受此苦难也。
行时,帝则乘车,以骡负之,后亦若是。余于途中,仍自祷高曾,乞加冥佑。惟帝则终始无言,从未启齿。某日,又遇数事:是日雨大至,轿役逃者数人,而骡又暴毙数口。天既天热,雨如倾盆,一一注余头上。另有小太监五人,又复逃去。至其所以逃去之故,则以前夜余见其虐待县官,而不得不惩治之也。此县官曾供给周至,务期安适,惟食物本难致。余曾闻彼与县官争斗,而县官则跪其前,乞其勿语,且允其所索。余于斯不禁大怒,夫以旅行之景况如是,苟有为之供给者,诚不能不自足矣。
行经月余,始达西安。余之疲困,几不堪为尔言。而余心烦闷之甚,更不待言矣。以是致余大病,几三月始愈。终余之身,余不能忘之也。
光绪二十八年春,余等始返北京。及余得见宫闱,诚不能无恐怖之观念。盖凡百事物,大异初观。吁,可哀矣!宫中华饰,其可宝贵者,非经破损,即经劫窃。三海内之珍宝,几无一存。即余所日祷之白玉佛,亦复有人坏其手指。外人且有登余宝座,而摄影去者。当余居西安时,虽以督署备余行宫,然其建筑太老,湿重,且易致病。余寓其中,如入地狱。继皇帝又因是病矣。今欲一一语尔,为时颇长。思余生平,备尝艰阻,而以末年为最。苟余有暇,当为尔详言之。吾颇愿尔知其真相焉。
今吾且再论康格夫人私觐事可也。此次私觐,必有特故,吾但愿其再勿有所呈请,以余深不愿却之也,尔能度其一二否?余告太后:“必不致有特故。或康格夫人,以其娴习礼也,故尔有是举。且吾亦不信其有所呈请。”太后曰:“吾之所反对者,仅以康格夫人,恒偕一女教士来,为之译人也。今吾既有尔母及尔姊妹,吾思之,必且足用矣。彼之此举,吾诚不能谓其必是。且译人之华语,吾又不能尽解。外交界中诸夫人,吾甚愿见之,但非所论于教士也。苟有机遇,吾且禁之。”
次日晨,庆王告太后谓:“美国海军大将伊文斯暨其夫人,及其偕行诸人,欲觐太后。美国公使,特请分两次朝见,并谓:昨日所陈康格夫人自请私觐事,实误也。”
早朝既毕,太后乃笑而言曰:“昨日吾非语耳,既请朝觐,必有其故耶?吾宁见美国海军大将及其夫人也。”又回首语余等曰:“其整齐各物,务期悦目。凡吾室中所有,其尽易之。必如此,则吾等起居状况,始不致为外人所知也。”余等均知此举,不啻举宫殿而翻覆之,事大不易。然皆应之曰:“是。”
当预定朝见日之前一夜,余等乃举障窗红帘,而易之以天蓝色者。他若椅机之垫褥,亦易之,色与是同。于是时也,余等方督太监辈从事工作,忽见数太监入室,携一大匣,满盛时钟,而太后亦于时入,乃命将青玉之佛,一一移去,而宝玉华饰,亦间移之,而置时钟焉。盖以为世所希有,不轻欲外人见之也。余等又易绣门帘三袭,而以绿色者代之。至此门帘,亦所希有。盖帘为金丝织成绣佛五百尊其上,道光帝曾用之。太后以为悬此于户外,可辟百邪。故太后特命朝见后,必以一人复悬之。毋或忘。继余等又整齐其器用,伊之梳妆台,为诸物中之最重要者,恒不欲人见之,虽官吏之夫人亦然,故乃为之移置密室中,而加锁焉。继又易其榻,凡有红者,尽以绿代。其原有之器用,皆檀香制,榻上之雕刻物,质亦同。而此檀香,于未制器用前,率分置于佛寺中,以圣洁之,故亦不可使西人见。然以榻上之雕刻物,非余等所能移动也,乃以绣幔幛之。方是时,太后趋入,嘱其卧室,暂缓布置。盖以次日,仅有海军大将及其随员朝见,必不致入私室。若伊文斯夫人与其他妇人之朝觐也,则在是日之后。并谓朝堂中,不知果如式布置否,当视之,此要事也。旋言曰:“其仅于吾厅堂中。铺地毯可也,吾深恶之,然殊无如之何!”
余等工作既毕,太后乃以诸夫人朝觐时,余等当衣何服见谕。顾余曰:“翌晨尔无庸来吾御座前,彼间皆男子。吾当于外部卿丞中,命一人来。吾殊不欲尔与生人语,此非满人礼。彼等皆不相识者,一经返至美土,或将以尔之颜色语诸人。”其时太后又命次日取其黄袍来前,俾临朝衣之。谓于此际,伊必衣其公服。此袍系黄缎制,上绣金龙,且带一颈环,共有珠一百八粒,亦公服中之一。旋又曰:“吾殊不愿衣公服,颇不美观,吾惧夫将必衣是也。”又谓余等曰:“尔等所衣,固不必殊异。”
次日,太后兴时较早,亦较曩日为忙。以余所知,凡有朝觐,余等无不受骚扰,时有舛误,颇足激太后之怒。太后曰:“余方力求娇妍,而此辈乃恒使余嗔怒。吾知美国海军大将归国时,必以吾之容止语人,吾殊不愿其观念或有差谬也。”其发,约两小时始栉成。而常例早朝,为时已晚。太后乃命俟人去后行之。频频引镜自窥,谓彼殊不悦公服。且询余:“苟外人见之,曾知此为公服否耶?”又言曰:“吾衣黄袍,致余色亦陋,余面几与袍色相若矣。”吾当告太后:“今日乃私觐也,苟愿衣他服,当无不可。”渠闻此,似甚喜。而吾则深惧夫所言之或误。然以大忙,亦不之置虑。太后乃命将其种种外褂,一一持来。选之既久,乃取一淡青缎袍,上绣寿字,而饰以宝石与明珠者衣之。太后衣毕,谓此衣始足称身,且命余入珍宝室取花以饰其髻。其花之簪于头饰左者为寿字,右者为蝙蝠,若靴与帕以及他物所绣者无不类是。装竟,笑而言曰:“今余始觉不媸,且往朝堂中候之,并可于暇时作骰子戏焉。”于是又谓余等曰:“临朝时,尔等可居屏风后,欲窥视者亦可。惟终不愿尔等为人所见耳。”于时,太监等置图桌上,将入局矣。忽有一高级太监趋入,跪太后前而言曰:“美国海军大将已入宫门,美公使与之偕,约得十一二人。”太后笑语余曰:“吾料仅有美国公使与其海军大将,暨随员一二人而已。其余果为谁耶?虽然,此无与也。吾颇愿受其朝觐。”余等乃扶之登暖阁内之宝座,并整拭其衣履,而以所备答词受之。乃偕皇后退居屏风中。其时甚静,都无声息。朝见者行于石板上之履声,犹得闻之。余等乃从屏风向外窥探,见有亲王数人,引导诸人升殿阶而入朝堂。海军大将及美国公使既入,立作一行,与太后鞠躬者三。时帝亦坐宝座上,居太后左。其宝座甚小,几与寻常之椅同。太后之答辞甚简,仅欢迎海军大将之来中国而已。诸宾于是趋至暖阁前,与太后及帝行握手礼。其升降也,各异其侧。旋由庆王导入别宫而宴之,于是早朝遂毕。此盖极单简而仅具仪式者也。
朝毕,太后谓曾闻吾辈有于屏后笑者,他人闻此,或将訾议,伊极恨之。余告太后:“笑者实非余也。”太后曰:“此后再有外人朝觐者,尔不必再来朝堂中,但非所论于寻常早朝,来觐者皆吾之臣庶耳。”
是日午后,太后未入寝室。彼谓愿俟诸人既去而聆其作何语也。约两小时后,庆王来前,谓诸人已毕膳,以得见太后颜色,靡不欢忭无极,今已去矣。至此次海军大将之入宫,乃由左门入。其中门仅太后与帝得出入之,惟献国书者,亦克行之。故海军大将之退,亦由其所入之门以出。继太后询庆王:“曾否引诸人周游宫殿?彼等见之,意态何以?曾否有所语?觉欢忭否?”复语庆王曰:“尔今且去,明日为诸夫人觐见期,凡有所需,速预备之。”是夜,太后又谓余等曰:“明日所衣,务期其同。且择其最丽者衣之。今来宫之夫人,后或不能再与吾徒相见,今苟不以所有示之,无机遇矣。”乃命吾等均衣淡青色之衣,皇后与皇妃亦然。又语余曰:“苟诸夫人,询谁为皇妃者,尔则告之。倘不见询,余不愿尔介之相见。余之为人,无不审慎。盖以宫中诸人,不惯与人周旋。恐其举止,或有乖误,而为西妇非笑也。”又与余等曰:“畴昔妇女之来宫中者,余恒有所赠。而前次入觐,则全无。今果应投赠与否,吾不得而知之矣。”顾余曰:“尔可预置宝玉数事,备余之需,以精匣盛之,务期妥当。惟不得余命,勿持之来前。”又曰:“吾等话语已久,尔等可去休息矣。”余等乃与致敬,请晚安焉。余以得返室中,心中大快。
次日晨,各事无不顺适,且亦无所骚扰,诸人靡不悉心修饰,太后以是大慰。旋语余曰:“尔之面色,脂泽太淡,人将以尔为嫠,且尔唇吻,可涂丹朱,习尚如是。今且不需尔,可返室中,重敷颜色焉。”余于是复归己室,施脂粉如众。惟自窥姿色变异,不禁大笑。于时又入太后室。太后曰:“尔之颜色,今诚美矣。苟尔以脂粉为縻费者,吾将为尔购之。”太后且言且笑,彼固恒戏弄余者也。
此时太后饰妆已毕,乃有数宫眷持来外褂甚多,备之选择。彼谓将衣其色之淡青者,乃选之至二三十袭,讫无一当。命再持数袭来。其后,选得一外褂之绿色者,上绣百蝶。复衣一紫色坎肩,亦绣蝶者。褂之下端,垂珠缨。太后并戴明珠,其中之一,大如鸡子,盖彼所最爱者。非有要事,不悬之也。头饰左右,簪玉蝴蝶花各一。手钏与指环,亦无不有蝴蝶者。质言之,无物不与之相配也。其头饰上,珠宝之中,仍簪鲜花。白茉莉,其最爱者。皇后与宫眷,不得簪鲜花,但出于太后殊恩而赏之则可。余等可簪珠与玉之类。太后谓鲜花仅彼可用。其意以为余等年太幼,簪之恐损花也。太后装束既竟,乃随之入朝堂,当嘱将骨牌携之与俱,盖将于此时戏之以消遣。戏牌时,且与吾等语,谓吾等对于美国妇人,各宜和悦,且宜恭谨,并可引之周览各处。太后曰:“今之各物都已更易,此固无妨也。”又曰:“吾思之,颇欲自笑,今更易各物,果何为乎?彼等见之,将意余等起居,无不如是。此后如有询尔者,尔可以并不如是,每有朝觐,则更易对。俾令彼等为之惊奇也,且尔必语此。不者,将无人知之。而前此之忙碌,太不值矣。”今日固私觐也,故太后未用其宝座之大者,仅坐小宝座上,居朝堂之左,每晨受诸臣之朝,是于此,而皇帝立于其侧。时一太监入,即昨日之人,谓诸妇人已至宫门,共九人焉。太后乃令宫眷数人于院中迓之,并导之入朝堂。彼等如命以去。余则立太后座右。继见彼等佥登堂阶,太后低声询余曰:“谁为伊文斯夫人耶?”余以从未与之谋面,遂以不识答。及其既近,余见一妇人,与美使夫人偕行,决其必为伊文斯夫人也。乃以之告太后。既近前,太后曰:“彼女教士又偕康格夫人来矣,每次渠必与俱,吾将告以恒喜见之,视渠果能明吾意之所在否?”
康格夫人既与太后握手,复引伊文斯及其他诸夫人,与太后相见。余侍侧,窥伺太后,见其状极和蔼,笑容可掬,与曩状大殊。而谓彼等今得相见,实所欣慰。乃命太监携椅入堂,俾诸妇坐。同时太监又进茶焉。太后乃询伊文斯夫人:曾否爱悦中国?以北京之地为如何?寓此者已得几时?尚有几时淹留及居停何处焉。余已熟闻太后语,故凡所询问,无不一一知之。旋康格夫人语其译人,谓久不见太后,谨询起居。太后告余曰:“尔告康格夫人,余之起居殊健,且余见之殊喜。惜余不克时时视朝,不者,可恒相见。”又续言曰:“公主将陪宴也。”于是朝觐始毕。
宴设于太后宫后之养云轩,特铺陈此地以作餐室者。凡果食等均备于此。除太后皇后皇妃外,均与宴。余以布置餐桌,约费两小时始毕。太后谕用外国之白台布,似觉净洁。而掌花园之太监,又以鲜花饰台上。太后又命座位之如何安设,曰:“伊文斯夫人尊客也。康格夫人虽为美公使之妻,然居京者久,故宜以伊文斯夫人居首。”后又告余:“各人座位,一依其阶级为先后,公主及太后侄女为女主人,各相向坐。”余等乃置金制之菜单盘于桌上,及金盘之盛杏仁、瓜子者。其余诸物则银制。且设箸焉。太后并谕:外国之刀叉亦必备。餐为满式,共二十四盘。外则有甜菜及水果等。太后复谕用最美之香槟酒,而言曰:“吾知西妇桓喜酒也。”
时诸宫眷中,竭诚以待客者,吾自思,惟吾一人而已。其故,盖以太后时规范彼等之举止,而训责过严,闻外人之朝觐也,渐生厌恶矣。方余等进食时,一太监来谓余曰:“太后方于其宫中相候。食毕,可导诸夫人往见之。”故余等食既入太后宫,见其方于此迟吾辈。太后起立,嘱吾询伊文斯夫人:曾有所食否?以所飨者,殊不精美也。。旋又谓:渠甚愿以其私室,示伊文斯夫人,备渠或知其起居状况。于是乃导之入其卧室中,而请伊文斯及康格夫人坐焉。太监等于时进茶,一如恒时。太后乃请伊文斯夫人稍羁于京,而观各处寺庙焉。曰:“吾国虽古,然无精美之建筑如美国者,知尔见之,必觉各物无不奇特,吾今老矣!不者,吾且周游全球,一视各国风土。吾虽多所诵读,然较之亲临其处而周览之,则相去远甚。虽然,其中盖有难言者,此后吾或可一行。但吾甚惧夫离国也。方吾回銮时,所有各处,几不复能辨识,至今犹有余恐。此间各事,无不惟余是赖。皇帝固太幼也。”
太后乃回顾余等,命延诸夫人周览宫殿及著名之龙王庙焉。庙居颐和园湖中之小岛上。旋康格夫人谓将有所陈白,而语女教士趋前申其说。康格夫人方与此妇人语时,太后已急不可待,欲知其所言者为何事,乃以之询余。以余一人,欲聆两妇之语,又欲聆太后语,诚觉大难。余所仅得而闻之者,仅有一字,则绘像也。以是始得猜其余事。乃余方未能以是告太后,而此妇已进前陈词曰:“康格夫人之来,特有命意之所在,盖有美国画家加尔女士,意欲绘一太后肖像,送之圣路易博览会中。俾彼美人士,得知君临中国之太后,其美果奚似,而乞太后之俞允也。加尔女士者,则烟台海关税务司加尔之妹也。”
时太后状甚惊异,盖此妇言时,渠固悉心听之,惟渠不愿自言不稔其言语耳。乃回首视余,此盖预先布置,欲余翻译之暗记也。然余未即为之译,而康格夫人又嘱其友女教士再为太后述之,盖以太后不洞悉其所语也。太后乃谓余曰:“此妇所言,余殊不明了,余思尔为余言之,当稍佳。”故余乃一一为之详解,惟余知太后必不知绘像之意义,因太后至今尚未摄有肖影故耳。
吾今且释中国人绘像事,彼等必死后为之,盖欲留为纪念,而使其后世拜祷之也。吾见太后有惊诧色,殊不愿其于外人前而呈昧于此事之情状,因潜摄其袖,而语以稍待,将以各事一一为之详释焉。太后答曰:“今且稍为吾释之!”吾乃以宫中习语为之解,语与原有之华语稍异,来宾闻之,佥不得而知。太后于是乃略知其大意,于是谢康格夫人之厚谊,而允稍待以答之。太后语余曰:“尔告康格夫人,凡事余不能独断,必与诸臣商议后,乃能决之,想彼亦有所知。且谓余凡有所举,必格外审慎,毋令国人议余之后。祖先之成规,余固不得不遵守之。”云云。余聆此言,知太后于此事,盖不欲再有所讨论矣。
方是时也,太监总管入跪太后前而奏曰:“舟已齐备,诸夫人可乘此渡湖游庙矣。”太监等此种行为,率由宫眷示以暗号而致之,以太后已疲于话语,而不愿再有所计议此等事故也。余今特于此详释之:凡值外人朝觐时,必派宫眷一人,以伺察太后之举动。苟于某事,觉有不悦,或倦怠状,宫眷乃以暗号示太监总管,渠即入室如前状,中辍其议论,而解其烦困焉。于是太后乃与诸妇人兴辞,而谓其意盖恐诸人归去之太迟,且愿其多得时间,俾可优游以周览各处云。
于是诸夫人乃乘太后之御舟,如上所述者,以赴此岛而游庙焉。庙筑于小岛上,岛之中有一洞,盖从未有人入其中者。俗传此洞为龙王之居,太后深信之。而庙遂以是得名。
