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引论
一百二十四 清代学术在中国学术史上之位置
一中国学术之沿革
欲知清代学术在中国学术史上之位置,不可不略明中国学术之沿革。中国学术,可分四期:汉以前为“古代”.其间有道、儒、墨三大学派,更有名、法、阴阳、纵横诸名目,流派纷繁,思想超越,不特中国重要典籍,多成于斯时,即后世思想,亦多导其源而汲其流,为中国学术鼎盛时代,斯为第一期。或曰“诸子时代”。自西汉以迄五代,为“中古”。汉承秦火,经典荡然,汉武提倡儒术,诏征遗经,抱残守缺之士,各进所传;立学官,置博士,以教学者。当武帝宣帝时,立于芋官者:《易》则有施雠孟喜梁丘贺;《书》则有欧阳生大夏侯胜小夏侯建;《诗》则齐辕固鲁申公韩韩婴;《春秋》公羊传则有严彭祖颜安乐;《礼》仪礼则有大戴德小戴圣庆普:此所谓十四博士也。此十四家所传之经,其写本皆用秦汉时所通行之篆书,谓之今文。西汉末年,又有所谓古文经传者出焉。《易》则有费氏谓东莱人费直所传,《书》则有孔氏谓孔安国得自孔子壁中,《春秋》则有左氏左丘明,《礼》则有逸礼谓鲁共王得自孔子坏宅中,《周官》谓河间献王所得:此诸经传者,皆以科斗文字写,谓之古文。今古文为经传中之两大派,在清代学术中最成问题者也。魏晋以迄于唐,遭时离乱,天灾兵燹,纷至沓来,学者偷生其间,日不宁息。且汉世外戚宦寺之祸,正直之士,多遭惨戮,令人激而渐生厌世之思想。重以汉儒治经,疲于故训,不足以餍颖达之士;儒家大义,经新莽之依托,而使人怀疑。于时又适有佛教之输入,乃有清谈一派出,蔑伦常,排圣哲,任性从欲,悲观厌世;一时靡然从风,流为玄学一派。齐梁以降,歉于清谈之简单,而缛为诗文;唐兴,又厌于体格靡丽,内容浅薄,而渐趋于质实。加以政府重科举,倡明经,士人乃渐返而求诸经训。陆德明著《释文》,孔颖达著《正义》,诸经注疏,渐次成立。其时学风,又渐由清谈以返于汉,惟于经传采用,皆古文也。斯为第二期。综中古一期,佛教流行,为“印度思想输入时代”,中国思想,最为不振。然其间有两大潮流,风靡一时者:即汉唐经学,与魏晋玄学是也;而尤以汉唐经学为最有影响于清代。自北宋以迄明末,为“近古期”。中古期佛老盛行,一时学者,无形之中,渐染其闳大幽眇之教义,虽唐以后之人士,多治经训,然势亦不复能局于故训章句之间,于是宋儒乃于儒家言中,亦辟一闳大幽眇之境,以与佛老抗衡。彼等虽以孔孟之道统自寄,而实则内容已大异。由是学者竞趋于心性之理论,而理学以盛。宋儒虽倡心性,惟亦依附六经,程朱更以读书为格物之工夫;即陆九渊不重读书,然亦非空疏浮泛者可比。明王守仁祖述陆氏之说,以与朱熹为难,由是高谈性命者,渐视经典若土苴。沿及末流,即崇践履者亦寡。清代学术即由此反动而生者也。斯为第三期。清代为“近世期”,即第四期。其标帜以昌明汊唐经学,排斥宋明理学为职责者也。其与各期之关系,别于以下诸目分述之魏晋玄学,与清代关系较少,故从略,则清学之地位,亦可以见其大略矣.
二清学与古代学术
清学以治经为主,经者,古代之典籍也。夫居数千年后而研究数千年前之典籍,则徒恃经之本身,不能奏功;自非借助于当时诸子之书不可.故诸子之书,在清代皆在研究之列。惟经子之书,经数千年之传刻伪托.错简讹字,误谬百出;且今古异时,音义累经变迁,在古代视为最浅近之文,而后世亦苦艰涩难读。故治古学之第一步,校勘训诂,即成问题。清人对于校勘训诂之成绩最大,戴震、段玉裁、王念孙、阮元、王引之等之于经;王念孙、俞樾、孙诒让等之于子,皆用其全副精力以贯注之,故古代经子之书,几无一不经清代诸大师之审定,注释;而向觉难读难解之书,至是亦皆易读易解矣。阮元之序《经义述闻》王引之著曰:“凡古儒所误解者,无不旁征曲喻,而得其本义之所在,使古圣贤见之,必解颐曰:‘吾言固如是,数千年误解之,今得明矣。’……”数语最能传清儒对于古书之功,非过誉也。清代更为有功于古学者,则古书古物之发现是也。清代盛行辑佚之风,如《古经解钩沈小学钩》《沈玉函山房辑佚书》所辑出之佚书,皆与古学以极大之贡献。清代学者又有好古之风,不惟崇尚古书,对于古物:如鼎、彝、泉、币、碑版、壁画、雕塑、古陶器之类,皆成为当时流行之嗜好,而研究整理之结果,亦足与古学相印证。故综观有清一代之学术,实可称为古学昌明时代,与欧洲之再生时代Renaissauce颇相似,欧洲经再生时代,而后古代希腊哲学褥以复兴;中国经典,经清代大师之整理,而后诸子学说,得以复明。故两大潮流,实遥遥若辉映焉。
三清学与汉唐经学
汉儒传注,唐人义疏,皆与清学本身有密切之关系;盖清学以穷经为主,其事业不过就汉唐而益求精密耳。清初学者,反明季空疏之习,而注重经训;当时学风,颇近于唐。其后学者取材,则多极于两汉,而今古文之问颗,实即渊源于两汉者也。故后人每以汉学称之,而清人亦喜以汉学自命。惠士奇惠栋之父尝申述其宗汉之理由曰:“康成《三礼》、何休《公羊》,多引汉法,以其去古未远。……贾公彦于郑注……之类,皆不能疏。……夫汉远于周,而唐又远于汉,宜其说之不能尽通也,况宋以后乎?”《礼说》惠栋亦曰:“汉儒通经,有家法,故有五经师。训诂之学,皆师所口授,其后乃著竹帛。所以汉经师之说,立于学官,与经并行。……古字古言,非经师不能辨。……是以古训不可改也,经师不可废也。”《九经古义首说》盖皆以汉代去古未远,可以征信也。然此则惠派之意也。戴震与惠齐名,其意则不以笃守汉儒之说为然,而别以求是为准则;故汉学之名,用之于惠派则可,用之于戴派,则不可。且清代学者,虽以穷经为主,然举凡有关于经学者,若小学、史学、天算学、地理学、音韵学、律吕学、金石学、校勘学、目录学、诸子学等,莫不有精审之研究,其效果与方法,皆为汉儒所梦想不及者。以汉学概清学,殊为未当。总之,清学之名汉学,就其大体而言也,若分析其内容,则清学已远逸出汉学范围之外矣。
四清学与宋明理学
清学之成立,乃理学反动之结果也。清代学者,每以汉学自命,盖亦欲借重其名,以与宋学相抗也。故宋明理学之在清代,最为不振,以其立于反对之地位也。惟清学虽与理学对立,而清儒读书传注之学,又实与程朱一派为近。程颐以读书讲明义理为格物之一端,而朱熹更缩小其范围于读书传注之学,是以当时即有支离之诮。其后宗朱者,如黄幹、蔡沈、真德秀、魏了翁、黄震、王应麟、金履祥、许谦、宋濂、王袆等,皆通经服古,博洽多闻之士。清代反对程朱最烈者,为颜元,而其反对之口实,则即以读书传注;由此可证程朱功夫之所在矣。故清代虽以汉学为名,其实仍程朱一派尊经笃古之流风:惟益缩其范围于名物训诂之间而已。然则清学者,树汉学穷经之旗帜,用宋儒读书之精神以成立者也.不得谓汉学独与清学为近;而宋儒立于绝相反对之地位也。特清人与宋儒不同之点,即治经方法之改良是也。宋儒以来,学者之考古研经,每用主观方法,擅自更改古书;更有增字解经,望文生义诸弊。清儒则专用客观方法以正其失,故颇似近代之科学精神。此亦即其优于宋儒之点也。
梁任公先生在《新民丛报》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有云:“有清二百余年之学术,实取前此二千余年之学术,倒卷而缫演之,如剥春笋,愈剥而愈近里,如啖甘蔗,愈啖而愈有味.不可谓非一奇异之现象也。”又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有云:“综观二百余年之学史,其影响及于全思想界者,一言蔽之,曰以复古为解放。第一步复宋之古,对于王学而得解放;第二步复汉唐之古,对于程朱而得解放;第三步复西汉之古,对于许郑而得解放;第四步复先秦之古,对于一切传注而得解放。夫既已复先秦之古,则非至于对于孔孟而得解放焉不止矣。”其言殊足代表清代学术之特色。盖清学之发展,不过为中国周秦以来之学术,重加整理而已。其始因明季王学空疏之反动,而讲求读书传注,推崇朱子,文学家亦极力规摹唐宋古文,此可谓由明以反于唐宋。又因通经致用,求识古字古言,而汉儒经师,去古未远,乃守其家法,重其训诂,以建设“凡汉皆好”之汉学,此可谓由唐宋以反于东汉。汉学以校勘考据为基础,至戴震一派,精于断制,常州一派,脱落名物,同时与经学有关之小学、史学、天算、律历、地理、音韵、金石、目录等无不借以发达,已稍轶出汉学之范围。然而解经求是,以微言大义为归,仍属今文学家之义例。此可谓由东汉以反于西汉。晚清思想庞杂,自由研究之风气大开,欲追究孔孟经学之真谛,乃不得不研究与孔孟同时之诸子。且今文家夷孔子于诸子之列,已破一尊之局,而新学家又好缘附诸子之言,于是诸子之学大昌。此可谓由西汉以反于先秦矣。综之,清代学术之特质,以倒卷缫演四字描述之,最为恰当。其步步上溯,层层进里之工作,已不啻为中国学术作一次总结算,而新局面之开拓,亦势所必然者也。
一百二十五 清代学术之背景
一政治之背景
一切学术思想之成立,皆有其相当之时势与环境以促成之,决非无故而发生者。清代考证之学,当其盛也,举世向风,固亦非偶然也。兹就其背景之关系于政治学术二方面者,分别述之政治之关系学术者,已散见数篇中,本节不过撮述其大要而已。详情可参前文。政治背景,可分三项:
一、讲学之禁止 清人以异族入主,时不免存疑忌之心,对于智识阶级为尤甚。聚众讲学,形同煽惑,是以深中清廷之忌。顺治十七年,严禁士子会盟结社详见第六十一节。 自禁令一颁,而专制积威之下,遂无复有集会讲习之举。清初学者如孙奇逢、李颐、黄宗羲及东林、姚江之余绪,虽亦间有讲学之事,然不过小规模之集合,共师友之间难而已。盖与明季讲学之风,已大不相同。 自是以后,乃渐由学术团体,一变而为私人研究;而有志学术者,至不得不致力读书,以尚友于古人。夫清代之学,读书之学而已,此亦其机缘之所自也。
二、文字之狱 清初逸民,多抱种族思想,志在匡复明室,黄宗羲、王夫之、顾炎武、孙奇逢诸人,既以赴义中蹶,知事不可为,乃归藏于山林之间,著书言论,尝慨然有故国之思。清廷思此辈当以恩礼罗致之,故对于博学隐逸之士,多所征聘。然稍有骨格者,则仍以气节相尚,每不屑就,甚且以死拒之。清为防微杜渐计,前者既有讲学之禁,又恐学者之著书言论,以传播其排满复明之思想,于是频兴文字之狱,借以立威。故凡著作中稍有指斥清廷者,皆动兴大狱。其最显著者:如康熙朝庄廷鑨之《明史》狱,戴名世之《南山集》狱;雍正朝曾静、吕留良之狱以上皆详见第二十九章;乾隆朝胡中藻之狱,徐述夔之狱等详见中卷第一篇第一章四节。至其意之不关排满,而诽议朝政者,亦皆不免焉。残酷毒恨,牵连动数十百人,其钳制言论,束缚士林,实无以复加。重以举发者可以弋获功名,于是渐开告密之门,而学者益惴惴不自保。匪特不敢抗议朝政,即稍涉时忌之学术,亦不敢讲习之。英挺之士,其聪明才智既无所发抒,不得已乃钻研于章句训诂之中,以为自遣藏身之具。于是诠释文义,考究名物,于世无患,与人亦无争焉。夫讲学之禁,特足以变移明季之学风而已,此则直接促成清代考证之学者也。
三、君主之提倡 康熙六十余年,提倡学术,不遗余力。而乾隆承其遗风,亦颇以稽古右文自命。是以搜集遗书,编纂巨籍,上好下甚,举世向风。且当时学者颇为社会所尊崇,故皆自甘终老于编摩之业。夫学者在社会上占优越之地位,而其生活又有余裕,则学术乃能昌明;清代经学之精越于前代,盖以此也。
二学术之背景
清学之成立,虽由于政治背景之因缘,然其学术之背景,亦大有助焉。清学者,明学之反动,而又绍明学之端绪者也。盖天下事凡二者代兴,则根柢当箧萌于同时,此即“有渐无顿”之史例,观于以下所述,即可知矣。
一、理学之反动 明代自姚江致良知之说兴,学者渐蔑视读诵之功,又加以讲学之风遍天下,争腾口说,所言皆在昭昭灵灵之境,浅尝之士,殊难以言心得。故其末流,学者渐养成束书不观,游谈无根之习气;空疏之辈,摭拾性理烂语,陈陈相因,益无发明。明季学风,堕落益甚,学者猖狂自肆,如狂禅一派,一至于“满街皆是圣人,酒色财气,不碍菩提路”之现象,不独学术空疏,即崇践履者亦寡矣。黃宗羲有言:“明人讲学,袭《语录》糟粕,不以六经为根柢。束书而从事于游谈,更滋流弊.”顾炎武曰:“今之学者,偶有所窥,则欲尽废先儒之说而驾其上。不学,则借‘一贯’之言,以文其陋;无行,则逃之性命之乡,以使人不可诘。”《日知录》十八陆陇其曰:“王氏之学遍天下,几以圣人复起;而古先圣贤下学上达之遗法,灭裂无余。学术坏而风俗随之,其弊也,至于荡轶礼法,蔑视伦常,天下之人:恣睢横肆,不复自安于规矩绳墨之内,而百病交作.至于启祯之际,风俗愈坏,礼义扫地,以至于不可收拾。其所从来,非一日矣。”《三鱼堂文集学术辨上》凡此皆清学者攻击明学之语也,然亦从可略知当时之学风矣。夫有明末之空疏,始有清初之敦实;有明末之蔑视读书,始有清初之提倡经术;有明末之轻忽践履,始有清初之注重躬行:在在皆明学反动之结果也。故清代学术之成立,在消极方面言之,明季之学风,实为其重大之背境也。
二、七子文章之复古
清代学术发达之正因,据朱希祖《清代通史初版序》云:“清代学术,以考据二二学为最长,直超出乎汉唐以上;而斯学发达之原因,有正因,有旁因。每观世人泛举旁因,而不能抉发正因,诚为治史者一大憾事!窃谓清代考据之学,其渊源实在乎明弘治嘉靖间前后七子文章之复古:当李梦阳、何景明辈之昌言复古也,规摹秦汉;使学者无读唐以后书;非是,则诋为宋学。李攀龙、王世贞辈继之,其风弥甚。然欲作秦汉之文,必先能读古书;欲读古书,必先能识古字;于是《说文》之学兴焉。赵妫谦著《六书本义》,赵宦光著《六书长笺》、《说文长笺》,其最著者。当此之时,承学之士,类能审别字形,至刻书亦多作篆楷,以说文篆字之笔画,造为楷书。如许宗鲁所刻之《尔雅》、《国语》、《六子》,赵宦光所刻之《说文长笺》、《六书长笺》等皆是。清代陈启源之《毛诗稽古编》,吾友钱玄同之《书小学答问》,其字体亦渊源于此。然古书之难读,不仅在字形,而尤在字音;于是音韵之学兴焉。杨慎著《古音丛目》、《古音猎要》、《古音余》、《古音略例》,陈第又为《毛诗古音考》、《屈宋古音考》,列举证据,以明古音;于是顾炎武继之,成《音学五书》。其书刻于明崇祯时,其学实成于明代也。清兴,顾炎武乃以实事求是之学,提倡一世,于是音韵明而训诂明,训诂明而古书不难尽解。加以万历以后,欧洲算数舆地之学,输入中夏,通经之士,类能综贯中西算学,天文地理亦赖以明;于是古经疑牾,豁然贯通,经学昌明,旁通子史:此考据之学发达之正因也。”观上所述,则理学鼎盛之时,即汉学箧盟之日,特其发展不一,故有先后代兴之异。即以后汉学鼎盛,而今文学之反动起,然今文学之发生,亦正在汉学鼎盛时也,此可以思其故矣。
一百二十六 清代学术各期概论
一明学反动期
清代学术,可分三期:清初为明学反动时期;中叶为清学全盛时期;清末为今文学运动,与东西文化输入时期.明学反动期中,经学之重要学者,为顾炎武、阎若璩、胡渭,三人,阎攻伪经,胡辨图书,怀疑精神之强,足以振起学者求知之观念;而炎武大倡舍经学无理学之说,以定学者研究之标准。清学之端绪,自此启之。同时经学之别派,则有顾祖禹、黄仪、黄宗羲、万斯同、梅文鼎、王锡阐诸人:顾黄治地理,黄万治史学,梅王治天算,其根本观念,与所用方法,亦与明人绝不相同.即其时理学之余脉,如陆世仪、陆陇其、张履祥诸人,皆自托于程朱之流,以排斥王学为所事。其为王学收拾残局者,则有孙奇逢、李颐诸人,然皆笃于躬行,力返明风者也。更有颜元、李塨一派,不惟排斥明人,对于程朱亦加攻击,其锋芒益为峻露。其时文学知名之士,前者如钱谦益、吴伟业,稍后如王士禛、朱彝尊等,亦皆耻道明人。而谦益尤以排斥明人,开一代之风气焉。故清初学术,完全可谓为明学反动时期,而清代经学亦酝酿胚胎于斯时矣。虽其间思想派别,极为纷歧,惟视线均渐集中于读书明经之一点,经学为学术之中心,至是已隐然可见矣。
二清学全盛期
反动期之精神,多用力于破坏纠正方面,清学之趋势,在此时期虽渐已形成,然尚未能从事于建设方面。乾嘉以后,清学始可谓完全成立:是即清学之全盛期也。全盛期学派,约为吴皖两宗:吴派始惠栋,栋承三世家学,好博尊闻,恪宗汉儒。弟子承其流者,有江声、余萧客,而王鸣盛、钱大昕、汪中、刘台拱、江藩等,皆衍其说。此派之精神,在谨守家法,笃信汉儒。故当时有汉学之目,而汉学之名。亦惟此派居之为最当焉。皖派始自戴震,震事惠栋以先辈礼,而深刻断制,一空依傍,与惠派之精神不同。从其学者,有洪榜、凌廷堪、任大椿、卢文弨、孔广森、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等,而玉裁、念孙、引之尤能光大震学,世称戴段二王焉。二派之外,承流向风,有所建树者,不可胜数。朝野上下之有志学术者,亦莫不以经学为中心,而清学称全盛焉。综惠戴两派比较言之;惠偏泥古,戴长创造;然承反动期之末,坚固壁垒,以汉学旗帜,确定学者之意向,则惠于全盛期之专精,亦大有关系焉.不过其精神与方法,较戴派为稍逊色耳。故言清学者,率以戴派为正宗,亦惟戴派足以称清学,而不为汉学所拘焉。全盛期研究之范围,虽以经学为中心,而小学、音韵、史学、金石、校勘、辑逸、天算、水地、典章、制度等,亦皆在研究之列,其成绩皆蔚然称为大观。至其治学所用之方法,则在“实事求是”,“无征不信”,甚近于科学之精神。故能昌明古学,使人信从;即力排汉学之方东树亦云:“高邮王氏《经义述闻》,实足令郑朱俯首,汉唐以来,未有其比。”《汉学商兑》卷中之下亦足见当时对于诸大经师之倾倒矣。其时经学风靡一时,理学之残局,日就衰灭。若堪称思想家者,亦只有经学大师戴震一人而已。虽其时有所谓古文家者,假因文见道之名,以与经学家为难;然经学之盛,屹不为所夺焉。
三今文学运动与东西文化输入时期
乾、嘉、道三朝经学鼎盛,成为一尊,然其研究范围之狭小,与其态度之迂拘,颖达之士,渐不餍其所为;乃欲于正统派之考证训诂外,自辟领域。顾其时经学风靡一时,更不得不仍就其范围择一新颖之问题而研究之,于是今文学之问题渐兴。今文学起源于汉代,前节已略言之矣。东汉之时,已有今古文之争,至清中叶以后,而其壁垒始相当;清代今文学之运动,至光绪年间,而其业始大昌。其中心之人物,则康有为、梁启超也。然康梁不过集前人之说而已,当全盛时期,有庄存与者,始治《春秋公羊传》。《公羊传》者,今文学也;存与著《春秋正辞》,刊落训诂名物之末,专求其所谓“微言大义”者,与戴段一派所取途径,全然不同。刘逢禄、龚自珍继之,治今文学皆有心得,而逢禄著《左氏春秋考证》,谓《左氏传》为刘歆所伪造。道光末,魏源著《诗古微》,谓《毛传》及《大小序》皆晚出伪作.同时有邵懿辰者,著《礼经通论》谓古文《逸礼》三十九篇者,亦出刘歆伪造.康有为综合诸家之说,作《新学伪经考》,谓凡东汉晚出之古文经传,皆刘歆所伪造。正统派所最崇拜之许郑,皆在所摒击之列。又作《孔子改制考》,谓六经皆孔子所作,尧舜皆孔子依托;而先秦诸子,亦罔不托古改制。此种见解,实数千年之一大解放。其弟子最著者,为梁启超。启超甚能弘其师说,然亦时不慊于其师之武断,末流多有异同。启超学术淹博,其精神常足与时代俱新,立于时代之前,以指导社会;盖饶有今文学家怀疑思想与改进态度也。今古文之争既起,学者对于经学已渐生厌,兼以国运衰颓,致用之思想颇盛;于时适值东西交通日启,学者渐移其心目于东西洋之文明;清政府亦派遣学生,留学各国。东西文化,因以输入焉。正统派之经学,至此遂日趋衰落矣。然当此期中,尚有少数大师如俞樾、孙诒让、刘师培、章炳麟等,皆足以绍述正统派而光大之;而于诸子学之校勘训诂,尤能超过前人。故正统派在学风上虽云衰落,而在学术上,则竟可谓之未衰也。综上三期论之:反动期开经学研究之端绪,全盛期成经学研究之一尊,今文学运动与东西文化输入期,虽有今古文之争与外化之搀人,然亦未尝不以经学为中坚也。故清代之经学,实与有清一代之命运相终始,就三期才较言之,全盛期以考证训诂为中坚,而反动期与今文学运动期,则怀疑精神特炽,思想颇为纷歧,而尤以反动期为最甚。本篇之后三章,即专述反动期之学术者也。至诠述之法,以经学为主,理学文学亦各有专章,盖所以见当时之文理学尚未尽成为经学之附庸也。
第三十二章 清初之经学
一百二十七 总 说
一清初经学之派别
清初为明学反动期,亦即经学启蒙期;其间大师,首攻理学,以经学相号召者,则昆山顾炎武也。炎武博极群书,深恶明人之空疏,大唱“舍经学无理学”之说,教人以博学为先。又好金石,音韵之学,而于音韵尤精,开一代研究之端绪,故炎武在清代经学中,堪称开山之祖焉。同时太原阎若璩著《尚书古文疏证》,力攻晚出《古文》与《孔传》之伪,原原本本,推求实证,开清代考证之先声;且《古文》之伪既明,渐开学者疑经之风,而研究之兴味益浓。其时德清胡渭著《易图明辨》证明《河图洛书》先天太极之学,皆出于“养生家”之依托,而非羲、文、周、孔之旧,使理学之信仰,根本动摇,与若璩之《疏证》,于清学皆深有影响。故顾、阎、胡三人,足为清初经学家之领袖,而为正统派不祧之宗焉。当时学者更有毛奇龄、姚际恒、黄宗炎诸人,亦富有怀疑思想。际恒疑《尚书古文》,疑《诗序》,疑《周礼》;若璩颇推崇之,惜其书多不显著。宗炎亦不信《图书》之学,其说足与《易图明辨》相发明。奇龄辟《图书》,疑《仪礼》,疑《周礼》,皆能圆通其说;惟言古音则诋顾炎武,言《尚书》则诋阎若璩,以意气相尚,时有矛盾之点,不为清代学者所宗;然其学问之博,与其精神之豪,在清初终不愧为大家也。阎、胡又皆精地理之学,曾参修《一统志》,同局有顾祖禹、黄仪者,皆好治斯学。祖禹有《读史方舆纪要》,体大思精,当时目为“奇书”,言地理者宗焉。余姚黄宗羲,早年颇好名理,其后方向一变;其学以史学为根柢,而推之于当世之务,清代言史学者宗焉。其弟子最著者,为鄞县万斯大、万斯同:斯大精于《三礼》,以经学名;斯同则甚能绍其师之精坤,特精史学;《明史》之编纂,斯同之功居多。其学后衍为全祖望、章学诚一派。同时以史学著称者,尚有马骗、吴任臣等,骗有《绎史》,任臣有《十国春秋》,均极博洽;惟稍欠精核,与黄万一派之精神不同。清初天算之学颇盛,王锡阐、梅文鼎则以全副精神专攻之,成绩甚有可观。而文鼎尤称博大,为中国自然科学生无限之光荣焉。文鼎弟文鼐、文薡,子以燕,孙穀成,均能传其学。同时薛凤祚、揭暄、陈厚耀等,亦皆以天算名,然视王梅则稍逊矣。地理、史学、天算为经学之旁支,清代经学家以其足以与经学相印证,多兼通之,故在此期中,皆已开其端绪。此外更有以经学著称者,则有王夫之、张尔岐、钱澄之、朱鹤龄、陈启源诸人。夫之有诸经《稗疏》,尔岐特精《三礼》,惟皆偏于名理,虽不为正统派所摈,亦不为正统派所宗焉。澄之颇长于《易》《诗》有《田间易学》、《田间诗学》,鹤龄有《禹贡长笺》、《诗经通义》;启源有《毛诗稽古篇》,其说多糅杂汉宋,语焉不精,于后来影响颇少。其他理学家之说经者,则有孙奇逢、刁包、应撝谦、徐世沐、李光地、李光坡等,其宗旨则与经学家相去益远矣。此清初经学派别之大概也。其详当于以下各节分述之。