余等留庙片刻,回抵宫内,诸夫人即兴辞登轿。既至宫门,易来时之轿而归。余循常例以诸宾所述之言及曾否表示欢迎之感忱,详以入告。太后曰:“吾爱伊文斯夫人,吾料渠乃极佳之女子也,窥其举止,似与向所见之美国女子迥异,余雅喜接晤娴习礼仪之人。”旋又述及绘像一事曰:‘奇哉!’康格夫人何发此想?何谓绘像?趣语吾来!”余谓日须端坐数小时。言未竟,太后面呈惊态,似惮其烦,急问端坐何为。余谓坐之必端,终始如一,盖便画士之临绘耳。太后曰:“像成而余将耋矣。”余告以前旅巴黎时,亦尝倩加尔画士绘有一像。太后即命取视之,俾知真像。余随命身旁太监至余家中取之。太后曰:“曷为必余坐而绘之?岂他人不能为代乎?”余谓:“此乃老祖宗之像,他人焉能代?故必亲坐而后可。”太后问:“坐时每次服饰须同否?余以“必同”答。太后谓:“中国画家,一面其人,即能挥毫而成,殊不费事。泰西高等画家,当亦能尔也。”余乃详述中西画法不同之处,且谓伊苟一见画像,即明其殊异之所在,而所以必坐多日之理由,亦可了然也。太后谓余曰:“女画士性情如何?能华语否?”余答:“素稔加尔女士之为人,固一极端正之女子也,惟不谙华语耳。”太后曰:“渠兄久司海关,渠何以不谙华语?”余谓:“加尔女士离华已久,其旅华时日,计之极短。盖长从事于欧美间也。”太后曰:“渠不谙华语,殊慰余怀。余之踌躇不愿绘像者,即为须留外国人于宫耳。盖宫人类喜闲谈,或将以余不愿人知之事语之。”余谓:“此乃必无之事,加尔女士既不谙华语,宫中舍余等母女三人外,又无谙英语者。”太后曰:“良难深恃,渠等寓宫少时,将能谙习。”又曰:“绘像究须几时蒇事?”余谓:“此全恃坐次之多寡,坐时之修短。”余不欲以实情告,盖恐其不耐此,第谓:“俟女画士抵时,当嘱其速成蒇事也。”
太后曰:“康格夫人之请难却。故余诿谓须商之诸大臣,俾得有暇斟酌,此尔所知者也。如尔素稔女画士之为人,且以为可以容其入宫,则不妨召之来。而余命庆亲王答复康格夫人可也。惟是如何布置,吾等要当先为商酌。盖外国女子留居宫内,向无此例。且吾每入夏季,必避暑颐和园。其地距城甚远,吾意女画士必不能逐日奔波也。然则将何以处此,且必有人长日防守之。兹事良不易解决,余殊无主见,尔又曷能任防守之役耶?纵尔以为能之,而令宫中之人,日间无与谈话之机矣。然夜间又谁与同寝处而守之者。”太后绕室而走,沉思良久,旋忽笑曰:“得矣,吾能幽之如囚,而使之不自觉也。然此则全赖尔母女三人,为吾为之。尔等其各谨慎从事,余亦将为留意焉。余将谕令以醇亲王之府邸为加尔女士税驾之所。”醇亲王为光绪帝之生父,其府邸密迩太后之宫,车行约十分钟可达,在颐和园之外,而不与宫院相接者也。
太后又曰:“尔晨与同来,暮与同归相处,吾意此为艰难中极妥当之法。惟女画士收发之函件,须时留意,尔其不免倍增辛勤欤!然尔当知余于此类事务,若此不惮烦琐者,盖求免将来之周折耳。尚有一事,亦须格外谨慎,则为监视加尔女士,俾勿与皇帝语。余作此言,盖以皇帝腼腆性成,尔所素知,言语间恐或忤之耳。余于绘像之际,拟另派太监四人,伺候一切。”太后于是又曰:“尔曳余袖时,余见康格夫人注目视尔,不知彼作何想。第尔且不必措意,听其作何想可也。尔之意,纵康格夫人有所误会,余固知之也。且知尔之此举,实所应然。”余谓:“康格夫人,或疑余将劝老祖宗勿允其请。”太后曰:“岂有此理,苟非尔素稔女画士,则余无论如何必不之允。余所虑者,非绘像也,恐将因此发生重大之事端耳。”
翌晨,余接康格夫人来书,恳余勿进间太后,蔑视加尔女士。余即译呈太后。太后阅之,怫然不悦曰:“无人有以此辞达尔之权,彼何人,敢疑尔谮毁加尔女士乎?余今语尔:当尔曳余袖时,彼尝注目而视乎?尔可随意答之,惟须如来书之辞旨。或告以中国宫眷,向无运动太后之例则更佳。且当声明:媒蘖人短尔尚不至卑鄙如此。尔不愿作此语,则可言加尔女士素至交,中心从无谮毁之想。”余乃仍循常例,覆书康格夫人,以免失礼焉。
是日下午,太后舍绘像外,未谈他事。少顷复曰:“加尔女士寓宫之际,余愿康格夫人勿遣彼女教士为其伴侣。苟有此举,余必不坐而绘像。”翌晨,太监携余画像至,未及进呈太后,宫人争来饱观。或谓酷肖,或谓粗劣,余亦不与计较焉。迨余入告太后,太后即命携入御寝。及接画在手,凝神审阅,且手加抚摩,甚以为异。卒乃大笑言曰:“画诚有趣,若以油画者然。如此小技,实生平所未见。像果酷肖,中国画家,鲜有能得其神情者。画上之衣,诚可怪,何两臂与颈,皆袒裼乎?余闻外国妇女之衣,无袖无领,然尚不料有如画上之恶劣焉。尔曷为亦衣此?余意尔必羞以此装示人也。嗣后勿再衣此,余睹之甚诧。以此为文明,庸不可怪,其偶尔衣之乎?抑时衣之乎?岂男子在前,亦作此装乎?”余谓:“此乃妇女寻常晚衣,每临盛宴跳舞会辄衣之。”太后笑曰:“是更不堪!是更不堪!外国事事似见退步。中国妇女于男子之前,礼不得露手腕。而外人竟与吾华理想大异。皇帝常言变政,以此征之,尚不如守吾人旧习为愈也。尔对于西俗之成见,曾变更否?尔以为吾国风俗果远美于外国否?”余见太后厌恶西俗若是之甚,惟能以诚然为答。太后复阅余像,惊问曰:“尔面曷为半白半黑乎?此殊不近情理。尔面固未尝黑,而颈亦如是何耶?”余谓:“黑色之一面,乃背阴之故。盖画士由坐处望之,固应尔也。”太后曰:“加尔女士为余绘像,其黑亦将若是乎?是乃送往美国者,余不愿彼都人士,见余面半白半黑也。”余闻太后言,心思不便以实情告。乃许太后:“俟女画士抵时,将以此意达之。”太后问余:“何时开绘?”余谓:“女画士现仍留沪,康格夫人已致书招之来京,预备一切矣。”后一星期,余接加尔女士书,谓:“拟即日晋京。如蒙太后见召,绘其御容,无任欢幸!”余以来书译呈太后。太后曰:“余殊喜尔亲知加尔女士,令余省事多矣。尔知余或有事告知女士,而不愿康格夫人知之者,余之意,盖谓或有应告女士之事,而为康格夫人所闻,则将以余为极难取悦者。谅尔能知余意者也。此妇既为尔友,则有事语之,当能出以从容,而不致冒昧。余实告尔:此妇苟非尔之契友,则余断不容其至此。盖此事大反常例也。”
闰五月初三日,庆亲王面奏:“女画士已抵京,现与康格夫人同居,请示何日开绘?”太后曰:“容明日复之。余将先查历书,免于凶日为之也。”翌晨朝罢,即查阅历书。良久,卒乃谓余曰:“查历书,须十余日后,始有吉日。”言时授书示余。后乃择定闰五月二十日为大吉日。继复择定戍时为吉时,乃晚间七点钟也。余闻之窘甚。盖时已日落,不能开绘。余乃以此意婉告太后。太后答曰:“无妨,此间多电灯,光线甚足。”余谓灯光下为之,不能如日光之佳。”读者当知余汲汲求请易时之意。盖余知加尔女士,决不愿于电灯之下作画故也。太后答曰:“何烦琐乃尔,余自作画,任何光皆可。加尔女士当亦能之。”磋商良久,卒乃择定闰五月二十日晨间十钟开绘。定议后,余心大慰。当日太监携余面像进呈太后时,且携有余在巴黎所摄肖像数张,余恐太后见之,将主摄影,而不主绘像。盖摄影速而且易,复无逐日端坐之劳。故余决意不以影片示太后。余等选定绘像日辰之第二日晨间,太后偶过余寝室外廊,即缓步而入。四周顾瞻,盖视器物是否洁净,布置是否得宜,此盖太后第一次入余寝室也。余见太后,顿失所措。盖宫眷之室,御趾不轻临。余既不能任其久立,又不便请其稍坐。清制:皇帝皇后,各有御座。凡有所适,辄由太监携之与俱,不轻坐他人之椅也。余正欲令太监将太后御座携入,太后止余,谓将随便坐之。言已,即坐于一安乐椅上。斯实余之荣幸也。太监乃送茶入,由余接呈太后,以免太监久侍。此盖宫闱之礼,亦藉以示敬耳。太后饮茶毕,即起坐,绕室行,览阅陈设各物。且启余抽屉箱笼,以视衣物之是否折叠整齐也。偶举目,见室隅室上所置之影片,指而问曰:“案上置者,乃何画乎?即近前视之。既取在手,惊而言曰:“噫!此皆尔之影片乎?较尔之画像佳甚,且益逼真,曷为不早示余!”余闻言,茫然不知所对。太后见余有窘状,乃乱以他语。太后凡见宫眷答语时,猝不及备,则辄谈述他事,俾吾人有暇思忖。少顷,复问前事,则吾人即能应声答之矣。
余之影片,皆作欧装以摄者。太后阅之既久,乃言曰:“佳哉此片,美于画像多矣!惟余既有成言,自必践之。余纵须摄影,而与画像一事,毫无与也。所苦者,不能招市肆摄影者入宫,诚难事也!”
余母乃进告太后:言余之一兄,曾研究摄影术有年,其艺尚佳。可即招入为之,当能称意。余于此,须表明余二兄之行状。是时二人皆在宫内当差,一管颐和园电灯处事务,一管太后御用小汽轮。清制:凡满员之子,皆须在宫当差二三年不等。渠等在宫中,可自由行走,且逐日见太后。太后之遇诸少年也,极形仁慈,常与闲谈,如慈母焉。诸少年每日清晨至宫,公务既毕,即须归家。宫中例不准留人过宿也。太后闻余母言,极为惊诧。即问:“何以向不闻述及此事?”余母答称:“因不知太后亦欲摄影,故不敢冒昧进告。”太后笑曰:“嗣后有事,尽可随意直陈。盖余于新颖之事,必求一试。好在外间无人得知也。”言已,即命传余兄至。余兄既至,太后谓之曰:“吾闻尔乃一摄影家,今将有事烦尔。”余兄时已跪下,盖按宫廷之礼,太后有谕,必跪而恭聆,即皇帝之尊,亦不免也。惟宫眷独蒙恩免。盖宫眷长日伺候,太后时与闲谈,故特命免行此繁缛之礼,以免消耗时光也。
太后问余兄以何时得入宫为之摄影,以何种天气适宜。余兄谓拟于今夜归取摄影器来,随时可为之。听老祖宗便,天气不妨事也。太后闻言,乃决意于翌晨为之,且曰:“余拟先摄一乘舆视朝之状,然后再摄他影数种。”复问:“摄影时,须坐许久?”余兄以数秒钟对。太后作惊异状。旋续问:“摄影后,几时可成?俾得早睹之也。”余兄答:“晨间摄影,下午可成。”太后谓:如是妙极!并言拟亲视余兄工作。乃告余兄任于宫内择一相当之室,以为工作之处。并命太监一人,预备一切。
翌晨,天气晴好。八点钟时,余兄携摄影器数具,候于宫院内。太后步入院,一一视之。旋曰:“奇哉!岂以此即能摄人之影?”及闻余兄详解摄影之法后,即命太监一人立于器前,俾彼可由聚光镜片中,望其形状。旋忽惊问曰:“尔首曷为颠倒!倒立乎?抑直立乎?”余等告以摄影之后,其状即不如是。太后得此观象,欢然自得。且啧啧称奇,卒命余立器前,仍由聚光镜中视余作何状。继复与余易地而处,命余由聚光镜中视之,挥手不置。及闻余述其举动也,色殊愉悦。
太后旋登御舆,命舆夫舁之行。将过摄影器时,余兄已摄得一影。既过,太后回顾问余兄已否摄取其影,兄以已摄对。太后曰:“曷为不先告余?容过严肃。后再摄时,须先语余,俾令面容和悦也。”
余知太后极为愉快。临朝之际,余等咸处屏后。余见太后状,似欲急术退朝,以便再摄数影者。是日临朝仅二十分钟,盖罕有之事也。
各大臣既去,余等由屏后出迎太后。太后曰:“天气极佳,盍往再摄数影。”太后即步入朝堂之院内,余兄已备镜箱于此,且已摄有一影矣。太后谓欲于御座上摄一影,一如临朝之状。余等闻言,乃舁御座入院,后置屏,下置足凳。不数分钟,即部署妥帖。太后又命一宫眷取长袍数袭,俾其选择。于时余复往取太后平日最爱之首饰数事。太后命将接见伊文斯海军大将及其夫人时两次所用之服饰取来,分别衣之,各摄一影。旋又欲摄一衣素服之影。且命余兄将所已摄者从速成之,渠急欲视其何似也。继又谓余兄曰:“姑少待,余将与尔同去,以视尔之工作。”顾洗片等事,恒在黑室,余意太后或不耐,故初未详细以告。今知不可秘,乃为一一说明。太后曰:“此无妨,余愿一往视之,固不问室之如何也。”余等同赴黑室,视余兄工作。置一椅室中,俾太后坐而视之。太后谓余兄曰:“尔当作事如寻常,勿以为有余在此可也。”太后注视良久,迨见片上出现人形,若是之速,大喜。余兄持玻璃片,置红光之前,以示太后,俾较为清楚也。太后曰:“此不甚清晰,余仅能辨明自己之肖像。惟面与手曷为黑耶?”余等谓俟印纸上后,则黑处转白,而白处转黑。太后曰:“原来如此,诚可谓到老学不尽矣。此事以余视之,洵属新颖。今余摄影,中心慰甚。惟望画像之佳,亦能如是耳。”旋复谓余兄曰:“俟余下午休息之后,再为工作。余愿目睹尔成之也。”下午三点半钟,太后午睡甫醒,即匆匆著衣,迥异恒时。衣毕,即赴余兄处。余兄已将各物预备妥当,乃将晒印之法,述之太后。时当夏季,阳光极烈,下午四时,日轮犹高。太后坐视余兄印片,足有二小时之久。且见晒出极为清楚,欣然自得。既得第一张,手持弗释,更阅其他数张,乃复视手中者,讵已变黑,乃不解其故。惊问曰:“胡为变黑?抑晦气乎?”余等乃言印后必用药水洗之,否则一经烈光,将使之褪色,如此张然。太后曰:“是诚有趣,且视将如何为之。”
诸片印成后,余兄即置于药水盆中,卒以清水洗之。此皆常法也。太后见片上形像,既明白呈露,益为诧异曰:“何奇特若是!无不翼然如生者。”及工成,乃悉取入御寝,坐于小宝座上,审视良久。甚至取镜自照,以与顷间摄之影相比较。
是时余兄仍鹄立院内,以候后命。太后偶忽忆及,乃言曰:“噫!余将尔兄全忘之矣。可怜渠必仍立院中,以待余命。尔往告之。止!余亲往为佳。渠终日劳苦,余必稍以数语慰之也。”太后乃命余兄每片再印十张,且命将摄影器留置宫内,俾次日再为之也。自次日起,霾雨十日。太后极为焦急,盖须俟天晴,始能摄影也。太后欲在朝堂摄数影,而堂深且暗,其上层之窗,皆糊以厚纸,惟下层之窗,可透光。余兄虽经屡试,卒不获一佳影。
天雨之际,余等移寓三海,盖以皇帝将至地坛致祭也。岁举一次,其礼节与其他岁行之祭同。太后因天雨之故,命将各艇移泊颐和园之西岸,于是乃率宫眷,分乘各艇,赴城之西门,至最末之桥而登岸。岸上有轿预候,余等乘之至三海之门,复入艇渡湖,约一英里之遥。湖中莲花盛开,清香扑鼻。太后曰:“余等在此盘桓,至少三日。余望天公放晴,则余拟于湖上艇中,摄数影也。余尚有一佳思,即摄一观音像是也。以二太监总管为侍者,其应衣之服,早已备就,余偶尝衣之。余逢盛怒,或有所烦恼时,辄作观音装,则余气顿平,俨然一观音后身矣。此举与余,大有裨益。盖令余心中不忘‘大慈大悲’四字也。今作观音装而摄一影,则可随时视之,而生慈悲之心矣。”
余等行抵私宫时,雨始止。地泞滑不易行,余等仍步入太后御寝。太后有奇癖,喜于雨中步行出游,苟非大雨滂沱,且不用雨具焉。而太监辄携余等之雨具以从。惟太后不用,则余等亦不敢用之,宫中事,莫不如此。太后步行,余等亦步行。太后乘舆,余等亦乘舆。所不同者,太后疲惫而坐,余等不能坐其前,惟能立候耳。太后之爱三海,胜于禁城之宫殿。盖其华丽,远出禁城之上,且能使太后之性情怡悦也。
是日,太后命余等早归休息,盖步行后,极形委顿故也。且谓明日苟晴,将作观音装摄影。讵意天不作美,连雨三日,故决意再居数日。其末一日,天放晴光,已能摄影,事毕,余等复回颐和园。
余等抵颐和园之次日,太后谓宜预备接见女画士各事,命太监总管传谕各太监不得与加尔女士语,惟以礼遇之可矣。余等宫眷,亦同受此谕。并谕余等遇加尔女士在太后前时,不得白事。皇帝所受之谕亦然。继复传谕收拾醇亲王府邸。后谓余曰:“余以监守女画士事,委尔三人,余已命外务部供给加尔女士膳品。余所郁郁者,此间无外国食品耳。”太后又命以余等家内之炉灶,移入醇亲王府邸,以便加尔女士随时点制食品。太后曰:“尔舍终日监守加尔女士外,且须晨与同来,暮与同归,诚苦尔矣。虽然,余知尔必不以此为苦,尔盖为吾尽力也。”既复笑曰:“余何自私乃尔,余命以尔家之物,移置该处,尔父将如何?今最佳者,莫若请尔父同来相处。该地空气,颇与尔父相宜也。”余等急叩首以谢,良以醇亲王府邸,从未准官员等居住。太后今发此谕,实为特恩也。且以此之故,余能逐日见余父之面矣。以视从前之仅一月一次,而犹须请特别假者,其庆幸为何如也!
翌日,太后派余等至醇亲王府邸,部署一切。府邸极为壮丽,附属之小屋,均彼此隔开,不与正屋毗连,如普通室者。院中有小地,有曲径,风景与颐和园仿佛,惟规模则远逊之。余等择夏居之屋一宅,为加尔女士寓所。屋内陈设,应有尽有,美逾寻常,俾有宾至如归之乐。余等之居,在加尔女士之侧,既便呼应,又可时时窥守之。当晚,余等回抵颐和园,以部署情形报太后。太后曰:“余愿尔等谨慎将事,勿使此妇知尔等以防守为务也。”观太后状,似极忧虑此事,盖加尔女士未抵之前,尝频频以此语叮咛余等也。
接见加尔女士之前一日,诸事悉已预备妥帖,太后深为满意,而余亦极觉心慰。太后命余等早退,盖彼愿休息,以期明晨容光稍美也。翌晨,诸事皆匆匆毕之,即早朝亦然。俾加尔女士至时,不致匆忙。
余立屏后如常日。有一太监来,谓:“康格夫人偕女画士及他妇一人已至,现在朝房之内。”是时早朝将毕矣,太监总管入告太后:“外国女宾已来,候于他室。”太后谓余等曰:“余思当入院中迎之也。”向例:太后辄在朝堂接见外宾。今因加尔女士非宾客比,故以为不当常礼遇也。
余等下阶之际,见诸女宾已入宫院之门,余乃指加尔女士告太后,太后注视颇切。既抵院内,康格夫人趋前向太后行礼,并介绍加尔女士焉。女士笑容可掬,太后一见之下,欣慰无似,盖太后喜人以笑容对之也。乃低语余曰:“视其貌,若一极欢乐者。”余答太后:“果作此想,余心殊慰。”盖余正虑太后见女士后,不知作何态度也。女士与余行礼之际,太后睇视颇悦。旋语余,谓见加尔女士与余接晤时,为状极乐。且曰:“窥其举止,良易处置。”言已,乃回寝宫,余等随之。既抵宫,女士谓已自备画布,长六英尺,阔四英尺。余曾预告女士:“太后之绘像,不喜缩至极小,其大必与身量相埒。”及女士出画布示之,太后犹嫌过小,殊为怅怅。于时画案已部署妥帖。太后乃问坐以何处为宜,而是室窗户颇低,除近窗地面外,光亮熹微,余知女士颇难遽决。审度再四,卒定于近门处铺画布也。太后以须易衣故,命康格夫人等稍坐休息。余乃随太后入寝室。启口即问余意女士年近几何,渠观其发,色淡,而几全白,殊不能决其年龄也。余闻之,不禁欲笑。乃谓:“发色之淡,固由天生。”太后谓:“曩见之西妇发作金黄色,除老人外,无白发者。”又曰:“女士容貌极美,为吾绘像,谅亦佳也。”
时太后回顾一宫眷,命其取一黄袍来。此袍虽为彼所不喜,然彼意绘之画图中,色为最美。乃从宫眷所持诸袍内,选得一袭。上所绣者,则紫藤也。其鞋与帕,均与此相配。袍之外复披一绿缎肩巾,上绣寿字。每一字中,嵌一明珠。又戴玉钏一双,与玉护指焉。头饰之一边,簪玉蝴蝶与缨繸之类。其别一边,则鲜花,一如常时,此时太后,状诚美矣。
当太后由室中外出时,加尔女士已将各物预备妥贴。及见太后作如此装束,不禁呼曰:“太后著此服,何都丽乃尔!”余旋以此言,译告太后,太后以是悦甚。
太后乃坐于宝座上,以备临绘,其姿势甚自然。安乐与燕居无殊,而置其一手于垫褥之上。加尔女士曰:“姿势绝佳,以其自然也。乞毋移动!”余乃以女士之言告太后。渠询吾:其状佳否?不者,当易其姿势焉。余谓其状,望之确自然。渠乃又询皇后及宫眷辈之意见,彼等无不称美,而未以加矣。然吾于时见彼等方欣欣然视女士之工作,盖从未一睇太后也。
方女士为太后绘草图时,诸人无不张口而视,以从未见有工作如是之易而天然者。皇后耳语余曰:“吾虽不知像画,然固能决其为良画家也。吾等之服与头饰,彼从未之见,而所临者,无不酷肖。苟思中国画家,而为西妇画像,则其混淆不知何似矣!”草图既成,太后甚喜。且以女士作此,速且肖也,深异之。余乃为之鲜明其说,谓此仅草图,一俟设色时,则彼将知其区别矣。太后命余询女士倦未,思休息否?并告伊渠终日甚忙,每日仅可坐数分时也。余等乃肃女士及康格夫人进餐。餐毕,乃偕太后入剧场。
康格夫人去后,余乃延加尔女士入余室中,从事休息。乃方坐定,而太后命一太监来,召余赴彼寝室。太后曰:“方余午后寝息时,殊不愿此妇绘画。彼于此时,亦可寝息。俟余醒时,尔肃之来可也。今见各事,较余预期者为佳。余甚忻慰。”余乃以太后之意,告之加尔女士,并谓太后寝息后,苟此时可当其意,尚可稍事绘画焉。女士颇为太后所感动,语余无庸休息,惟盼即从事绘事也。今日为渠入宫之第一日,余固不愿以各事详告之,盖虑其烦恼耳。且亦未告以此即太后之命令也。经余之种种运用,乃使女士去其急欲绘画之观念,且未有以忤之。旋太监入室,预备餐桌,余导之出至廊下,皇后与之语,呶呶不休,而余则为之译人焉。有顷,一太监来,谓太后已毕膳,愿吾等入而进食。既入室中,余见已设有座椅,不胜大愕,盖前所绝无者。平时,除太后外,无不立而食也。皇后之惊愕,较余尤甚,询余曾知其故否?余谓或因加尔女士在此故也。皇后语余至太后前,面询之。盖以不得太后命,不敢坐。太后耳语余曰:“吾之所以待皇后及宫眷者,颇不愿加尔女士知之,而以吾徒为蛮野也。宫中仪礼之由来,彼不得而知之,将能免于误会。尔等仅可坐而食,不必来谢吾,一若日日固无不如是,而已习惯然者。”
太后盥手后,乃来余等食桌前,于是余等起立。太后嘱余:询加尔女士曾爱此食物否?及闻女士答以爱之,较彼固有者为甚,殊欣悦,且颇令释然。
膳既毕,余告加尔女士与太后兴辞,余等则与太后、皇后致敬,并与宫眷辈辞别,而导女士至于醇王府邸。乘车而行,约十分钟始达。既以女士之寝室示之,遂辞出。入己室中,心殊愉悦,盖以得有安息也。
翌晨,余等又与加尔女士入宫。至宫时,方早朝。女士外人也,不能入御座旁,余等乃坐朝堂之后廊下,俟朝之毕。以是故,反致余不能追随太后,一如往时。而余固有之位置,一时恐难复得。心焉思之,不胜沮丧矣。不宁惟是,余之居宫,其惟一之目的,乃欲以西方俗尚与其文化,循诱太后,使之欣悦。以余所知,深信太后于此已得乐趣,且恒以余等所言之事物,语诸大臣,而谘询意见也。如余以旅法时所摄之海军操演肖影示太后,觉其颇有所感触,且谓甚愿中国亦有若是之表彰。旋以商之诸大臣。而彼等乃亟以遁辞答之曰:“为此颇需时日也。”由此以观,则太后几全无改革之望。纵彼心愿为之,然一经商之诸臣后,诸臣虽无不赞从,而辄设辞延宕,以搁置之。且以余宫中经验之所得,知无有敢以新事语太后者,盖恐以是而生困难也。
当太后出自朝堂时,加尔女士趋其前,而吻其手,致渠大愕,惟面色间未呈露耳。然此后余等独居时,乃询余等:“此非华礼,加尔女士之何故出此也!”迨知此乃西礼,遂无他言。
于是太后乃步行返其寝宫而换衣饰,备画像焉。是日晨,天气甚佳,太后坐约十分钟,乃告余觉倦甚,并询:苟请女士延长其时间,于势当否?余答以女士之居宫,尚有时日,延期一日,固无妨也。维时余固知女士之必因此沮丧,然又必竭力徇太后之所欲。不者,将全局尽隳矣。女士谓:苟太后欲事休息,渠可于时绘宝座及屏风。若尚愿坐而临画也亦可。此语使之甚喜。谓下午休息后,必再坐。旋谕吾于十二钟,延加尔女士餐于吾之室中,吾母吾妹及吾之与俱焉。若宫中晚餐,约于六时。此次则俟太后食后,女士乃与皇后暨诸宫眷用膳。太后又谕香槟或他酒之为加尔女士所爱者,必备。谓彼知西俗,妇女食时,恒乐饮酒。至太后何以有此意念,则无人能知之。吾意必告者之误。但于此时而正其谬,则又非计。盖太后极不愿人非其所是也。仅可稍俟机遇,于无意中正之耳。
是日午后,值加尔女士之休息。太后命人召余去,而以其常设之疑问询余。如加尔女士有何所言之类。观其状,似亟欲知女士对于渠之意见。迨余告之女士谓其极美,且觉少艾也。太后曰:“诚然,女士语尔,固必如是。”然经余之确切陈辞,谓女士此意,并未曾询之而自语余者,渠闻此,其状似尚不怏然也。太后忽语曰:“吾思果加尔女士能绘吾之宝座以及屏风,则吾之衣饰,彼必可绘之,而不必吾之亲临矣。”吾告以此必不能,因无人可衣此,俾女士之得其真相也。而太后之答语,乃使余惊愕不置。太后曰:“此固甚易,尔可为吾衣之。”余闻此,几不解所谓。继思之,必谋所以舒此困难,而语以女士或不悦此。然太后则知女士于此,必无反对处。盖当绘渠面容时,渠固亲临也。故余乃婉言以此意达之女士。卒之,凡值太后疲倦时,余乃衣其外褂,饰其珍宝焉。以是故太后之绘像始得成。仅有数小时,女士欲绘太后面容者,则由太后亲临也。余晨坐两小时,午间复坐两小时,直至像成始止。
吾父之四月假期,于今已满。六月一日,太后与帝,乃御殿受其朝觐焉。吾父病体殊健痊,惟仍苦于风湿,当登丹墀时,太后见其状,乃命太监二人扶之。
吾父首谢太后眷顾余妹及余之恩,循例去冠,叩首及地有声。凡官吏之受有殊恩者,辄作此礼。继乃置冠首上,仍跪太后前。太后乃询其居巴黎之情状,慰劳有加。且见其不能久跪也,特谕太监赐以毡垫,此亦殊恩也。以毡垫惟大学士为能用之。太后当谓吾父,状殊老耄,不欲其再适异国,且以欲留吾姊妹于宫中,不尔,则将携其子女以去。并谓余等离国虽久,然犹习于满人俗尚殊为欣慰。吾父谓其所以教养吾等者,一依本国之俗尚,其于此事,盖甚致意云。
于是太后又询皇帝:尚欲有所询问否?帝答以欲问吾父能否法语。及闻其不能也,似甚奇愕。吾父乃以公冗,无暇习此以释之。且谓自念老迈,殊难从事外国方言也。太后又问:法国对于中国之感情如何?吾父答:初颇友爱。惟自拳匪之乱后,为使臣者,困难特甚。太后谓:此诚不幸事,惟近来百务,均得满意之解决,殊为欣慰。旋又谕吾父,善自珍摄,期其速愈。而朝事乃毕。
此后,太后恒谓吾父归自巴黎,顿呈老态。当病体复原之先,必宜珍重,而各事务期安乐。且以吾父因太后之善视吾姊妹也,殊形感激,为之大快。
光绪帝万寿,为是月二十八日。宫中于是始预备庆贺礼焉。帝之生辰,实月之廿六,因值先皇忌辰,不克宴会,遂改是日,岁以为常。庆贺期,共得七日。在廿六前者三日,后者四日。宫中无人不著礼服。凡百事务,靡不停止。是年为帝之三十二生辰,其大礼则十年一行,如二十万寿,三十万寿之类。而其宴会,亦不甚烦重。然此已足为万几之障。而此七日间,且罢朝焉。仅有太后一人,于此时不甚装束,宴会亦不恒与。至此次庆贺礼之所以不大举者,尚有别故。盖以太后尚存。依满制,太后实居帝上而君临全国,帝犹其次焉。帝颇知其故。方太后命人预备庆礼时,帝恒谓此次不必举行庆祝,以未届十年也,且极不愿宴会。帝之于此,苟遵行规定之仪则,似嫌非礼。惟其臣庶,则无不承认其诞辰,而如常仪以行庆祝耳。于斯时也,绘像亦因之停止矣。既至二十五日之晨,皇帝乃衣公服,服为黄袍,上绣金龙,加天青色外褂。其帽之顶,则大珠也。以珠为帽顶,只有帝仅用之。帝先往太后处请晨安,一如常仪。继往宗庙祭祖。礼毕,复至太后前叩首。凡华人之生辰,无不叩首亲前,表其敬意。此后,帝乃御殿,受群臣之朝贺焉。朝贺时,人约数百,以叩首故,纷纷上下其首,苟不先为之齐一,则其上下也尤甚,状极可哂,虽帝也,见此殊特之情状,亦有时为之粲然。方朝贺时且作乐。今略述之:其最要之乐器,系一坚木所制。其底平,约三尺对径,上作半球形,距地高约三英尺,中空,另有一木杆,质与此同,用如鼓捶焉,特派一吏专司之。乐作时,竭力击鼓,其声可想见矣。帝登御座时则击之以儆众。此外有一器,形如虎,亦以坚木制成。虎之背,有音格十二,而置于丹墀中。此器不击之,仅以物沿虎背之音格而刮之,所作之声,如同时燃放无数之爆竹然。朝贺时,则作之。此器之外,益以鼓声,几令人聋矣。行礼时,有一吏专司赞礼,其所呼者,如:跪、叩首、起立之类。但以乐音嘈杂,其所语者,几不能闻一字。又有一乐器,其状如架,亦木制。约高八尺,宽三尺,架之上有横木三,上悬钟十二,俱黄金制,以木梃击之,其声与用齿轮旋转之洋琴相若,惟较为洪大耳。此器置于朝堂之右。至朝堂之左,亦有一器,与之相若。其不同者,则所悬之钟,为白玉所雕琢耳。此两器所作之音乐,甚和美。
各大臣朝贺既毕,皇帝乃返于私宫。皇后、皇妃、及诸宫眷,均聚于是。与之叩首毕,各宫眷以皇后为领袖,跪于其前,而献如意。如意者,介圭之类,或以玉制,或以木嵌玉制之,为吉祥之标识,献之其人,俾使之愉乐且利达焉。行礼时,亦佐以乐,乐为丝属,极和美。
其后帝则受太监之庆贺,其礼相似,惟无乐耳。太监之后,则婢仆等。而礼遂告终矣。于是皇帝复入太后宫,跪其前而谢之。盖以此次典礼,实彼之赐也。既毕,太后乃往剧场观剧,诸宫眷皆从之。
既至剧场,余等诸人,各蒙太后赐以糖果,盖此日之俗尚也。有顷,太后退,作午后之寝息,而典礼遂终。
典礼之后两日,则七月之朔。而七月七日者,又宫中之令节也。
有两星,一名牛郎,一名织女。相传为耕织之鼻祖而匹偶也。继因争论,遂遭贬谪,而隔银河以居,每年七月七日,始得相遇,喜鹊为之架桥以渡。
是节典礼,颇觉奇特,有盘数四,各盛以水,而置于日中,俾日光可以照其上。于是太后乃取细针,而置之盘中,盘各一焉。针浮水面,射盘底成影。影之状,因针之位置而殊。苟其中有成形状,而为人所预期者,则投针者,必吉且巧。若形状与所期者殊,其人必拙。太后并焚香而拜祷此两星焉。
巧节既过,太后最悲恻之时期至矣。盖以其夫咸丰帝崩于是月。月之十七日,为其忌辰故也。其十五日,则为祭祀诸死亡之节。是日侵晨,宦廷乃迁入三海,备行祭礼。华人相传之死者,其灵魂仍存于地。届此节则焚以纸币,亡者之灵魂,将得其所焚之数,取而用之。太后故于是节,集僧徒数百,超度灵魂之孤独而无苗裔祭祀之者。是日之夜,太后暨诸宫眷,相率泛舟湖中。糊纸如荷花为灯,中置以烛,飘于水上,盖浮灯之一种也。意谓将以光明畀之是年死亡诸鬼,导引之来,享其所赐。太后命余等亲燃其烛,而置花于水上。彼谓死者之魂,将知所感。有太监告太后,谓彼确见有鬼者,信之甚笃。太后虽未尝有所见,然相谓其位至尊,鬼不敢近,惟嘱余等注目一视,苟有所见,则告之。余等固必无所见者也。然有宫眷辈,辄惧甚。紧闭其目,不敢稍视,深恐或见之。
太后之对于咸丰帝也,依恋至切,故当此时,悲怆不可言,且至抑郁。余等靡不谨慎从事,深恐有以怒之。因伊辄于小故寻瑕疵焉。又寡与人语,时时啼泣不辍。吾念咸丰帝宾天已久,颇不明太后如此悲戚之故。亘七月间,宫眷中所著之衣,无得稍有彩色。余等皆衣墨绿或淡青者,而太后则纯黑。逐日如此。无或稍异。虽彼所用之手帕其色亦黑。月之朔望,宫中必演剧,而七月间则无之,且不得有音乐声。凡百事物,无不令之呈凄戚状。质言之,宫闱间,无一而不悲痛者。
七月十七日之晨,太后亲祭于咸丰帝之庙,跪神位前,涕泣良久,因欲致虔敬于咸丰也。余等于此三日间,无得有食肉者。此为余第一年之居宫,常日相习于娱乐,今见此状,惊讶不置。而余之对于太后,殊怜悯之,观其悲戚,系出自至诚。且又无术可以止之。以余为太后之所爱也,值此怆恻之时,恒不欲余离其左右。一日皇后谓余曰:“太后状殊恋尔,吾意尔于此时,莫若与之同居为佳。”余即从之,而余亦不禁自悼。太后哭时,余亦随之俱哭矣。及太后见之,乃立止其涕泣,而嘱余之勿悲也。渠谓余年少,不可以涕,且尚不知何所为哀痛者。值此相语之时,太后恒以其已事,为余述之。有一次谓余曰:“自余髫龄,生命极苦,尔所知也。以余非双亲所爱,尤觉毫无乐趣。吾姊所欲,亲必与之。至于余者,靡不遭呵叱。方余入宫之始,以余之美,嫉妒者众。幸余颖慧,卒排众难,而获胜利焉。余之初来,先帝恋余至切,其余诸人,鲜加顾盼。幸余继获一子,致先帝之宠眷未衰。奈自此后,遂入骞运。先帝之末年,忽遘重疾,而西兵又于是时举圆明园而火之,余等乃避之热河。此中情事,人佥知之也。嗟余方少年,先帝见背。幼子继之。彼东太后之侄,人至不良,颇瞰帝位,而非皇族,于理不当。举此时之所身受,深顾无有如吾者。方先帝之弥留也,凡有举动,彼已茫然。吾乃以子至其榻侧,询继承者,果谁氏子,彼乃一无所答。良以变出意外,先帝与吾,佥不知所措。继余语之曰:‘此固尔之子也。’彼闻是言,立张其目而语余曰:‘继袭正统固属之。’吾以此事既决,心乃涣然。语后未久,旋即升遐。之数言者,殆其最终之言语也。历年虽远,而崩驾情状,如在目前。思之犹昨日耳。”