二清初经学之特点
综观清初经学家之思想与态度,其特点有三:
一、读书之提倡 清初学者,恶明人之空疏,深以不读书为耻;顾炎武“经学即理学”之说,即欲以读书之学代理学也。阎若璩、胡渭皆以博洽著称,其教学者,亦以读书反求经训为重。黄宗羲谓“读书不多,无以证斯理之变化。”其文集中,攻击明人,提倡读书之处,尤多;故其门人皆以博学闻。清初经此诸大师之提倡,空疏之风,渐趋敦实,风声所被,学者无不以读书为重颜、李一派,不重读书,惟其影响于当时者甚少;且颜、李亦未尝不读书也。即其时之理学家,亦多以格致之说宗程朱,鲜不劝人读书者.夫清代之经学,读书之学而已,饮水思源,不得不归功于清初诸大师之提倡也。
二、怀疑之炽烈 阎若璩之疑《古文》;胡渭、黄宗羲、黄宗炎之疑《图书》;毛奇龄之疑《周礼》《仪礼》;姚际恒之疑《诗序》;声气所被,大开学者疑经之风。试遍观清初之著述,几无一不“多少”带有怀疑之精神,怀疑之成为风气者,以此时为最著。夫全盛期学者所以破出传注重围,而别自创说者,乃此怀疑之解放也。今文学家之要点,亦在一“疑”字,其精神亦即导源于是时也。夫有怀疑而后有思想,有思想而后有建树,古今中外,一切学术之革新,未有不自“疑”字始者也。清代经学之昌明,何莫非清初怀疑之赐哉!语云:“小疑则小悟,大疑则大悟,不疑则不悟”。清初经师之发明,类皆由于善悟,谓其导源于疑,良非诬也。
三、致用之思想 清初学者,感明季之丧乱,兼以诸大师皆明室之逸民,时存匡复之念,故甚富于经世致用之思想;喜言古今成败,地理阨塞,及其他典章制度等事。其间最显明者,为顾炎武、黄宗羲,而宗羲好治史学,故此种精神尤著。夫全盛期之经学家,“为经学治经学”而已,无别种思想夹杂于其间也。此亦清初思想纷错之异点也。清末致用之思想复盛,足见皆由于时世之所激也。此外更有一点应注意者,即清初诸大师,类皆攻击明人,而对于程朱,则始终鲜有诽议,且其言论思想中,留有宋人之痕迹者,亦复不少;此固亦启蒙期之现象,然清学之于宋学,非立于反对之地位,益证前言之不谬矣。
以上三点,乃就其大端言之,其余则于以下各节,随时分论之,则其特点,庶几可以了然于心目矣。
一百二十八 顾炎武及其弟子
一顾炎武传
顾炎武本名绛,后改名炎武,字宁人,学者称亭林先生,江苏昆山人。少年耿介绝俗,不与人苟同,独与同里归庄字元恭相善,共游复社,相传有“归奇顾怪”之目。顺治二年时炎武三十三岁,与归庄及嘉定吴其沆共起乓,谋抗清师,事败,其沆死之,炎武与庄幸得免。母王氏避兵常熟,清兵既下常熟,不食而死,遗命炎武勿事二族。次年,唐王于闽中以职方郎召炎武,念母未葬,不果行。次年炎武三十五岁,几豫吴兆胜之祸,更欲赴海上,道梗不前。顺治七年炎武三十八岁,有怨家欲害之,乃变衣冠,作商贾,客游江浙间,复之舊都,屡哭于孝陵。顺治十二年炎武四十三岁,四谒孝陵归,有仆叛投里豪,欲上变告。炎武缚而沉诸水,仆婿复投里豪,以干金贿太守,欲杀炎武,危甚。或为之求解于兵备使者,其事遂解。于是炎武浩然有去志,乃五谒孝陵。次年顺治十三年炎武四十四岁,遂北入鲁,垦田于章邱之长白山下。顺治十五年,遍游北畿,入都,至蓟州,历遵化玉田,抵永平,登孤竹山,谒夷齐庙。次年出山海关,归至昌平,拜谒长陵以下,图而记之。次年再谒,既而念江南山水,有未尽者,复归,六谒孝陵,东至会稽。次年复北谒思陵,由太原大同入关中,至榆林。是年康熙二年,《明史》之狱起,炎武幸免时炎武在汾州。康熙三年炎武五十二岁,往昌平,四谒天寿山,奠怀宗欑宫。又二年康熙五年炎武五十四岁,往代州,垦田。每言:“马伏波、田畴皆塞上立业”,欲居代北。尝曰:“使吾泽中有牛羊千,则江南不足怀矣。”然苦其地寒,但经营其始,使门人掌之,而身出游。康熙六年炎武五十五岁,之淮上,开雕《音学五书》。次年居京,闻莱州黄培诗狱牵连,即星驰赴济南,自请勘讼,下狱。李因笃为告急于有力者,亲往济南解之。狱白,复如京师,五谒思陵。自是策马往来诸边塞,凡十余年,康熙十六年炎武年六十五岁,始卜居陕西之华阴,王宏撰筑斋延之。炎武置田五十亩于华下,供晨夕。而东西开垦,所入则贮之,以备有事。清廷初开《明史》馆,熊賜履主馆事,以书召炎武。答曰:“愿以一死谢公,最下则逃之世外!”赐履惧而止。康熙十七年炎武六十六岁,朝议以纂修《明史》,特开博学鸿儒科,征举海内名儒,在朝诸人争欲致之。炎武豫令门人之在京者,辞曰:“刀绳具在,无速我死!”次年,大修《明史》,诸人又欲特荐之。贻书学士叶方蔼请以身殉,得免。华下诸生,请讲学,谢之曰:“近日《二曲》以讲学故得名,遂招逼迫,几致凶死;虽曰‘威武不能屈’,然而名之为累,则已甚矣。”康熙十八年炎武六十七岁春,出观伊洛,历嵩山少室曰:“五岳游其四矣。”会年饥,不欲久留,由河南至汾州,复还华下。康熙二十年炎武六十九岁,自华阴至山西,由运城抵曲沃;患呕泻。明年正月四日,卒于曲沃。炎武自四十五岁后,以避仇北游,二十余年之间,北方诸重郡足迹迨遍。其出游也,以二马二骡载书自随,所至阨塞,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或与平日所闻不合,则即仿肆中发书而对勘之。或径行平原大野,无足留意,则于鞍上嘿诵诸经注疏,偶有遗忘,则即坊肆中发书而熟复之。所至荒山颓阻,有古碑遗迹,必披榛莽,拭斑藓,读之。故炎武虽漫游各地,所至无匝月留,而其学亦卒不因是而退,其成就且多在出游期间也。炎武著书数十种:《日知录》及《音学五书》皆单行,其余各书,除未刻者外,均收入《亭林先生遗书汇辑》或题《亭林全集》,清光绪间朱记荣辑/中。今所流传者,更有《亭林遗书》一种收入凡十种,亭林重要之书略具,于研究亦颇为便利。
二炎武对于理学之攻击与经学之提倡
晚明理学之极敝,学者束书不观,游谈无根;炎武对之,首施严厉之攻击。其言曰:
窃叹夫百余年来之为学者,往往言心言性,而茫乎不得其解也。命与仁,夫子之所罕言也。性与天道,子贡之所未得闻也。性命之理,著之《易传》,未尝数以与人。其答问士也,则曰“行已有耻”;其为学,则曰“好古敏求”;其与门弟子言,举尧舜相传,所谓“危微精一”之说,一切不道,而但曰:“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呜呼!圣人之所以为学者,何其平易而可循也!故曰“下学而上达”。颜子之几于圣也,犹曰“博我以文”;其告哀公也,明善之功,先之以博学。自曾子而下,笃实无若子夏;而其言仁也,则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今之君子则不然,聚宾客门人之学者数十百人,譬诸草木,区以别矣,而一皆与之言心言性。舍“多学而识”,以求“一贯”之方,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说,是必其道之高于夫子,而其门弟子之贤于子贡,祧东鲁而直接二帝之心传者也;我弗敢知也。《亭林文集·与友人论学书》
又曰:
今之学者,偶有所窺,则欲尽废先儒之说,而驾其上;不学则借“一贯”之言,以文其陋,无行则逃之性命之乡,以使人不可诘。《日知录十八》
此皆其对于理学之感想也,其他《日知录》及《亭林文集》中,抨击理学心学者尚多,大抵亦不外此意。炎武于理学不但攻击已也,且进一步并“理学”之名,而不承认之;尝谓:
古今安得别有所谓理学者!经学即理学也。自有舍经学以言理学者,而邪说以起。全祖望《鲒埼亭集·亭林先生神道表》
又曰:
“理学”之名,自宋人始有之,古之所谓理学,经学也。非数十年不能通也;故曰:“君子之于《春秋》,没身而已矣。”今之所谓理学,禅学也,不取之《五经》,而但资之语录;校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亭林文集·与施愚山书》
“经学即理学”为炎武独创之语,亦即清学初期经学冢最鲜明之旗帜也。有清二百余年之学术,称经学昌明时期,其最初以“经学”相号召者,炎武则第一人也。且当过渡时代,能出其革命之论,于当时思潮之转捩,为最有力焉。
三音韵之学与炎武治学之方法
音学在清代颇盛,其研究之先导,实自炎武开之。其后江永,戴震,段二裁诸人,于炎武虽各有所纠正,然不过就其说而益求精耳。炎武所著曰《音学五书》,为生平最有体系之作。自言其成书之难曰:“予纂辑此书,几三十年,所过山川亭障,无日不以自随;凡五易稿,而手书者三矣。”《音学五书·后序》即此可见其用功之勤矣。又其论音学之重要曰:
三代六经之音失其传也,久矣;其文之存于世者,多后人所不能通,以其不能通,而辄以今世之音改之;于是乎有改经之病。始自唐明皇改《尚书》,而后人往往效之。然犹曰:“舊为某,今改为某”则其本文,犹在也。至于近日,锓本盛行,而凡先秦以下之书,率臆径改,不复言其“旧为某”,则古人之音亡,而文亦亡,此尤可叹者也。……故愚以为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以至诸子百家之书亦莫不然。《音学五书答李子德书》
“读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为后来经学家所共同承认者,且以之奉为治经要诀焉。故炎武之攻击理学,在破坏方面,诚亦有功;然其对于清学之堪称建设者,则在音韵之贡献也.至其研究之方法,炎武尝自述曰:“世日远,而传日讹,此道之亡,盖二千有余岁矣!炎武潜心有年,既得《广韵》之书,乃始发悟于中,而旁通其说。于是据唐人以正宋人之失,据古经以正沈氏唐人之失。”《音学五书序》又曰:“列本证旁证二条,本证者《诗》自相证也,旁证者采之他书也;二者俱无,则宛转以审其音,参伍以谐其韵。……”《音论》盖其方法在以证据为准,尤不以孤证为足,必旁通博引,然后始定其说。此其精神甚近于近代之科学方法,世谓清代汉学家饶有科学精神,炎武实首引其端绪者也。炎武又好金石之学,所至名山,巨镇,祠庙,伽蓝之迹,无不搜求,著有《金石文字记求古录》诸书,上以补欧阳赵氏之所未具,下以开清代金石研究之端绪,足与经史相印证焉。
四致用之思想
炎武著有《天下郡国利病书》、《肇域志》,专言民生利病。《日知录》及《亭林文集》中,关于经济、制度之论亦多,其致用观念之深,与黄宗羲相同,盖皆感于明季之丧乱,慨然欲有所建树也。炎武尝自述其思想与著书之由来曰:“崇祯乙卯,秋闱被摈,退而读书。感四国之多虞,耻经生之寡术,于是历览二十一史,以及天下郡县志书,一代名公文集,及章奏文册之类,有得即录,共成四十余帙。……”《天下郡国利病书序》此盖其早年事也。人清以至于老,抱遗民之戚,时存恢复之念;其致用思想,始终不衰。且所至垦土地,置田产,辄小试其术。生平论文,亦一本此义,尝谓:“文之不可绝于天地间者,曰明道也,纪政事也,察民隐也,乐道人之善也;若此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若夫怪力乱神之事,无稽之言,勦袭之说,谀佞之文;若此有损于己,无益于人,多一篇,多一篇之损矣。”《日知录》卷十九又尝曰:“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诗文而已,所谓雕虫篆刻,亦何益哉?”《亭林文集·与人书二十五》由此可见其实用主义与救世之怀矣。炎武亦诚能实践其言,终身谢绝应酬文字;尝谓:“孔子之删述六经,即伊尹太公救民于水火之心……故曰载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愚不揣有见于此,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亭林文集与人书二》又谓:“中孚为其先妣求传再三,终已辞之:盖止为一人一家之事,而无关于经术政理之大,则不作也。”《亭林文集与人书十八》“不关于经术政理之大不作。”炎武终身,实未尝逾此范围也。清代儒者以“朴学”自命,以示别于文人,亦自炎武启之也。
五炎武之弟子
炎武弟子最著者:曰张弨,曰潘耒。张昭字力臣,又字函斋,山阳人。曾受业于炎武,不事科举。性好古,储藏鼎盉碑版之文甚富。雅好金石文字,遇荒村,野寺,古碑,残碣,埋没榛莽之中者,靡不椎拓。焦山《瘗鹤铭》,石裂而为四,又失其腹,由是释文不符,考古者以为憾。貂尝登山,乘江潮落后,往山岩之下,借落叶而仰读之,聚四石绘为图,联以宋人补刻字,伦叙不紊,证为唐顾况逋翁书,援据甚核。更究心小学,有娄机《汉隶字原》校本,叙曰:“自隶变篆以就省,而碑版各家,可以随意增减点画,改易偏旁,好异尚奇,贻误后学,今悉准之《说文》。……”江藩尝评之曰:“力臣虽不知古人假借通用之说,然谨守叔重之书,辨乡壁虚造之字,其学识出戴侗、杨桓之上矣。”《汉学师承记》弨又精书法,炎武《广韵》及《音学五书》皆其所写定也。潘耒字次耕,又字稼堂,晚自号“止止居士”。幼孤,兄柽章能文,负气节,以《明史》狱,遭残戮。耒逢此穷境,益励志读书,知顾炎武之名,往从之学。更得徐枋、王锡阐、吴炎诸人为之师友。于经史、历算、声音之学,无不洞达。康熙十七年,被征博学鸿儒,力辞不获,乃就试。受检讨,修《明史》,撰《食货志》,兼订他纪传。自洪武及宣德五朝稿皆所订定。寻充日讲起居注官,纂修《实录》。已而以盛名遭忌,遂罢归,不复出。有《遂初堂集》。耒最精于声音反切之学,及往来四方,益通其变,著《类音》八卷。炎武《音学五书》,欲复古人之遗,耒此书则务穷后世之变。书中因等韵之法,而又推求以己意,于古颇不合,于今亦不必可施;然而审辨通微,亦足成一家言者也。
一百二十九 阎若璩
一阎若璩传
阎若璩字百诗,晚年自号潜邱。先世居山西太原县,五世祖移居淮安,若璩自署太原,盖原籍也。若璩生而口吃,性钝,六岁入小学,读书多遍不能背诵。年十五,冬夜读书,扞格不能通,愤悱不寐,漏四下,寒甚,坚坐沉思,心忽开朗;自是颖悟异常。是年顺治七年补学官弟子,一时名流如李太虚、方尔止、王于一、杜于皇,皆折辈行与交。年二十顺治十二年,读《尚书》至《古文》二十五篇,即疑其伪,沉潜三十余年,乃尽得症结所在,作《古文尚书疏证》八卷,引经据古,一一陈其矛盾之故,《古文》之伪大明。清圣祖康熙元年若璩年二十七,游京师,龚鼎孳为之延誉,由是知名。旋改归太原故籍,顾炎武游太原,以所撰《日知录》相质,即为之改订数条,炎武虚己从之时在康熙二年。康熙十二年若璩年三十八,出游巩昌,与陈祺芳字子寿常熟人,一夕共成七言绝句百首,名曰《陇右唱和诗》。康熙十七年若璩年四十三,应博学鸿儒科试,不第,仍留京师。徐乾学谂知其博洽,即邀至邸,延为上客。二十一年若璩年四十七,若璩客闽归,以乾学聘,复至京师。徐氏盛宾客,客皆当世魁士,而贤重若璩逾常等,每诗文成,必俟裁定,尝云:“书不经阎先生眼过,讹谬百出,贻笑人口。”当时,合肥李天馥亦谓:“诗文不经阎君勘定,未可轻易示人。”其受人推重如此。康熙二十二年若璩年四十八,初遇胡渭于京师,因相交游。次年初交何焯,日与之上下议论。二十八年若璩年五十,徐乾学以尚书乞归,奉敕修《一统志》。明年三月若璩年五十一,乾学归里,开局洞庭东山,延若璩及胡渭、顾祖禹、黄仪、姜宸英诸人,从事纂修。胡、顾等皆精于地理之学,晨夕共处,肆志搜讨。若璩本留心地理之学,益以此次辨难,成就渐著,十余年中,成《四书释地》、《三续》、《释地余论》若干篇,皆名著也。康熙三十二年若璩年五十八冬,若璩游西冷,闻休宁姚际恒著书攻伪古文,因毛奇龄之介,得与之交,并手自缮写其著书。若璩六十以后,时访友数千百里外,朱彝尊、毛奇龄亦时时过从,商榷学问。李塨亦于康熙三十八年若璩年六十四至淮安论学。康熙四十三年若璩年六十九,世宗在潜邸,手书延请,若璩力疾赴都中,以行役之劳,病渐遽,卒以不起。若璩以屡试不第,一生专意读书;尝集陶贞白、皇甫士安语题所居之柱云:“一物不知,以为深耻。遭人而问,少有宁日。”其立志如此。老年益矻矻不休。将卒,谓其子曰:“吾夜所梦之书,皆非素见,何耶?”只此一语,亦足见其一生精力之所在矣。所著有《尚书古文疏证》、《四书释地》、《潜邱札记》、《孟子生卒年月考》、《毛朱诗说》等书。
二《古文尚书》之辨伪与若璩之地理学
若璩最有功于经学者,即辨东晋晚出之《古文尚书》及同时出现之孔安国《尚书传》皆为伪也。《古文尚书》较《今文》多十六篇,晋魏以前,绝无师说,故左氏所引,杜预皆注曰“逸书”。东晋之初,豫章内史梅赜忽奏于朝,乃增多二十五篇。初犹与《今文》并立,自陆德明据以作《释文》,孔颖达据以作正义,遂与伏生二十九篇,混合为一。宋吴械始有异议,朱熹亦稍稍疑之。元吴澄诸人,相继指摘,其伪渐彰;然未能条分缕析,以抉其罅漏。明梅鹭始参考诸书,证其剽剿,而见闻较狭,搜采未周,尚不足以服人。至若璩作《尚书古文疏证》,始引经据古,一一陈其矛盾之故,《古文尚书》之伪,乃为定谳。其说之最精者,汇举如下:
一《汉书儒林传》“孔氏有《古文尚书》,孔安圃以今文字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得十余篇,盖《尚书》兹多于是矣。”《艺文志》:“《古文尚书》者,出孔子壁中。武帝末,鲁共王坏孔宅,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孔安国者,孔子后也,悉得其书,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安国献之,遭‘巫蛊’事,未列于学官。”《楚元王传》:“鲁共王坏孔子宅,欲以为宫,而得古文于坏壁之中,逸礼有三十九,《书》十六篇,天汉之后,孔安国献之。”夫一则曰“得多十六篇”,再则曰“《逸书》十六篇”,是《古文尚书》篇数之见于西汉者,如此也。《后汉书·杜林传》“林前于西州得漆书《古文尚书》一卷,常宝爱之,虽遭艰困,握持不离身;后出示卫宏等,遂行于世。同郡贾逵为之作训,马融、郑康成之《传注解》皆是物也。”夫曰《古文尚书》一卷,虽不言篇数,然马融《书序》则云“逸十六篇”。是《古文尚书》篇数之见于东汉者又如此也。此书不知何时遂亡,东晋元帝时,豫章内史梅赜忽上《古文尚书》,增多二十五篇;无论其文辞格制迥然不类,而只此篇数之不合,伪可知矣.《尚书古文疏证》卷一《言两汉书载古文篇数与今异》
二“《尚书百篇序》原自为一篇,不分寘各篇之首,其分寘各篇之首者,自孔安国《传》指伪孔传后同始也。郑康成注《书序》尚自为一篇,唐世尚存,孔颖达《尚书疏》备载之,所云《尚书》亡逸篇数,迥与《孔传》不合。孔则增多于伏生者二十五篇,郑则增多于伏生者十六篇。二十五篇者:即今世所行之《大禹谟》一,《五子之歌》二,《胤征》三,《仲虺之诰》四,《汤诰》五,《伊训》六,《太甲》三第九,《咸有一德》十,《说命》三第十三,《泰誓》三第十六,《武成》十七,《旅獒》十八,</微子之命》十九,《蔡仲之命》二十,《命官》二十一,《君陈》二十二,《毕命》二十三,《君牙》二十四,《同命》二十五是也。十六篇者,即永嘉时所亡失之《舜典》一,《汨作》二,《九共》九篇三,《大禹谟》四,《益稷》五,《五子之歌》六,《胤征》七,《典宝》八,《汤诰》九,《咸有一德》十,《伊训》十一,《肆命》十二,《原命》十三,《武成》十四,《旅獒》十五,《同命》十六,是也。……”《疏证》卷一《言郑康成注古文篇名与今异》
三《古文》传自孔氏,后惟郑康成所注者得其真,《今文》传自伏生,后惟蔡邕石经所勒者,得其正。今晚出孔《书》,“宅蜗夷”,郑曰:“宅夷铁。”“昧谷”,郑曰:“柳谷”。“心腹肾肠”郑曰:“忧肾阳”。“劓刵剔剠”郑曰:“膑宫劓割头庶剠”。其与真古文不同有如此者。不同于古文,宜同于今文矣,而石经久失传,然残碑遗字,犹颇收于宋洪适《隶释》中。《盘庚》百七十二字,《高宗彤日》十五宇,《牧誓》二十四字,《洪范》百八字,《多士》四十四字,《无逸》百三字,君奭十一字,《多方》五字,《立政》五十六字,《顾命》十七字。洪氏以今书校之,多十字,少二十一字,不同者五十五字,借用者八字,通用者十一字。《孔叙》三宗以年多少为先后,碑则以传序为次。碑又云:“高宗之享国百年”亦与“六十有九年”异.其与《今文》不同,又如此者。余然后知此晚出于魏晋间之书,盖不古不今,非伏非孔,而欲别为一家之学者也。……《疏证》卷二第二十三《言晚出书。不古不今非伏非孔》
四汉传《论语》有三家:一《鲁论》,一《齐论》,一《古论》。《古论》出自孔子壁中,博士孔安国为之训解,马融郑康成注,皆本之。《艺文志》所云:“二十篇有两子张”是也。魏何晏《集解》,《论语》中有“孔子曰”者,即安国之辞。余尝取孔注《论语》与《孔传尚书》相对校之:如“予小子履,敢用玄牡”三句,孔曰:“履,殷汤名,此伐桀告天之文.殷家尚白,未变夏礼,故用玄牡。皇,大,后,君也,大君帝,谓天帝也;《墨子》引《汤誓》,其辞若此。”“朕躬有罪,无以万方”,四句,孔曰:“无以万方,万方不与也。万方有罪,我身之过。”“虽有周亲,不如仁人”二句,孔曰:“亲而不贤不忠则诛之,管蔡是也;仁人谓箕子微子,来则用之。”“所重民食丧祭”一句,孔曰:“重民,国之本也;重食,民之命也;重丧,所以尽哀;重祭,所以致敬。”与今安国传《汤诰泰誓武成》语,绝不类。安国既亲得《古文》二十五篇,中有《汤诰》、《泰誓》、《武成》,岂有注《论语》时,遇引及此三篇者,而不曰:“出《逸书》某篇”者乎?且“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孔则曰:“此《易.恒卦》之辞”。“南容三复白圭”,孔则曰:“诗云:白圭之玷,尚可磨也”,云云。凡《论语》所引《易诗》之文,无不明其来历,何独至《古文》遂匿之而不言乎?将安国竟未见《古文》乎?据《古文》则“予小子履”等语,正《汤诰》之文也,作《论语》者亦云“《汤诰》”,而孔不曰:“此出《汤诰》”或曰:“与《汤诰》小异”,而乃曰:“《墨子》引《汤誓》其辞若此”。何岂自为乖刺至于如是其极乎?余是以知“余小于履”一段,必非真《古文汤诰》之文,盖断断也。又从来训故家于两书之辞相同者,皆各为诠释,虽小有同异,不至悬绝;今安国于《论语》“周亲仁人”之文,则引管、蔡、微、箕以释之,而周之才不如商。于《尚书》“周亲仁人”之文,则释曰:“周至也,言纣至亲虽多,不如周家之多仁人”,而商之才又不如周。其悬绝如是,岂一人之手笔乎?且安国纵善忘,注《论语》至此,独不忆及《泰誓》中篇有此文,而其上下语势皆盛称周之才,而无贬辞乎?安国于稗谌、子产、臧武仲,齐桓公凡事涉《左传》者,无不枧缕陈之于注,何独至《古文泰誓》而若为不识其书者乎?余是以知晚出《古文泰誓》必非当时安国壁中之所得,又断断也。《疏证》卷二第十九言《安国注论语与今书传异》
五《书》有《今文古文》,此自西汉时始然,孟子时固无有也。无有,则同一百篇而巳矣。何《孟子》引《今文书》,由今校之,辞既相符,义亦吻合,及其引《古文书》,若《泰誓上·泰誓中·武成》,辞既不同,而句读随异;义亦不同,而甚至违反,……真有令人失笑者焉。《疏证》卷一第十四言《孟子引今文与今合引古文与今不合》
六《汉书。儒林传》:安国授都尉朝,而司马迁亦从安国问故。迁书载《尧典》、《禹贡》、《洪范》、《微子》、《金滕》诸篇,多古文说,余尝取迁书所载诸篇读之……多与晚出《古文》不同。《疏证》卷二第二十四言《史记多古文说今异》
七《许慎说文解字》序云:“其书《易》孟氏,《书》孔氏,《诗》毛氏,《礼。周官》,《春秋》左氏,《论语》,《孝经》皆古文也.”慎子冲上书安帝云:“臣父本从贾逵学,考之于逵,作《说文》。”是《说文》所引《书》,正东汉时盛行之《古文》,而非今《古文》可比,余尝取之以相校,……多与晚出古文不合。《疏证》卷二第二十五言《说文皆古文今异》
八二十八篇之书,有单书月以纪事,《多士》:“惟三月周公初于新邑洛”是也。有单书日以纪事,《牧誓》“时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是也;然亦以《武成篇》有“粵若来二月,既死霸粤五日甲子”,之书,故读者可以互见,不必复冠以二月,此省文也。未有以此月之日纪事,而仍蒙以前月之名,使人读去,竟觉有三十四日而后成一月者,有之自晚出《武成》始。考《召诰》诸篇,先书丙午,次戊申,又次庚戌,甲寅,乙卯,丁巳,戊午,甲子,皆冠以三月;《顾命篇》先书甲子,次乙丑,又次丁卯,癸酉,皆冠以四月;至《洛诰篇》“戊辰王在新邑,燕祭岁”止书日,而必于后结一句曰:“在十有二月”,其详明如此。今晚出《武成》先书一月壬辰,次癸巳,又次戊午;师逾孟津,已在月之二十八日矣;复继以“癸亥,陈于商郊”,“甲子昧爽,受率其旅若林”,是为二月之四日五日,不见冠以二月,岂今文书法耶?或曰《洛诰》亦尝称“乙卯”,《费誓》两称“甲戌”皆止有日,余曰此自周公伯禽口中之辞,指此日有此事云尔,岂若史家记事垂远,必缮日于月,有一定之礼耶?《疏证》卷四第五十三言《武成癸亥甲子不冠以二月非书法》
九朱子有:“古史例不书时”之说,以二十八篇《书》考之,如《康诰》:“惟三月哉生魄”。《多方》:“惟五月丁亥”,书三月,五月,皆不冠以时。《洪范》“惟十有三祀”,《金滕》“既克商二年”,书“十三祀”“二年”皆不继以时,确哉!朱子见也。唐孔氏谓:“《春秋》主事动书,编次为文,于法,日月时年皆具,其不具者,史阙耳。《尚书》惟记言语,直指设言之日,如《牧誓》等篇,皆言有日无月,史意不为编次,故不具也。”更以《逸书》考之,《伊训》“惟太甲元年,十有二月乙丑,朔”,《毕命》“惟十有二年,六月庚午,脑”,书年书月书曰并书朔脑,绝不系以时,不益见朱子确耶?大抵史各有体,文各有例,《书》不可以为《春秋》,犹《春秋》不可以为《书》,今晚出《泰誓上》,开卷大书曰:“惟十有三年春”,岂古史例耶?予故备论之,以伸朱子,以待后世君子。《疏证》卷四第五十四言《泰誓上惟十三年春系以时非史例》
十荀卿曰:《诰誓》不及五帝,故司马法言有虞氏戒于国中,夏后氏方誓于军中,殷誓于军门之外,周将交刅而誓之。当虞舜在上,禹纵征有苗,安得有会群后誓于师之事?此不足信。司马法曰:“入罪人之地,见其老弱,奉归无伤;虽遇壮者,不校,勿敌;敌若伤之,药医归之”,其以仁为本如此;安得有“火炎昆冈,玉石俱焚”,如后世檄文,以兵威恐敌之事?既读陈琳集有《檄吴将校.部曲文》末云:“大兵一放,玉石俱碎,虽欲救之,亦无及已。”《三国志·钟会传》:“会移檄蜀将士吏民曰:‘大兵一发,玉石俱碎,虽欲悔之,亦无及已。”’会与琳不相远,辞语并同,足见其时自有此等语,而伪作者,偶忘为三代王者之师,不觉阑入笔端,则此书之出魏晋间,又一佐已。《疏证》第六十四言《胤征有玉石俱焚语为出魏晋间》
十一考汉昭帝纪元六年,庚子,秋,以边塞阔远,置金城郡,《地理志》班固注并同;不觉讶孔安国为武帝时.博士,计其卒当于元鼎末,元封初,方年不满四十,故太史公谓其蚤卒:何前始元庚子三十载,辄知有金城郡名,传《禹贡》曰:“积石山在金城西南”耶?……始元庚子以前,此地并未有此名金城,而安国传突有之,……殆安国当魏晋忘却身系武帝时入耳。《疏证》第八十七言《汉金城郡乃昭帝置安国传突有》
以上粗举《疏证》之大意.凡十一条:第一,论篇数之不合;第二,论篇名之不合;第三,论文字之不合,此证明晚出古文本身之伪也;第四,以《古论》对证;第五,以《孟子》对证;第六,以《史记》对证;第七,以《说文》对证,此以古书为旁证,证明晚出古文之伪也;第八,言书法之错误;第九,言史例之矛盾;此以全书体例证明晚出《古文》之伪也;第十,以“玉石俱焚”语出魏晋,此以时代文学证明晚出古文之伪也;第十一条言金城郡之设置,在安国卒后,安国岂能前知,以明《孔传》之伪,与第一,第二,两条,尤能精确服人。其他书中以地理,历,算,证明之处尚多,不具引。综睹《疏证》全书,虽疏阔矛盾之处,亦尚不免,然其所言,皆有根据,绝少凿空悬揣之辞,实开有清一代考证之先路。是以其书颇为当时所推许,虽同时毛奇龄作《尚书古文冤辞》百计相轧,终不能胜,而有据之产先立于不败之地也。夫《古文尚书》及《孔传》自东晋伪托以后,千余年来,已为举国士子所认为神圣不可侵犯之经典,批评研究,尚认为不道,遑论怀疑?是以自唐以来,怀疑家如刘知几之流,亦未尝言及古文之伪;朱熹虽稍疑之,然亦有所惮而莫能定。若璩公然辟之,本充分之证据,为正当之攻击,虽有志卫道者,亦无辞以掩其伪,则当时学者所受刺激之大,当可想见。后此一切经文经义,皆成为研究之问题。经学家探赜索隐,分析毫厘,言求有征,务得其真,不至拘于古先圣贤之见,而经学得以昌明者,则若璩思想解放之效也。若璩亦精于地理之学,曾与顾祖禹胡渭等共修《一统志》。又撰《四书释地》考证关于《四书》之地理甚详明。《潜邱札记》所载关于地理之说,亦有功于考古。钱大昕称其“于山川形势,州郡沿革,了若指掌”,亦非过奖也。若璩尝曰:“孟子言读书当论其世,予谓:‘并当论其地’。少读《孟子》书,疑‘滕定公薨,使然友之邹问孟子’,何缓不及事?及长大,亲历其地,乃知故滕国城,在县西十五里,故邾城在今邹县东南二十六里,相去仅百里,故朝发而夕至,朝见孟子而暮即反命也。”钱大昕《潜鞏堂文集》,《阎先生传》。其“并当论其地”之言,固至论也。
一百三十 胡渭及其同时之地理学家
一胡渭传
胡渭初名渭生,字眦明,晚年自号东樵,浙江德清人。十二岁丧父,母沈氏携之避寇山谷间,虽遭颠沛,犹读书不辍。十五为县学生,屡试不得志,乃人太学。尝馆益都冯氏家,值征博学鸿儒,冯欲荐之,渭坚辞不肯,自是遂绝意科举之业,专穷经义。康熙二十八年,徐乾学奉诏修《一统志》,开局洞庭东山,延渭及阎若璩、顾祖禹、黄仪等,分部纂辑;因得纵观天下郡国之书;又与若璩辈观摩相善,而学问益进焉。康熙三十八年,因再从侄会恩官京师,乃复至京。礼部尚书李振裕,侍讲学士查昇,皆厚礼之,目为当代儒宗.未几以老病归.康熙四十二年,清圣祖南巡,渭撰《平成颂》一篇,并《禹贡锥指》诣献;圣祖深嘉之,书“耆年笃学”四大字与之,当时咸以为荣云。康熙五十三年卒,年八十三。所著有《易图明辨》收入续皇清经解,《禹贡锥指》收入皇清经解,《洪范正论》,《大学翼真》等书。
二图书之辨惑
《易经》本无图,即《系辞》有“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之语,然而意近神话,乃揣测依托之辞,非真有《河图洛书》也。宋人陈抟,修炼家也,始准易理,衍为诸图。其图乃道家养生之术,虽与《卦》,《爻》反复研求,无不符合,然固非羲,文,周,孔之旧也。乃传者务神其说,遂谓其图出于伏羲,反谓《易》由图作;又因《系辞》、《河图》、《洛书》之文,取大衍算数,作五十五点之图,以当《河图》,取《乾凿度》太乙行九宫法,造四十五点之图,以当《洛书》;其阴阳奇偶亦一一与《易》相应。后之传者更神其说,又真以为“龙马”“神龟”之所负,谓伏羲由此而有先天之图;凡此众说,唐以前书,绝无一字之符验,实突出于北宋之初者也乙其后周敦颐邵雍皆与之渊源攸关,雍更增衍诸图,其学益臻全盛。朱熹不察其自古以来授受之迹,但取其数之巧合,所著《易学启蒙易本义》之前九图,皆沿其说。同时袁枢薛季宣颇有异论。元陈应润作《爻变义蕴》,指先天诸图,假借《易》理,实为道家修练之术。明吴澄归有光诸人,亦相继排击。清初毛奇龄作《图书·原舛编》,黄宗羲作《易学象数论》,黄宗炎作《图书辨惑》,争之尤力;然皆各据所见,尚有缺漏。渭作《易图明辨》一书,专辨图书:引据旧文,互相参证,穷溯本末,一一抉其所自来,使学者一览而知为修炼、术数二家之依托,而非作《易》之根柢也。其言曰:
古者,有书必有图,图以佐书之所不能尽也。凡天文,地理,鸟兽,草木,宫室,车旗,服饰,器用,世系,位著之类,非图则无以示隐赜之形,明古今之制;故《诗》、《书》、《礼》、《乐》、《春秋》皆不可以无图,唯《易》则无所用图。六十四卦,二体,六爻,之画,即其图矣! 白黑之点,九十之数,方圓之体,复垢之变,何为哉?其卦之次序方位,则乾坤三索出震齐巽二章尽之矣,图可也,安得有先天后天之别?《河图》之象,自古无传,从何拟议?《洛书》之文,见于《洪范》,奚关卦爻?《五行九宫》初不为《易》而设,《参同契》、《先天》、《太极》特借《易》以明丹道;而后人或指为《河图》,或指为《洛书》,妄矣!妄之中又有妄焉,则刘牧所宗之《龙图》,蔡元定所宗之关子明《易》是也:此皆伪书,九十之是非,又何足校乎?故凡为《易图》以附益经之所无者,皆可废也。《易图明辨题辞》
又论朱熹笃信《图书》之过曰:
朱子尝云:“康节之学,似扬子云.”又云:“康节数学,源流于陈希夷,希夷老氏之徒也,不啻若子云之小疵。”朱子斥《太元》学本老氏,而顾以出自希夷者为圣人之《易》,独何欤?嗟乎!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汉世崇尚黄老,至谓《老子》两篇过于《五经》,子云拟易所以堕其玄中也。魏晋诸人皆以《老易》混称,历唐宋而未艾,伊川始辟异端,专宗《十翼》,《易》道昌明,如日月之中天矣;而希夷之徒,以象数自鸣,复从而乱之,盖自孔子赞《易》之后,二千年间,其不为老氏之《易》,为圣人之《易》者,无几。迨宋末元初,《启蒙之说盛行,以至于今,则反谓文王,周公,孔子之《易》,非伏羲之《易》,而老、庄、希夷、康节之《易》,乃真伏羲之《易》矣。晦盲否塞,五百余年,非屏绝先天诸图,而专宗程氏,《易》不可得而明矣。《易图明辨》卷六
自《易本义》盛行后,学者惟知有卷首所列之图书,而不复问其原委真伪,即稍有疑之者,亦复卷舌而不敢议,遂使周孔之《易》学,与道士之图书,混淆不明;此则朱子不得辞其咎也。渭之言虽未显然攻击,然其意则深刻矣。惟渭此书之优点,尚不仅在其考证之精博,其影响思想界之大,尤有足称焉。梁启超尝论之曰:“胡渭之《易图明辨》,大旨辨宋以来,所谓《河图洛书》者,传自邵雍,雍受诸李之才,之才受诸道士陈抟,非羲,文,周,孔所有,与《易》义无关:此似更属一局部之小问题。……须知所谓无极太极,所谓《河图洛书》,实组织宋学之主要根核;宋儒言理,言气,言数,言明,言心,言性,无不从此衍出,周敦颐自谓‘得不传之学于遗经’。程朱辈祖述之,谓为道统所攸寄,于是占领思想界五六百年,其权威几与经典相埒。渭之此书,以《易》还诸羲、文、周、孔,以《图》还诸陈邵,并不为过情之抨击,而宋学已受致命伤。自此学者乃知宋学自宋学,孔学自孔学,离之双美;合之两伤。自此学者乃知欲求孔子所谓真理,舍宋人所用方法外,尚别有途。不宁唯是,我国人好以阴阳五行说经说理,不自宋始,盖汉以来已然;一切惑世诬民,汨灵窒智之邪说邪术,皆缘附而起。胡氏此书,乃将此等异说之来历,和盘托出,使其不复能依附经训以自重,此实思想之一大革命也。”《清代学术·概论》此诚至论也。
三胡氏之地舆学
渭又精于地理之学,素习《禹贡》,以《伪孔传》,孔颖达及蔡沈于地理多疏舛;乃博稽载籍,及古今经解,考其同异而折衷之。于九州分域,山水脉络,古今同异之故,一一讨论详明。自宋以来,注《禹贡》者数十家,精核典赡,无与伦比.渭自述其搜讨之勤云:“诸家《书》解,及《河渠书》、《地理志》、《沟洫志》、《水经注》之外,凡古今载籍之言、无论经史子集,苟有当于《禹贡》,必备录之。”《禹贡锥指·例略》渭又以《禹贡》无图,不便检阅,乃参考各书,为图四十有七。当时制图术未精,当然不免有舛误之处,然以之与《禹贡》对勘,则省力多矣。渭尝论《禹贡》绘图之难及其重要曰:“嗟乎!名号有异同,郡县有废置,陵谷有升沉,土石有消长,古今之变不可胜穷。说经至《禹贡》难矣,而为图则尤难。胸无万卷之藏,足无万里之行,而任意摹写曰:‘此《禹贡图》也’,有不为人非笑者乎?虽然,图不易为也,而终不可阙,苟有说而无图,则山川之方乡,郡国之里至,学者茫然莫辨,说虽详亦奚以为?”《禹贡锥指·图引》所言皆深于地理之论也,“图不易为,而终不可阙”一语,更足以表现其不安苟简之精神,此所以卓然为清初经学大师也。渭著述除《易图明辨》与《禹贡锥指》外,如《洪范正论》斥汉人灾祥之穿凿,《大学翼真》辟宋儒改本之乱真,并为当时学者所重,皆有足称者焉。
四顾祖禹与黄仪
渭尝与阎若璩、顾祖禹、黄仪共修《一统志》,阎、顾、黄皆当时之地理学者,若璩已述之于前,兹继述顾、黄。顾祖禹字景范,学者称“宛溪先生”,本无锡人,父柔谦,始迁居常熟。柔谦字刚中,精于史学,著《山居赘论》一书。祖禹幼承父训,不事科举;长喜远游,兼好地理之学。家贫,无以购书,辄借钞于人,久之,其学渐通洽。徐乾学奉敕修《一统志》,祖禹被延入馆,因得纵观天下之书,又得阎胡等相与研究,其学大进。贯穿诸史,出以己所独见,著《读史方舆纪要》百二十卷。据正史考订地理,于山川形势险要,古今用兵,战守攻取成败得失之迹,皆有所折衷。二十九岁创稿,五十始成,自述其用功之勤曰:“集百代之成言,考诸家之绪论,穷年累月,矻矻不休。至于舟车所经,亦必览城郭,按山川,稽里道,问关津,以及商旅之子,征戍之夫,或与从容谈论,考核异同。”《读史方舆纪要·自叙》又自述其书重要之点曰:“祖禹之为此书也,以史为主,以志证之;形势为主,以理通之。河渠沟洫,足备式遏,关隘尤重,则增人之。朝贡四夷诸蛮,严别内外,风土嗜好,则详载之.山川设险,所以守国,游览赋诗,何与人事?则汰去之。”《自叙》故祖禹之书,乃关心国家治乱,生民利病之作,富有经济思想,非泛泛地理书之可比也。祖禹是书之成也,时人皆惊其博大世俗以此书与梅文鼎《历算全书》,李清《南北史合钞》称为“三大奇书”,宁都魏禧为之序曰:“其书言山川险易,古今用兵战守攻取之宜,兴亡成败得失之迹,皆所可见,而景物游览之胜不录焉。职方广舆诸书,袭讹踵谬,名实乖错,悉据正史考订折衷之,此数千百年所绝无而仅有之书也。……贯穿诸史,出以己所独见,其深思远识,在语言文字之外。”魏禧《叔子集》,《读史方舆纪要叙》江藩亦谓:“读其书可以不出户牖,而周知天下之形胜,为地理之学者,莫之或先焉。”《江藩汉学师承记》,《胡渭记》皆深有得于此书者也。黄仪字子鸿,亦常熟人。精于地理之学,于经史地理,及各家舆地书,靡不究心。尝以班固《地理志》所载诸川,第言其所入所出,而中间经历之地,不可得闻,惟《水经注》备注之,然非绘图,读者不能了然于心目。乃反复寻玩,每水各为一图:如某水出某县,向某方流,径某县某方,至某县合某水,某县入某水,无一不具。阎若璩见之,不忍释手,叹曰:“郦道元千古以下,第一知己也。”钱林《文献征存录引》仪曾参与《一统志》事,阎胡皆盛称之,以其搜讨之功甚多云。
一百三十一 毛奇龄及清初之怀疑学者
一毛奇龄传
毛奇龄字大可,一字齐于,少与兄万龄齐名,人称“小毛生”。后以避仇亡命,改名姓,字初晴;晚岁,林居讲学,学者称西河先生。浙江萧山人。少年善诗歌,乐府,填词;负才挑达,喜臧否人物,意稍不合,即不少假颜色,是以人多怨之。顺治三年,清师下江南,杭州不守,熊汝霖、孙嘉绩等集民兵画江而守,保定伯毛有伦初以备倭军宁波,至是亦引兵西,与民兵合;奇龄乃往依之,有伦将官之,会江上师败,奇龄遂亡匿。已而江上之人,有怨于有伦者,其事连及奇龄。奇龄固多怨家,兼以平日不持士节,仇家乃相与共发其杀人事于官,当抵死,愈益亡命。良久,其事不解,始为僧,渡江而西,变姓名,避地靖江之海陵。逾月渡淮,于是之齐,之楚,之郑,卫,梁,宋;奔波流离,备遭艰苦。已而应施闰章之招,设讲江西之白鹭洲书院,闰章为之营谋,其祸遂解。康熙十七年,被征博学鸿儒,授检讨,纂修《明史》。在史馆凡七年,以老病告归,问学者日众;李塨亦于数千里外来问乐。奇龄虽年老,而著述不懈,重要之作,多成于此十余年中云。所著书多至数百卷,卷帙之夥,为近代所罕有;现时流传者,有《西河全集》。
二奇龄之经学
《西河全集》中,关于说经之书凡数十种,虽醇驳互见,时有偏论;然其考证之博,辩论之详,思想之新,颇足补各家之所不及。故《四库总目》虽于奇龄之书,时有不满之词,而《四库全书》收所著书多至四十部,盖以其书终有可取之点也。奇龄说经之最精者曰《仲氏易》,曰《春秋毛氏传》。《仲氏易》谓《易》兼五义;曰变易,曰交易,是为伏羲之易;巳反易,曰对易,曰移易,是为文王周公之易;后世只知伏羲之两易,而不知文周之三易。其言曰:“《易》有五易,世第知两易,而不知三易;故但可言‘易’,而不可以言‘周易’。夫所谓‘两易’者何也?一日‘变易’,谓阳变阴,阴变阳也;一日‘交易’,谓阴交乎阳,阳交乎阴也;此两易者,前儒能言之,然此祇伏羲之《易》也。是何也?则以画卦用变易,重卦用交易也;画卦,重卦,伏羲之事也、若夫三易:则一曰‘反易’,谓相其顺逆,审其向背而反之;一曰‘对易’,谓比其阴阳,絮其刚柔而对观之;一日‘移易’,谓审其分聚,计其往来,而推移而上下之:此三易者,自汉魏迄今,多未之著,而《周易》之所为《易》,实本诸此。是何也?则以序卦用反易,分经用对易,演易系辞用移易也;夫序卦分经者,文王之为《易》也,演易系辞者,则亦文王之为易;而或云周公之为易也。夫文王周公之为易则正《周易}也,今既说《周易》而曾下知周之为易也,而可乎”?《仲氏易》卷首奇龄五《易》之论,颇有裨于《易》道,清代说《易》最善者,推焦循,是书与焦说可互相发明也。奇龄著《春秋毛氏传》分二十二门,而总该以四例;然门例虽分,而卷之先后,以经为次,无割裂分隶之嫌,较他家体例为善.且其书一反胡安国传之深文,而衡以事理,多不失平允之意。其义例皆有征据,而典礼尤所该洽,自吴澄《纂言》以后,说《春秋》者罕有伦比也。其他如《河图洛书原舛编》之辨伪,《大学证文》之考证,与夫说《诗》说《礼》诸书之名物训诂,皆深有补于经学者也。
三奇龄之怀疑精神
奇龄甚富于怀疑精神,所作《河图洛书原舛编》,《太极图说遗议》,攻《图书》之伪托,皆在胡渭前。其《大学知本图说》,《中庸说》,《论语稽求篇》等书,皆明攻朱熹而无少忌讳。且也疑{周礼》,疑《仪礼》,皆敢为大胆之设论,以攻其伪。在清学启蒙期,诚一猛烈有力之先锋也.惟奇龄好为辨驳以求胜,他人所已言者,必力反其词;是以言《尚书》则攻阎若璩,言古音则诋顾炎武,每不能平气以察,而好为诋误之语。全祖望作《毛西河别传》谓:其书中“有造为典故以欺人者如谓《大学》、《中庸》在唐时已与《论孟》并列于小经;有造为师承以示人有本者如所引《释文》旧本,考之宋椠《释文》亦并无有,盖捏造也;有前人之误已经辨正,而尚袭其误而不知者如邯郸淳写魏《石经》,洪盘洲胡梅硐已辨之,而反造为陈寿《魏志》原有“邯郸写经”之文;有信口臆说者如谓后唐曾立《石经》之类;有不考古而妄言者如熹平《石经》,《春秋》并无《左传》,而以为有《左传》;有前人之言本有出,而妄斥为无稽者如伯牛有疾章,《集注》出于晋栾肇《论语驳》而谓朱子自造,则并《或问》,《语类》亦似未见者,此等甚多;有因一言之误,而诬其终身者如胡文定公,曾称秦桧,而遂谓其父子为俱附和议,则籍溪致堂五峰之大节,俱遭含沙之射矣;有贸然引证,而不知其非者如引周公朝读书百篇以为《书》百篇之证;周公及见《顾命甫刑》耶?;有改古书以就己者如汉《地理志》回浦县,乃今台州以东,而谓在《萧山》之江口,且本非县名,其谬如此,因辑为《萧山毛氏纠谬》十卷。奇龄之为人,固不能尽如全氏所云,而其好为偏颇之辩,则诚然也。惟奇龄之长,亦终不可以此而掩,故祖望亦云:“西河之才,要非流辈所易几,使其平心易气以立言,其足以附翼儒苑无疑也。”《毛西河别传》
四姚际恒
姚际恒字立方,休宁人,好读书,闭户不问外事,故当时鲜知之者。阎若璩闻其著书攻伪《古文》,因毛奇龄之介,访之,并手缮写其所著书;今《尚书古文疏证》中所引者是也。际恒所著有《古今伪书考》、《诸经通论》等书:《古今伪书考》今有流传本,《诸经通论》则多散佚,仅《疏证》中所引者,尚可略见耳现北京大学觅得其《诗经通论》,不久拟付印。际恒怀疑之精神特强,其《古今伪书考》分经、史、子三类,而考证之,所列伪书,有数十种之多;于真伪之辨,言之谆谆焉。尝曰:“造伪书者,古今代出其人,故伪书滋多于世,学者于此真伪莫辨,而尚可谓之读书乎?是必取而明辨之,此读书第一义也。”《古今伪书考自叙》以辨伪为读书第一义,实有至高之见解焉。际恒于渚经怀疑者:曰《易传》,曰《古文尚书》,曰《尚书。汉孔氏传》,曰《诗序》,日《周礼》,曰《大戴礼》,曰《孝经》等,兹举其对于《孝经》考证之语,则其态度即可见矣。其言曰:
《汉志》曰:“汉兴长孙氏,博士江翁,少府后仓,谏大夫翼奉,安昌侯张禹传之。”《隋志》曰;“遭秦焚书,为河间人颜芝所藏。汉初,芝子贡出之,凡十八章,而长孙氏,后仓,翼奉,张禹,皆名其学。”案是书来历出于汉儒,不惟非孔子作,并非周秦之言,其《三才章》:“夫孝天之经……因地之义”,袭《左传》子太叔述子产之言,惟易“礼”字为“孝”字。《圣治章》:“以顺则逆……凶德”,袭《左传》季文子对鲁宣公之言。“君子则不然”以下,袭《左传》,北宫文子论仪之言。《事君章》“进思尽忠”二语,袭《左传》士贞子谏晋景公之言,《左传》自张禹所传后,始渐行于世,则《孝经》者,盖其时之人所为也。勘其文义,绝类《戴记》中诸篇,如《曾子问》、《哀公问》、《仲尼燕居》、《孔子间居》之类,同为汉儒之作。后儒以其言孝,特为撮出,因名以《孝经》耳。案诸经,古不系以“经”字,惟曰《易》,曰《诗》,曰《书》,其“经”字乃俗所加也。此名《孝经》,自可知非古。若去“经”字,又非如《易》、《诗》、《书》之可以一字名者矣。班固似亦知之,曰:“夫孝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也,举大者言,故曰《孝经》。”此曲说也,安有取天之经,“经”字配“孝”字,而遗去“天”字且遗去“地之义”诸句之字者乎?书名取章首之字,或有之,况此又为第七章中语耶?至谓孔子所作,本不必辩,今姑以数端言之:篇首云:“仲尼居”,便非自作矣。又《论语》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向称曾子志存闻道,故授以《孝经》,则此二语,曾子亲述其闻者,何以反见遗乎?又孔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多少低徊曲折;今《谏争章》云:“父有争子,故当不义,子不可不争于父,从父之令,焉得为孝”?又何其径直而且伤于激也!其言绝不伦类。孟子曰:“父子之间不责善”。此吻合天理人情之言,使此为孔子言,孟子岂与之相异如是耶?《古今伪书考孝经节》
际恒就来历,文义,情势,以证《孝经》之伪,其立言构思,皆甚精核;亦可谓之善疑者矣。
五黄宗炎
黄宗炎字晦木,世称立谿先生,余姚黄宗羲之弟也。少年不事科举,与兄宗羲弟宗会字泽望,号缩斋,学者称‘石田先生’。著《缩斋集》并学于刘宗周,时称“浙东三黄”。宗炎尝与弟宗会约,以闭关尽读天下之书,而后出而问世。清初尝迎鲁王,举义师,事败,两次被执,皆幸免。知不可有为,于是尽丧其赀,提药笼游于海昌石门之间,以自给;不足,则以古篆为人镌石印;又不足,则以李思训、赵伯驹二家画法为人作画;又不足,则为人制砚,其价值皆有定。生平作诗几万首,沉冤凄绝,令人不能卒读,盖其遭遇使然也。宗炎不喜图书之学,所作《周易象辞》二十一卷,力辟陈抟之学,解释爻象,一以义理为主。又《寻门余论》二卷,谓《周易》未经秦火,不应独禁其图,至为道家藏匿二千年,至陈抟而始出。又《图书辨惑》二卷,谓陈抟之图书,乃道家养生之术,与《易》无关。更辨《太极图说》曰:“河上公作《无极图》,魏伯阳得之以著《参同》者也,图自下而上,其第一层曰‘元牝之门’,即《太极图》之第五层也;其第二层曰‘炼精化气,炼气化神’,即《太极图》之第四层也;其第三层曰‘五气朝元’,即《太极图》之第三层也;其第四层曰‘取坎填离’,即,‘《太极图》之第二层也;第五层曰‘炼神还虚,复归无极’即《太极图》之第一.层也。方士之秘,在逆而成丹,故自下而上;周子在顺而成人,故自上而下。夫老庄以虚无为宗,静笃为用;今方士之术,又其旁门。周子之图,穷其本而返之老庄,可谓拾瓦砾而得精蕴者矣。但遂以为《易》之太极,则不可也。”全祖望《鲒埼亭集》,《鹧鸪先生神道表》引其言与朱彝尊《经义考》及毛奇龄《太极图说遗义》所考略同,《太极图》之渊源道家,诚不诬也。宗炎所著除上述三书外,尚有《六书会通》诸书,今皆散亡云。
一百三十二 黄宗羲及清初之史学家
一黄宗羲传
黄宗羲字太冲,号南雷,学者称梨洲先生,浙江余姚人,明御史黄尊素之长子也。十四岁随父在京邸,好窥群籍,不屑守章句。父课以制义,宗羲于完课之余,潜购诸小说观之。其父知之,亦不之禁也。已而尊素以劾魏忠贤,死诏狱宗羲时年十七。明庄烈帝即位,宗羲年十九,袖铁锥草疏入京,讼冤。至,则忠贤已诛,具疏请诛阉党曹钦程,李实等。会庭鞫许显纯、崔应元,对簿时,出所袖锥,锥显纯,流血被体。复偕同难子弟哭祭于诏狱中门。拔崔应元之须,归祭其父。父冤既白,归益肆力于学;十三经,二十一史,及百家九流,天文,历算,道藏,佛藏靡不究心焉。父遗命以刘宗周为师,乃从之游。又约吴越高材生六十余人,共侍讲席,力排陶奭龄援儒入释之说。弟宗炎少宗羲六岁,宗会少宗羲八岁,并负异才,宗羲亲教之,有“浙东三黄”之目。崇祯十一年时年二十九,中官复用事,逆党共冀复起,南都太学诸生以阮大铖观望南中,必生他变,作“南都防乱揭”,被难诸家共议署名,推宗羲为首,大铖衔之。清顺治元年时年三十五,明福王立南京,大铖骤起,思报旧怨,然不久国亡。清师至浙东,刘宗周死节,鲁王监国,孙嘉绩、熊汝霖以一旅之师,划江而守,宗羲纠里中子弟数百人从之,号“世忠营”。请以布衣参军事,不许,授职方郎,寻改御史.作“监国鲁元年大统历”,颁之浙东时年三十六。江上军溃,宗羲走入四明山,结山寨自固。山民畏祸,突焚其寨。宗羲归而迹捕之檄累下,奉母避居化安山中时年三十七。顺治六年时年四十,闻鲁王在海上,乃赴之。时熊汝霖等已死,宗羲失兵无援,与吴钟峦坐舟中讲学,暇则注授时,泰西,回回三历而已。时清廷下诏:凡前明遗孽不顺命者.录其家口以闻。宗羲恐母罹罪,陈情鲁王,变姓名归。自是东迁西徙,无宁居,而浙中当事,得名籍与海上相涉者,即行搜捕;宗羲窜匿草莽,屡濒于危。其后海上倾覆,宗羲无复望,乃奉母返故里,毕力于著述,而宗羲已年四十七矣。此后四方请业之士渐至。康熙六年时宗羲年五十八,讲学于证人书院,以申刘宗周之说。次年之鄞,与诸子大会于广济桥,又会于延庆寺,亦以“证人”名之。康熙十七年时宗羲年六十九,诏征博学鸿儒,叶方蔼欲荐宗羲,宗羲辞。十九年时宗羲年七十一,徐元文监修《明史》,荐宗羲,复以母老己病辞。乃诏取所著书关史事者,宣付史馆。宗羲虽老病,史局大案必咨之。宗羲享年甚永,故其成就亦巨,然中年以前,叠遭患难;三十五岁至四十七岁之间,奔走国难,尤无余暇,虽未尝辍学,而造诣不深。盖其成就,皆在四十七岁以后云。所著有《易学象数论》、《明儒学案》、《明夷待访录》、《律吕新义》、《南雷文定》等书,约数十种。
二宗羲对于明代理学之态度
宗羲早年师事刘宗周,宗周为明季理学大师,故宗羲间亦颇言性理。惟以修德为心学之本,以慎独为人德之要,意在实践,不喜空疏。与晚明学风,已大不类。且本宗周“意为心之所存”之说,论阳明四句教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之非见《南雷文案·答董吴仲论学书》。又其《孟子师说》中于《滕文公为世子章》力辟沈作喆语,辨“无善无恶”之非;于《居下位章》力辟王畿语,辨“性亦空寂,随物善恶”之说。对于阳明虽始终不加攻击,然于其末流之弊,则亦显言不讳,盖阳明之诤子也。且阳明不尚读书,而宗羲尊闻好博,对明人之空疏,深致不满,尝谓:“明人讲学袭《语录》之糟粕,不以六经为根柢,束书而从事游谈。”钱宝甫《黄宗羲传》引又其论当时理学之流风曰:“奈何今之言心学者,则无事乎读书穷理;言理学者,其所读之书,不过经生之章句;其所穷之理,不过字义之从违!薄文苑为词章,惜儒林于皓首;封己守残,摘索不出一卷之内。……犹且说同道异,自附于所谓道学者,岂非逃之者之愈巧乎?”《南雷文定留别海昌同学序》此种论调,最能传理学极弊,与学者堕落之气象,《南雷集》中,所在多有。然则宗羲在清代学术,虽非经学正宗,而其攻击空疏,提倡读书之论,于晚明风气之转捩,实亦大有力为。
三宗羲之史学
宗羲教人多读书,然则读书之程序当如何?其言曰:“学者必先穷经,然拘执经术,不适于用,欲免迂儒,必兼读史。”《清史·黄宗羲传》盖宗羲史学家也,故其言史之重要若此。宗羲生平之成就,重在史学,其《明儒学案》、《宋元学案》,记学术之沿革,为中国有学术史之始宗羲又欲辑《宋史》未就,存《丛目补遗》二卷;又辑《明史案》二百四十四卷:皆鸿业也。清初设馆纂修《明史》,宗羲虽不参修,然史局大案,则必咨询。且《明史稿》出于万斯同,斯同之学,出于宗羲,故清代之史学大家,宗羲其第一人也。宗羲关于史学之著作颇多,即其生平为文,亦饶有史学兴趣;故《南雷集》中,传,状,碑,志之文居多,明季遗民,皆资考见焉。其言曰:“余多叙事之文,尝读姚牧菴元明善集,宋元之兴废,有史书所未详者,于此可考见。然牧菴明善皆在廊庙,所载多战功;余草野穷民,不得名公巨卿以述之,所载多亡国之大夫,地位不同耳,其有裨于史事之缺文一也。”《南雷文定凡例》此盖纯然史学家之眼光也。不独为文如此,其选文也,亦以史学眼光定去取,而不津津主于修辞。于自来选文之书,如《昭明文选》等之专主修辞,颇不满意;其言曰:“前代古文之选,《昭明文选》、《唐文粹》、《宋文鉴》、《元文类》为最著;《文选》主于修辞,一知半解文章家之有偏霸者也。《文粹》掇菁撷华,亦《选》之鼓吹广….”《明文案序上》故其选《明文海》也,搜罗二千余家,典章人物,一代渊薮,与《明史》可相参证;盖本诸史学见地也。《明史》与前代体例不同之显明者,即不立《道学传》,其最初有力之建议人,即宗羲也;其言曰:
夫十七史以来,止有《儒林》;以邹鲁之盛,司马迁但言《孔子世家》、《孔子弟子列传》、《孟子列传》而已,未尝加以“道学”之名也.《儒林》亦为传经而设,以处夫不及为弟子者,犹之传孔子之弟子也。历代因之,亦是此意。周程诸子,道德以视孔子,则犹然在弟子之列,入之《儒林》,正为允正,今无故而出之为道学,在周程未必加重,而于“大一统”之义乖矣。统天,地,人曰儒,以鲁国而止一人,儒之名目,原自不轻。儒者,成德之名,犹之曰贤,曰圣也。道学以道为学,未成乎名也。犹之曰:志于道,志道可以为名乎?欲重而反轻,称名而背义,此元人之陋也.且其立此一门,止为周、程、张、朱而设,以门人附之。程氏门人,朱子最取吕与叔,以为高于诸公;朱氏门人,以蔡西山为第一,皆不与焉。其错乱乖谬无所折中可知。圣朝秉笔诸公,不自居三代以上人物,而师法元人之陋可乎?某窃谓:“道学”一门,所当去也,一切总归《儒林》,则学术之异同皆可无论,以待后之学者择而取之.《南雷文定移史馆请不宜立理学传书》
综合宗羲之论点有二:一史迁以降,只有《儒林》而无《道学》;二道学以道为学,不能成名。以吾人今日眼光论之,周、程、朱之学,本与孔孟不同,自不能以史迁之例,以律《宋史》;治周、程、朱之宇宙观,多导源于道家,则道学一名,在后世适足以表现宋学之精神。且在当世,道学已成流行之名词,《元史》别为立传,虽系立异,然实非过举也。明代学术与宋代又甚不同,《明史》之宜立《道学》与否,乃属别一问题,姑不置论,惟宗羲直不承认道学,未免过信大一统之义矣。虽然,当道学成为时尚之时,直不承认其名,实与“自附所谓道学者”以莫大之打击,与顾炎武“古今安得别有所谓理学者”之言,颇具同一价值焉。
四宗羲致用之思想与象数之学
清初大儒,多讲致用,盖当鼎革之交,学者抱遗民之痛,时怀恢复之心;又以明季丧乱,由于政事不讲,于是考究致用之术,欲以为一旦之用也。宗羲史学家也,故言之尤辩,其《明夷待访录》一书,论兵,论财,论取士,论田制,皆有特识,而《原君》《原法》二篇,尤具卓见。其《原君篇》曰: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君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此无他,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而小儒规规焉,以为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乃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曾不异夫腐鼠,岂天地之大,于兆民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
其《原法篇》曰:
后之人主,既得天下,唯恐其祚命之不长也,子孙之不能保有也,思患于未然以为之法。然则其所谓法者,一家之法非天下之法也。……夫非法之法,前王不胜其利欲之私以创之,后王或不胜其利欲之私以坏之,坏之者固足以害天下,其创之者亦未始非害天下也。……即论者谓“有治人无治法”,吾以为“有治法而后有治人。”
此种议论,在今日国家思想,与法治观念明晓之时,已为人人所共知,然当二百余年以前,则不得不推为杰出之思想。且在清初嫉视汉族之时,于专制淫威之下,为此革命之论,非天下之大勇,焉敢出此?宗羲诚不愧为豪杰之士矣!宗羲又精于象数之学,于自来象数之说,皆能洞晓其始末,而得其瑕疵之所在;著《易学象数论》专考象数之说,力辨方士道家之窜乱传会,而于朱熹之提倡图书,尤致不满之意。其言曰:
夫《易》者,范围天地之书也,广大无所不备,故九流百家之学,俱可窜入焉。 自九流百家借之以行其说,则于《易》之本义反晦矣。《汉书儒林传》孔子六传至苗州田何,《易》道大兴,吾不知田何之说何如也。降而焦、京、世应、飞伏、动爻、互体、五行、纳甲之变,无不具者;一时《易》说入于淫瞽方技之流,可不悲乎?有魏王辅嗣出而注《易》,得意忘象,得象忘言,日时岁月,五气相推,悉皆摈落,多所不关,庶几潦水尽,而寒潭清矣.顾论者谓其以老庄解易;试读其注,简当而无浮义,何曾笼落元旨?故能远历于唐,发为《正义》,其廓清之功不可泯也。然而魏伯阳之《参同契》,陈希夷之《图书》,远有端绪,世之好奇者,卑王注之淡薄,未尝不以别传私之。逮伊川作《易传》,收其昆仑旁薄者,散之于六十四卦中,理到语精,《易》道于是大定矣。其时,康节上接种放穆修李之才之传,而创为河图,先天之说,是亦不过一家之学耳.晦菴作《本义》,加之于开卷,读《易》者从之。后世颁之学宫,初犹兼《易传》并行,久而止行《本义》,于是经生学士信以为羲,文,周,孔其道不同。所谓象数者,又语焉不详,将夫子之韦编三绝,若直等之卖酱箍桶之徒,而《易》学之榛芜,仍如焦京之时矣。 自科举之学一定,世不敢复议,稍有出入其说者,即以穿凿诬之。夫所谓穿凿者,必其与圣经不合者也,摘发传注之讹,复还经文之旧,不可谓之穿凿也。《河图洛书》,欧阳子言其怪妄之尤甚者,且与汉儒异趣,不特不见于经,亦不见于传。先天之方位,明与“出震齐巽”之文相背,而晦翁反致疑于经文之卦位生十六生三十二,卦不成卦,爻不成爻,一切非经文所有,顾可谓之不穿凿乎?晦翁云:“谈易者,譬之烛笼,添得一条骨子,则障了一路光明;若能尽去其障,使之统体光明,岂不更好!”斯言是也,奈何添入康节之学,使之统体皆障乎?世儒过视象数以为绝学,故为所欺。余一一疏通之,知其于《易》,本了无干涉,而后反求之程《传》,或亦廓清之一端也。《易学象数论序》
凡此所论,皆足与胡渭之说相发明,《易图明辨》尝备引之。故宗羲在清初亦富于怀疑学者之一也。宗羲又究心天算之学,著有《大统法辨》等八种。全祖望谓:“梅文鼎本《周髀》言天文,世惊为不传之秘,而不知宗羲实开之。”《梨洲先生神道碑》其他如《律吕新义》开乐律研究之端绪,《授书随笔》,答阎若璩《尚书古文》之问,其学问之闳大,在清初鲜有几及者,而其精神之卓荦,尤为足称云。
五万斯同
宗羲门人最著者,曰万斯同,清初之史学大家也。斯同字季野,学者称石园先生,浙江鄞县人,明户部郎泰第八子也。明季鼎革之交,父洋砥砺名节,避仇匿影,以故家道中落,无暇计及课子,是以斯同年逾十岁,尚未人塾;然斯同资性颖悟,居常问字于诸兄,熟经于默识,斐然潜有文笔矣。少不驯,父欲寄之僧舍,已而以其顽,闭之空室中。斯同窃视架上有《明史》料,数十册,读之甚喜,数日而毕。又见有经学诸传,皆尽之。既出,因时时从诸兄后,听其议论。一日伯兄斯年家课,斯同欲与焉,伯兄笑曰:“汝何知”?斯同曰:“观诸兄所造,亦易与耳”!伯兄骤闻而[馬戒]之,曰:“然则,吾将试汝。”因杂出经义目试之,汗漫千言,俄顷而就。伯兄大惊,持之而泣以告其父,曰:“几失吾弟”!父亦愕然曰:“几失吾子”!是日始为斯同新衣履,送入塾读书此事见全祖望《鲒埼亭集》,《万贞文先生传》。逾年,随兄斯大请业于黄宗羲,称高足焉。康熙十七年,被荐博学鸿儒,力辞得免。明年,修《明史》,徐元文为总裁,欲荐斯同入史局,斯同复辞;请以布衣参史局,不署衔,不受俸。乃延至其家,以刊修委之。诸纂修官以稿至,皆送斯同复审,斯同阅毕,谓侍者曰:“取某书某卷某页某事当参校!”侍者如言而至,无爽者。元文罢,继之者张玉书、陈廷敬、王鸿绪皆延之。乾隆初,刊定《明史》,乃依据王鸿绪稿本而增损之,鸿绪稿本,实出诸斯同手者也。在京师十余年,士大夫就问无虚日。尝主讲会,每月两三会,于前史体例,贯穿精熟,指陈得失,皆中肯綮。斯同生平无他嗜好,侵晨达夜惟有读书之一事。博闻强记,于明十五朝之《实录》,几能成诵。其外邸报,野史,家乘,无不遍览熟悉。随举一人一事问之,即能详述其曲折终始;而于两汉以降数千年之制度沿革,人物出处,洞然靡不详悉:其对于史学兴趣之浓如此。尝论官家设局分修史书之失曰:
昔迁固才既杰出,又承父学,故事信而言文。其后专家之书,才虽不逮,犹未如官修者之杂乱也。譬如入人之室,始而周其堂寝匿浥;继而知其畜产礼俗;久之,其男女、少长、性质、刚柔、轻重、贤愚,无不习察;然后可制其家之事。若官修之史,仓卒而成于众人,不暇择其材之宜,与事之习,是犹招市人而与谋室中之事也。吾所以辞史局而就馆总裁所者;唯恐众人分操割裂,使一代治乱贤奸之迹,暗昧而不明耳。钱大昕《潜研堂集·万季野先生传》
我国官家分修史书之弊,实如斯同所云“犹招市人而与谋室中之事”。是以列朝正史,率袭前史之体例,为形式之组织,殊鲜独到之创造,且割裂杂乱,无精审之系统也。斯同以明代遗民,关怀祖国,出而身任复校之责,欲以任故国之史报故国。善乎郑山公之言曰:“天生季野,关系明朝一代之人也。”斯同又尝自抒其修史之意见曰:
史之难言久矣,非事信而言文,其传不显。李翱曾巩所讥魏晋以后,贤奸事迹,暗昧而不明,由无迁固之文是也。而在今则事之信尤難,盖俗之偷久矣,好恶因心,而毁誉随之;一家之事,言者三人,则其传各异矣;况数百年之久乎?言语可曲附而成,事迹可凿空而构,其传而播之者,未必皆直道之行也;其闻而书之者,未必有裁别之识也;非论其世,知其人,则吾以为信,而人受其枉者多矣。吾少馆于某氏,其家有历朝实录,吾读而详识之。长游四方,就故家长老求遗书,考问往事,旁及郡志邑乘杂家志传之文,靡不网罗参伍,而要以实录为指归。盖《实录》直载其事与言,而无所增饰者也。因其世以考其事,核其言而平心察之,则其人之本末,十得八九矣。然言之所发,或有所由,事之端,或其所起,而其流或有所激,则非他书不能具也。凡实录之难详者,吾以它书证之,它书之诬且滥者,吾以所得于实录者裁之;虽不敢谓具可信,而是非之枉于人者鲜矣。《钱大昕·万季野先生传》
斯同知信史之难,故取材构造,力求精审,其所取史料,以实录为主;其所取方法,在论世知人;而以旁证与实录参伍互证。所论颇多史学之重要见解,吾人所应注意者也。又《史记》《汉书》皆有表,而《后汉书》《三国志》以下无之。刘知几谓“得之不为益,失之不为损”。斯同则深不谓然,尝曰:“史之有表,所以通纪传之穷,有其人已人纪传而表之者,有未人纪传而牵连以表之者,表立而后纪传之文可省,故表不可废。读史而不读表,非深于史者也。”同上史表不惟可补史之缺文,且醒眉目,备查考,可省读书无限之精力,故近世史家特别重表。“读史而不读表,非深于史者也”,诚为至论。斯同著《历代史表》六十卷稽考列朝掌故,端绪厘然,有功史学。又创《宦者侯表》,《大事年表》二例,为列史所无,亦其重要之贡献也。所著更有《纪元汇考》四卷、《河源考》二卷、《儒林宗派》、《历代宰辅汇考》、《石园诗文集》等书。斯同之兄斯大,字充宗,亦受业于黄宗羲,深于经学,而尤精《春秋三礼》,宗羲每盛称之,尝举其治经方法而为之诠释曰:
充宗生逢丧乱,不为科举之学,湛思诸经,以为“非通诸经,不能通一经;非悟传注之失,则不能通经;非以经释经,则亦无由悟传注之失。”何谓通诸经以通一经?经文错互,有此略而彼详者,有此同而彼异者;因详以求其略,因异以求其同;学者所当致思者也。何谓悟传注之失?学者入传注之重围,其于经也,无庸致思,经既不思,则传注无失矣,若之何而悟之?何谓以经解经?世之信传注者,过于信经,试拈二节为例:八卦之方位,载于经矣,以康节离南坎北之臆说,反有致疑于经者;平王之孙,齐侯之子,证诸《春秋》,一在鲁庄公元年,一在十一年,皆书“王姬归于齐”,周庄王为平王之孙,则王姬当是其姊妹,非襄公则威公也。毛公以为武王女,文王孙;所谓平王为平正之王,齐侯为齐一之侯,非附会乎?……《南雷文定·万充宗墓志铭》
乾嘉诸大经师之治经方法,号称精密,然其纲领大旨,亦不过如此。斯大在清初有此种见解,洵不愧具有高识之学者矣。所著有《学礼质疑》、《周官辨非》、《仪礼商》、《札记偶笺》等书。
六马驌及吴任臣