“自余子之得登极而为同治也,余时自思,或可豫逸。奈年方二十,又复殂谢。自此以后,身世全非。盖所期之荣华,以彼之殂,尽归湮灭。兼之东太后之与吾也,心性龃龉,困难时兴。相处既久,卒难言好。幸余子死后五年,亦相继凋谢。光绪帝年方三岁,即来母余。又以孱弱性成,时致灾殣,瘦弱之极,几不能步行。其双亲之育之也,辄不敢与之饮食。其父为醇王,尔之所知。其母则为余姊妹,故余抚之,一如己出。实则余固子之矣。虽至今日,余已为之备尝艰困,彼固犹未健全。此外险阻,犹难屈指,尔素稔之。今述之,殊无所济矣。凡余所期,无不失望者。”太后至此,又复大哭。旋续言曰:“人之视余,一若已为太后,诚无往而不愉快。然如顷间所语尔者,则固无有也。且所身受,犹不止是。一事之谬,余辄为众矢之的,曾有言官,且上章劾余,幸余旷达,不为物囿。不者,余墓木拱矣!尔且思诸人之偏狭,果何所极。其所以反对余者,乃亦并于暑季而迁居颐和园也,亦反对之。然余居此,固未尝有所贻害也。虽以尔之入宫,为时至暂,尔当见凡百事务,非吾所能独断也。彼等有所欲为,辄先自计画,奏知余前。苟非事出重要,余固未尝有所不可。”
悲悼之时期既过,余等仍返颐和园。而加尔女士,又从事太后之画像焉。乃不几时,太后于此,殊觉厌倦。盖有一日,曾问余:“思此,果以何日告成也。”渠颇虑冬令之前,犹不克蒇事。以冬令将返禁城,苟于此间,而欲绘像,不独困难极多,且不便甚。余告太后,毕此甚易,祈其毋自烦也。
余既为太后端座,备临画也。数日后,太后曾询余:“加尔女士于此,有所言否?”余告太后:“彼即有所言,余则告以太后之命令如是。并谓余于此,殊不敢有所陈白。”乃卒以此言,余之与女士也,始得免种种困难。惟与太监等,则大费龃龉。虽有太后之督责,然卒不以礼遇女士。彼女士固不知其究竟。余时以往诉太后之辞恫吓之,俾规范其举止,奈此亦仅得暂时之效果,不转瞬间又顽惰如故矣。
八月既朔,太后乃从事移植菊花矣。此盖彼所欣爱者。每日必携余等以至于湖之西滨,相率助之折取菊芽,插之于花盆之内。此固无根,仅菊之枝干,余见之殊奇。而太后谓此必成佳卉也。余等日往灌溉之,至于萌芽而止。苟逢盛雨,太后必命太监等之湖之彼岸,以席覆之,而免风雨之摧折。凡太后之花或其所爱悦之事物,虽有他事羁绊之,然亦必亲往监察,且有时亦不复作午后之寝息,盖其性质使然也。其果园内,植桃梨等,太后亦时所注意,此外尚有一事为余所察觉者,则春夏之后,太后性极易怒,且戚甚。秋季为彼所最难耐者。冬寒亦所厌恶。
八月某日,太后稍有不豫,且苦头痛。余见太后之病也,仅此次耳。但每晨太后仍起床,视朝如恒。惟不能饮食,而旋即卧矣。曾召医士数人来,各诊其脉。而诊脉亦有其仪则。医士率跪于榻侧,太后则伸手外出,而置小枕之上,此专备诊脉用者。诊脉既毕,则开药方,人各殊异。余等乃授之太后。彼择其中之最佳者用之。另有二人,随医士配药于太后之前,太后且一一视之,然后乃服。
际是时期,雨大至,且极炎热,气候温湿,蝇以万计。而太后之所最憎恶者,则蝇也。故夏时反不若此季之困苦。种种防蝇之策,无不具。每户之侧,各有太监一人,手持拂尘以驱之。至蚊之扰害,余等从未有之,盖余于宫中,未尝见有用帐者。以蝇之如是其多,虽防之至严,然仍有一二飞入室中。苟有落于太后身上者,太后必号呼。有落于其食物上者,则必举所有而尽弃之。太后是日间之脾胃,且将以是而尽败。而其性情,亦至暴戾矣。当蝇之飞近太后侧也,必命立其左右者捕之。余固恒受此种命令者。然憎之之深,几与太后相埒,盖苟触之,其污秽之沾于手上者,辄诚盛也。
太后既病之后,起居不适者久之,而医士乃恒不离左右。太后所进之药,性味各殊,不独未见痊可,而渐转剧,且致寒热矣。太后畏寒热极甚,余等伺守其侧,无间日月。苟得间外出数分时者,乃于是时进食焉。其康豫时逐日所燃之香味,乃至此而恶之至切,不得稍近其侧。盖其特性也。花亦若是,平时爱之固甚挚,今亦不得近之。且以病故,其脑力终日不懈,致日间不能成眠,而觉时日之骤长矣。欲谋所以消遣之也,乃使一太监之知文字者,于日间读书。所读者大都为中国古史或诗词或他种学说。太监读于其前,余等侍于其侧,而以一人按摩其胫,太后以此稍觉安适。如是者,逐日无或稍异。至太后痊愈乃止,约得十日以外。
一日太后询余曰:“凡病寒热,西医所以治之者,究为何药也?而告余者:西医恒以丸药食人。此诚险事。以丸丹果何物所制,殊不得而知之。中国之药,纯系草本,余有载籍,解其性味甚详。故恒能择其当者而服之。又有告余者:彼恒以刀剖人皮肤。在中国则以药治之可矣。李莲英告余:余之小太监某,腰生一疮,有劝之往医院中诊视者,彼固不知将何以治之也。乃西医竟以刀剖开其疮,使之大惧。继闻其不两日而竟愈矣。余为之殊惊异。”又续言曰:“一年前,一西妇来宫中,见余咳甚,畀余黑丸,嘱余吞之。因余不愿有以忤之也,乃受其丸而语之以少待服之。然余殊不敢轻尝,卒弃之。”余闻是言,乃以不明西药答之。太后于是又言曰:“吾固知北京居人,颇有服西医之药者。即余之戚某,亦时与此辈西人相往还,彼等恒不欲使余知之,余固尽悉也。无论如何,苟彼等服是而自陨其身,殊非余咎。盖彼等病时,余从未遣太医诊之故耳。”
太后病既痊愈,乃时时游湖,时乘无舱之舟,或乘汽艇,彼于此似甚爱之也。且恒欲至湖之西岸,其地水浅,汽艇无不深没泥中。而此种情事,乃颇足以悦太后,一若艇底见触,殊觉可乐。于时无舱之舟,驶近其侧,余等乃去汽艇而乘之,以达彼岸,而趋左近之山巅上,以观太监辈之所以出艇泥中者。盖太后生性,恒喜观他人之困难而以为乐。太监等知之甚悉。苟有机遇,必作此种行为以博其欢。若事非重要,彼固略一视之。但太剧烈,或有不慎之处,必重惩之。故必欲如何而能使太后愉快,则诚有难言者。
此外太后之特性,则无事而不查究也。例如余居宫中,凡太后食前,必进糖果。食毕,乃以其余分给诸宫眷。当余等大忙时,恒不愿再设及糖果,故遂置之。乃不转瞬间,而太后即觉之矣。某日太后既食毕,步至窗前,隔玻璃以视余等之所为。旋得见太监等,方取所给余等之糖果而食之。时太后亦无所言,仅命将糖果仍复取回,俾余等视之,一若仍欲食之然者。余知此必有错误,因渠从未取之回也。太后见其所余者甚少,乃询谁食之至如是之多者。余等惶惧甚,未有以答之。余思之既久,念莫若实陈之为愈。盖决太后必知其究竟也。乃告渠:“吾等实甚忙,遂忘糖果,太监等乃取而食之。”并谓如是者非一次矣。余见得此机遇,俾以太监之行为告之,心中殊乐。太后答吾,谓彼苟欲给太监等,可自给之。惟以其慈惠所及,特留之以给吾辈者,而不自食,殊觉不虔敬耳。乃回首语余曰:“尔之言甚确,一如余有知者。”余甚喜。旋命此获咎之太监,罚俸三月以惩之。余知彼等于此,固不介意。盖彼等月之所得,恒有术使如其俸给者,不啻数倍也。及余返至休息室中,一宫眷语余曰:“尔此后毋再以太监事告之太后,彼等必谋所以报复也。”余问:“彼等乃仆役,究有何术足为吾害?”渠答:“彼等必以暗事相中伤,使尔人其中,而不自觉,此其常习也。”太监之恶劣,吾固知之。惟始终不明其以何术仇吾耳。吾料彼等,必不敢于太后前,媒蘖余短,故遂置之。其后,吾乃悉其所以陷害宫眷之术,盖务使太后误入其彀中,而与余等为难也。如太后语太监:某事应作,面嘱余为之。彼乃不告之余,而往告他人。如是,则太后必以余之侍之也,惰甚。而此人者,乃反得信任矣。虽太后及皇后爱吾至切,而与太监处,实非易事,忤之终非计耳。彼等自以为太后之仆役也,他人训令,恒所不受。终之对于宫眷等,时有所无礼。于皇后亦所不免。
其余各事,无不一如往昔。惟八月间,皇帝祀朝日坛时所衣者,红袍也。
方是时也,康格夫人来请私觐,盖欲一视太后之起居,且观画像之如何也。太后允之,并谕预备一切。此次偕康格夫人入宫者,除康贝尔女士及女教士外,尚有其戚二人来见太后。以其为私觐也,故诸宾均导之入太后私宫,而于其厅堂中接见之。即画士绘像之所。太后之于绘画,已不之耐,且时时为吾等言之。然见康格夫人等,则谦撝异常,且极誉所绘之美。今日太后性格之佳,为曩所未有。当嘱余命太监尽启诸宫殿,而示之来宾焉。太后导彼等,由此室以达彼室,并以中室之珍宝示之。卒乃至一寝室中休息,命取椅来,以款来宾。是时室中之椅甚多,然皆太后之御座,视之固与寻常所用者无殊。宫中定例:无论其为何椅,但一经太后用之,则谓之御座,非得太后命,无人得而坐焉。
是时太监等方携椅入,以备西归用。乃有一妇,竟误坐太后御座上。吾立见之,方未及以术令之使去,而太后已暗示吾以不耐状,吾于是趋此妇前,而语之将有所示也。以此彼乃不得不起立矣。至此事之所以烦困者,则以太后固觉无人能坐其御座,然又欲余使此妇离之,而不明言其故也。既而余方瘁于译述,太后又低声告余曰:“尔视此妇,又坐余榻上矣,余等离此室为佳。”余乃导诸人入茶点室焉。既毕膳,各人与太后兴辞,而贻加尔女士以去。诸宾去后,吾等如常例,以各事报之太后。太后曰:“此妇甚可笑,既坐余宝座,又坐余榻,或彼不识何以为宝座耳。然若外人知其故,必非笑余辈也。吾人礼貌,胜彼等者多矣。尚有一事:方康格夫人由庭院中来,曾以一小包授之加尔女士,尔见之否?”吾答:“曾见渠与之一物,其状如包,惟中系何物,不之知也。”太后于是命余去,而问女士之果为何物。余于此际,所受太后之命令,奇特者极多。习之既久,颇能以吾之辞令,而达太后之训示焉。故余至加尔女士前,并不询之,惟期以术寻得之也。乃余遍寻其所谓小包者,均不之见,其中何物,更无从而知之矣。吾以是窘甚。盖以太后有所训示,无不立欲达之,如余今日所为者。时方事搜寻,忽一太监来,谓太后欲见吾,吾于是复至太后前。未及其语,而告以加尔女士方寝,俟其既醒,将必问之。太后曰:“吾殊不欲加尔女士,知尔之所为者,实吾之命。不者,彼将以吾为多疑也。尔今问之,切无言其故。尔固慧甚,当能是也。”有顷,余偕加尔女士步行,以至太后之宫,从事绘画。余见顷间所计议之小包,渠方携之行,为之大慰。既至太后宫,加尔女士语余曰:“天殊黑,尔可毋庸再坐,余绘太后之宝座可也。此间有杂志,苟尔悦此,可藉以消遣也。”余于是乃启其小包,始明其中实无他物。仅美国之月刊杂志耳。余既见之,旋即托辞,急趋至太后前而告之。讵知太后已外出游湖矣。故余复乘轿踵之。既至湖滨,太后见余,乃命以小舟棹余,至于汽艇,余尚未得暇与之陈说,而太后曰:“吾已尽知之矣,此乃一书,加尔女士曾授尔读之也。”余闻之大失望,此行诚无谓矣。固知此必太监乘最先之时机告之,然不料其竟能至于是也。太后今以是殊满足。仅询余加尔女士曾否疑彼寻究此事也。
余方欲归以至加尔女士之前,太后又呼余而言曰:“今尚有一事语尔,凡有西归来宫中者,尔可至帝前。苟彼等与帝有所语,尔可为译之。”余当答太后:“凡有外人来时,吾必与俱。”自念从未有与皇帝问答者。太后乃亟释所以言此之故,谓彼欲余之敬皇帝也与敬彼同。外宾来时,期余为之布置耳,彼之所言,余明知其非确也。盖太后欲时时防闲,不令外人之得间循诱皇帝,使之从事改革已耳。
八月十五日,则中秋节之典礼也,亦有谓之月节者。至月节之名之所由来,则由于中人率信月圆时,非真圆,必至此日,乃得其全。是日应行诸仪,佥由宫眷为之指挥,于月之上升时,且拜之焉。其他典礼,与龙舟节者无不同。太后之与宫人等。亦互有所献赉。节礼之终,则殿以戏。所演者月景也。相传:月中有一嫦娥,与之偕居者,为一白兔,名曰玉兔。按是剧所演,此兔乃逃之地上,变为一少艾。日中一金鸡见之,亦逃出,变一娇好之公子。彼等既相遇,遂相爱好。时地上另有一红兔,见此情状,亦变为公子,俾夺金鸡之情爱,而求悦于玉兔焉。惟其面色之红,卒不能变,相形见绌,未遂所愿。而金鸡之与玉兔也,相爱如常。此时月中嫦娥,知其所失,乃遣天兵捕兔去,而金鸡亦于是返日中矣。
八月二十六日,宫中又举典礼。方清之龙兴也,顺治帝以力征故,于八月廿六日,粮糈尽竭,不得已以树叶为食。其士卒亦然。盖彼时所可得者,仅有是耳。自是满人遂以此日为纪念,迄今不衰。满人于是日,无不尽屏侈靡,尤以宫中为甚。余等无得肉食,所餐者,仅米和莴苣之叶而已。且不得用箸,食物则以手撮之。虽太后亦无得或异。此盖欲使后世子孙,毋忘乃祖拓辟疆土,所受之艰阻故也。
八月垂尽,太后于春间所植之葫芦,将于是时收获,太后日偕余等去以观之。彼恒择其式之最佳者而采之,盖谓其腰之最细者也。且以细带缚之,使不改其形式。一日太后指一葫芦而语余曰:“此颇足令余思尔之著西衣时也。今尔之衣,尔必觉其安适矣。”当葫芦成熟时,乃割之。太后必以竹刀刮其外皮,而以湿布拭之,曝之使干。不数日间,辄作褐色。乃悬之而作颐和园中之饰品焉。有一室中,共有葫芦一万,其状各殊。至以布拭葫芦,俾丽其色,与所以刮之,以备宫中之用者,皆宫眷分内事也。惟余等中,除太后外,鲜有审慎及之者。一日余方从事于此,忽有一葫芦之老者,其顶为余击落,而此又太后所最喜者。余时不敢以所过往告太后。一宫眷语余:“莫若尽弃之而不言也,葫芦甚多,太后或不得而觉之。”余卒自决,莫若往告太后。苟有责罚,受之可也。而太后竟未尝以此有所烦扰,殊足奇异。太后曰:“此实太熟,其顶固将坠落,尔适以其时拭之,而遂堕耳。此殊无法可施也。”余告太后:“以余之不慎,自念殊惭!况此为老祖宗所悦者耶。”而此事乃毕矣。时诸宫眷均坐憩室中,亟欲知余之所以脱此厄者。迨既告之,佥谓彼等苟有犯是者,必遭呵责云,且均大笑,而谓:“悦爱者所事,无不佳者。”是言殊使余不自适。继以此事一一告之皇后,渠谓余以实言告太后甚当。并嘱余审慎,嫉余者颇多也。
九月之初,菊花发芽,宫眷之责,应每日往整齐之,尽去其芽,每干仅留其一。以此则菊可肥硕,花开亦大,虽太后亦从事焉。太后于菊最精详,余等之手,苟不凉者,不得抚之。盖谓热手,将使叶之萎也。其花灼九月杪,或十月初则盛开。太后之于菊也,盖有奇能。能于菊之未萌芽时,道其花之形与色。彼恒谓此将作红花者,余等乃以竹片书其名于上,而插之花盆中。继又谓此必白者,余等复如前法以竹片插盆内,而书其名。太后曰:“此为尔第一年之居宫中也,尔今见此,及闻吾所述者,必甚奇。然吾于此,鲜有讹误也。花开时,尔将见之矣。”此言诚然,盖无有不如渠所预述者。余等中无一能知太后奚以能辨别之故,且一无所讹。余曾询其故,而彼乃以秘密见答。
当此际也,画像之进行甚缓。一日太后询余:“果以何时而能毕之?”并询欧俗:“如此像者,应如何酬报之?”余答:“率以巨金为酬。”太后颇不然是,谓:“中国俗尚,以金钱见酬,殊见侮也。”彼意酬加尔女士以勋章,较以钱酬者优甚。此时余不克复有所言,然决意一俟有机遇,当再为太后言之。
九月间,有一俄国马戏来北京,致宫中诸人,无不互相道之。太后闻之既久,乃询其状果何似。余等既详告之,彼觉殊有兴趣,且谓颇愿一视之。时余母念苟以马戏来宫中者,诚佳事也。遂问太后以能如此否。太后闻是甚喜,并备置一切,以便戏此。各事既定矣,马戏中诸人及其所携之兽,均寓于吾等所居之左右。故余等乃出私资以饮食之。因欲以马戏示之太后,故所费亦不之计。其帐幕约两日始张成,而于是时,已有人以其所行之事,报之太后矣。方马戏开演之前一日,吾见太后退朝时,其状甚怒。余等乃询其故。彼告余母及余,谓:“有御史等,颇不以马戏之来宫中为是。因此等举动,从未有入宫闱者,乞太后罢之。”太后言时,大怒而言曰:“且视余之权力果何似也。余仅欲视一马戏耳,乃不能使人之不余逆。”吾思莫若给以资而遣之去,夫太后以为是者,余等固无敢违之也。乃太后思之有顷,跃而言曰:“彼等之帐暮固已张矣,他人将不计其有马戏与否,而其议论则同,吾必举之。”以是乃得如式举行。太后与诸宫眷等无不欣慰者。戏中有一段为幼女于球上跳舞,太后最悦之,且令重演之,至于数次。另有一段之有兴趣者,则摆棍戏也。满宫中人,除吾母及吾姊妹外,从未有见马戏者。太后于时,甚惧夫此人由摆棍坠下而自戕也。又有一段之娱太后者,则乘无鞍之马以竞技也。太后见是甚奇之。其为太后所反对者,则以提议携狮虎之类以来宫中也。太后意以此等野兽来宫中,殊不妥善,宁不阅之。马戏之主人,乃携一稚象来,作种种灵巧之技术。此颇足使太后愉快。主人见之,即以是持赠,太后受之。事后,余等试与之戏,见象竟毫不移动,乃弃之而置宫内诸象之中。
马戏所演者共得三段。于其结幕之先,其主事者语余,谓:“极愿以狮虎之戏相示,实无危险。且大有可视者在。”余等计议者久之,太后乃允其携入,但必置之远处,并不得纵之出柙也。
方狮虎等牵入场中时,太监乃尽聚而环绕太后之左右。不数分钟,太后即命携之去,而言曰:“吾实不之惧,第虑其万一逃脱,而伤他人耳。”此后全幕遂终。太后命赏之银壹万两。彼马戏者反得巨资以去矣。
两日以后,余等犹共述马戏之价值。乃至是以往,太后述之,觉有大失所望然者。渠谓初意此必有奇异者在也。此亦太后特性中之一,盖无一事,而可使之愉快至于五分钟者。太后谓余曰:“外国技艺,吾从未见有奇异者。即以此妇所绘之画像论之,吾殊不能谓其精美,观之似甚粗率。且绘事物,又何必欲其呈彼前也。中国画家颇能绘吾之衣与鞋之类,仅一览足矣。吾意彼殊不能绘事也。惟吾之所言,尔必勿语之。”又续言曰:“方尔为吾坐,俾临绘时,尔与彼果何所言耶?”吾虽不明所语,然能见彼之语尔者,固甚多也。宫中事,尔均不可告之,且勿教以华语。吾闻彼时以各物之中国名问尔,尔亦必不可告之。彼之所知愈少,则裨益于吾等者愈大。吾知宫中实情,彼近尚无所知。惟吾等惩罚太监时,或事之类于此者,究不知彼果作何说。吾意彼必以吾等为野蛮也。某日逢吾之怒,吾见尔乃以画士他往,此诚尔之聪颖处。吾之性情,最好莫使之见,恐被将议吾之后。吾甚盼画像之即告成也,严冬将至,吾等应即启彼箱簏,而取冬衣矣。尔乃幼女,知尔必需之,况所有者,皆西服耶。且吾诞辰,又在下月,所有典礼,必将举行。而此后则将迁入三海,其将何以处此画士。吾颇拟令之归去,以居美使馆中,而日来三海,至事成而止。惟此举则困难甚。盖其途程,非如今之车行十分钟可达,将得一小时矣,纵此举可得满意之布置,其如冬令将迁入禁城何!尔试探之,彼果欲以何时成之也。”吾得是机遇,乃告以“加尔女士急欲成之。惟彼逐日所绘者,为时太短。良以太后亲坐临绘之时间太促。且以加尔女士之画室,又与太后之寝室为邻。一至午后休息时,彼又不能不停其工作”。太后曰:“甚善,苟彼欲吾终日端坐者,则吾所有事,将全弃之矣。”又言曰:“吾知尔端坐已倦,故欲吾再坐耳。然吾已觉至烦厌矣。”余于此,乃不得不告太后,谓:“吾之端坐,不独不觉疲惫,且以得坐其御座,视为殊恩,方欣羡也。”继又告太后:“加尔女士实不悦余为太后端坐,盖不能如其亲坐之速。彼之于此,仅得谓吾奉太后命而为之,故不得不安之耳。”
以后十日,余等无不大忙,盖以选备物料,预制冬衣,及太后万寿时余姊妹所著之礼服。所有冬衣,皆宫制,衣身为红缎,上绣金龙绿云,饰以金编,灰鼠缘之。其袖与领(皆外卷)则紫貂之裘也。当太后以此等服制语一太监时,皇后与余点首示意,余乃从之外出。皇后曰:尔去与太后叩首,彼赐之衣,而以貂裘为缘,实殊恩也。平时只有郡主衣之。”故余返室中,乃乘机与太后叩首,谢其所赐之殊恩焉。太后答曰:“尔应衣此,余诚不明其故,尔何故不应以郡主相待。夫郡主之非皇族者,固甚多也。凡有殊绩于国家者,无论何爵,均可赐之。尔之于余,较余所有之宫眷,为益至巨。且见尔于职务,无不忠荩。尔或以余于此等事殊不加察,其实不然也。尔可与郡主齐位。吾之待尔,亦无不若郡主,惟较此为优耳。”旋回顾一太监曰:“其以吾之皮帽来!”此帽系紫貂制,饰以珠及玉。太后乃详述吾等之帽,与此略同。惟太后之顶则黄,而余等者红也。余以是不禁大快。除皮帽及宫装全袭外,太后又有裘袍两袭。其逐日所著者一羊皮,一灰鼠。太后继又赐余等四袭,物质均美,皆黑白狐裘也。且均以金编与绣花丝带饰之。此外又有衣两袭,一淡红色,绣蝴蝶一百。一红色,绣绿竹叶。短衣数袭,亦附以皮。皆太后之赐。又有坎肩数袭以足之。
方余由室中外出,一宫眷谓余大幸,而得如许赐物。且谓渠自来宫中近十年矣,尚未有如是之多也。余见渠似相嫉者。皇后闻是,特来与余等语,且告渠余来宫时,除西衣外,无所有也。苟太后不以相当者见赐,余将奚以自备。然宫眷之与吾龃龉也,此由其端倪耳。其始余殊不之置意,直至某日,有一宫女,以无礼之语相刺,渠谓余未来时,太后爱之固至笃也。惟余则答以彼无权可与吾计议。时皇后亦在坐,乃与彼等计论其所以待余者。并谓苟余得机遇,必举是以告太后。是言颇有效用,因此后,遂无有以言语相窘者矣。
一日,值太后下午休息后,余遇皇帝于途,彼方返其私宫也,仅有一太监随之,余以是殊奇异。此太监,盖帝所私有,深信任之。帝询余何往,余以往室中休息答。继谓其久不见余矣。余闻是而笑。因每日晨间,固无不于朝中见之。帝曰:“自画士来此,余遂无隙得与尔闲谈如昔日者矣。颇虑吾之英文,殊未有进步,盖以无人助我,而尔又日陪从画士也。吾见尔与之相处,殊形快乐。吾思此,盖以孤独所致耳。惟尔方监察其后,彼曾有所觉察否?”吾告以:“谨慎从事,殊未有所宣泄,想彼尚不致以监视见疑。”帝乃曰:“有谓彼为太后绘毕后,将复为吾画像,吾知此必流言也。吾颇欲知果谁言是者。”吾告帝:“吾今乃始闻其说,故不可以相告。”继询伊:“果否欲画一像?”乃仅答曰:“欲吾答此,殊属为难。惟吾究应绘与否,尔知之稔矣。吾见太后摄肖像甚多,下至太监辈亦有之。”吾闻此,立明其意之所在。乃询帝:“果以小摄影器来,为摄影,究愿之否?”帝状呈惊异色,而询曰:“尔亦能摄影否?苟此举而不危险,俟有机遇,试为之可也。尔必毋忘。但行此必审慎耳。”
于是帝又变其语词而言曰:“今且有暇,可相话语矣。吾欲有所询尔,望尔必以实告。外人之于吾也,其意见果何似耶?曾以吾为有法行与睿智者欤?吾固亟欲知之也。”乃吾尚未能有所言,帝续言曰:“吾固知之甚悉,彼等视余,固等于儿童,而无足轻重者也。其语余来,果如是否?”吾当告以:“外人之询余者颇多,然仅询帝为何如人,而彼等意见,特未之及。其得而知之者,仅谓帝之起居康豫耳。”帝又言曰:“苟彼之视余,而有所谬误,则宫廷间守旧之笃,实尸其咎。自余御极,殊不欲有所言,或有所建白。卒之外人,见余无所事也,乃相率目余为庸碌者矣,吾知其然也。再有询尔者,尔其以吾所处之地位实答之。吾素抱宏愿,期所以利达吾邦家,而吾非元首,不能达之。尔之所知,虽以太后之权势,恐尚不足以变更中国之现状。纵曰能之,亦非所愿。吾恐改革之期,尚不知何日耳!”
帝又谓苟能允彼游行各处,一如欧洲君主者,则事之佳妙何极。惟彼之于此,则永无望耳。余当告帝:“圣路易博览大会,诸亲王中,多有愿往视之者。苟此事而能善为布置,则吾国与各国之殊异,以及俗尚之区别,彼等见之,可尽知之矣。”帝于此颇觉踌躇,盖以前此从未有允是类之请求者。
余等话语甚久,所言者多西国俗尚也。帝谓颇愿一游欧洲,观其政事,究如何措置者。
方是时,忽一太监来,谓太后已醒。余于是乃匆匆向彼室中去。
今至十月矣,其第一日雨雪,太监请训太后:谓其诞辰之庆礼,仍如往时于颐和园中举行否。颐和园者,太后之所乐居,曾如上所述者也。故彼立允其请,而谓种种典礼,一如往时,预为布置。于是总管乃以一名单,上书各郡主之姓氏及其爵位。又一名单,上书满洲官吏之妇女姓氏。呈之太后,俾伊选择,果谁氏而为太后所欲以来宫中叩贺者也。此时太后共选四十五人,此诸人者,俱各以太后之命召之入宫。当此际,余方立于太后座后,彼四顾而言曰:“曩时吾诞辰之庆礼,率不欲招致多人,此次实出例外。盖欲使尔一见彼等之装束,与其于宫中仪则,果如何茫昧耳。”
此次典礼,以十月六日为始期。加尔女士已返寓美国使馆。余母余妹及余,乃返宫中。六日破晓,太监等乃以各色之绸,饰循廊,且于各处及树之中,悬灯笼焉。约七时,祝寿者均至。余见之,始深然太后之言。太监乃导彼等于诸宫眷之前,惟状甚羞缩,鲜有所语也。继复导之以入于憩室,其中人已甚众。吾辈宫眷,皆退立廊下。其中颇有衣饰华丽者,惟其颜色甚古,状态亦丑陋。余等视之既之,乃趋太后前,而报告各事焉。
太后凡值际会如此次者,其神志绝佳,于时乃多有所询问。继于他事中,询余等曾于来宾内,见有老妇人,而衣著如新妇者,独渠一人也。今召之来,以其曩时曾与宫中有关系故。太后又谓彼尚未亲见其人,惟知其甚颖慧耳。乃余等尚未见之,意彼或未来也。
太后装束甚速,既毕,即入厅堂中。太监总管乃以诸人入,引见太后。余等宫眷,排列成行,立其宝座后。彼等既入堂中,有叩首者,有请安者,又有并不致礼者。其实似无一人知其应如何而可。太后与之略作逊辞,并谢其贺礼。
今余且述太后之为人,凡有所赠,或有所事者,虽至微,彼恒谢之。此盖与常人所述者,大相殊也。
时太后明知诸人无不张皇也,乃谕总管导之入各人之室中,并嘱其毋庸客气,且去休息。各人乃双踟蹰,不知其应去与否。直至太后谓余等曰:“可导之去,以觐皇后焉。”
余等既至皇后之宫,彼等觐见如仪,且不似前此之羞涩矣。皇后乃告彼等:“苟欲详知各节,或于宫礼无稍差误,宫眷中无不愿告之者。”且决议每宫眷一人,各任来宾数人,授之仪节。以初十之典礼,苟有谬误,诚不美观。故余等乃从事均派,人各得来宾若干,以监督之,且以所应行诸礼授之。
值太后午后休息时,余乃往谒诸宾之任余职内者。诸宾中,太后所述之新妇在焉,故往见之。颇使余爱其为人,并觉伊殊有趣致。伊固显然曾受教育者也,与多数之满洲妇人,殊不相类。且见其诵读绝佳。于是余乃以应行各事,详为彼等解释,并对于太后之应如何称之也,至此一端,余不稔以上曾述之否,无论何人与太后语,则称之为老祖宗;自称也,不曰我,而曰奴才。凡满人家族中,其仪则仿是。代名词之你我二字,率以父亲或母亲及男或女代之。太后于此等仪节,注意最严。由此日至于初十,此四日间,诸来宾乃学习宫仪,并往剧场观戏。
每日之晨,余等均往侍太后,并以前一日所遇之兴趣事报告之。继则先行以赴剧场,而立于院中,以俟太后之至。太后到时,各跪下。俟其既过,以达于戏台对面之室中。其跪也,排列成行,皇帝居首,后次之,皇妃又次之,其后则郡主宫眷,而来宾为之殿。其初两日,各事无不如仪。乃至第三日之晨,帝忽回顾言曰:“太后至矣!”帝固余等之表率也,于是不无不跪下,帝犹一人独立,视余等而笑。太后实未至,固不待言,诸人亦因之俱笑。帝之于戏弄也,最形欢愉。其他则绝无如是者。
初九日夜,宫眷中无一眠者,盖欲于初十之晨无后时也。所有来宾,均嘱之以轿先行,至某山顶太后之特别朝堂而迟吾辈。彼等须夜间三时抵此,余等则稍后,约在破晓。有顷,太后至,而庆礼于是始焉。此次庆礼,与皇帝万寿无稍差异,前已述之矣,无庸再叙。其异者仅有一端,盖于是日侵晨,吾等仍需有所进献,且每人各进鸟百头,其类各殊。每年太后万寿,率有此奇特之举。盖太后必以其私资购鸟万头而释之也。方鸟笼悬于丹墀中,其状殊可悦。太后于此必选一吉时,而太监等携笼随之去,今之所择者为午后四时。太后乃携诸宫眷至一山顶,顶上有庙,先焚檀香,而后祷于上帝。太监等乃各携一笼。跪太后前,太后一一启之,目睹鸟之飞去。且祝上帝,毋令之再见捕也。太后作此举,状极庄重。而余等方互相私语,计议群鸟中以何者为最美而可畜之者。此诸鸟中,有鹦鹉数头,有淡红者,有红与绿者,各以细链锁架上。乃太监既断其链,而鹦鹉并不移动。太后曰:“甚奇事!每年均有鹦鹉数头之不去者,恒由吾畜之,以俟其既毙。尔等其视之,必不去矣。”方此时,总管至,太后乃以所遇告之。伊则立即跪下而言曰:“老祖宗大吉!此鹦鹉盖知老祖宗之慈爱,宁愿居此以侍奉耳。”此举名曰放生,功德事也,且必获酬报于天上。
时有一宫眷询余,鹦鹉之不飞去也,于意云何?余谓此诚奇事。彼曰:“此甚易见,何奇之有?彼太监者,奉总管命,购之已久,而教练之也。当太后午后休息时,必携鹦鹉来此山顶以驯习之。其目的所在,仅欲博太后欢而愚之耳。盖如此可使之愉快,且自信其仁慈,下及无知之禽鸟,亦且乐与之俱。”又续言曰:“其最可笑者,则当太后纵鸟时,太监等方于远山之顶,捕而再售之。彼太后之祷。虽诚切祝其自由,乃不转瞬,而旋又被捕矣。”
万寿庆礼,延续至于十三日始止。各人均一无所事,且均快乐,而逐日演剧焉。十三日之墓,乃告来宾:典礼已终,各自预备,翌晨而去。是晚彼等乃各向太后兴辞,而于次日离去。
以后数日,余等以将迁入三海之故,从事检束,无不冗忙。太后取历书,择得二十二日迁居最吉。故二十二日晨六时,宫中诸人,尽离颐和园而去。时大雪,途行极艰,余等乃以轿行,一如恒昔。太监等亦各乘马,不役之充轿役矣。途中马之倾跌于滑石上者甚多。而肩太后之銮舆者,亦有一人倾跌,致堕太后于地上。遽然间,余颇意其有骇闻事发见,马蹄得得,太监狂呼,曰:“停止,停止!”继闻人曰:“趣视之,彼未死耶?”于是各人停轿不前,而道途亦为之阻塞。此盖入西门时,銮舆行各路上所致。其后余等见太后驾已息于道旁,于是乃下轿趋面前,以观所遇。此时议者纷纷,各有惊色。余亦以是惶甚。旋即至驾前,见太后神色安详,坐而谕总管,嘱其勿惩轿役,以途湿而滑,非其罪也。而李莲英则谓“此殊不可,盖必其不慎所致。肩老佛爷之銮驾,竟敢不慎至此!”语毕,回首顾掌刑者而言曰:“于其背上,笞八十可也。”而此可怜之轿役,方跪泥泞中,敬聆是命。于是掌刑者携之至于百码以外,踣而挞之,笞八十者,为时至速。而此人旋即起立,一若行所无事者然。致余甚讶其状,固甚镇静也。余等于时乃候一太监以茶来,而以之进于太后。且问其曾蒙损伤否。太后笑而言,谓殊无事。且命余等先行。今且述彼茶也,此茶太监等必恒备之,携一小炉,与之俱行,并备热水。至宫廷迁移时,虽亦备之,然鲜有用之者。
时诸宫眷仍由径路趋三海,备先太后而于其到时迓之。余等候于庭院中者既久,冻几僵矣,而太后始至。余等俱跪,俟其既去而止。继乃随之入宫。
方雪之既霁也,太后乃定以次日往觅一地,俾加尔女士之继续绘事焉。余谓莫若稍待,俟女士既来而自觅之,必能择一地可适当于工作也。太后谓此殊不可,苟俾伊自择之,必将取彼所不能至之处。盖宫内禁地甚多,不能令女士去也。故于次日,太后乃与余外出以觅之。觅之既多,终嫌太暗,其后乃得一室在宫之湖边者。太后曰:“此则甚便,尔之来去,或以轿,或以舟也。”吾见此地,苟以轿行,必得四十五分钟始达宫门。若以舟则可稍速。余初甚盼寓居宫中,与太后共晨夕。然计议之后,终不能达。盖以加尔女士,仍寓美国使馆,设令其独自出入宫门,殊非计也。故太后谓余:莫若寓吾父处,晨与女士偕来,暮则与之同归也。此事于余,惟觉欣慰。胡除遵太后命令外,亦遂无他说。
其翌日,加尔女士来宫中,见所选之室,俾之工作者,尚觉不甚愉快。其最所不悦者,则谓此室之太暗也。于是太后乃命窗牖之蒙以纸者,易以玻璃,而此又使室之太亮。加尔女士请悬以帘幕,俾聚光于画上。方吾以其所请告之太后,太后曰;“举宫中事物而变易之,除其适吾者外,此诚第一次也。”其始余则易其窗牖,彼犹不自惬意,而索帘幕焉。吾思莫若举屋顶而尽弃之,彼或可安适也。然余等仍以帘幕悬之。俾遂女士之意。