清初史家,更有马驌者,字骢御,一字宛斯,山东邹平人。少孤,颖敏强记,博涉经史,而尤癖《左氏春秋》。顺治己亥进士,谒选京师,举为顺天乡试同考官,除淮安府推官,寻改灵璧知县,有善政;卒于官,士民念之,奉祀名官祠。驌邃于史学,撰《绎史》一百六十卷,分五部:一曰太古,二曰三代,三曰春秋,四曰战国,五曰外录。外录又别为十目:一天官,二律吕通考,三月令,四洪范五行传,五地理,六诗谱,七食货志,八考工记,九名物训诂,十古今人表。纂录开辟以至秦末之事,博引古籍,疏通辨证;搜罗之富,世所罕有。李清尝为之序云:“秦焚楚火,言湮事轶之后,而能从百世以下,摘抉搜猕,使芒芒坠者,灿然复著于斯世,与未烧无异,乃见马侯指骗之有造于斯文不细耳。”驌亦尝自述曰:“纪事则详其颠末,纪人则备其始终;十有二代之间,君臣之迹,理乱之由,名法儒墨之殊途,纵横分合之异势,了然具焉.除列在学宫《四子书》不录,经,传,子,史,文献攸存者,靡不毕载。传疑而文极高古者,亦复弗遗;真赝错杂者,取其强半;附托全伪者,仅存要略而已。汉魏以还,称述古事,兼为采缀,以观异同。若乃全书阙轶,其名仅见,纬谶诸号,尤为繁多,则取笺注之言,类萃之帙,虽非全璧,聊窥一斑。又百家所记,或事同文异,或文同人异,互见叠出,不敢偏废,所谓疑则传疑,广见闻也。”《绎史征言》由此可见其取材之鸿博矣。故居今日而研究古史,是书诚为较良之参考,虽疏漏牴牾,时亦不免,以视罗泌《路史》,胡宏《皇王大纪》,则为优矣.辅更著有《十三代》《纬书》及《左传事纬》,亦史书也。清初更有吴任臣者,字志伊,仁和人。志行端悫,博闻强识,兼精天官乐律。康熙十七年召试博学鸿儒,授检讨,承修《明史历志》。尝以欧阳修《新五代史》惟主书法,不核事实,于《十国世家》脱漏尤甚;乃撰《十国春秋》一百十四卷以补其缺,并白为之注,纠正讹谬,颇多辨证,而搜讨尤博。顾炎武亦有“博闻强记,群书之府,吾不如吴任臣”之语,足见其学之博云。所著更有《山海经广注》《托围诗人集》诸书。
一百三十三 清初之天算学家
一梅文鼎
天文算法之学,盛行清代,其成就宏阔,卓然大家者,则梅文鼎其第一人也。文鼎字定九,又字勿庵,安徽宣城人。年二十七,与弟文鼐共习台官交食法,著《历学骈枝》二卷,自此遂有决心学历之志。值历书之难读者,必欲求得其说;有能是者,虽在远道,不惮跋涉往从。人有就问者,亦详告之无隐,以期共明斯学,纯然学者也。康熙间,《明史》开局,《天文志》为吴任臣所修,嘉兴徐善,宛平刘献廷,常州杨文言各有增定,最后以属黄宗羲,又以属文鼎,文鼎择其讹舛五十余处而论正之。康熙二十八年,文鼎至京师,一时学者,若方苞、王源、万斯同诸人,皆推重之:而李光地尤叹其学之精绝,因以其名上闻。清圣祖夙好天算,召见论学,颇蒙嘉奖,自此文鼎之名渐著。文鼎之学,由授时以溯三统,四分,博考诸家之术,而参证以新法,覃思切究,洞悉源流;凡所论著,皆足以通中西之旨而折今古之中,元郭守敬以来,罕有伦比。文鼎自述其用功之勤与其希望之辞曰:“吾为此学,皆历最艰苦之后,而后得简易。有从吾游者,坐进此道,而吾一生勤苦皆为若用矣。吾惟求此理大显,使古人绝学不致无传,则死且无憾,不必身擅其名也。”杭世骏《道古堂集·梅定九征君传》此又纯然学者求知之态度也。文鼎深通中算,而对于西学亦能平心观其会通,而不稍涉偏见。杭世骏谓:“万历中,利氏利玛窦人中国,始倡几何之学,以点、线、面、体为测量之资,制图作器,颇为精密。……学者张皇过甚,无暇深考乎中算之源流,辄以世传浅术,谓古《九章》尽此,于是薄古法为不足观;而或者株守旧闻,遽斥西人为异学,两家之说遂成隔碍。文鼎集其书而为之说,用筹用笔用尺,稍稍变从我法,若三角比例等原非中法可该,特为表出。古法方程,亦非西法所有,则专著论以明古人精意。”《梅定九征君传》文鼎亦谓:“且夫治理者以理为归,治数者以数为断,数与理协,中西匪殊;是故礼可求诸野,官可问诸郯,必以其西也而摈之,取善之道,不如是隘也。”《梅氏丛书辑要·笔算自叙》又曰:“历以敬授人时,何论中西?吾取其合天者从之而已。”《梅定九征君传》文鼎以此精神治学,故能淹贯中西,不惟为我国科学史增光,即于东巧文化之接触,亦与有力焉。文鼎著述有八十余种之多详目见杭世骏《梅定九征君传》中,今所传者,以《梅氏丛书辑要》编次较为完整,盖以曾经其孙成之编校也。书凡六十二卷末二卷系成附录己说,共收三十五种。
《四库全书》中尚有《大统书志》十七卷。康熙丙午,开局纂修《明史》,史官以文鼎精于算数,就询明历得失之源流;文鼎因即大统旧法,详为推衍注释,辑此为编,《勿菴历算书记》一卷,此书乃合其已刊未刊之书,各疏其论撰之意,凡推步测验之书六十二种,算术之书二十六种,虽亦目录解题之类,而诸家之源流得失,一一标其指要,使本末厘然,实数家之总汇也二书,其余则多散佚矣.文鼎弟文鼐字仲宣,与文鼎共著《步五星式》六卷,早卒、文薡字尔表,著《中西经星同异考》一卷,孙穀成清圣祖嘉文鼎之学,因命穀成在内廷学习。著《有赤水遗珍操缦卮言》附《梅氏丛书辑要》后,皆精于历算之学。弟子最著者,曰:刘湘煃字允恭,有《五星法象编》等书,惜皆散亡,蔡字玑先,江宁人。李光地自交文鼎后,亦颇究心历算,命弟光坡鼎征,子钟伦皆从文鼎问学,成李氏一家之学焉。
二王锡阐与薛凤祚
清初历算学者,名亚于梅文鼎,而成就卓著者,曰王锡阐、薛凤祚。王、薛齐名,当时有“南王北薛”之称,实则锡阐远胜凤祚也.王锡阐字寅旭,号晓庵又字昭冥号余不又号天同一生,江苏吴江人。少友张履祥,讲学以濂洛为宗,壮乃耽心历算之学。明季徐光启等修新法,聚讼盈庭,锡阐独闭户著书,潜心测算,务求精符天象,不屑屑于门户之争。钮琇《觚賸》称其“精究推步,兼通中西之学,遇天色晴霁,辄登屋卧鸱吻间,仰察星象,竟夕不寐。”盖富于实验精神之科学家也。锡阐著书今所传者曰《晓庵新法》共六卷,前一卷述勾股割圜诸法,后五卷皆推步七政交食凌犯之术,虽博赡宏大不及文鼎,然其精审之处,要为清初其余各家所不及也。梅文鼎尝评之曰:“从来言交食者,只有食甚分数,未及数边,惟王寅旭则以日月圆体,分为三百六十度,而论其食甚时所亏之边凡几何度,今为推演其法,颇为精确。”《勿菴历算书记》又序其《圆解》曰:“能深入西法之堂奥而观其缺漏,……以视徒守古率,辄攻西说者,大有径庭。”又曰:“近代历学以吴江锡阐为最,识解在青州指薛凤祚以上。”杭世骏《道古堂集.梅定九征君传》其推挹虽甚至,然亦非过誉也。薛风祚者字仪甫,山东淄川人,初从魏文魁学天文,主持旧法。后见穆尼阁,始改从西学,译穆著《天步真原》一卷专推日月交食,又本之作《天学会通》。以西法六十分通为百分,从授时之法,仍以对数立算。梅文鼎以“不如直用乘除为正法”,又谓其书“详于法而无决沦”,颇多不满之辞。故王、薛比较,则薛远不如王;然其发明处亦颇不少,且在清初辗转译书,亦艰苦向学之士也。风祚早年师事孙奇逢,鹿善继,著有《理学心传》;又有《两河清汇》等书。
三揭暄与其他之历算学者
当时与薛、王并称者,尚有揭暄.暄字子宣,广昌人。深明西术,而又别有悟入。谓:“七政之小轮,皆出自然,亦如盘水之运旋,而周遭以行,急而生漩涡,遂成留逆。”梅文鼎谓:“近代知中西历法而自有特解者三家:南则王寅旭揭子宣,北则薛仪甫,当特为之表章。”杭世骏《梅定九.征君传》文鼎重视之如此,亦可见其学识矣。所著有《写天新语》等书。揭暄同时有方中通,字位伯,桐城人,著《数度衍》二十五卷,于《九章》之外,搜罗甚富。揭喧著《写天新语》,中通与相质难,著《揭方问答》,并多西书之所未发。更有陈厚耀者,字泗源,泰州人。亦精历算之学。以李光地之荐,供奉内廷,与梅穀成共学。著有《春秋长历》十卷其凡有四:一曰“历证”,二曰“古历”,三曰“历编”,四曰“历存”,取人《皇清经解》,深有裨于噬春秋》历法考证之书也.此外更有孔兴泰字林宗,睢州人,著《大测精义》,袁士龙字为之,钱塘人,杜知耕字端甫,柘城人,著《几何论约》与《数学钥图注》,毛乾乾字心易,江西南康人,文鼎尝造门问学,著《测天偶述》《推算偶述》等,谢廷逸字野臣,中州人,一云上元人,毛乾乾婿,张雍字简庵,秀水人,著《宣城游学记》,汤濩字圣宏,六合人等人,亦究心历学者也。魏文魁者字玉山,崇祯中上言历官所推交食气皆非是,命人京,测验。是时言历者四家,大统回回外,别立西洋为西局,文魁为东局。见《明史》,盖明季之知历者也。
第三十三章 清初之理学
一百三十四 总 说
一清初理学之派别
清初之学术,几无一不为明学之反动;故其时之理学家,亦大抵力排明季学风者也。而其时承姚江余绪,为之收拾残局者,尚有孙奇逢、李颐及姚江书院一派,如沈国模、史孝咸、管宗圣、王朝式、韩孔当、邵曾可、邵廷采等。奇逢重实用,李颐重践履,教人切己反躬,注意日课,其学与明人已大不同,不过对于阳明不张反对之帜耳。若奇逢门人汤斌、耿介、张沐等,则于程朱且日趋接近矣。姚江书院之学者,如沈史等,颇以绍述姚江自命,惟局量既小,识见亦浅,当时学者且多病其近禅,故其学不昌。其间志趣稍为发皇者,惟邵廷采一人,而其精神颇近刘宗周,与沈史等又不同矣。此清初王学之大势也。此外学者,除王夫之与颜元二派外,则多自托于程朱之徒者也。夫之亦尊程朱,惟于张载则特别推崇,谓其“上承孔孟之志,下救来兹之失”焉。夫之好治经术,其学博大精深,足与顾炎武黄宗羲并驾,卓然大家也。同时好谈理学,兼治经术者,更有张尔岐。其学以程朱为宗,顾炎武称其精于《三礼》,惟规模则不逮夫之远甚,然亦足征清初之谈理学者,已日趋于笃实矣。此外以恪遵程朱名者,则有张履祥、陆世仪、陆陇其、李光地诸人。履祥尝从刘宗周问学,其后始宗程朱,深重践履;世仪之学,以格、致、正、诚、修、齐、治、平为程序,以居敬穷理,省察克治为工夫;而致用之思想亦盛。陇其攻击王学不遗余力,卫道之精神极炽,清代言程朱之学者宗焉。光地论学以志、敬、知、行为序,又好治经术,而于历数亦精;惟言汉学者不之宗耳。至其时置身显宦而兼以理学名者,汤斌、光地外,更有魏象枢、魏裔介、熊赐履、张伯行诸人。魏等皆深于“道统”观念,而以程朱为宗,居权要之地位而提倡之,程朱学之复盛于清初,虽由于明学之反动,魏等实亦与有力焉。其时更有谢文游、应撝谦、刘原渌、朱用纯等,虽立说与程朱不尽吻合,然大旨亦宗程朱者也。此外以程朱自命者,尚有李生光、范镐鼎、汪佑、劳史、李来章、张鹏翼、朱泽云等,亦皆笃于躬行者也。清初承高攀龙顾宪成之绪,讲学东林者,有高世泰、高愈、张夏、吴慎、施璜、顾枢、彭珑等,其立言大旨,亦与程朱为近。祁州刁包尝与高世泰往复论学,当时有南梁北祁之称,所学亦与此派为近。总之,清初学者,力挽明季之学风以返于宋,其尊程朱者十之八九,不尊程朱者,十之一二而已。惟时有颜元者,对于宋明皆加攻击,而于程朱尤甚,谓其“集汉、晋、释、老之大成”,而非周孔之正传也。盖举凡汉儒之训诂,晋人之空谈,释老之虚无,与夫一切幻想冥思,徒耗精神,无关实际者,皆在其摒绝之列。生平以六艺教人,谓学问不当求冥想,尤不当求诸书册,惟当于日常行事中求之。且凡所立言,皆慨然有救世之志,与墨家之苦行精神,颇相似;在清初诚不愧为特出之学者,在中国亦第一流之思想家也。元弟子最著者,曰李塨、王源,而塨尤能光大其学,故世以“颜李”并称焉。王源早年以文学著名,后始师元。其友人有刘献廷者,注重致用,思想亦与颜李为较近,故并述之颜李一派,不特非理学,其反理学之态度,且甚显。本章所谓理学,乃广义之理学,故亦并述之于此。
二清初理学家之特点
清初理学家,皆力反明风,故其特点,因有三种:
一、王学之攻击 清初理学家除少数学者外,几无一不攻击王学,其间著名之学者,即以攻击见长者也。惟经学家之攻击明人,多以其空疏;理学家虽间以空疏为词,然其见地仍本性理,阳明“无善无恶”之说,即其攻击之焦点也。是以清初理学家之所事,完全为破坏之功夫,而其所讨论研究者,皆不过就前人之说,为之推阐证明而已,绝无发明也;此亦清代理学日就衰亡之象也。然此亦只就一般现象言之耳,至若王夫之、颜元等,亦未始无超越前人之思想,学者分别观之可也。
二、实践之注重 清初不论何派,未有不注重实践者,其著书立说,训诫门人,皆言之谆谆焉。孙奇逢劝人注意日用伦常,李顒以反躬切己立教,即世称近禅之沈史等,亦无一不志行端悫之士;姚江残绪,尚复如此,他可知矣。故清初实践之注重,已成风范,颜元之宗旨,即以实践为主,身体力行者也。其所异于他人者,不以“说话著书”提倡实践为了事,而必确切见诸实事耳。
三、卫道之精神 清初攻击王学者,多以卫道自命,而以程朱为正统者也。理学名臣如魏裔介、熊赐履、张伯行等,此种观念尤炽。故其于程朱一派之推行,有莫大之关系。且张伯行刊行程朱一派之书,多至数十种,尤间接与程朱以提倡之工具。故清代理学虽云衰歇,而程朱一派之潜势力,实未尝一日衰也。夫村塾蒙师,几无一不知有程朱章句集注者矣,而于经学最盛时代之经师及其著书,则除中流以上人物外,盖罕有知之者,此虽清代经学本身之有缺点,而亦自命卫道者提倡之结果也。此亦吾人所不可不注意者也。
综上三点,则可知清初理学家之态度,已渐由明季而返于宋;而经学家则更由宋以返于汉唐者也。康熙之时,提倡理学,表章程朱,一时言心言性者,无不可借此以致显仕;而高蹈者流,乃复鄙夷不屑述之;故当时理学家秩尠特出之人才。至如船山习斋之流,则又不可以纯粹理学家观之,盖当别论矣。
一百三十五 清初姚江之宗派
一孙奇逢
孙奇逢字启泰,号钟元,直隶容城人,晚年讲学苏门山之夏峰,学者称夏峰先生。少与定兴鹿善继友,以圣贤相期勉。家贫,尝与善继讲学,自晨至日昃,始得豆面作羹,怡然无不足之色。明熹宗天启五年,魏忠贤当国,左光斗、魏大中、周顺昌以党祸被逮,诬赃巨万,奇逢故与三人友善,乃与鹿正善继之父、张果中为之募金营救,缴纳未竟,而三君先后死狱中。乃经纪其丧,归葬故里,时人咸叹其义勇。有范阳三烈士之目。崇祯十五年,以畿内盗贼猖獗,容城危困,乃携家入易州五公山,门生故旧依之者,数百家。奇逢定条约,修武备,暇则讲学,远近慕德。顺治三年,移居新安县,七年又移辉县之苏门山,率子弟躬耕,四方负笈而来者日众。居夏峰二十有五年,屡征不起,天下识与不识,皆曰孙征君。康熙十四年卒,年九十二。奇逢之学,原本象山阳明,而所言亦期不背程朱,故人或目之为朱陆之调和派,其学大旨“以慎独为宗,以体认天理为要,以日用伦常为实际。”用汤斌《孙夏峰先生墓志铭》语。尝谓:“邹东廓云:‘除却自欺便无病,除却慎独便无学’,此语自道得尽千圣万贤,看切做功夫只有慎独,慎独者,慎其勿自欺者也。古来自欺者,莫过乡愿,故圣门痛斥之,……欺愈工而斫吾真益甚,非独勘独证,戒慎提醒,终无自慊之路。”《孙征君年谱》又曰:“论本体只是性善,论工夫只是慎独。”《年谱》又曰:“学之下手须先求信”《夏峰集》卷二《语录》其意盖谓:求学之功夫在慎独,慎独者之要义,即以不自欺始也。其论体认天理之言曰:“识得天理二字,是千圣真脉,非语言文字可以承当。”汤斌《孙夏峰先生墓志铭》又曰:“明道谓:‘天理二字,是自己体贴出来’.是无时无处莫非天理之流行也。精一执中,是尧舜自己体贴出来;无可无不可,是孔子自己体贴出来;主静无欲,是周子自己体贴出来;良知是阳明自己体贴出来;能有此体贴,便是其创获,便是其闻道;恍惚疑似据不定,如何得闻?从来大贤大儒,各人有各人之体贴,是在深造自得之耳。”《夏峰集》卷二奇逢以自来学者之深造自得处,皆从体贴中得来,故生平极重体认天理之说,以此自修,且以教人,尝谓:“随时随处,体认此心此理,人生只有这一件事,所谓必有事也。”亦可见其恳挚之精神矣。惟奇逢虽以体认天理为要,而谓无时无地,莫非天理之流行,学者不可骛心高远,但于日用伦常处注意足矣。其言曰:“日用食息间,每举一念,行一事,接一言,不可有违天理,拂人情处,便是学问。”《夏峰集》卷一
又曰:“学人用功,莫侈言千古,远谈当世,吃紧处只要不虚当下一日。自子而亥,时虽不多,然事物之应酬,念虑之起灭,亦至变矣,能实实省察,常常不放,则自朔而晦,自春而冬,自少而老,总此日之积也。”《夏峰集》卷一
又曰:“道理只在眼前,眼前有相对之人,相对之物,相对之我,所谓:‘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能尽人性,尽物性,皆是眼前事,舍眼前而求诸远且难,不知道者也。”《夏峰集》卷一
此类之论,《夏峰集》中甚多,所著《周易大指》,《书经近指》,《四书近指》诸书,亦多发明此义。盖奇逢负任侠之奇节,且饱经丧乱,故所言务切实际,而不喜为空虚之论也。更著《理学宗传》八卷,书中首列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邵雍、朱熹、陆九渊、薛碹、王守仁、罗洪先、顾宪成十一人,以为直接道统之传;次为《诸儒考》,末为《附录》,以收自汉以来之学者。是书亦学术史之性质,惟其编次纯本主观,过重道统,认为奇逢一家之学可矣。惟奇逢之为此书也,三易稿,“坐卧其中,出入与偕者,逾三十年”《理学宗传自叙》,其态度之慎重可知。汤斌《叙》云:“容城孙先生集《理学宗传》一书,其大意在明天人之归,严儒释之辨,盖《五经四书》之后,吾儒传心之要典也。八十年中,躬行心得,悉见于此。”故观此一书,而奇逢之思想,亦略可窥见矣。
二奇逢弟子
奇逢弟子,有魏一鼇字莲陆,直隶新安人,从夏峰最久,著《北学编》及《雪亭梦语》、高镐、耿极等,尤以汤斌、耿介为最著,张沐以汤斌之介,亦尝问学于奇逢,称弟子焉。与兹分述三人于次:
汤斌字孔伯,一字荆岘,河南睢州人。官至工部尚书,尝疏请修《明史》,将顺治二年以前,抗拒清朝,临危致命诸臣,皆据事直书,勿存忌讳。清圣祖颁之史馆,立为成命,明季诸义烈,不尽淹灭,斌有功焉。从学奇逢于苏门,凡十年,所著有《汤子遗书》。生平议论,大旨本诸师说,不尚门户,而以趋重实践为主。当时陆陇其力斥姚江,斌贻书论之曰:
窃尝汎滥诸家,妄有论说,其后学稍进,心稍细,甚悔之。反复审择,知程朱为儒之正宗,欲求孔孟之道,而不由程朱,犹航断港绝潢,而望至于海也,必不可得矣。故所学虽未能望程朱之门墙,而不敢有他途之归。若夫姚江之学,嘉隆以来,几遍天下,近年有一一巨公倡言排之,不遗余力;姚江之学遂衰,可谓有功于程朱矣。……仆之不敢诋斥姚江者,非笃信姚江之学也,非博长厚之誉也;以为欲明程朱之道者,当心程朱之心,学程朱之学,穷理必极其精,居敬必极其至;喜怒哀乐必中节,视听言动必求合理,子臣弟友必求尽分;久之人心感孚,声应自众,即笃信阳明者亦晓然知圣学之有真也,而翻然从之。……仆已衰暮,学不加进,实深自愧。惟愿默自体勘,求不愧先贤;或天假以年,果有所见,然后徐出数言,以就正海内君子未晚;此时正未敢漫然附和也。《遗书文集》
其意盖谓学者只须注重己身力行,不可徒逞口辨,以攻击前人为能事也。又尝谓:“今诸儒之说已备,苟好学深思,人人可以闻道,患不力行耳。今虽横说竖说,何曾一语出古人范围!”《语录》其注重力行之精神,益显然矣。
耿介字介石,号逸庵,河南登封人。牲骨鲠,笃于践履。顺治八年进士,由检讨出为福州巡海道。康熙元年,转江西湖东道,因裁缺改直隶大名道。丁母忧归,诣苏门,受业于孙奇逢,执弟子礼甚坚。笃志躬行,与汤斌、张沐常往复辩论,以明道为己责。更兴复嵩阳书院,讲学其中。二十五年,以汤斌之荐,授少詹事。会斌为执政所嫉,多方倾轧,介引疾乞休。寻给假归,复主书院。日孜孜以讲学为事,所著有《理学正宗》、《性理要旨》、《中州道学编》、《孝经易知》、《敬恕堂文集》等,皆行于世。其学注重实践,而以居敬为要.尝谓:“为学只要躬行;能躬行,天地间事皆可做,圣贤地位皆可到。不能躬行,一切都放下。”《敬恕堂文集》卷三又曰:“敬字功夫该贯完全,不论静时动时,有事无事,才一提撕此心,便炯炯在此。所以程子谓‘涵养须用敬’。历选古来圣贤,皆少此一字一得,学者其可知所以用力矣。”同上其论学宗旨,大率类此。奇逢与斌皆有会通朱陆之意,至介则渐侧重程朱矣。弟子最著者,曰窦克勤,字敏修,号静庵,河南柘城人,著《理学正宗》等书,亦著名学者也。
张沐字仲诚,号起庵,河南上蔡人。顺治十五年进士,授内黄知县,其治以躬行为本,敦教化,重农桑,与民休息。令家书“为善最乐”于门,朔望集诸生讲学明伦堂,勉以圣贤之道。居五年,坐事免。康熙十八年,以魏象枢之荐,授四川资县知县,治资如内黄。一载告归,从孙奇逢游,与汤斌、耿介往复论学。初汤斌自奇逢道经内黄,与语大悦。寄书奇逢,谓其“任道甚勇,求道甚切”。及入京与人书,又云:“仲诚脚踏实地,其学以主敬为功,治《易》有心得,当代真儒也。”其推重如此。寻主游梁书院,晚年辟白龟圃以教学者,时人咸称上蔡夫子。所著有《溯流史学钞》、《图书秘典》、《一隅解》、《道一录》等书,于五经四书亦皆有《疏略》。生平教人略宗程朱之法,其示为学次第,曰立志,曰存义,曰穷理,曰力行,曰尽性,曰至命。所作《道一录》,融通程、朱、陆、王,则仍奇逢调和之意也。
三李顒
李顒字中孚,别署“二曲土室病夫”,学者因称二曲先生,陕西盩庢人。父可从,字信吾,崇祯末,从军战死襄城。时颐年十六,家贫常不能举火。母彭氏,欲送之入塾,不能具束修,塾师不纳。母恚甚,谓顒曰:“无师遂可以不学耶?古人皆汝师也。”顒感泣。是时顒已粗解文字,乃发愤自修。贫不能得书,从人借观,无不涉览,已而母殁,往襄城求父骨,将以合葬;不得,昼夜哭,不绝声。襄城令张允中感其孝,为立信吾祠。常州知府骆钟麟曾为盩庢令师事顒闻顒在襄城,乃于康熙九年迎顒至道南书院,主东林讲席。继又讲学于江阴、靖江、宜兴诸处,听者云集。既而念父祠未就,乃急北返,至襄城祭父,并招魂以归。康熙十二年,陕西总督鄂善以隐逸蒋,以疾固辞,书凡八上。十七年,礼部又以鸿儒荐,大吏趣行益急。顒称疾笃,舁其床至省城,大吏又亲至榻怂恿,绝粒六日,至欲拔佩刀自剌。于是诸官属大骇,予假治疾,令归。顒叹曰:“生我名者,杀我身,是皆生平洗心未密,不能自晦之所致也。”自是居土室,反扃其户,不与人通,唯顾炎武至,则款之而已。清圣祖深慕其人,欲以一见为快,四十三年西巡,欲召见之,复以老病辞,不赴,仅遣其子慎言进所著书而已。康熙四十四年卒,年七十九。所著有《四书反身录》六卷《续补》一卷,《二曲集》二十二卷,皆行于世。顒早年感时势之丧乱,慨然有济世之怀,尝著《帝学宏纲》、《经筵僭拟》、《经世蠡测》、《时务急策》等书,以抒其治世思想,既而尽焚其稿,谢绝世故。全祖望《二曲先生窆石文》云:“先生四十以前,尝著《十三经纠缪》,《廿一史纠缪》诸书,以及象数之学无不有述。其学极博,既而以为近于口耳之学,无当于身心,不复示人。”乃专究理学,以昌明关学为己任。其学源本姚江,所著《四书反身录》谓:“大学格物之物,为身心意知;家国天下之物,即物有本末之物。”又谓:“明德与良知无分别,念虑微起,良知即知善与不善。知善即实行其善,知恶即实去其恶,不昧所知,心方自慊”等语,皆王守仁之宗旨也。惟颐虽根本姚江,而对于程朱一派亦不加菲薄,不过于姚江较为偏重耳。尝谓:“学者当先观象山、慈湖、阳明、白沙之书,阐明心性,直指本初;熟读之则可以洞斯道之大源。然后取二程、朱子以及康斋敬轩之书,玩索以尽践履之功,收摄保任,由功夫以合本体,下学上达,内外本末,一以贯之。至于诸儒之说,醇驳相间,去短集长,当善读之;不然,敦厚者乏通慧,颖悟者杂竺乾,不问是朱是陆,皆未能于道有得也。”全祖望《鲒琦亭集》,《二曲先生窆石文》由此可见其并无门户之见,不过以性之所近,于朱陆之学,认为有先后之分耳。又其论为学之宗旨与方法曰:
古今名儒,倡道或以主敬穷理为宗旨,或以先立乎大为宗旨,或以心之精神,或以自然,或以复性,或以致良知,或以随处体认,或以正修,愚则以悔过自新为宗旨。盖下愚之与圣人,本无以异;但气质蔽之,物欲诱之,积而为过。此其道在悔,知悔必改,改之必尽。夫尽则吾之本原已复,复则圣矣。曷言乎自新,复其本原之谓也;悔过者,不于其身于其心;于其心,则必于其念之动者求之;故《易》曰:“知几其神”,而夫子以为颜子其庶几,以其有不善必知,知必改也。颜子所以能之者,由于心斋静极而明,则知过矣.上士之于过,知其皆由于吾心,则直向其根源铲除之,故其力为易;中材稍难矣,然要之以静坐观心为入手,静坐乃能知过,知过乃能悔过,悔过乃能 改过以自新。《二曲先生窆石文》 其宗旨在“改过自新”,其方法在“静坐观心”,盖仍本阳明知行合一之意,先求知之明,则过自能改;“静坐观心”,即所以使此心静而明之方法也。顒晚年以《四书反身录》教人,劝学者注重反身实践,深不以口耳记诵之学为然。尝谓:
孔、曾、思、孟立言垂训,以成《四书》,程朱相继发明,表章《四书》,非徒令人口耳,盖欲读者体诸身见诸行。充之为天德,达之为王道,有体有用,有补于世也。国家颁《四书》于学官,以之取士,非徒取其文也,原因文以征行,期得实体力践德充道明之彦有补于世也。而读之者,果体诸身,见诸行,充之为天德。达之为王道,有体有用,有补于世乎?否则诵读虽勤,阐发虽精,而入耳出口,假途以干进,无体无用,于世无补;夫岂圣贤立言之初心,国家期望之本意耶?《四书反身录识言》
又曰:“吾人于《四书》童而习之,白首不废,读则读矣,只是上口不上身,诚反而上身,何快如之!”《二曲先生读四书说》故顒虽根底姚江,以视明人之空言杳冥,则相去远矣。清初尚有傅山字青主,山西阳曲人,所著今所存者,曰《霜红龛集》者,高节似二曲,其学亦与姚江为近。康熙十七年,被荐博学鸿儒,山称疾力辞,有司强命夫役舁其床以行。至京师三十里,以死拒不入城。朝廷知不可屈,乃放还。生平工书通医,萧然不拘形骸,间有问学者,则告之曰:“老夫学庄列者也,于此间诸仁义事,实羞道之。”全祖望《鲒琦亭集》,《阳曲傅先生事略》或强以宋诸儒之学问,则曰:“必不得已,吾取同甫先生。”同上盖其精神近姚江而兼有永嘉功利之思想者也。顾炎武、阎若璩至晋时,皆厚礼之,至今晋人犹尊之不替云。
四姚江书院之学者
清初讲姚江之学者,自夏峰二曲外,尚有姚江书院一派。姚江书院者,余姚沈国模所辟,与同时史孝咸管宗圣讲明良知之所也。此派学者除沈、史、管外,尚有韩孔当、邵曾可、邵廷采、王朝式等,分别述之于下:沈国模字求如,余姚诸生。尝从海门周汝登问学,既而与刘宗周会讲证人社。归辟姚江书院,与史孝咸管宗圣辈,申明良知之说,或以其学近禅,而言行敦洁,与徒逞口说者不同也。顺治十三年卒,年八十二。史孝咸字子虚,余姚人。继国模主讲书院,谓:“良知非致不真”,又谓:“空谈易,对境难,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精察而力行之,其庶乎?”彭绍升《沈先生国模传》顺治十六年卒,年七十八。管宗圣字霞标,余姚人。为人孝友忠亮,强气自克;一言一动,必准于礼,乡人多化之。崇祯十四年卒,年六十四。王朝式字金如,山阴人。沈国模之弟子也。尝与证人社,刘宗周主诚意,朝式笃守致知曰:“学不从良知人,必有诚非所诚之弊。”由是会者往往持异同,从宗周之学者,多以沈史为禅学,宗周尝致书规之,顺治初年卒,年三十八。韩孔当字仁父,亦国模弟子也,国模既老,孔当继之讲学。其说兼综诸儒,以名教经世,兢兢儒佛之辨。临讲必默对良久,始发语,颇感听众。疾亟,谓门人曰:“吾于文成宗旨,觉有新得:简点形迹,终无受用;识之!”彭绍升《沈先生国模传》邵曾可字子唯,亦余姚人,史孝咸弟子也。为人孝友恺弟。初姚江书院之立也,里人多迂笑之,曾可厉色曰:“不如是,便虚度此生。”遂往学。同侪请业者,多辨难,唯曾可默然竟日。初以主敬为学,后专提致知。尝曰:“吾乃今知知之不可以已,日月有明,容光必照;不尔,日用跬步,鲜不贸贸矣。”彭绍升《沈先生国模传》师事孝咸甚谨,以笃实为同侪推重。顺治十六年卒,年五十一。曾可孙廷采,字允斯,又字念鲁,学者称念鲁先生。早岁即从韩孔当学。孔当卒,书院诸先生相继殁,念鲁抱遗书于荒江斥海之滨,守其师说不变。尝谓:“阳明之四无,无极之宗也;龙溪之四无,常无之妙也;不得引龙溪以病阳明。”邵晋涵《族祖邵先生廷采行状》河间李塨贻书论明儒同异,廷采答曰:“致良知,主诚意,阳明而后.愿学蕺山。”同上其自信如此。时程朱之学渐胜,人虽敬廷采之为人,而颇异其所学,无信从之者。廷采私念师友渊源,将及身而斩也,乃思托著述以自见。以阳明扶世翼教,作《王子传》;蕺山功主慎独,忠清坚苦,作《刘子传》;王学盛行,务使合于矩镬,作《王门弟子传》;金铉、祁彪佳、黄宗羲、张兆鳌等,奉守师说,作《刘门弟子传》;又作《宋明遗民所知传》及倪文正施忠愍诸传。门人刻其遗文,为《思复堂集》二十卷,又《姚江书院志略》凡四卷。康熙五十年卒,年六十四。
一百三十六 王夫之与张尔岐
一王夫之传
王夫之字而农,号薑斋,湖南衡阳人;明亡,隐居于湘西之石船山,学者称船山先生。夫之幼颖慧,崇祯十五年夫之年二十四举于乡。次年张献忠陷衡州,招降士绅。其不屈者,缚而投诸湘江;夫之走匿南岳双髻峰下。贼执其父以为质,夫之自赘面刺腕,傅以毒药,为重创状,舁往易父,贼见其遍创也,免之,父子俱以计得脱,复往岳峰。崇祯十七年夫之年二十六,李自成陷北京,庄烈帝殉社稷,夫之作《悲愤诗》,涕泣不食者数日。翌年顺治二年,夫之年二十七,清兵下金陵,唐王称号,使何腾蛟屯湖南,堵胤锡屯湖北。两人不合,夫之忧之,顺治三年夫之年二十八,至湘阴上书于监军章旷,请调和南北两军,防溃变。旷不能用,诸镇卒奔覆。顺治四年夫之年三十,清师下湖南。次年,夫之与友人管嗣裘,举兵于衡山,战败军溃,由耒阳、永兴、桂阳、郴州走桂林,遂至肇庆;复由浈阳峡过清远,仍还肇庆。是时桂王已建国于肇庆,瞿式耜特疏荐之,夫之以丁父忧,请终制。既服阕,即起就行人司行人。时国命所系,则瞿式耜与严起恒;然纪纲已大坏,朝端有吴党、楚党之分。主吴者为朱天麟、张孝起、吴贞毓、堵胤锡、王化澄诸人,主楚者为金堡、丁时魁、刘湘客、袁彭年、蒙正发诸人。又其时李成栋新附于桂王,政皆决于其子元胤等;五人附之,吴党目为“五虎”。桂王在梧州,贞毓等十四人,合疏攻五虎,下湘客等于狱,将置之死,夫之约管嗣裘走告严起恒曰:“诸君弃坟墓,捐妻子,崎岖从义,而以党人杀之,则志士将解体,谁与共危亡者?”起恒感其言,力请于廷,贞毓等并恶之。是时化澄已为言者劾去,贞毓等请召还,因与合攻起恒;夫之亦三上疏劾化澄,化澄恚怒,必欲杀夫之,会有降帅高必正者救之,得免。返桂林,复依瞿式耜,闻母病,间道归衡时顺治八年,夫之年三十三,至则母已先没。其后瞿式耜殉节于桂林,严起恒受害于南宁,夫之知势愈不可为,遂决计老牖下。已而缅甸亦覆没,夫之益自晦匿,浪游于浯溪、郴州、耒阳、晋宁、涟邵间,所至人士慕从,辄辞去。最后归衡阳之石船山,筑土室名目“观生居”,晨夕杜门,专力著述。康熙十七年夫之年六十岁,吴三桂称号于衡州,其党有知夫之名者,属为《劝进表》。夫之曰:“亡国遗臣所欠一死耳!今安用此不祥之人哉。”遂逃入深山,作《祓褉赋》。康熙三十一年卒,年七十四。夫之家贫,著书纸笔多取给于门人故旧,书成因以付之,其收藏于家者甚少。且夫之自居逸民,窜身獞猺,敛迹匿影,当世鲜知之者,故亦无大力为之收辑,是以书多散亡。道光二十二年,邓显鹤、邹叔绩始刻《遗书》,共成百八十卷。咸丰四年,板毁于火。同治初年,曾国荃复出资重刊,广为搜辑,合以邹氏旧刻,共成二百八十八卷,同治四年,成于金陵;即今流传之《船山遗书》也。惜散佚之书尚多耳。
二夫之黜明崇宋之精神
夫之治学大侣:一、黜陆王而尚横渠;二、信易象而反图书;三、明天道而排五行。服膺宋张载之说,对于程、朱亦颇推重,惟深恶明王守仁之说,因之于陆九渊亦加攻击,盖纯然明学之反动也。其攻陆王之言曰:“质以忠信为美,德以好学为极,绝学而游心于虚,吾不知之矣;导天下以弃其忠信,陆子静倡之也。”《思问录内篇》又曰:“先难则愤,后获则乐,地道无成,顺之至也;获与否,无所不顺,其乐不改,则老将至而不衰。今之学者姚江之徒,速期一悟之获,幸而获其所获,遂资以佚乐,佚乐之流,报以惰归之戚,老未至,而耄及之,其能免乎?”《思问录内篇》又曰:“欲速成之病,始于识量之小,识量小,则谓天下之理,圣贤之学,可以捷径疾取而计日有得,陆象山、杨慈湖以此诱天下,其说高远,其实卑陋苟简而已。”《俟解》又曰:“侮圣人之言,小人之大恶也,姚江之学出,横拈圣言之近似者,摘一字一句,窜入其禅宗,尤为无忌惮之至。”《俟解》陆王学派之末流,绝学猖狂,妄求顿悟。夫之所论,颇中其弊。惟夫之虽力辟陆王,而于宋五子,除于邵雍略有微辞外,余颇推崇之,而于张载之《正蒙》,尤神契焉;其精神盖欲挽明以返诸宋焉。尝谓:
宋自周子出,而始发明圣道之繇,一出于太极,阴阳,人道生化之终始,二程子引而伸之,而实之以“静一诚敬”之功。然游谢之徒,且岐出以趋于浮屠之蹊径;故朱子以“格物穷理”为始教,而檠括学者于显道之中。乃其一再传而后,流为双峰勿轩诸儒,逐迹蹑影,溺于训诂,故白沙起而厌弃之,然而遂启姚江王氏“阳儒阴释”诬圣之邪说,其究也,为刑戮之民,为阉贼之党,皆争附焉。而以充其无善无恶,圆融理事之狂妄,流害以相激而相成,则中道不立,矫枉过正,有以启之也。人之生也,君子而极乎圣,小人而极乎禽兽,然而吉凶穷达之数,于此于彼未有定焉。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则为善为恶,皆非性分之所固有,职分之所当为;下焉者,何弗荡弃彝伦,以遂其苟且私利之欲。其稍有耻之心而厌焉者,则见为寄生两间,去来无准,恶为赘疣,善亦弁髦;生无所从,而名义皆属沤瀑,两灭无余,以求异于逐而不反之顽鄙。乃其究也,不可以终日,则又必佚出猖狂,为无缚无碍之邪说,终归于无忌惮。 自非究吾之所始,与其所终,神之所化,鬼之所归,效地天之正,而不容不惧以终始,恶能释其惑而使信于学。故《正蒙》特揭阴阳之固有,屈伸之必然,以立中道,而至当百顺之大经,皆率此以成。故曰:“率性之谓道,天之外无道,气之外无神,神之外无死,死不足忧,而生不可罔,一瞬一息,一宵一昼,一言一动,赫然在出王游衍之中,善吾伸者,以善吾屈,然后知圣人之存神,尽性,反经,精义,皆性所有之良能,而为职分之所当修,非可以闻见所及而限为有,不见不闻而疑其无,偷用其蕞然之聪明,或穷大而失居,或卑近而自蔽之可以希觊圣功也!”呜呼!张子载之学,上承孔孟之志,下救来兹之失,如皎日丽天,无幽不烛,圣人复起,未有能易者也。学之兴于宋也,周子得程子而道著,程子之道广,而一时之英才,辐辏于其门.张子敩学于关中,其门人殆未有庶者;而当时钜公耆儒,如富,文,司马诸公,张子皆以素位隐居,而末繇相为羽翼;是以其道之不行,曾不得与邵康节之数学相与颉颃,而世之信从者寡;故道之诚然者不著,贞邪相竞,而互为畸胜,是以不百年而陆子静之异说兴;又二百年而王伯安之邪说熔;其以朱子格物道问学之教争负胜者,犹水之胜火,一盈一虚,而莫适有定。使张子之学晓然大明,以正童蒙之志于始,则浮屠生死之狂惑,不折而自摧;陆子静、王伯安之蕞然者,亦恶能傲君子以所独知,而为浮屠作率兽食人之伥乎?……张子之学无非《易》也,即无非《诗》之志,《书》之事,《礼》之节,《乐》之和,《春秋》之大也,《论孟》之要归也。……张子言无非易,立天,立地,立人,反经研几,精义存神,以纲维三才,贞生而安死,则往圣之传,非张子岂谁与归?呜呼!孟子之功,不在禹下,张子之功,又岂非疏洚水之歧流,引万派而归虛,使斯人去昏垫,而履平康之坦道哉?……《张子正蒙注序论》
其尊崇张载,排斥陆王,可谓至矣!清初学者大抵以程朱为归,夫之之盛推张载,亦其时稍异之点也。
三夫之关于《易经》之学说
夫之推尊张载,而谓“张子言无非《易》”,故亦特重《易经》;尝谓:“《周易》者,天道之显也,性之藏也;圣功之牖也;阴阳动静幽明屈伸诚有之,而神行焉;礼乐之精微存焉;鬼神之化裁出焉;仁义之大用兴焉;治乱吉凶生死之数准焉;故夫子曰:‘弥纶天下之道,以崇德而广业者也。,真…”自朱子虑学者之骛远而忘迩,测微而遗显,其教门人也,以《易》为占筮之书,而不使学,盖亦矫枉之过。……”《张子正蒙注序论》由此可见注意之切矣。夫之说《易》之书,有《内外传》及《周易稗疏》诸书,大旨不信陈抟之学,亦不信京房之术,于先天诸图,纬书杂说,皆推之甚力。其论先天之学曰:
《易》言:“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以圣人之德业而言,非谓天之有先后也。天纯一而无间,不因物之已生未生有殊,何先后之有哉?先天后天之说,始于玄家,以天地生物之气为先天,以水火土谷所生之滋生之气为后天,故有“后天气接先天气”之说,此区区养生之琐论尔。其说亦时窃《易》之卦象附会之,而邵子于《易》亦循之,而有先后天之辨,虽与魏,徐,吕,张诸黃冠之言气者不同,而以天地之自然为先天,事物之流行为后天,则抑暗用其说矣。《思问录外篇》
又论《河图洛书》曰:
《河图》明列八卦之象,而无当于《洪范》,《洛书》顺布九畴之叙,而无肖于《易》:刘牧托陈抟之说,而倒易之,其妄明甚。牧以《书》为《图》者,其意以谓《河图》先天之理,《洛书》后天之事,而玄家所云:“东三南二还咸五,北一西方四共之”,正用《洛书》之象,而以后天为嫌,因易之为《河图》,以自旌其先天尔,狂愚可不谬哉!《思问录外篇》
先天,后天,《河图》,《洛书》之学,本道士养生家之所言,胡渭等已备论之矣,夫之生当渭前,窜身獞猺,学无师承,且以倾心宋学之人,而于此等伪托之说,竟能明辨其伪而辟之,诚不愧为具有卓见之学者矣。又其论京房、邵雍之学贻害后世曰:“京房背焦赣之师说,以崇纤纬,邵康节阴用陈抟之小道而仿丹经,遂使‘天一生水’云云之遁辞,横行天下,人皆蒙心掩目奉之为理数,……是释经之大蠹,言道之荆棘也。不容不详辩之。”《周易稗疏卷三》“不容不详辩之”一语,亦足见夫之精神之可敬矣。
四夫之论五行生克及其治学精神
五行阴阳之说,笼罩中国思想界凡数千年,聪明才智之士,每不加以考核,而辄附和其说;是以愈演愈奇,举凡天时人事,莫不可加以五行之说明,穿凿傅会,大为学术思想之障。夫之对于五行从来相沿之说,虽未完全攻击,而于世俗相传“生克”之论,则深不谓然:生克之说为后来言五行者之关键,一切惑世邪说皆从此衍出;生克之说不能成立,则世俗五行之论,亦不攻自破矣。其言曰:
证金克木,以刃之伐木;则水渍火焚不当坏木矣。证木克土,以草树之根蚀土;则凡孳息其中者皆伤彼者乎?土致养于草树犹乳子也,子乳于母岂刑母耶?证土克水,以土之堙水则不流,是鲧得顺五行之性,而何云“汨乱”;土壅水,水必决,土劣于水明矣。证水克火,以水之熄火;乃火亦熯水矣,非水之定胜也。且火入水中而成汤,彼此相涵而固不相害也。证火克金,以冶中之销铄;曾不知火炀金流,流已而固无损,固不似土蕴水渍之能蚀金也。凡为彼说,皆成戏论,非穷物理者之所当信。《思问录外篇》
夫之于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之说,论其证据之薄弱,不能成立;以见为是说之矫揉凑合,其不足信也明矣。又自来谈五行者,每喜以五行与各事各物比拟配合,而曰某也金,某也木,某也水,某也火,某也土,尤属玩戏之至,而世人竟有信之不疑者。夫之辟之曰:“天地非一印板,万化从此刷出,拘墟者自不知耳。”《思问录外篇》盖以五行岂尽足以解释宇宙,可见谈之者违背自然,为妄举矣。综观以上所举,可知夫之思想之伟大清澈,迥非常人所可几及也。至其治学方法,虽不如后来学者之精,然而言必征实,意必近理,求变以明用,其精神已开科学研究之端绪矣。尝曰:
谓天开于子,子之前无天;地辟于丑,丑之前无地;人生于寅,寅之前无人;吾无此邃古之传闻,不能征其然否也。谓酉而无人,戌而无地,亥而无天,吾无无穷之耳目,不能征其虛实也。吾无以征之,不知为此说者之何以征也,如是其确也?考古者以可闻之实而已,知来者以先见之几而已。《思问录外篇》
此可见夫之怀疑精神,与其征实态度矣。又尝谓:“天下之物理无穷,已精而又有其精者,随时以变而皆不失于正;但信诸己而即执之,云何得当?况其所为信诸己者,又或因习气,或守一先生之言,而渐渍以为己心乎?”《俟解》此其精神已渐近于科学研究之态度矣。夫子亦颇能实行其言而无愧,故《遗书》所载,皆不落习气,不守一先生之言也。
五张尔岐
张尔岐字稷若,号蒿菴,济南济阳人,性至孝,读书不为科举业,人或劝之,不听也。父行素以罹兵难死,尔岐悲不欲生,欲投水死,弗得,又欲弃家入山,以母在,不果,自此遂无意人间名利,而学乃益笃。康熙十六年卒,年六十六。所著有《仪礼郑注句读》、《周易说略》、《诗经说略》、《夏小正》、《弟子职注》、《老子说略》、《蒿菴集》、《蒿菴闲语》,《济阳县志》、《吴氏仪礼注订误》、《春秋传义》未成、《学辨》共六篇今只存《辨志》一篇等书。尔岐说经之书颇多,而《仪礼郑注句读》颇为世所称,当时顾炎武作《广师记》谓:“独精《三礼》,卓然经师,吾不如张稷若。”又曰:“年过五十,乃知不学《礼》无以立之旨,……所见有济阳张稷若,名尔岐者,作《仪礼郑注句读》一书,根本先儒,立言简当。……使朱子见之,必不仅谢监岳之称许也。”《亭林文集》卷三《答汪苕文书》其推挹可谓深至。惟尔岐恪守程朱,偏于名理,其精神终非经师之流也。其答顾炎武书曰:
《论学书》即炎武《与友人论学书》见《亭林文集》,粹然儒者之言,特拈博学行己二事以为学鹄,确当不易,真足砭好高无实之病;“行己有耻”一语,更觉切至.……弟老矣,于博学无及,敢不益励其耻以终余年乎?在愚见,又有欲质者:性命之理,夫子固未尝轻以示人,其所与门弟子详言而谆复者,何一非性命之显设散见者欤?苟于博学有耻,真实践履,自当因标见本,合散知总,心性天命,将有不待言而庶几一遇者。故性命之理,腾说不可也,未始不可默喻;侈于人不可也,未始不可验诸己;强探力索于一日不可也,未始不可优裕渐渍,以俟自悟;如谓于学人分上,了无交涉,是将格尽天下之理,而反遗身以内之理也,恐其知有所未至,则行亦有所未尽,将令异学之直指本体,反得夸耀所长,诱吾党以去,此又留心世教者之所当虑也。《蒿菴集》
此盖深不以摒除性理为然也。故尔岐虽好治经,与王夫之仍同偏性理,而终非经师也.特尔岐之规模,则不逮夫之之博大宏阔耳。
一百三十七 清初之程朱宗派上
一张履祥
张履祥字考夫,居桐乡之杨园村,学者称杨园先生。九岁丧父,母沈氏教之,年十五补邑诸生。崇祯七年,馆同邑颜士风家。时东南文社方兴,纷纷各立门户。履祥与士风约,毋滥赴,人或迂笑之,不恤也。崇祯十七年履祥年三十四,始如山阴,受学于刘宗周之门,归而自谓有得。明亡教授里中,隐居潜修,专肆力于程朱之书。病当世学者骋口说,沽虚名,故于来学之士,未尝受其一拜,一以友道处之。晚年益好程朱之学,于朱子《文集语类》晨夕不去手。辑《刘子粹言》,于其师宗周颇有补救之意。康熙十三年卒,年六十四。所著有《愿学记》、《备忘录》、《初学备忘》、《近古录》等书,今所传者,曰:《杨园全集》,收罗具备。履祥早年颇究心陆王之说,二十四岁后,读《小学近思录》诸书,悦之,乃渐为程朱之学。其后虽师事刘宗周,然未尝乐其说也。尝谓:“三代以上,折衷于孔孟,三代以下,折衷于程朱。”陈梓《张履祥小传》又曰:“朱子于天下古今事理无不精究而详说之,三代以下,群言淆乱。折衷于朱子而可矣.”《备忘录》卷一此可见其推崇之至矣。其批评王守仁之言曰:“良知之教,使人人直情而径行,其弊至于废灭礼教,播弃先典,《记》所谓戎狄之道也。今人犹不知惩其敝,方将攘袂怒目与人争胜,亦可哀已。”《备忘录》卷三又曰:“阳明之书,反复看来,终觉主忠信之意绝少,其于学术,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备忘录》卷终皆深恶痛绝之辞也。履祥既攻姚江而崇程朱,故平生所学亦以居敬穷理为重;尝谓:“儒者功夫,只居敬穷理为无弊,穷理所以致其知,知之至,而后行之利。敬则统乎知与行者也,始终只敬字为主,故曰居,犹谚谓作家当也。”《备忘录》卷四又曰:
居敬所以存心也,穷理所以致知也;惟居敬故能直其内,惟穷理故能方其外;惟内之直,故能立天下之大本;惟外之方,故能行天下之达道广…。苟理明而义精,则或出或处,或默或语,皆将合乎规矩方圆之至而时措之至矣。象山黜穷理为非,是欲舍规矩而自为方圆也。……近世学者指阳明学派,祖尚其说,以为捷径,稍及格物穷理,则谓之支离烦碎;夫恶支离则好真捷,厌烦碎则乐径省;是以礼教陵夷,邪淫日炽,而天下之祸不可胜言!……然则吾入学问,舍居仁由义四字,更无所谓学问;吾人功夫,舍居敬穷理四字,更无所谓功夫。《杨园全集》卷五,《与何商隐书》
“舍居敬穷理别无所谓功夫”,为履祥一生论学标准,故其批评陆王之失,即归咎于不能穷理也。履祥攻击陆王之处,虽似过激,而其生平注重实践,实则暗然之笃行君子也。尝谓:“道理须是举目可见,举足可行,方是实理;功夫须是当下便做得,方是实功。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于诸难,则惑之甚也。”《备忘录》卷四又谓:“躬行实践,为必有事之功。”《备忘录》卷二皆注重实践躬行之意也。履祥生平亦诚能实行其言,居常躬耕习农事,深以无业为耻,尝谓:“能稼穑则可无求于人,可无求于人则能立廉耻;知稼穑之难,则不妄求于人,不妄求于人,则能兴礼让;廉耻立,礼让兴,而人心可正,世道可隆矣。”《初学备忘》上《杨园全集》中教人习勤之语尚多,亦即此意也。
二陆世仪