当太后审视画像,以观其进行之奚若也。其际,谓余曰:“余等以此像也,几经困阻,乃吾终虑此将不能有所奇异。吾见坎肩上所绘之珠,其色乃各异。有白者,有淡红者,且有作青色者,尔可以是语之。”吾于是乃竭力解释其故,谓加尔女士绘此,一依其所目睹者,因光之影以异。但太后终不明其说,且询余能见其有青色或红色者否。吾乃又释此乃光线射于珠上,所呈之颜色也。而彼仍谓彼所见者,除白者外无他色。然至此后,觉彼亦殊不以此烦困矣。
太后寝室之在三海内者,其左近一室中,有塔一,高约十英尺,而以檀香雕成者。塔内佛像种种,太后率于晨问拜其下,其礼仪则太后于塔外焚香,而命宫眷一人稽首佛前。太后告余:“此塔之在宫中百余年矣。”其诸像中,有观音大士之像一,高仅得五寸,而以纯金制成。其中空,脏腑无不备,系金玉制。群信观音之权力极大,而太后每于困难时,必拜之。且谓彼之所求,恒有灵验。太后曰:“此必然也,方余祷时,靡不诚切,非若尔辈女子,稽首其前以尽职也,而旋即匆匆去矣。”太后继谓彼颇觉中国人民,废弃其祖先之宗教,而信基督,至觉悲悼也。
太后于中国旧有之邪教,而涉及三海者,信之最笃。一日方话语时,太后告吾:“凡有所见,毋惊惧也。”彼谓恒有人与尔偕行,而忽不之见,此常事也。且述此为狐,特作人形,以自适耳。彼等居三海中,或将数千载,具有权术,以变形状,一如所欲。且谓太监辈,固必告余为灵魂或为鬼也。但殊不确,此盖灵孤,并不伤人者。乃数日后,竟有一事,一若证实此说者。是夜,余之火已灭,乃遣余之太监,视他宫着中有无未眠者,若有之,试取热水来。渠去时,曾携灯笼与俱。乃旋即趋回,面白如垩粉。即问其故,渠答曰:“吾见一鬼女也。彼来吾前,灭吾之烛,而旋即不之见矣。”吾告彼:“此或一婢女也。”但彼曰:“非是,宫中诸女,靡不识之。若此人者,从未之见。”彼坚信其为鬼也。吾告彼:“太后曾谓此间无鬼,或狐而人焉者。”彼答曰:“此非狐,太后谓之为狐,以彼惧言鬼耳。”彼遂告余:“数年前,总管李莲英,行于太后宫后之广院中,见一少女,坐于井侧。渠乃去询其所事。但稍近之,则见坐于此者,尚有数女。及至其前,诸女乃徐徐跳入井中。渠于是大呼。一侍者以灯笼趋其前,渠以所遇告之。而此侍者,乃告渠无有能跳入井中者,以其上尚复以巨石也。”余之太监谓:“多年前,确有数女子,投此井以自戕。李莲英所见非他,即其鬼也。中人率信人之自戕者,其灵魂仍存在于其地之左近,以勾引他人而为之替,彼乃得投生以去故也。”吾当谓:“素不信此,且极愿一目睹之。”彼答曰:“苟尔一见之,必不欲再见,盖此已足使尔惊悸矣。”
以后事,一如常,至十一月初一,太后乃降谕宫中,谓:“十一月内,先皇之忌辰甚多,照例所演之戏,一律停止。而宫人所衣,亦应变易,期当于礼。”是月九日,皇帝往祀圜丘。帝于是日前,静居私宫三日,除其太监外,不与一人语。虽皇后,其妻也,于此际亦不得见之。凡大祀,无不如此。
此次典礼,与其他诸祭事无不同,惟有豕耳。豕既屠后,供庙内之祭坛上。历若干时,乃分赐群臣。凡食肉者,以为必获利达。而得此赐者,则为太后莫大之殊恩也。其他异点,则皇帝必亲诣行礼,无论如何不得命群臣代。至其故,则以旧律:国内有犯罪至大辟者,由帝亲定死书,而归刑部掌之。及年之终,以被戮者之姓名,书之黄纸上,而献之帝。当祀圜丘时,帝乃取此纸而焚之。备达天听。而其先祖,亦得以知其所为,一本法律,而无不当者。
其祀圜丘也,则在禁城中举行。太后虽不悦此地,然亦命宫廷暂移是处。其故,盖不欲片时之离皇帝左右也。故余等又复迁入禁城中。大祀既毕,宫廷本欲迁回三海,但是月十三,为康熙帝之忌辰,故决议仍居禁城中,俾行礼焉。康熙帝御临中国,得六十一年,为自古诸帝中之最久者。太后告余等,谓彼之雄伟,为中国所未有。其记忆力之强,尤吾等所当尊敬者云。
十一月十四日,早朝既毕,太后告知余等:“俄日将于旦夕启衅,心焉忧之。虽两国之事,与中国无与,然颇虑其战于中国境内,则无论孰胜孰负,终有不利于中国也。”当时余等,亦不甚注意。乃翌晨,忽太监总管报告太后:走失太监五十人。众以诸阉无端出此,莫不惊讶。按太监公毕之后,例准自由入城,惟须于闭宫门前回宫而已。乃至次晨,又报走失太监者百人。太后闻之,恍然悟曰:“吾知其故矣,若辈必闻吾语,谓俄日将有战事,恐义和团之变,再见今日,乃相率而逃耳。”向例太监有逃者,则缇骑四出,苟见捕者,必按律惩治。此次太后传谕:“免予侦捕。”乃某晨,太后素所亲信之某阉,又不知去向。太后知之大怒,谓彼平日对于此阉,备极优渥,今乃获此报酬。乱机甫萌,而先逃脱。言次不胜懊丧。即余也,亦尝见太后遇之极善。惟以其人,专事媒蘖宫眷之短,故于其去,殊觉漠然。
此后阉人之逃者,日有所闻。太后乃决计移居禁城中,俟至来春再作计议。
余尝以阉人私逃之故,问诸余阉,据谓此正如太后所料,盖恐复遭变故之如义和团者,而不得摆脱耳。即太后宠爱之太监,亦与余子同逃,并不足为异。继又告余:“虽李莲英其人,亦全不足恃。往年拳匪之乱,两宫出狩西安,李竟托病后行,俾前途万一有变,渠可脱身以去。”旋又谈及李之阴狠:“无辜良民死其手者,不计其数,尤以阉人为众。李权倾宫闱间,有干犯之,或因事而触其忌者,辄不得幸免。李之去若辈,易如拂尘耳。”又谓:“李夙有阿芙蓉癖,恣意吸食,为量甚大,宫中多不之知。即太后亦不之觉。”盖宫中禁食此物固甚严也。
自是每晨,辄闻俄日两国之惊耗,宫中诸人,渐为震恐。一日太后召宫人集其前,谕令:“勿自惊扰。果有事变,与吾人无与,决不致波及。吾人祖宗之灵。实孚佑之。而今而后,殊不愿闻再有道及之者。”乃太后复召宫眷,集其寝室,谕令:“祷于先人之灵前,乞加冥佑。”于此可见太后之焦急,正与吾辈无殊。彼虽谓不愿闻人谈及此事也,然且时时亲述之,似终难释然于怀者。一日与余等闲谈之际,而谓外间实在之消息,颇愿日有所闻。余谓此事良易,仅须有西报数份,及路透特约电一份,即能知其最近之消息矣。太后闻此,为之踊跃,即命以余父名购之,每日送至余父处,转送宫中,由余译吴。余谓余父固尝订阅各报也。乃遵太后所谕之法传递焉。太后每晨视朝,余即以其时,将战事消息,译成汉文。讵意战电至者,络绎不绝。以余一人之力,殊嫌不济。因告太后,改笔译为口述,俾电报随到随告,庶期简便。太后颇关心于西报之新闻,不特命余译述战事消息,凡其中有兴趣者,命悉译之。而于欧洲各国元首之行止,尤所注意。且以其举动,外人无不知之者,深为诧异。乃谓余曰:“此间稍觉机密,盖宫外人,无一得悉宫内事者,固不特吾民然也。若彼等能略知一二,则凡百流言,或可因以而息,未始非佳事也。”
余等寓居禁城时,加尔女士仍每日从事绘像,曾予以美室一间,彼寓其中,似极安适。太后复命余,予以种种便利以佐助之。盖太后已以此事,心生厌倦,而翼其早成也。彼罕至加尔女士之室,偶尔过之,则状至殷勤,遇之者一若彼以观画为一生最大之乐事也。
是月中,宫闱诸事,极无聊赖,以忧戚也。一日太后谓拟率余等周览禁城。余等乃先至朝殿,见殿之制,与颐和园微异。入者须历阶而登,阶以白石为之,可二十级。左右有栏,亦白石。阶岭有臣廊,绕殿之四周,支以巨栋,上敷朱漆。沿廊之窗,刻镂极工,作各式之寿字形。殿内铺以方砖。太后谓此乃坚金炼成,历数百年矣。砖色奇黑,似敷漆者。且极滑,步履其上,辄虞踣踬。殿中陈设,与颐和园及三海中者同。惟御座乃紫檀木制,上嵌各色宝玉焉。
此殿仅于太后万寿日及元旦,用以行朝会礼,余时罕用之。而西人则从无登之者。平日朝觐,则在较小之殿行之。
余等在殿中盘桓少倾,即往游帝居。其宏敞远不及太后,惟陈设极精美耳。为室共三十有二,多弃置不用。中所陈设,同一华美。室后为皇后之居,规模更小,共二十四室。内有三室,特分出以为妃嫔之用。帝与后之私宫,虽相密接,然无交通之径。盖二宫皆缭以回廊,远接太后之宫。此外尚有数屋,则为宾客休息之所。且有数屋,封锢极严,空耶实耶,似无知者。太后谓彼亦未尝入之,以封锢已有年矣。即通此屋之入路,亦常紧闭。余等之过其地,惟此次耳。其屋与宫中他屋迥殊,状极陈昧。足见年代之悠远矣。太后且谕余等毋得道之。
宫眷之屋,与太后居相接。惟室之窄隘,居其中者,几不能旋转其身。冬季尤苦寒。仆役之居,则在余等寓处之尽端,无他径可适,入者必经余等之长廊。而入余等之居,则须过太后之廊下焉。此乃出于太后之意,备监视余等之后。而凡有出入者,亦得悉之也。
太后继乃导余等至其宫中,吞吐而言曰:“吾将有所示,实尔等所未见也。”余等乃入一室,与其寝室相毗连,彼此通以狭径,径长可十五英尺。两壁施漆,绘画颇美。旋见太后语其扈从之太监。是人即蹲身移去此径两端之木塞,其塞实墙其之洞中。余乃知向以为坚壁者,实可移动之画板也。画板既开,露出一室。室无窗,光由屋顶入。四隅置巨石,石上有黄垫座位。垫侧置香炉,各物皆呈古色。此外则毫无几案之属。室之一端,复有一径,与前径相若,亦设画板。板后有室,室后有板,层层相隔,不知凡几。质言之,全宫之壁,皆有此径,中藏一秘室。太后告知余等:明季宫闱,尝用之以行种种事。皇帝欲独处时,则居之。太后尝用一室,以藏珍宝。拳匪乱时,太后于西狩之前,曾将珍宝秘藏此处。回銮后,启室视之,安然无恙。匪徒之劫掠皇宫者,固无一疑及尚有此地也。
余等既回至廊下,视顷间所离各室,则除墨色石墙外,一无所见。其隐奥有如是者。至太后之厌居禁城也,其故虽多,然亦因其中多怪诞事耳。即太后亦有所不悉。太后曰:“如是处者,即余亦不乐道之,恐人疑用是以行各项事务也。”
余在禁城宫中,曾遇同治帝之妃三人。帝崩后,三妃皆寓禁城中为太后作女红,以消磨岁月。余既与之遇,乃知彼等皆深受教育者。中以瑜妃,尤为颖慧,能诗工乐,堪称中国女子中之最有才智者也。且于太西各国之掌故俗尚,亦无不了然,令余为之惊服不置。彼于各事,似无不知其大略。余尝问之:“奚以畴昔从不之见?”彼答“非太后召,则不入觐。今太后既来禁城,故日谒之也。”一日余接诸妃书,邀余过从。其居屋与城中他屋分隔,而宽敞亦不及之。陈设简朴。仅有太监及女仆数人,供奔走焉。诸妃自称:性习宁静,鲜有宾客,块然独处,自乐其乐而已。至瑜妃之室,则图书四壁,颇饶雅趣。并出诗数章以相示。中多凄戚之音,有所感也。妃殊主张设立学校,以教育女童。盖以其中之能写读者,如风毛麟角也。并勖余随时以此言进之太后。妃并主张以泰西之治,施于中国,惟殊不欲延用教会中之教员,因若辈常借他题,以发挥其宗教主义,恐招华人之忌也。
十一月垂尽,太后召见直隶总督袁世凯。是日适为休假日,加尔女士出宫游憩,故余得暇以随太后视朝。太后问袁:“对于日俄战事,有何所见?”袁称:“两国虽已构兵,然决不致牵涉中国。惟战事既定,则满州必多事矣。”太后谓:“吾亦深知之,以两军战于中国境内故也。策之上者,惟有严守中立。良以中日一役,国力已颓,不能再以干戈相见。”又谓:“今当严谕各官员,慎勿干与此事,以免外人有所借口焉。”
太后继问袁对于战事结果之意见,胜利属之谁也。袁谓:“事极难决,日人其或胜乎?”太后谓:“日人果胜,吾忧可以稍释。第恐未必能然耳。盖俄地广兵众,胜败犹未可必也。”
太后于是又言中国之近况,谓:“中国苟不获已,而与他国构兵,则恐无立足地矣。吾国武力废弛,诸无预备。既无海军,又无训练之陆军。质言之:实一无可以自卫者。”袁世凯仍安慰太后,谓:“就中国现势论之,无庸虑有战祸也。”太后谓:“总之中国今当自醒,以力行政事。惟不知从何措手耳。殷望中国,得在世界列强之中,占一优胜之位置。时有疆臣奏请变政,惟以议论纷歧,殊未见有进步也。”
袁世凯既退,太后复召见军机大臣,告以顷间与袁世凯所语。彼等乃无不赞助,而谓当力求振作也。并对于国防等事,各抒意见。讨论后,某亲王谓彼虽赞成变政,惟极反对变服装,易起居,而去辫发也。太后深讳其议,谓:“中国礼俗,素称文明,今以不及者为代,非智者所为。”既而退朝,一事未决。此不独今日为然也。
后此数日,除战事外,绝口不谈他事。太后连日曾召见各将帅,惟以朝仪素所不谙,既临太后前,皆手足无所措,见者为之失笑。诸武员之献议,多无意识,不知所云。太后某次尝语及海军之窳劣,良以吾国实无训练之海军士官所致。某将答称:“中国人民,较各国为众。至战船而论,吾国有河湖炮船无数,商船若干艘,大可用以临阵。”太后闻之,即命退下。谓“吾国人民固众,然大都与彼相若,颇不能有所裨益于国家也。”此人既退,众乃笑不可忍。太后止之,谓:“彼殊觉无可笑者,以若人也,而居海陆军要职,深为恨恨耳。”一宫眷问余:“太后胡为闻此人之言炮船也,遂致盛怒?”余告以:“虽以全数抵御战舰一艘,殊无济也。”宫眷闻余言,为之咋舌。
十一月既晦,两湖总督张之洞抵京,即觐见太后。太后谓之曰:“尔为老臣之一,日俄战争究与吾华有何关系,其陈所见,且直言无畏。苟其事有必至者,余可早为预备也。”张之洞答称:“无论此战之结果若何,而吾国之满洲,恐难保不以利权,让与各国以通商矣。此外则决无他虞。”太后又将前此召见各大臣,讨论变政之议论告之。即据答称:“吾国尚有余暇,从事改革,惟欲速则难期完美。且当于措置之先,审慎筹画。就其个人之意而论,改革之举,出以操切,其计至愚。”又谓十余年前,彼于改革极不谓然。今以大势所趋,时局迥异,不得不稍稍行之,惟起居一节,仍当谨守旧制,而祖宗遗训,不能轻弃也。简言之,仅劝采用西法,以补中国之不足。余无所陈。太后因张之洞之意见,殊确与之吻合,颜色之间,颇露悦意。方太后召见大臣时,帝虽与焉,惟默然静听,不发一语。太后虚应故事,辄询其意见。而帝之所答,则无不与太后之见同。其议遂决矣。
关于佛教诸典礼,以腊八粥为最重要,于每年十二月初八日举行。相传如来佛,尝于是日乞食,得米与豆,归而作粥,以均飨诸僧。其后遂永以是日举行典礼,以志不忘。其意盖谓于是日节食者,如来必福之。故所食仅米与果豆之类,相杂为粥。不加盐及其他滋味,几类淡食,殊难下咽。
余等今将扫尘,预备度新年矣。所有各物,悉数取下,重事检点,若影像图画以及器用等件,亦无不细加拂拭。太后又阅历书,备择吉日,以始事焉。继择定十二月十二日大吉。先期余等皆已奉有训令,故于十二清晨,乃各从事于此。中有宫眷数人,奉命取下佛像而拂拭之,并为之制新帷幕焉。其余事,则由太监为之。余问太后:“所有首饰,须拭擦否?太后答称:“除彼外,无有用之者。故不需此。”
各物既悉当太后之意,而拭擦一清矣。渠乃预备一名单,为所欲召之人以参与除夕礼者。此礼于岁之末一日举行,与欧洲每岁除夕夜所行者相似,所以表辞别旧岁之意也。向例于两星期前,邀请来宾,俾宽以时日,使克预备。太后并命为宫眷制新冬服焉。此服与余等现所衣者之殊点,惟灰鼠之出锋,代以白狐者耳。其次则制糕矣。此盖于新年,用以供佛及祖先者,必由太后亲先制之。太后既决定制糕之时期,故宫眷等乃齐集一室,室为专供此用者。于是太监携入米粉糖酵等物,合而揉之,以成方块,置蒸笼中以熟之。糕隆然起,如面包然。群谓隆起愈高,则神悦愈甚,而制者必获吉祥。太后所制之糕,熟时颇佳美,于是众皆贺之。太后大悦。旋命宫眷,人制一方。讵意熟时,竟无一佳者。余乃第一年为之,尚有可恕。而其他宫眷亦不见佳妙。何也?私问其故于某宫眷,渠答曰:“何谓乎不能哉?余特故意出此,以取悦太后耳。余即不能胜之,亦能与之相若,然恐转有不利也。”余等制糕既竟,乃命太监为之,无一有不佳者。
其次乃备小盘,盛各种鲜果于内,饰于冬青等之枝叶,供于佛前。次乃取玻璃盘,盛以粮食,预备祀灶。相传腊月二十三日,灶神朝天,一奏岁间吾人所事,至除夕而归。至以粮食祀之之故,盖欲借此以缄其口,不致多言也。糖食既备迄,余等乃至厨下,置祀物于灶前之桌上。灶特置此,以备祭祀用者。而谓庖人之首领曰:“其善守视之,灶神将以尔一年间之所窃,陈白无遗,将惩尔矣!”
翌晨,余等偕太后同至朝殿,太监预备黄色红色湖色斗方大纸,磨墨以待。太后乃握笔醮墨,书福字寿字。既而稍倦,则命宫眷代书,或命能翰墨之官吏书之。书毕,分赏诸宾以及群臣。其得太后亲书者,则为莫大之荣眷焉。咸于新年之前数日赏送。是时各省督抚等,贡献新年之礼品,络绎而至,收到时,辄呈之太后。其合意者留用之,不则付诸储藏室而下键焉,大约永不视之矣。贡品中有小件器具、古玩、宝石、绸缎,无物不具。虽衣服亦有之。直督袁世凯所贡者为黄缎袍一件,以各色宝石珍珠,缀成芍药花,其叶以翡翠为之,光彩耀目,价值甚巨。所缺憾者,分量过重,衣之殊不适体。太后初见时,似颇爱之,故第一日即试衣之。后乃弃之不顾。虽余以此衣之华丽无出其右,屡请太后衣之,卒见拒。某日太后接见外交团,余谓太后莫若衣此。太后未允,然亦未言其故,故外间之人,无一曾见此奇服者。
其他珍品,则两广总督所贡者也。中有珍珠四袋,袋各数千粒,体圆光足。若在欧美购之,价必奇昂。惟太后珍宝甚富,珍珠尤多,故仅赞以甚好二字,亦绝不以为意也。皇后及宫眷,每逢新年,亦须有贡献,大抵乃手出之品。如鞋、巾、领、袋等物。余母及余姊妹所贡者,为面镜、香水、香皂、及其他之美妆品,盖皆由巴黎携来者。太后因正缺此,极形感悦。太监及女仆等,则各贡奇异之糕点食品。
贡品之多,堆积数室,惟余等不得太后命,不克移动之。
宫眷等亦互相有所赠送,而彼此常易混淆,殊可发噱。余曾收得赠品十余事,余乃决意以同侪中之赠余者,转赠他人。讵意翌晨,有某宫眷赠余绣花手帕一方,余一见之,即识其为余物,曾用之作新年赠品者,余乃明言之。而该妇答曰:“奇哉!”余方诧异,尔何为以余赠尔之物,而还赠与余。于是各人大笑。逮彼此比较赠品,则见诸人之中,收回赠人之礼品者,几过半数,则更可发噱。因俗解此纷乱也,乃将各人之物,堆积一处,散乱而均分之,无不满意而去。
新年之前约七日,停止朝觐。印皆上封。至休息期后乃启之。在此期内,太后停办政务,各事益见舒适。而太后亦以拨除烦冗,从事燕息,殊觉珍惜此时间焉。余等工作,除择其安乐者外,他则无所事事,至年之末日而止。
三十日之晨,太后乃祭诸佛,次及于先祖。祭毕。来宾有至者矣,迄于旁午,至者约得五十人。诸宾中之主要者,为太后之大公主,醇王福晋,洵贝勒福晋,涛贝勒福晋,恭王福晋,以及庆王之眷属。之数人者,皆时来宫中者也。其翌日,尚有郡主数人,佥非皇族。惟其爵位系出自特赐者耳。此外又有满吏之女,且有多人为余所未曾见者。是日午时,诸宾既集,乃觐见太后。然后各归私室,备事休息。午后二时,诸宾群集于朝堂,依其爵位,排列成行,以皇后为领袖,叩首太后前,此即所谓除夕礼,曾述之矣。其意盖谓于新年前,而向太后辞岁耳。礼毕,太后各赐荷包一事。荷包红缎制,上绣以金,中置金钱。盖欲使各人于新年之后,从事储藏,俾雨旸不时之用。此实满洲旧俗,行之迄今未衰也。
是日之暮,音乐大作,嬉笑为欢,由夜达旦,无一眠者,以太后之欲作双陆也。于是余等相继入局。太后必欲各人以钱为博,其胜负约得二百元。并嘱吾人努力为之,期其必胜。然无一不审慎从事,俾毋胜太后也。至太后倦时,乃结局而言曰:“此所有钱,吾所赢者,今将散之地上,尔等争相攫取可也。”余等知太后之以此为戏也,乃无不竭力争之。
半夜时,太监等携一铜钵入室,中有爇炭。太后折取所备之冬青枝叶,而置之火上。余等复效之,益以松香,空气尽变芬馥矣。此举也,盖欲致吉祥于新年耳。
其次乃制元旦饼,因元旦日,无得食米,而以此饼代之。饼以抟粉制之,而置肉馅其中。余等以一半人制饼,余则为太后剥莲实焉。
天将破晓矣,太后谓倦甚,且去休息。余等以其非就眠也,仍欢笑如故。有顷,至太后寝室,见其眠已熟矣。乃各归己室,重事装束。一俟太后既寤,人携水果数事,至其室中而献之。所有水果,皆寓庆祝意。如苹果者,谓平安也。如橄榄者,谓永年也。如莲子者,谓福利也。太后无不竭诚受之,并祝吾人之庆利。继询吾等曾否就眠,及闻,皆终夜未眠也。谓此良当,且谓彼本不欲眠,仅休息耳。乃竟有使之不能醒寤者,而归其故于彼年之耄也。时余等侍其侧,俟其梳妆既毕,乃向之庆祝新年。于是又往皇帝皇后处祝贺。此后遂无庆礼,乃群随太后观剧。今日剧场,系筑于庭院中。太后居于廊之一端,是处盖备来宾及宫眷观剧者也。当演剧时,余觉睡魔忽至,乃竟倚栏而酣眠矣。及于既寤,忽觉有物堕入口中,察之,知非他物,乃糖果也,旋即食之。既至太后前,询余曾食糖果否,且嘱余勿眠。如此良辰,毋使虚度。
太后今日兴致之佳,为余所未曾见。与吾人嬉戏,一如女童,几不知彼即尊严之太后,如吾徒所夙悉者也。
所来诸宾,亦无不乐甚。是夕戏剧既终,太后嘱阉人以其乐器来,为吾徒作乐。太后歌曲数阕,吾等各以其间和之。于是太后又命阉人歌,其中曾有习练者,音韵甚美。其他则绝不能之,致生种种趣事,太后以此大悦。时诸人中,仅帝一人,从未破颜一笑,似不乐此良辰者也。余于外间遇之,而询其以何故戚之深也。彼乃以英语Happy New Year答余,一笑而去。
次日,太后兴时绝早,以往朝殿祀财神焉。余等均相从,且与祀礼。此后数日间,则一无所事,惟日湎于博,而争攫太后之所赢者耳。其初无不安相,乃至一日,某宫眷忽大哭,而归咎于余之争攫时,踏其足趾也。太后以是大怒,谕彼返其室中,居之勿出。且谓:“此小节,犹不能忍受,而欲其享安乐也,殊不当耳!”
正月十日,为皇后诞辰。余等乃询之太后:可否俞允,俾有所馈赠也。彼允吾等可任以所欲赠之。但此举也,于馈赠之前,必先呈之太后,以征其同意。余等于此,靡不出以慎重。凡太后之所谓太美者,亦不敢举以相赠。然究应投赠何物,又有难言者,盖以太后或择其所爱者,而自留之,虽其价值固甚贱也。苟有如是者,太后则谓留之自用,而以他物与皇后云。
是日典礼,与皇帝之万寿相似,惟不甚铺张耳。余等亦献如意,而叩首皇后前。彼于时,本坐而受之。然以吾等为太后之宫眷,因敬太后及于吾人,乃起立焉。彼之对于吾辈,固无一而不谦撝者。
是日也,皇帝与后以及妃嫔,得同桌而食,一与帝之万寿同。能如此者,一年间仅两次耳。余则无不分而食者。太后遣其宫眷两人,往侍皇后,余其一也。余因欲知彼等之相处,举动果何似,闻此甚乐。既至皇后之室,乃以太后命告之。皇后仅答“甚好”而已。于是余等至其餐室,为之布置台椅,一依其序。所有膳品,与余所悬度者大殊。食时,毫无拘束,且极安适,非若太后之严肃也。余等可相与话语,而共享酒肴焉。方进馔,仪礼甚休。帝与后既就座,帝之妃,乃取酒杯,斟之使满,次第献于其前,以帝为首,表敬意也。膳毕,余等复回至太后室,并告以各事无不安适也。吾等之行,固明知太后欲有所侦察也。惟未能得有兴趣事以告之耳。太后询余等:“帝状严重否?”余等无不答之曰:“是。”
新年典礼,以正月十五日之灯节为终止。灯之形式各殊,有作兽形,有作花形,有作果子等形者,以白纱糊之,上敷彩色。中有一灯作龙形,约长十五英尺,其下有十竿,以太监十人持之。龙之前,另有一太监,持一灯如珠,以龙恋是也。游灯时,并佐以音乐。
灯之后,则有烟火,各呈中国历史中之风景以及葡萄紫藤与其他诸花形焉。种种幻状,极为可观。烟火之侧,有一移动之木屋。太后及诸宫眷,居其中视之,而免冒寒气也。共历数小时,未或稍间。且于此际,燃放爆竹数万,其声,太后似深悦之,以此为典礼之殿,则诚佳美。吾人无不大快。
其翌晨,诸宾乃相率离宫而去。而吾人逐日之生涯,复从是始矣。
诸宾既去,太后一如恒昔,以评衡诸人之衣饰与其昧于宫仪之类。继又谓彼殊乐是。盖以宫中景况,殊不欲彼等知之故也。
以春之将至,而农民且事布谷也。于是又有典礼。皇帝于时乃祀社稷坛,而祝丰年焉。帝于是就坛内之地,以犁耕之,然后播种其下。此举盖欲农民重视其事,虽皇帝也,且不以是为怍。行礼时,以其为公共事也,无论何等人,皆得参观,农民至者亦众。方是时也,皇后乃亲蚕事,先取其子而孵化之。蚕既生,皇后乃饲以桑叶。俟其长成,至于吐丝而止。每日必采桑叶饲之,日四五次。特命宫眷数人于夜间与之食。且视其有无逃去者。蚕之生长极速,其形日异。及其长成也,所食极多。余等以饲之之故,甚形忙碌。皇后能于日光照之,而知其吐丝之时。苟视之而透明者,则蚕已熟,乃置之纸上。此时之蚕,一无所食。吾人仅视之勿令他去可矣。吐丝四五日后,丝既竭而蚕亦萎缩,状如死者。皇后取而藏之盒中,俟其成蛾,乃取出置厚纸上而布子焉。
苟蚕已成熟,而任其自然也,则必吐丝自缚,至于布满而渐成茧矣。因欲知其丝之吐尽未也,乃取茧而于耳边摇之,苟丝已尽,则闻其声。继置茧于沸水中,以俟其柔,如此而蚕死矣。乃以针挑播丝头,置于辘上而缫之。此外尚有数茧,则另蓄之。蚕既成蛾,乃破茧而出,亦置纸上,备之布子,而置之于寒凉之地。俟至来春,其子又孵化而成蚕矣。
丝已成,而取至太后前,俾之鉴核。方此时,太后命一阉人,取其幼时于宫中所制之丝来前,而与新丝比。其丝历年已久,既与新制者同其精美也。
凡此所事,与皇帝布谷之意同,盖与人民以模范,而鼓舞其工作云尔。
是岁春,天气綦热,太后急欲重回三海,惟以日俄之战端已启,莫若暂驻禁城,待大局稍定之为愈也。太后于日俄战事,忧懑甚盛,日祷于诸神,以求中国之安泰,余等亦必与焉。此时诸事辄形暗淡,未尝有特别事故。至二月初旬,太后以居禁城,厌倦无似,乃谓无论如何,必当迁居三海,俾加尔女士,得竣画像。此事将近期月矣。
余等遂于二月六日重回三海。但见百草著绿,群卉含英,太后乃携余辈绕游湖上,靡不欢欣鼓舞。太后顾而乐之,而谓余辈之举动,极类一群野兽之脱离樊笼者。此时太后之态度,欣悦逾恒。惟语余等:苟彼移跸颐和园者,视今当更为欣悦。加尔女士即奉召入宫,太后乃亲临其处,观肖像焉。继又询余:“此像绘竣,须历时几何?”余谓太后:“若不稍费时间,以姿态示之加尔女士,则竣之也,费时日颇久。”太后闻余言,沉思有顷,乃允每晨退朝后,以五分时畀之加尔女士。惟切实谕明:“只及面部,不及其他。”乃如是者仅得两日。至第三日之晨,太后又托辞于不豫矣。余又告太后:“若不静坐,以面部姿态示之女士,则绘事将不能进行矣。”太后于此,虽觉甚怒,然仍复静坐数次,至面部绘成而止。此后,太后乃严辞拒绝,不允再事静坐矣。而谓无论此像之成否,决不闻问。余于是乃代太后静坐,俾加尔女士得知太后之衣饰,肖像始渐告厥成。
太后闻肖像之将成也,甚为欢忭。余思此乃佳遇,可以绘费再进告矣。太后询余:“所以酬加尔女士者,究必须金钱否,且其数之几何?”余告太后:“绘像为加尔女士之职业,彼若不以此时为太后画像,则必将绘他人者而获酬报。今之于此,其望且或奢耳。”余之此言,终不能令太后明其意,因询余:“果如酬以金钱,不致见侮于女士,而彼康格夫人者,献赠肖像者也,不将因此而见侮欤?”余详述欧美各国,妇女之以绘画教读等业为生者,习行不鲜,非特不以为辱,而为荣也。
太后甚诧余言,而询女士之兄奚以不加资助。余谓:“女士雅不愿其兄有所供给。矧其兄已有家室之累耶!”太后谓:“此种文明,实为奇特。在我中国,父母既亡,为之子者,有抚养未嫁姊妹之天职。”又谓:“中国妇女,苟自出谋生,则人将传为谈助矣。”然仍允余,谕令诸大臣,付加尔女士以绘像之费。
二月十四日(即西历一九零四年三月二日)为余入宫周年之期。时余已忘却,太后告余,始忆及之。太后问余:“居宫中是否愉快?抑仍思重回巴黎也?”余乃以诚意相答,谓:“余之居法,虽觉安适,然以宫中岁月,至饶兴趣,此间诚乐,不复思法矣。况在祖国,而得与亲友时相往还耶。”
太后莞尔而笑,谓恐余不久将厌居宫中,而遁往海外矣。且谓欲余不作出外之想,惟有嫁余去耳。复询余所以反对婚事之故,是否惧阿姑之羁束也?若果有此,余则无所用其忧虑,盖彼一日犹在人间,则余可一日不虑夫此也。又谓余适人后,不必居家中,仍可如常以来宫内。
太后赓续言曰:“去岁尔之婚事提议时,时余亦愿且置之。良以尔之生长情形,与其他宫眷稍有殊异。惟余之心于此事,固未尝一日或忘。现仍为尔择所天,务期与尔相匹。”余之答言,一如曩昔。略谓:“余殊无适人之意,苟太后不我遐弃,不愿一日之离宫闱也。”太后闻余言,谓余未免固执,想不久变更其宗旨矣。
二月下旬,加尔女士日从事于太后之肖像,盖欲速成之也。太后又阅历书,择一吉日以绘竣此像。旋择定一九○四年阳历四月十九号大吉。余乃告知女士。讵女士再三声言,时间短促,实难如期告竣。余以此言转达太后,并详述尚有细微处必须补缀,莫如假以时日,俾女士得从容布置也。而太后拒之。谓十九号四句钟,必须告竣。余亦不能再有所言矣。
限期之前,约一星期,太后乃亲临加尔女士之绘室,作末次之察看,状态似甚欣悦。惟因面部,色有浓淡,终不以为然。余告以此乃光之影也。而太后必欲余转嘱女士更之,务使两边相若。女士与余讨论良久,终知不能违太后之意,乃略加修改。太后偶见像下,有洋文数事,问余为何物,乃即以绘像者之姓字告之。太后即曰:“余知外人往往有奇特之举动,惟思奇特至此,余实未之前闻。奚以书其姓字于余肖像之上哉!他人不知,必谓此乃加尔女士之肖像,而非为余有矣。”余乃又详释其所以然之故,略谓:外国之美术家,于所绘图画之末,无论其为肖像与否,往往自署己名,已成惯例矣。太后遂谓:“此或当然,姑留之可也。”惟观其状,终有不豫色然。
加尔女士从事绘画,几以夜继日,始克如期告竣。太后乃邀请康格夫人及其他各公使夫人,入宫观览画像,以此非正式觐见也。太后乃御较小之某殿接见之。互相寒暄后,太后命与余等导之以入女士之绘室,余等从之。太后于是与诸夫人道别,迳返已室。皇后奉太后命,与余等偕往,盖为太后作主人也。各人既见太后之肖像,均称道不绝口,赞其酷肖。观览既毕,余等乃退食茶点。皇后坐于案之首端,命余次之。各人坐后,来一内监,奏请皇后转告来宾,谓帝稍觉违和,未能莅临也。余乃为之译述,各人均形满意。故此次来宾未觐皇上,纷纷告别而去。其实帝并未病,特余等忘以觐见事告之,使莅临耳。