陆世仪字道威,号桴亭,学者称桴亭先生,江苏太仓人。少尝从事养生之说,既而翻然改悟,乃亟弃之。设《考德录》按日书敬不敬于册,以考验进退。既以所考犹疏,乃更为一法,以一日之中,十分为率,敬一则怠九,怠一则敬九,时刻检点,不稍疏懈。复与同里陈瑚、盛敬、江士韶互相切磋,期九日诵读,一日讲贯,讨论正心、诚意、修己、治人之道.其课程记法又以《大学》八条目为格,日书敬怠于下,以验理欲之消长,工夫之进退;如是者累年,其学大进。久之,始应诸生之请,讲学里中。晚年更主讲昆陵东林,信从者日众。康熙十一年卒,年六十二。所著有《思辨录》乃世仪逐年札记,本无伦次。江士韶等欲便阅览,乃分类编辑。分小学、大学、立志、居敬、格致、诚正、修齐、治平、天道、人道、诸儒、异学、经子、史籍十四类,而名之曰《思辨录辑要净,即今所传之书也、《论学酬答》、《儒宗理要》、《治乡三约》等书。世仪笃守程朱家法,以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为程序,以居敬、穷理、省察、克治为工夫;尝谓:“居敬穷理四字,是学者学圣人第一工夫,彻上彻下,彻首彻尾,总只此四字。”《思辨录辑要》卷二惟世仪虽以居敬穷理并提,而意则特重“敬”字,谓“四个字是居敬穷理,一个字是敬”《思辨录居敬类》。又曰:“居敬是主宰,穷理是进步处.”同上又曰:“古人以居敬为力行,穷理为致知者,毕竟敬字该得行字,行字当不得敬字。须把居敬作主,下面却致知力行,一齐并进,方有头绪。文公本传云:‘文公之学,大抵穷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践其实,而以居敬为本’;此方是干圣千贤人门正法。”《思辨录居敬类》其特重敬字由此可见矣。又进而论敬字之效曰:“只提一敬字,便觉此身举止动作,如在明镜中。”《思辨录》卷二又曰:“敬如日月在胸,万物无不毕照。”同上又曰:“人心多邪思妄想,只是忘却一敬字。敬字一到,正如太阳当头,群妖百怪,进散无迹。”同上然则居敬之工夫应若何?世仪自述曰:“居敬工夫,予得力一‘天’字。”同上又曰:“人须时时把此心对越上帝。”同上又申明其义曰:“每念及上帝临汝,无贰尔心,便觉得百骸之中,自然震悚,更无一事一念,可以纵逸。”同上又曰:
读《四书五经》,古人无时无事不言“天”,孔子言:“知我其天”“天生德于予”“获罪于天”。孟子言:“知天事天,顺天者存,逆天者亡”,春秋言:“天命,天讨”,《礼》称:“天则”,至于《易》《诗》《书》三经,则言天甚多,又有不可枚举者,皆说得郑重严密,使人有震动恪恭之意,故古人之学,不期敬而自敬。今人多不识“天”字,只说“敬”字,学者许多昏聩偷惰之心,如何得震醒!《思辨录居敬类》
世仪之意,盖欲借“天”之观念,警策学者,使之有战兢惕励之心,不期而合于敬也。其所谓天似有主宰之意,实亦不然;世仪尝谓:“理即天也,识得此意,敬字工夫方透。”同上又曰:“天即理,心即天,要知得心与天与理无二处,方是真敬;不然,犹是祸福恐动.”同上然则彼所谓天者,即理耳,非可为祸福之主宰也。因此世仪又谓:敬字可以做到“天人合一”境地,故曰:“人心中过不去处,即不可对天处,可以对天处,即人心过得去处;只此便是天人一理。”《思辨录居敬类》又曰:“敬天者,敬吾之心也,敬吾之心,如敬天,则天人合一矣。”《思辨录从祀录》是亦本乎“天即理心即天之言”而云然也。世仪虽好谈名理,而生平为学,颇尚躬行。崇祯之初,天下渐乱,慨然有济世之意,于兵法技击之术,无不通习,谓:“今之所当学者,正不止六艺;如天文、地理、河渠、兵法之类,皆切于用,不可不讲。俗儒不知内圣外王之学,徒高谈性命,无补于世,所以来迂拙之诮。”《从祀录》又论讲学曰:
天下无讲学之人,此世道之衰,天下皆讲学之人,亦世道之衰也。三代之世,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务躬行,各敦实行;庠序之中,诵诗书,习礼乐而已,未尝以口舌相角胜也。嘉隆之间,书院遍天下,讲学者以多为贵;呼朋引类,动辄千人;附影逐声,废时失事;甚至有借以行其私者,此所谓处士横议也,天下何赖焉。《思辨录大学类》
又曰:
近世讲学多似晋人清谈,甚害事。孔门无一语不教人就实处做,《论语》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又曰:“敏于事而慎于言”;又曰:“君子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又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都是恐人言过其实。正嘉之间,道学盛行;至于隆万,日甚一日,天下靡然成风,惟以口舌相尚,意思索然尽矣,即真能言圣人之言,已谓之徒言,已谓之清谈,况于夹杂混乱,拾二氏之唾余乎。同上
《四库提要》谓“世仪之学,主于敦守礼法,不虚谈诚敬之旨,主于施行实政,不空为心性之功;于近代讲学诸家,最为笃实,其言深切著明,足砭虚桥之弊”,斯亦可谓世仪之善评已。且世仪虽宗程朱,对于陆王学者之批评,亦多持平参见《思辨录诸儒类》;全祖望为世仪作传,尝备引其评论诸儒之辞,以美其不尚门户之见焉。世仪同县更有陈瑚者,字言夏,号确庵,与世仪共讲义理之学,而经世思想特盛。王鸣盛为之作传,谓其学“闳阔俊伟,博通古今”。惜其书今多不传耳。
三陆陇其
陆陇其字稼书,学者称当湖先生,浙江平湖人。康熙九年进士,授江南嘉定令,治绩颇得民心;旋以盗案革职归。十七年,诏举博学鸿儒,陇其被召人京,未及试,丁父忧归。十八年,左都御史魏象枢复以清廉荐之,二十二年补直隶灵寿知县。政暇与诸生讲学,有《松阳讲义》。二十九年被征人京,授四川道监察御史。与在朝诸人不合,几罹罪,乃乞假归。康熙三十一年卒,年六十三。所著有《松阳讲义》、《松阳钞存》、《困勉录》、《问学录》、《读朱随笔》、《三鱼堂文集》等书。陇其之学,恪遵程朱,而排斥阳明不遗余力,尝谓:“孔子集群圣之大成,朱子集诸儒之大成。……今孔子之道虽垂于《六经》,而其所以损益群圣者,后世亦不能知其详,独朱子去今未远,遗文具在;其所述诸经之传注,既足以明道于天下,而其损益之妙,又往往见于文集语类之中,学者其可不宝而传焉?”《松阳钞存》下又曰:“吾辈今日学问,只是遵朱子,朱子之意即圣人之意,非朱子之意,即非圣人之意。”《松阳讲义》卷一又曰:“夫朱子之学,孔孟之门户也,学孔孟而不由朱子,是人室而不由户也。”《三鱼堂文集答李子乔书》其推崇如此。至其批评王学,则为绝无闪躲之攻击,其言曰:
自阳明王氏倡为良知之说,以禅之实而托儒之名,且辑《朱子晚年定论》一书,以明己之学与朱子未尝异;龙溪、心斋、近溪、海门之徒,从而衍之,王氏之学遍天下,几以为圣人复起,而古先圣贤下学上达之遗法,灭裂无余。学术坏而风俗随之,其弊也,至于荡轶礼法,蔑视伦常,天下之人恣睢横肆,不复自安于规矩绳墨之内,而百病交作。……至于启祯之际,风俗愈坏,礼义扫地,以至于不可收拾,其所从来非一日矣。故愚以为明之天下,不亡于寇盗,不亡于朋党,而亡于学术;学术之坏,所以酿成寇盗朋党之祸也。《三鱼堂文集学术辨》上
又曰:
自阳明王氏目朱子为影响支离,倡立新说,尽变其成法;知其不可,则又为《晚年定论》之书,援儒入墨,以伪乱真,天下靡然响应,皆放弃规矩而师心自用,学术坏而风俗气运随之,比之清谈之祸晋,非刻论也。《三鱼堂文集上汤潜庵先生书》
此直以明之灭亡,归罪于王守仁矣;盖亦激于王学之末流,而出此反动之言也。惟王学之弊端,果何在乎?陇其尝申论之曰:
阳明以禅之实而托于儒,其流害固不可胜言矣;然其所为禅者如之何?曰明乎心性之辨,则知禅矣,知禅则知阳明矣。今夫人之生也,气聚而成形,而气之精英,又聚而为心;是心也,神明不测,变化无方,为之亦气也。其中所具之理,则性也,故程子曰“性即理也”,邵子曰“心者性之郛郭”,朱子曰“灵处是心,不是性”,是心也者,性之所寓而非即性也,性也者寓于心,而非即心也,先儒辨之亦至明矣。若夫禅者,则以知觉为性,而以知觉之发动处为心;故彼之所谓性,则吾之所谓心也,彼之所谓心,则吾之所谓意也;其所以灭彝伦,离仁义,张皇诡怪,而自放于准绳之外者,皆由不知有性,而以知觉当之耳。何则?既以知觉为性,则所欲保养而勿失者,性是而已,一切人伦庶物之理,皆足以为我之障,而性恐其或累,宜其尽举而弃之也。阳明言“无善无恶”,盖亦指知觉为性也,其所谓良知,所谓天理,所谓至善,莫非指此而已。故其言“佛氏本来面目,即我们所谓良知”.又谓“良知即天理”,又曰“无善无恶,乃所谓至善”,虽其纵横变幻,不可究诘,而其大旨亦可睹矣。充其说,则人伦庶物固于我何有?而特以束缚于圣人之教,未敢肆然决裂也。则又为之说曰:“良知苟存,自能酬酢万变,非若禅家之遗弃事物也。”其为说则然,然学者苟无格物穷理之功,而欲持此心之知觉,以自试于万变,其所见为是者果是,而见为非者果非乎?又况其心本以为人伦庶物初无与于我,不得巳而应之;以不得已而应之心,而处夫未尝穷究之事,其不至颠倒错谬者几希。其倡之者,虽不敢自居于禅,阴合而阳离;其继起者则直以禅自任,不复有所忌惮,此阳明之学,所以为祸于天下也。《三鱼堂文集学术辨中》
王守仁“无善无恶心之体”之说,最遭后人之批评,陇其亦本此立论,以证明其近禅而为祸天下之根也。其《松阳讲义困勉录》批评王学之处尚多,大旨亦不外此。总之,陇其推尊程朱,诚未免有过当之处,而其批评王学之流弊,则固亦有深切之论也。清初攻击王学最烈者,陇其而外,尚有张烈字承武大兴人,其《王学质疑》一书,乃陇其最喜称许者。
四李光地及清初理学名臣
李光地字晋卿,号厚庵,福建安溪人。康熙九年进士,由庶吉士授编修。以省亲归,值耿精忠据闽反,郑经乘虚人泉州。光地避匿深山,密草疏陈破敌策,裹以蜡丸,遣仆北走京师。十六年闽乱平,擢侍读学士。会丁父忧,不克入京。白巾贼乱起,围安溪,光地纠乡壮与官兵相应援,贼遂溃散。十七年郑经使其将围泉州,光地遣人分出告急,并令乡兵为导,围解。事闻,升内阁学士,服满入京。累官掌院学士,通政使,兵部侍郎,直隶巡抚.四十四年,拜文渊阁大学士。五十二年,奉命续修《朱子全书》,五十四年承纂《周易折中》,五十六年,承纂《性理精义》,皆清代巨籍也。五十七年卒,年七十七。著述甚夥,今所传者有《榕村全书》。光地为清初理学名臣,以宗法程朱著称,对于陆王时有不满之辞,尝谓:“朱子之门,守章句,践规矩,故其学于诸家为无弊也。象山之学,见之者慈湖,闻之者姚江;由其言,六经不作可也,文武之道尽矣,虽后有贤圣而焉师乎?”《榕村全集诸儒》其评王守仁之言曰:
王说之病,其源在“心之即理”,故其体察之也,体察夫心之妙也,不体夫理之实也。心之妙在于虚,虚之极,至于无。故谓无善无恶心之本,此其本旨也。其所谓心自仁义,心自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是文之以孔孟之言,非其本趣也。是故遗书史,略文字,扫除记诵见闻,以是为非心尔,非道尔。夫书史文字,记诵见闻,不可去也;书史文字无非道也,记诵见闻无非心也。《榕村全集》卷八《知行》二
又曰:
象山之学,亦言志,亦言敬,亦言讲明,亦言践履;所谓与朱子异者,心性之辨耳。象山谓“即心即理”,故其论《太极图说》也,谓阴阳便是形而上者,此则几微毫忽之差,而其究卒如凿枘之不相入也。近日姚江之学,其根源亦如此,故平生于心理二字往往混而为一……晚岁遂有“心无善恶”之说.《榕村全集》卷七《通书篇》
是皆以陆王之弊,源于“心之即理”也,《榕村全集》及《语录》中,谆谆于心理之辨,即此意已。惟光地虽于陆、王皆表不满,然于陆间亦有尊重之意,于王则不少假借矣。尝谓:“明儒无及宋儒者,即姚江亦不如象山远甚!”《榕村语录》卷二十又曰:“陆子静只在吾道上说得过些,王阳明方可渭之波淫邪遁;子静只是贤者之过。”《语录》卷二十此种论调,显然明学之反动也。光地平生论学要旨:以志、敬、知、行为序,其言曰:
立志所以植其本也,居敬所以持其志也,穷理所以致其知也,躬行所以蹈其实也;……四事者一时并用,非今日此而明日彼。故欲行而不知,则伥伥然其何之?求知而不敬,则心昏然而不能须臾;敬而非志,则又安得所谓日强之效也。且志而非敬,则此志何以常存?敬而非知,则措其心于空虚之地;知而非行,则理皆非在我而无实矣。然四者虽相须并进,而其序既有先后,则得效亦有难易浅深。故夫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志已立矣;“三十而立”,盖敬始成也;自“不惑”“知天命”“耳顺”而知始精;又至“从心不逾矩”,而行始熟。先儒以为因其似以自名,为学者立法是已。古学校之教亦然,始视离经辨志,观其志之何如也;继视敬业乐群,察其能敬与否也;又视其博习亲师,论学取友,则知学问思辨之日新;卒乃知类通达,强立不返,则知力行之有成矣.然此四者循环迭用,日月有日月之功,终身有终身之验,圣人有圣人之效,学者有学者之益。虽一日服行,朝暮之间,亦可以旋变。又如志于道,亦立志之谓也;据于德,亦持敬之谓也;依于仁者,真知允蹈乎天理之中;游于艺,则义精仁熟之事也。《榕村全集》
志、敬、知、行为其指示为学之工夫,《榕村全集》卷八中,多发明此意。志、敬、知、行虽与居敬穷理字面不同,然而其意则一。不过光地规定其次序,较为具体耳.其所以立此次序者,盖以知行合一之说,颇滋流弊;立此以示学者:知在行先,而知之先,又须有志敬工夫也。光地又究心经术,于律吕,历算,音韵,皆颇称有得.其弟光坡字耜卿潜心经学,著《三礼述注》六十九卷,标举要义,不以考证辨难为长,在清代别为一派者也。清初以理学而致身显宦者,更有魏象枢、魏裔介、熊赐履、张伯行诸人。分述于次:
魏象枢字环极,号庸斋,山西蔚州人。官至刑部尚书,著《儒宗录》、《知言录》、《寒松堂文集》诸书。生平颇好理学,尝通书孙奇逢、李颐、汤斌等,往复论学,教人注重实行,精神亦略与程朱为近。尝谓:“天德王道,尽于《大学》一书;外此便非正学,但须玩味体贴,实求身心有得耳。”李来章《书绅语略》
魏裔介字石生,号贞庵,直隶柏乡人。历官大学士,所著有《兼济堂集》、《圣学知统录》、《知统翼录》等十余种,其《圣学知统录》,始自伏羲迄于薛碹,其《知统翼录》始自伯夷迄于高攀龙,皆以为正学。所列次序皆本一人之私见,较之孙奇逢之《理学宗传》,其道统观念尤深。其论曰:
虞廷言中,成汤言性,《论语》言仁,《大学》言止,《中庸》言诚,《孟子》道性善,知之理备矣。周濂溪作《太极图通书》,程伊川作《易传》,朱晦庵作《四书集注》,《通鉴纲目》,薛文清作《读书录》,蔡虚斋作《蒙引》,林希元作《存疑》,知之理复大备矣。老子之空虚,佛氏之寂灭,告子之无善无恶,管商之杂伯功利,荀子之性恶,扬雄之善恶混,王通之以佛为圣人,王阳明之性无定体,李贽之诋毁圣贤,褒颂奸雄,皆知之蠹也。《圣学知统合录说》
又谓:“吾愿学圣人者,从事于格物致知之学。”《知统录说》又曰:“格物致知,求知之方也。”《知统合录说》皆本乎程朱之见地以立言者也。
熊赐履字清岳,湖北孝感人,历官东阁大学士,康熙四十八年卒,年七十五。所著有《学统》、《闲道录》、《程朱学要》、《经义斋集》诸书。《学统》一书,分正统、翼统、附统、杂学、杂统、异统。以孔、颜、曾、思、孟、周、程、朱为正统,而以荀、杨等列杂学;陆、王等列杂统;老、庄、墨、释列异统;纯以道统观念区分,殊失持平之意。又其论朱熹之言曰:
孔子集列圣之大成,朱子集诸儒之大成,此古今之通论,非一人之私言也。……居敬穷理之言,实与尧舜精一,孔颜博约之旨,先后一揆,圣人复起殆不能易矣。象山则曰:“朱元晦诚泰山乔岳,惜乎其未闻道也。”失朱子之道,乃尧、舜、禹、汤、文、武、周、孔、颜、曾、思、孟、周、程之道也,如象山之言,夫必如何而后谓之闻道耶?若曰“汝耳自聪,汝目自明;不须防检,不须穷索”;以是闻道,恐去道益远矣。呜呼!此象山之所谓道,非吾之所谓道;象山之所谓闻,非吾儒之所谓闻也。而阳明答罗整庵书有曰:“杨墨之道塞天下,孟子时,天下之尊信杨墨,当不下于今日之崇尚朱说,而孟子独以一人呶呶于其间,可哀也已!韩氏云:佛老之害甚于杨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坏之前,而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呜呼!若守仁……而居然自比于孟轲韩愈矣。呜呼!朱子而果杨、墨、佛、老耶?阳明而果孟轲、韩愈耶?此儿童之见,狂病丧心之语,不足深辨者也。……呜呼!以下皆论王守仁邪焰之炽,烈于猛火,蔓延流毒,猝难灭熄。百余年来,瞿昙陋习,中人心髓,东鲁之书,悉化而为西竺之典;名为孔氏《六经》,实则禅家六籍矣。……呜呼!谁实为之,诚不能不太息痛憾于斯人也!《学统》卷九
执一派偏狭之见解以立论,故但见其有袒护攻击之辞,而不见其有深刻公允之论,此则狃于成见之过也。
张伯行字孝先,号敬庵,河南仪封人。历官礼部尚书。雍正三年卒,年七十五。所著有《困学录》、《续困学录》、《正谊堂文集》、《续集》、《居济一得》等书。伯行恪遵程朱之学,而其一生之所得力,尤在朱子之书;尝举朱子三言以定为学之则曰:“居敬以立其本,穷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践其言。”至于陆王亦复排之不遗余力,或谓“陆王往矣,似不必复辨”,伯行曰:“陆王往矣,今之为陆王学者,正不乏也,是陆王往而不往也,予安能无辨哉?”杭世骏《道古堂集张尚书传》惟伯行之有功于程朱者,不在其攻击异学,而在其别有贡献。贡献者,即对于程朱一派书籍之刻辑整理也,杭世骏尝述之云:
其纂述者百余种……辑《道统录》、《道统源流》,以明圣贤之宗传;辑《伊洛渊源录》、《伊洛渊源续录》,以明诸儒之统绪;辑《小学集解》、《小学衍义》、《养正类编》、《养正先资》、《训蒙诗选》,以端蒙养之教;辑《学规类编》、《学规衍义》、《程氏家塾分年日程原本》、《近思录集解》、《续近思录》、《广近思录》、《性理正宗》、《诸儒讲义》以正为学之模;辑《家规类编》、《闺中宝鉴》以示修齐之范,谓周、程、张、朱,得孔、曾、思、孟之正传,故纂濂、洛、关、闽,书集解,以配《学》、《庸》、《语》、《孟》,名曰《后四书》……而其《语类》、《文集》复纂述较正而刻之;谓许、薛、胡、罗,为周、程、张、朱之正传,其《文集》及《读书录》、《居业录》、《困知记》无不选择而刻之;谓本朝清陆稼书学朱子之学,而为许、薛、胡、罗之继起,赴闽时,特就其家访其遗书,得《问学录》、《读朱随笔》、《读礼志疑》三书,乃并其已传之《松阳讲义文集》而悉刻之。他如杨龟山、谢上蔡、尹和靖、罗豫章、李延平,衍程子之派者也;张南轩、吕东莱取资于朱子者也;黄勉斋、陈北溪、陈克斋受学于朱子;真西山、熊勿轩、吴朝宗私淑于朱子者也;有明之学,得其正而不为邪说所摇者:曹月川、陈賸夫、崔后渠、魏庄渠、汪仁峰、蔡浹滨也;本朝之学宗朱子者,张杨园、汪默庵、陈确庵、陆桴亭、魏环极、耿逸庵、熊愚斋、吴徽仲、施成斋、诸庄甫、应潜斋、刘仁宝也;其所述作,莫不精择而刻之。……谓程启嗷之《闲辟录》,陈清澜之《学蔀通辨》,张武承之《王学质疑》已尽掘其王学根株,学者但取而读之,自不容于复入;故三书皆精刻以示学者。又选《古文载道编斯文正宗》,《唐宋八大家文集》,以见文之必本乎道。选《濂洛风雅》以见诗之必本乎性情。诸葛武侯、陆宣公、韩魏公、范文正公、司马温公其功业皆有原本,刻其集以著立朝之业。文文山、谢叠山、方正学、杨椒山、杨大洪其气节皆足以风世,刻其集以彰致身之义。而石守道海刚峰其刚方之气亦足兴起,故亦刻行。《道古堂集张尚书传》
上述各书关于理学之部,多汇刊于《正谊堂丛书》中;故今日而研究程朱一派之学,书籍之搜求,尚不至发生困难,盖受伯行之益也。惜乎!见解不宽,只限于一派之范围,此则吾人所不无遗憾者也。
一百三十八 清初之程朱宗派下
一谢文洊
谢文洊字秋水,号约斋,江西南丰人。年二十余,阅佛书,学禅。既而读王龙溪及王阳明书,遂又倾心阳明之学。年四十,会讲新城神童峰,有王圣瑞者力攻阳明,文溶与辨累日,为所动。取罗钦顺《困知记》读之,始一意程朱。辟程山学舍,名其堂曰尊雒,以示所归。时易堂九子,髻山七子,俱以文章节概名天下,而文洊独反己暗修,务求自得。其《程山十则》教人一以躬行实践为主。髻山宋之盛过访文游,文游遂邀易堂、魏禧、彭任会讲南丰程山。皆推文洊笃躬行旷识道本。文溶友人甘京服其学,亦退居弟子列。康熙二十年卒,年六十七。所著今传者,有《程山全书》谢昌贤汇刊。文洊生平论事大旨曰敬,诚,切己,而以畏天命为宗。尝曰:“敬字消息,畏天命三字尽之。……学者但于天命上领会,把来做个根基;就此体察,就此培养,千条万绪都在这里,更无渗漏。”《全书程山集附录》二其所谓畏天即警惕之意也。文溶晚年虽宗程朱,惟始终不诽陆王,谓:“象山学术虽稍逊于朱子,然聪明超绝,人品卓然,亦吾儒之表表者;一意掩抑之,将何以服万世之公论乎?”《程山集》卷三此不主门户之言也。
二应撝谦及沈昀
应撝谦字嗣寅,号潜斋,浙江仁和人。明季诸生,人清淡于进取,家居潜修,足迹不出百里,隘屋短垣,恬如也。康熙十八年,以博学鸿儒被征,称疾不赴。大吏促之,舆床诣有司验疾,乃得免。康熙二十六年卒,年六十九。所著有《性理大中》、《教养全书》、《潜斋集》等二十八种。于诸经亦多有著说。撝谦生平不喜陆王之学,大体宗法程朱,然亦不尽同。尝与陆陇其两会于武林,与论学术源流,陇其颇推许之,而谓“潜斋论太极,颇与程朱牴牾,余不敢从;然其教人用功,必以穷理格物为本,谨守朱子家法,故其言多可羽翼经传”《三鱼堂丈集·王学考序》。故撝谦乃学朱子而不拘守者也。撝谦同县友人有沈昀者,字朗思,少年尝从学刘宗周。甲申变后,弃诸生而致力实学。家贫清苦自守,不轻取人。尝累日绝粮,采阶前马兰草食之。或馈米,昀方宛转推辞间,遂饥仆于地。其人惶恐遁去,既而苏,笑曰:“其意可感,然适以困我耳!”其学以诚敬为本,以适于世用为主。刘宗周卒后,弟子争其宗旨,各有烦言,昀曰:“道在躬行,但腾口说,非师门所望于吾曹也。”《鲒埼亭集·沈先生昀墓碣铭》临卒,门人问曰:“夫人今日之事何如?”昀曰:“心中并无一物,惟诚敬而已。”同上卒年六十三,所著有《士丧礼说》、《宋五子要言》诸书.