外宾既去,余将各事奏知太后一如常。太后问:“外宾对于肖像云何?”余答:“外宾极赞道之。”太后曰:“此固宜然,像乃外国美术家所绘者也。”观其状,殊怏怏,且泄怒于他事。余以加尔女士几经辛勤,始克成此,不禁大失所望。太后乃谓:“加尔女士绘成此像,颇费时日,何以无人语彼,而以见外宾之举告皇帝也。”对于内监总管,尤形愤愤。旋谓彼忆及此事,即派内监向外宾道歉,盖恐外宾不知情形,而疑皇帝有他事发生,致悠悠之物议也。余告太后:“已向外宾详释帝之违和,彼等闻此,亦即漠然置之矣。”加尔女士既出宫,一日,太后询余曰:“彼曾诘尔以拳匪之乱否?”余告太后:“时居巴黎,于乱之始末,极少闻知。”且谓女士从未一道之也。太后曰:“余殊不欲道及此事,并不愿外人举此以询吾之臣民。居常自思:吾实堪为妇女中之最明智者,他人鲜克望其项背。彼英后维多利亚者,吾素耳其为人,即其历史,吾固尝取译本读之,觉其关系之重,与所以身罹百忧者,殊不得余之半。余之生涯,今且未艾,其未来事,无人可得而悬度之。余或反其故常,作奇特之举,以惊醒外人之耳目,亦未可必。英吉利者,列强中之一也,然非维多利亚英谋独断,有以致之。彼盖有国会之英髦,以助其后,凡百施行,必择其善者而从之。英后于此,仅事画署,而于其国之政治,曾无所可否。吾有人民,且四百兆,又无不惟予一人是赖。彼军机者,虽可备余之咨询,而彼等仅司监察。事关重要,余实决之,皇帝何所知也。余一生事,无失败者。然决未梦及拳匪之所以贻害于邦家者,至于斯极。综余生平,惟此谬误。乱之方兴,余实应严降谕旨,以禁其蔓布。奈载漪、载澜,坚称拳匪降自上天,所以荡清国耻,而剪除外人者。彼之所谓外人。固指教士言也。余恨之至切,而守旧教亦至笃,尔所深知。故于此时,未尝稍置可否。意欲坐观其究竟耳。讵知其举动太暴,而载漪竟于某日,以拳匪之魁入颐和园,集内阉于丹墀中,验其头部,有无十字焉。其魁曰:‘此十字者,尔不之见,惟余能于人之头部寻得之,而知其为基督教徒也。’载漪于是入余私宫,谓拳魁方迟于宫门,曾得内阉二人之为基督信徒者,而询余奚以处之。余于时怒甚,当谕载漪:未经余俞允,奚得擅以拳匪入宫?彼谓:‘此魁法术极大,能聚外人而尽戮之。且得诸神呵护,不畏西人之炮火。’且谓:‘曾亲见之,一拳匪以手枪击他匪,已命中矣,而卒无所伤。’于是载漪请余以入教之内阉二人,畀之匪魁。余从之。未几,闻此内阉两人,即在离此不远之某处枭首。翌日,匪魁又随载漪、载澜入宫,命内监尽焚香,以表其非基督教徒也。继又谓莫若日令匪魁入宫,授内监以拳术。北京居人,大都皆习之矣。其次日,各内监无不衣拳匪之衣,余见之大愕。其衣为红衫黄裤,而以红布缠头。念彼等竟弃其公服,而作是装,不禁无悲矣。而载澜者,且以一袭进献。方是时也,军机领袖荣禄,适以病乞假一月。余于其病时,固日遣内阉一人视之。是日阉人归,谓荣禄已愈,将于明日入宫,虽彼假期尚有十五日也。余以彼之遽请销假,中必有故,为之惑甚。然以拳匪头目事,亟欲与之磋商,故欲见之之心,亦至急切。及彼之知宫中举动也,面呈忧色,而谓:‘拳匪者非他,实叛徒也。仅欲集彼黔首,助之以尽戮外人。至其结果,殊不足为朝廷福。’余当告之,其言近是,而诘其处置之方,彼当告余,将往语载漪焉。乃至翌日,载漪来,谓以拳匪事,与荣禄冲突至烈。并谓北京居人,无一而非拳匪矣,苟欲施以禁遏,必举北京之人而尽屠之,虽宫廷亦所不宥。又谓拳匪已择定一日,以尽杀各国使臣,而董福祥亦允率兵助之,以火使馆云。余闻之焦灼无似,料其必有大乱矣。仍立召荣禄入宫,而禁载漪于余之左右。荣禄来后,状至忧懑。及知拳匪之所欲为,忧懑愈甚,促余立即下诏,而谓拳匪实秘密党徒,人民不得轻信之。并谕九门提督,立逐匪人以出城门之外。载漪闻知大怒,谓:‘此谕果出,则拳匪必来宫中,尽戮诸人,无得免者。’余闻此言,自思莫若且以诸事,任载漪为之可也。载漪既去,荣禄谓彼已癫狂,且决拳匪将为大乱之基。又谓:‘苟载漪而辅拳匪,以焚毁各国使馆者,则其神志,必已迷惘。拳匪尽无知愚民,殊无知识,彼意外人之在中国者,已举地上诸外人而尽之,苟悉戮之,他地有矣。不知其国之强盛,果达何极。若尽毙旅华之外人,则所来以报施者,不知其几千万也。’并谓确信:‘外兵一人,可死拳匪百,而略无困难。’且乞余允彼得节制聂士成。此人后竟以保护使馆,致死于拳匪之手。时余立即允之,并谕彼速见载漪、载澜,告以此事之重大,勿干涉彼之计划。孰知祸乱日亟,莫可收拾。其反对拳匪者,仅荣禄一人,而欲其与众人敌也,乌乎可?一日载漪,载澜又至,乞余降谕拳匪:先戮使馆中人,后及其余之外人焉。余以是大怒,未之允。争论良久,载漪谓必为之,且不可羁延。以拳匪已决焚毁使馆,定翌日举行矣。余时怒不可遏,乃谕内阉数人逐之去。彼则且行且言曰:‘太后不允颁此谕也,吾将代太后为之。愿之与否,所不计矣。’乃载漪竟有此举。此后事,尔必知之。载漪既不余前知,颁布此种谕旨,致死者甚众。彼旋见其计之不可行,且见外兵之逼近都城也,惶惧失措,致余西狩。’”太后言至此,不禁大哭。余告太后:“心甚悼之。”太后曰:“尔不必为予悼,惟余之令誉,毁于一旦,当为尔所深悼者耳。综予平生,惟此谬误,良以优柔有以致此。此事之前,余如白玉,而所以治理余之国家者,靡不称道。乃自拳匪乱后,贻余白玉以玷,且终其身而不能涤除矣。余时时自悔,悔余过信乖戾之载漪也。艰深创巨,惟彼一人,实尸其咎。”
余居宫中之第二年,与第一年之情形相若。每逢忌辰以及节期,所以庆吊者亦相若。太后每晨视朝后,则从事于兴趣之事,其于宫内之菜园,关心至切。播种之际,太后必亲自监临。迨既长成,可以采割,各宫眷均携带一种小叉,而收获之。太后见余等从事南亩,状至忻悦。有时兴致勃发,必来相助,以欲奖励余等也。凡植蔬菜,得有最优之成绩者,太后必有所赏。故余等无不殚竭精力以从事,一为赏品计,一为取悦太后计也。太后又嗜养鸡,每宫眷一人,各得鸡若干只,一若余等必自看守也者。每晨则各以鸡子呈于太后。惟余之鸡,得卵终较他人为少,甚惑之。一日余之内监告余:彼曾见某内监,窃余鸡埘中之卵,以移置他人之鸡埘中,俾其主人得获首选。余始恍然。
太后对于宫眷,绝不准其奢侈。某日命余开拆一包,余方拟剪断包外之绳,太后见而止余,命余解之。余以是颇费困难,始竣此事。太后继命将包物之纸,折叠整齐,与绳一并安放某抽屉之内,俾需用时,知其处也。太后尝以款授余等,作个人之零用。苟余等欲购鲜花手帕丝带等物,可向宫中使女购之。惟太后给余等各人小册一本,用出之款,必一一登载其上。每至月底,太后则检查之。若见有用款之多者,加谴责至严。其用省而出入相符者,亦必褒奖。余等以时时聆其懿训,乃渐知克勤克俭,为居家之良规矣。
光阴荏苒,今又届外交团春日游园会矣。曩例必于其前一日,招请各国公使参赞,及其余之使馆人员。次日则招请各公使及参赞之夫人,是年亦若是。惟到会之外宾无多,且有数人,从未到过者。日本使馆来外宾五六人,由日本公使内田夫人率之。太后对于内田夫人,欢迎甚挚。且因该夫人谦撝甚,太后尤时加称道。各外宾觐见后,余等导之至于别殿,款以茶点,并导游宫内一周。游毕,外宾一一兴辞而去。余等乃以各事告之太后。太后于此,亦必有所询问,一如恒昔。此次诸宾中,有一妇,衣一种粗重之旅行服,其袋极大,时时探手其中,一若甚寒然者。其帽之质,与其衣同。太后询余:“曾见一妇而以米袋布为衣者欤?”并询:“作此装束以来宫中,非异事欤?”余答:“使馆妇女,无不熟识,此人必不之属。”太后谓:“姑不究其为谁,然必非上等社会,所可决也。且可必作此服装者,决不能现身欧洲宫廷间。”太后曰:“凡此诸人,其实表崇敬于余者,或卑余为不足受之者,余一见知之矣。此辈外人,类以中人愚甚,遂疏于礼貌,如其在欧洲社会中也。余思此后,宫中有事,外人应著何服,必先告知之。即有所邀请,亦必审慎。如此则信徒与余所不愿见者,可一律屏除矣。余于显著之外人,而来游中国者,极愿接见,惟其平民,殊不欲之来宫中耳。”余当进言:“日人通行之例,可援用之。即发请柬时,将外宾应服之衣,注明柬末也。”太后甚然此说,决计照行。
每值晴朗之日,太后辄至庭外,以监察内监之栽植花木。宫内荷花,每年早春,必移植一次,太后甚注重之。老藕必截去,而取其嫩者以植之新土中。种荷之地,虽为湖之西滨最浅之处,然内监种植之际,湖水时有与腰齐者。太后则费数小时之久,坐玉带桥上,以监察之,而时以种植之法,训导之焉。此举常历三四日始毕事。此数日间,各宫眷则侍其侧,制作种种缨繸无,备太后各种椅榻之装饰品,其实余等终日忙碌,几无事不为也。
是年春,袁世凯复入宫陛见,太后与讨论者,为日俄战争等事。袁告太后曰:“此项战争之关系,日益重大,恐最后蒙莫大之影响者,厥惟中国。”太后闻袁之言,甚烦闷。谓某御史曾请以大宗食米,赠与日本,彼未之允也。袁世凯极然太后之言。
此时,余每日仍将西报中战电,译呈太后。一日余见报上载有新闻一则,谓康有为已由巴达维亚行抵新加坡云云。余以为此,必能致太后之注意,遂一并译之,讵太后见此,勃然大怒。旋告余,谓:“此人实致中国纷乱之祸首,皇帝未遇康氏前,于列祖列宗之遗训,遵守惟谨,莫敢或违。惟自引进以后,遂思变政,且欲汲引耶教于中国。”太后继言曰:“康氏曾请皇帝以军队围困颐和园,将余禁居其中,俾彼得实行新政。幸彼时军机大臣荣禄,与直督袁世凯,均效忠于余,始得破坏其计划。当是时也,余闻荣之言,即趋至皇帝所居之内城,询以此事之真相,皇帝答称自知其过,遂请余垂帘听政也。”
时太后曾立降谕:“捕康有为及其党徒。惟康已设法出奔,而太后亦遂不知其消息。迨余译呈,不免旧事重提矣。继太后以得知康之所在地,似觉释然。且欲知其何所事焉。乃旋又盛怒,询余外国政府,必以何故而保护中国之国事犯。又何故不于其己国国是稍加之意,俾中国得以治理其臣庶也。乃命余时时留意康氏之消息,有则立即译呈之,惟余则立意无论如何,决不再提及此人,而太后亦渐渐忘之矣。某日游三海时,太后指其中之旷地告余等,谓此处本为朝殿,而焚于拳匪之乱者也。惟此殿之被焚,实意外事,非西兵意欲毁之。又谓每见此地,辄为心酸。且现用之朝殿太隘,不足以容留新年朝贺之外宾。故决计于被焚处筑新殿焉。太后遂命工部依其意旨,制新殿之模型,制成呈览。前此宫内各殿,尽中国式。惟现造之殿,则参用西制。旋工部制成模型,呈之太后阅看,模型以木为之,体积甚小,而窗棂毕具。然余观太后于此,无一可当其意者。非曰此室大,即曰彼室小。故复将模型发还,命工部重造之。迨二次呈进,宫内各人,皆谓较第一次为胜,呈太后亦极形满意。模型既定,太后乃思所以名之者。筹思者久,始定海晏堂三字,而立兴土木矣。太后于建筑之进行,甚为注意。并决定其中之陈设,悉用西式,仅御座仍旧制。余等由法返国时,曾携有器具样本数种,太后细加参考,乃择定路易十五世之式样。但各物必涂黄色,以崇体制。其帘幕地毯称是。太后既定各种器具后,余母乃进言,谓愿以此项器具相献。太后允之。余母遂向巴黎著名之某公司订购。新殿告成,器具亦至,因即一一安置其中。太后亲临察看,仍觉不当。其状似不满意于新殿之结构也。谓今后始知中国之宫殿,优美无伦。以其形式之庄严,实优于西式之宫殿。然既筑成,无可更改,亦不必过事吹求矣。
是年之夏,余颇有闲晷,乃日以一小时教皇上以英文。皇上天资颖悟,忆力绝强,故进步綦速。惟发音不甚清晰耳。诵习未久,即能读普通教科书中之短篇故事,且能默书,亦无差误。皇上之英文书法,异常秀艳。临摹古体,与装饰品用之英字,尤称佳妙。太后闻此,似甚欣悦。谓彼亦愿学之。以其自信,苟从事于此,进益必非常迅速也。讵太后学习两课后,即不能耐,此后亦绝不道及之矣。
余于授课时,遂得乘机与帝纵谈各务。一日帝忽然语余:“谓余于改革事,曾不能移化太后,稍事进行也。”余答:“自来宫中,兴办者已复不少,海晏堂其一也。”然帝状似卑此为不足道者。帝谓时机果至,或有用余处。惟于此举,帝状颇呈疑虑色。旋又询余父病状。余答父病若不见瘥,余等无论如何,必暂离宫闱去也,帝答余等此去,虽觉凄戚,然终以去此为佳。并谓余旅欧多年,宫中岁月,万难久耐。苟愿去此,彼必不加禁阻也。
太后准余月以两次往探余父。而余居宫中,各事亦靡不安适。惟某日太后之使女告余:谓太后又复为余筹议姻事。初闻之,殊不介意,旋太后告余:谓诸事已布置有绪,将嫁余于所择定之某亲王。观其状,似欲探余作何言者。余告以父病,忧虑正殷,乞其暂缓置议。此言使太后甚怒,谓彼之待余甚厚,殊觉不知感戴。余默然未答。太后亦无所言,遂勉自抑制,不复忆及之矣。迨余宁家时,乃将详情告知余父。余父始终不以此婚事为然。命余返宫,为内监总管李莲英详述此事,并向李说明余所处之地位。盖宫内诸人,能左右太后者,惟李一人而已。故余遂乘机向李述之。其始似颇不愿干涉此事,谓余终应遵太后之意而行。迨余告以实无适人之念,而愿奉职宫中也。始允为余竭力设法。此后余遂不闻太后道余之婚事,李亦从未述及,始知彼已为余收有成效矣。
夏季中,并无要事。时在八月,乃伐宫内之竹,而命宫眷从事于此。余等乃取竹雕刻之,作花卉文字形。太后在旁,为之指导。继将此竹,制成台椅,俾太后茶室之用。秋夜冗长,太后乃教余等以中国之历史歌赋,间十日考试一次,以觇学业之有无进益也。其优美者,必有奖赏。年幼内监,亦共余等学习。中有数人,答语绝可发噱。值太后畅乐时,闻此则付之一笑。有时则命内监扑责之,以惩其愚顽。惟彼等常被扑责,视之若惯,而旋亦忘之矣。
皇帝以将届太后七旬万寿,拟以极大规模,举行庆典,惟太后因日俄战事方殷,不允其请,盖恐人民有所訾议也。故此次乃寿,与前此所异者,惟太后受宫内诸人朝贺后,赏赉甚众,且锡以衔位,丰其俸给,并酌予升擢焉。余妹与余,均得赏郡主衔。此种衔位,只限于宫闱,由太后特赏。至宫外诸臣之升擢,则由皇上颁谕行之。向例然也。庆祝以内城为宜,故拟于此中行之。惟太后不然此说,谕令宫闱于十月十日前三日方得移往。以此故,颐和园之与内城也,均须铺张,诸事极形匆促。兼之前数日,雪至大,各事益形阻滞。惟太后于此悦甚,以其素喜雪景也。并欲于宫中,傍山摄影。遂命余兄以摄影器入宫,摄影数张,无不佳美。
十月七日,宫闱始迁入禁城,庆祝于是始矣。凡百铺张,极形美丽。庭院中搭以玻璃棚,俾雪不得入,宜每日演剧焉。初十日庆祝礼与夙昔无异。诸事已毕,宫闱复回三海。
余等既回三海,闻余父又以病势增剧,上书乞休。太后遣内监数人往探病状,知其果然,始允其请。且于吾父沪上之行,亦颇赞同。谓此行或可已其疾,而视西医之能否奏效也。又谓余母似必随往,惟余妹与余大可不必与之偕。余乃一再进言,谓余之偕行,乃其天职,诚恐余父万一不测,余将永无再见之日矣。余苦求太后俯允所请,而彼仍多方阻难。继见余去志已决,乃谓余曰:“彼为尔父,尔既坚欲偕行,余知不便阻留。惟须记取诸事毕后,当速返宫中也。”太后既准余等赴沪,复欲为余等备制衣服,以及途中应用各物。故迟至十一月中旬,始克出宫。太后之意如此,余等惟有静待而已。
各物既备,太后乃取历书,为余等择一启行之吉日。所择定者为十一月十三。余等遂于十二日出宫返家,先向太后叩头告别,并谢其种种优待。是时无人不哭,太后亦然。余等复向皇上皇后告别,皇上仅与余等握手,而操英语曰:Good luck(佳运之意也)。其他诸人亦以余等之去,无不黯然。太后伫视良久,谓余等周旋不已,徒费时间,于事无济,莫若就此启行也。内监总管候宫门,亦向余等珍重道别。余等遂驱车至余父处,至则诸事已预备就绪。翌晨乘火车至天津,适得末班商轮赴沪。舟抵大沽口,因水浅停搁若干时。
既抵沪滨,余父即赴西医处就诊。其病经此番跋涉,似有瘥势。而余转忆宫中之生涯不已。虽沪上旧友至众,且时承相邀赴饮宴跳舞等会,然终觉不快。盖沪滨事事物物,均与余京中所习见者殊,颇望有时重返宫中,以侍太后。抵沪后,约两星期,太后特遣人来,探询余等之近状。此人携来太后所赐之珍物至多,及所赏余父之药品。余等以得见此人,无不欢忭。彼谓宫人相念甚殷,并以速返宫闱相劝。且以余父之病,日渐有瘥,彼谓余无庸再羁沪上,莫若返京,以服务宫中也。故余寓沪度新年后,即北上矣。此时海冰未释,余遵海先至秦皇岛,后乘火车入都,此行备极艰辛,抵京后,为之大快。时太后已遣余之内监候于车站,余旋即入宫,一见太后,欢忭愈恒,而相向哭矣。余告太后:“父病渐瘥,极盼常侍其左右也。”
余在宫中之职务,与前无殊。惟无余妹相伴侣,又无余母相与话语,顿觉岁月之全非矣。太后待余如恒,且视昔为优渥,余终觉不乐,极愿得重返沪渎也。宫中所事,无异曩昔。至二月间,接上海来电,谓余父病日笃,急欲见余,余遂以电呈之太后,而俟其后命。太后见电,谓父年已老迈,病势如此,恐难速痊。及其既也,乃告余可即束装赴沪。余复向宫内诸人,一一道别,满拟不久而归,而此次竟不能如愿矣。盖余重抵沪上时,父病已危,复经数日,遽尔长逝。按其日期,即西历一千九百零五年十二月十八日也。余等服孝百日,以此遂不能返宫矣。
余在沪时,得新交多人,始觉宫中之生涯,终不能胜过余在欧洲时所身经之默化力也。余虽为满人,然服膺西人已久,且在外国受有教育者。故与余夫见后,婚事旋即议定,余则以是为美国之国民矣。然余在宫中之二年,以奉侍慈禧太后者,实余年幼时最安乐之日月,故余对此二年之光阴,遂念念不能忘也。
余于改革一事,虽不能多所循诱太后,然仍望此生得见中国有日醒悟,以侪于世界列强之林也。
清宫禁二年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