三刘源渌
刘源渌字昆石,号直斋,山东安邱人。幼读宋儒语录,笃好朱子书,反复推究,四十余年。主于居敬穷理,于明儒取薛瑄,于清儒取陆陇其,其余则不以为是也。康熙三十九年卒,年八十二。所著有《读书日记冷语》等书。尝自序其学:“始去外物而见身,继去身而见心,继去心而见理。”孙自务《刘直斋传》又言:“学者居敬穷理,二者皆法文王而已矣。小心翼翼,昭事上帝,居敬之功也;不识不知,顺帝之则,穷理之功也。”《读书日记》观此可知其功之所在矣。又尝谓:“读书乃身上之用,而人以为纸上之用;居官乃辛苦之时,而人以为快乐之时;衰年正勤学之日,而人以为养安之日;科第本消退之根,而人以为长进之根,皆可叹也。”《读书日记》数语深有卓见,与漫谈性理而不切体践者,精神相去遠矣。
四朱用纯
朱用纯字致一,自号柏庐。江苏昆山县人。清兵破昆山,其父遇害,以故隐居不事举业。家贫,教授里中。有来学者,必先授以《小学》、《近思录》,继进以《四子书》。又恐学者空言无实,作《辍讲语》,反躬自责,语甚痛切。康熙十七年,诏举博学鸿儒,有将以用纯荐者,力却之。有司举乡饮大宾,亦弗应。康熙三十七年卒,年七十二,所著有《愧讷集》及{大学中庸讲义》,而《治家格言》常人多以为朱熹所作一书,尤脍炙人口。其学确守程朱而以主敬为程,谓:“圣贤之学,无过一敬字,敬犹长堤巨防,滴水不漏,敬之至也.一敬而天下之理得,天下之能事毕。变通鼓舞,尽利尽神,希圣希天之学,俱在于是。”彭绍升《朱先生用纯传》用纯生平议论甚为笃实,尝谓:
圣贤之道不离乎事事物物,即事事物物而道在,即事事物物而学在。苟欲先得乎道而后言学,则离道与事物而二之,亦析学与道而二之矣。……唯即事物而达简易之理,故应天下之事,接天下之物,不觉其烦难。若舍事物求简易,则虽应一说,接一物,便觉烦难,不胜纷错。同上
言学言道,不离乎事物,用纯之宗旨也。作《辍讲语》以规学者,名其集曰《愧讷集》,皆深以空言为戒之意也。此外清初,接近程朱之学者,尚有李生光字閤章,山西绛州人,少年师事辛全,著有《儒教辨正》,《崇正黜邪编》,卫道之精神颇著、范镐鼎字彪西,山西洪洞人。究心濂洛之书,阐明辛全之学。陆陇其尝通书论学,颇推许之。著有《理学备考》、《五经堂文集》等书、汪佑字启我,号星溪,安徽休宁人。笃好小学、《近思录》。力辟阳明“无善无恶心之体”之说。著书颇多,有《诗传阐要》、《明儒崇正录》、《明儒通考》等、劳史字麟书,浙江余姚人。少读朱子《大学中庸序》慨然有志于道。又读《近思录》,曰:吾师在此矣,自此以程朱为宗。其论学始于不妄语,不妄动,极诸至诚无息,所著有《余山遗书》、李来章字礼山,河南襄城人.尝从孙奇逢、李颐、魏象枢诸人问学。又曾主讲嵩阳书院,官至兵部主事。论学以不背先儒,有益世用为主.谓《近思录》为周孔真命脉,学者不从此人手,欲求近道难矣。又言欲为圣贤,须自慎独始。所著有《衾影录》、《礼山文集》等、张鹏翼字蜚子,晚号警庵,福建连城人。四十岁后始见《近思录》,及朱子全书。乃渐治程朱之学。所著有《芝坛日读小记》等、朱泽云字湘陶,号止泉,江苏宝应人。读朱子《语录》,有得;反复不厌.居丧一以朱子家礼为法。著有朱子《圣学考略》,《王学辨》诸书诸人。虽皆笃于躬行,然思想殊无特别可述之处,约略举之,以备补遗而已。
五刁包及东林学派
刁包字蒙吉,号用六居士,直隶祁州人。明天启举人。人清无志仕进,日取《四子五经》及宋元以来诸儒书,反复寻究。闻孙奇逢讲学,甚响慕其言行。既读高攀龙书,大喜曰:“不读此书,几虚过一生!”为主奉之,或有过差,即跪主前自讼。居父丧,哀毁,须发尽白。及母卒,号恸呕血,病数月卒。所著有《易酌》、《四书翼注》、《潜室札记》、《用六集》等书。包生平以谨言行为重,谓:“君子守身之道三:曰言语不苟,曰取与不苟,曰出处不苟。”其学以高攀龙为宗,与同时高世泰往复讲学,当时有“南梁北祁”之称。世泰字汇旃,无锡人,高攀龙从子也。少侍攀龙讲席,笃守家学,晚年葺道南祠丽泽堂于梁溪,与侄高愈等讲习其中,以绍述东林之说。高愈字紫超,攀龙之兄孙也。生平谨言行,植身艰苦,尝言:“士求自立,当自不忘沟壑始。”县人好以道学相诋击,独于愈,皆曰:“君子人也”。所著有朱子《小学注》等书.当时从世泰学者,有张夏、吴慎、施璜诸人。张夏字秋绍,无锡人,世泰殁后,继主东林书院,汤斌为江苏巡抚时,至书院与夏论学,颇韪其说。所著有《洛闽源流录》、《孝经解义》诸书。吴慎子徽仲,歙县诸生,与张夏同受业于世泰,后归歙,会讲紫阳、还古两书院,著有《周易粹言》等三十余种。施璜字虹玉,休宁人,尝从世泰问学于梁谿。讲学务以诚感人。教学者以九容养外,九思养内,当时宗之者颇众。著《思诚录》等书。其时更有顾枢者字所止,一字庸庵,顾宪成孙也。确守家学,于明儒服膺薛胡,而谓陈王不免差失。更谓:“端文宪成主无欲,忠宪攀龙主格物,并直接宋儒云。”更有彭珑者字云客,长洲人,亦服膺高顾之学。其子定求字勤止.以实践为要,以不欺为本,尊崇明七子陈白沙、王阳明、邹东廓、罗念庵、刘念台、黄榕坛,而其精神颇接近姚江矣。
一百三十九 颜元及其门人刘献廷附
一颜元传颜元字浑然,号习斋,父,博野人,蠡县朱翁养为子,遂姓朱,为蠡人。元四岁时,父往辽东,自此音耗绝。八岁就外传吴持明学,持明喜谈兵,能骑射剑戟,元幼时观觇,颇受影响。十二岁母王氏改适,朱翁侧室杨氏已生子晃,于是渐疏元。十四至十五岁之间,惑于学仙之说,已而知仙不可学,乃渐习染轻薄。十九岁忽悟其非,习染顿洗。是年朱翁以讼事出亡,元被逮,而作文倍佳于平时;塾师异曰:“是子患难不能乱,岂常人乎?”未几人庠,而狱事平.因思父,悲不自胜;志欲东寻,以厌于朱翁,不果。作《望东赋》,每朔望节令,必东北向遥拜父,继以哭。二十一岁得纲鉴而阅之,至忘寝食;遂废八股业,绝意科举。二十二岁以贫,为养老计,学医。二十三岁见七家兵书,悦之;遂学兵法,究战守机宜.尝彻夜不寐,技击亦学焉。二十四岁,始开家塾,教子弟,名其斋曰“思古”,自号“思古人”。尊陆王,学程朱,屹然以道自任。谓圣人必可学,期于主敬存诚.日静坐八九次,谤毁交集;尝敝衣敝冠出,人望而笑之,不恤也。自此昼勤农圃,夜观书史,至夜分不忍舍,不惧劳伤,二念交争,久之;常先吹灯,乃释卷。二十九岁不得于朱翁,尽以田让晃。意谓仿季札故事耳,不知己非朱氏也。三十岁始与王养粹交王养粹字法乾,蠡县人,有志圣贤,与元为终身至友,相约为日记元自此终身不废,十日一会,考功过。元终身学行,得力于此者甚多。三十四岁遭恩祖母朱媪丧,遵《朱子家礼》,居丧尺寸不敢违。毁几殆,朱氏一老翁,怜而语之,乃知己非朱姓。初居丧,觉《家礼》有违性情者,校以古礼,非是。因悟尧、舜、周、孔之道,在六府、三事、三物、四教;静坐,禅宗也,训诂语录,空言也;自此毅然以明周孔之道为己任。是乃元一生思想变迁之大关键也。三十五岁觉思不如学,而学必以习,乃更思古斋曰习斋。是年学习数,次年学习书射,及歌舞,演拳法,立志为正学。家贫,躬耕行医以自给。三十九岁以恩祖父母皆殁,乃归博野本宗,复姓颜氏。设教里中,从学者日众。四十一岁,李塨亦来问学,执弟子礼。五十自恨曰:“吾初志寻父,以事恩祖不遂。及归宗,又思为父母立一血嗣乃出,今不及待矣!”遂决计寻父,与家人诀,誓不见父不返。东出关外,遍布寻父报帖。历二年,频死者数。异母妹元父录在辽娶妻所生之女见报帖相见,与言父名,瘢痣,年庚,岁月,俱合,已卒。念关禁难以旋榇,乃招魂题主而归,一时远近咸盛称其孝。五十七岁忽感叹曰:“苍生休戚,圣道明晦,敢以天生之身偷安自私乎?”决意出游,宣传其道。乃南游洛中,与诸儒辨:道不在章句,学不在诵读,必如孔门博文约礼,实学之实行之;一时悦服者颇众。六十岁肥乡郝某,来函问学,且请主漳南书院教事,辞不就。再三请,乃允行。既至,教以读讲作文应时以外,习射、习书数、举石、超距、技击、歌舞等事。门人方踵至,乃为水所阻,规模虽立,未能一一见诸施行。已而归里,年七十卒。所著有《存学编》、《存治编》、《存人编》、《存性编》等书,四存学会所刊行之《颜李丛书》,收罗颇为完备。李塨、王源所纂订之《颜习斋先生年谱》,据元之追录稿,及日记而成,亦为元学精华之所在。
二颜元之习行主义
元叹自来儒者之劳神章句,空谈性理,不惟于世无补,且亦徒耗精力;于是倡为习行之论,使学者注重实习实行,一切章句空谈皆为末务。其言曰:“道不在诗书章句,学不在颖悟诵读,而期如孔门博文约礼,身实学之,实习之。……”《存学编上太仓陆桴亭书》又曰:“人之为学,心中思想,口内谈论,尽有百千义理,不如身上行一理之为实也。人之共学,印证诗书,规劝功过,尽有无穷道德,不如大家行一道之为真也。”钟铵《颜习斋先生言行录》卷上又尝申明其故曰:“吾尝谈天道性命,若无甚扦格,一著手算九九数,辄差。王子养粹讲冠礼,若甚易,一习初祝,便差。以是知心中醒,口中说,纸上作,不从身上习过,皆无用也。”《存学编》卷二《性理评》因又曰:“人之岁月精神有限,诵说中度一日,便习行中错一日;纸墨上多一分,便身世上少一分。”《存学编总论诸儒讲学》又其劝告门人之言曰:“习行于身者多,劳苦于心者少。”李塨《颜习斋先生年谱》卷下此皆元一生最要之宗旨也。元对于实习实行之注重既若此,然则其躬行教人者果若何?其言曰:“妄有《存学》一编,复明周、孔六德,六行,六艺六德,六行,六艺,即《周礼》大司徒之‘乡三物’。六德者知、仁、圣、义、忠、和也。六行者孝、友、睦、婣、任、卹也。六艺者,礼、乐、射、御、书、数也,而于六艺尤致意焉。”《习斋记余大学辨业序》由此可知元一生所重者六艺也。至其所以特重六艺之故,元尝申明其理由曰:“谓六艺是六德之作用,六行之材具也。”《大学辨业序》盖元生平所揭橥以为学者,曰《周礼》大司徒之《乡三物》,即六德六行六艺也,今既以六艺足以代表六德,六行,故理应特重焉。元更推本圣人创造之意,以说明六艺之要曰:“圣人知人不习义理,便习闲事,所以就义理作用处,制为六艺,使人自习熟之。若只在书本上觅义理,虽亦羁縻此心,不思别事,但放却书本即无理会;若直静坐,劲使此心熟乎义理,又是甚难,况亦依旧无用也。”《存学编》此仍申述“六艺为六德作用,六行材具”之意,而谓其于无形之中,足以有益涵养也。此外尚有二点使元注重六艺者,即经济思想与主动之观念也。清初学者皆富有经济思想,而元则此种精神尤著,故生平论学,皆既然有匡时救世之志。六艺者,古圣之遗教也,元盖欲取之以救自来学者空冥无物之失,而期为有用有事之学焉。观其攻击宋明理学之言,即可知矣元生平提倡“必有事”“必有物”皆此意也。元更因宋人主静之反动,发而为主动之思想,其言曰:“常动则筋骨竦,气脉舒,故曰:‘立于礼’,故曰:‘制舞而民不瞳’。宋元来儒者皆习静,今日正可言习动。”《言行录》卷下又曰:“三皇,五帝,三王,周、孔,皆教天下以动之圣人也,皆以动造成世道之圣人也。五霸之假,正假其动也;汉唐袭其动之一二以造其世也。晋宋之苟安,佛之空,老之无,周,程,朱,邵之静坐,徒事口笔;总之皆不动也。而人才尽矣,圣道亡矣,乾坤降矣。吾尝言:一身动,则一身强,一家动,则一家强;一国动,则一国强;天下动,则天下强;益自信其考前圣而不谬,俟后圣而不惑矣。”《言行录》卷下若是之论,习斋集中尚多,皆欲以动学代静学者。其注重六艺,盖欲借之以习动焉耳。此亦元一生主张之根本观念也。且元一生未尝以空言立教,凡所言皆期实行;居平帅门弟子行孝弟,存忠信、日习礼、习乐、习射、习书数,究兵农,水火诸学,皆以六艺为正规。又其晚年主教漳南书院也,定教学之计划曰:
今元与诸子力砥狂澜,宁粗而实,勿妄而虛。请建正庭四楹曰:习讲堂。东第一斋西向,膀曰:“文事”,课礼乐,书数,天文,地理等科。西第一斋东向,膀曰:“武备”,课黄帝太公以及孙、吴五子兵法,并攻守,营陈,陆水诸战法,射御,技击等科。东第二斋西向,曰:“经史”,课十三经,历代史,诰制,章奏,诗文等科。西第二斋东向,曰“艺能”,课水学,火学,工学,象数等科。其南相距三五丈为院门,……门内直东曰:“理学斋”,课静坐,编著程,朱,陆,王之学;直西曰“帖括斋”,课八股举业,皆北向。以上六斋,斋有长,科有领,而统贯以智仁圣义忠和之德,孝友睦婣任卹之行。元将与诸子虚心延访。互相师友,庶周孔之故道在斯,尧舜之奏平成者,亦在斯矣。置“理学”“帖括”北向者,见吾道之敌对,非周、孔本学,暂收之以示吾道之广,且以为时制;俟积习正,取士之法复古,然后空二斋。《习斋记余漳南书院记》
此可谓元一生主张之具体表现,其各斋之组织,各科之分配,欲举一世有用之学而尽教之,俨然具有近世大学之雏形矣。当专制科举时代,乃有此种特别之思想与规划,诚为教育史上极重要之事实。惜规模虽立,未克一一见诸实行,吾人乃不得见其结果为深憾耳。
三颜元对于宋学之革命
颜元三十四岁以前,尊程、朱、陆、王之学,日事静坐读书。是岁以后,一变而注重习行,乃与宋学水火不相容矣。元一生攻击宋学之言甚多,惟要旨亦不出四端:一、谓宋人近禅,与儒者气象不同;二、谓宋人注重读书,与古人实学不同;三、谓宋人所学无用,与古人有用之学不同;四、谓宋人论性宗旨,与孔孟性善之旨不同。今略举其说于下:其论宋人之近禅曰:
至宋而程朱出,乃动谈性命,相推发先儒所未发,以仆观之,何尝出《中庸》分毫?但见支离分裂,参杂于释老,徒令异端轻视吾道耳。……是以当日谈天论性,聪明者如打诨猜拳,愚浊者如捉风听梦;但仿佛口角,各自以为孔、颜复出矣。至于靖康之际,户比肩摩,皆主敬居静之人,而朝陛疆场无片筹寸绩之士。朱子乃独具只眼,指其一二硕德,程子所许为后身者,曰:“此皆禅也”,而未知二程之所以教之者实近禅,故徒见其弊,无能易其辙,以致朱学之末流,犹之程学之末流矣.以致后世之程朱,皆如程学朱学之末流矣,长此不返,乾坤尚安赖哉?《存学由道》
又曰:“程子辟佛之言曰:‘弥近理而大乱真’;愚以为非佛之近理,乃程子之理近佛也。试观佛氏立教,与吾儒之理,远若天渊,判若黑白,反若冰炭;其不相望也,如适燕适越之异其辕,安在其弥近理也?”《存学编性理评》又曰:“予未南游时,尚有将就程朱,附之圣门支派之意。自一南游,见人人禅子,家家虚文,直与孔门敌对;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乃定以为孔、孟、程、朱判然两途,不愿作道统中乡愿矣。”《习斋记余未坠集序》此皆论宋儒之近禅者也以上只引论程朱之说,其论陆王处多散见;参阅《习斋记余》与孙钟元陆桴亭两书即可明其大旨。惟宋儒近禅之处究何在乎?元尝为之说曰:“程朱与孔孟体用皆殊:居敬孔子之体也,静坐惺惺,程朱之体也;兵农礼乐,为东周孔子之用也,经筵进讲,正心诚意,程朱之用也”《年谱》卷下。又申论之曰:“周、孔以六艺教人,载在经传,子罕言天命,不语神,性道不可得闻,予欲无言,博文约礼等语,出之孔子之言及诸贤所记者,昭然可考;而宋儒若未之见也,专肄力于讲读,发明性命,闲心静敬,著述书史,伊川明见其及门皆入于禅而不悟,和靖自觉其无益于世而不悟……至于朱子追述,似有憾于和靖,而亦不悟也。”《存学》卷二此盖论宋儒心性静坐之学,与孔孟不类,而实出于禅家者也。元更进一步,明指宋人气质性恶之说,乃本之禅家曰:
程子云:“论性论气二之,则不是。”又曰:“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恶,是气稟有然也。”朱子曰:“才有天性,便有气质,不能相离。”又曰:“既是此理,如何恶?所谓恶者,气也。可惜二先生之高明,隐为佛氏六贼之说浸乱,一口两舌,而不自觉。”《存性编驳气质性恶》
又曰:
魏晋以来,佛老肆行,乃于形体之外,别状一空虛幻觉之性灵,礼乐之外,别作一闭目静坐之存养;佛者曰入定,儒者曰吾道亦有入定也,老者曰内丹,儒者曰吾道亦有内丹也;借《四子五经》之文,行《楞严参同》之事,以躬习其事为粗迹,则有以气骨血肉为分外,于是始以性命为精,形体为累,乃敢以有恶加之气质,相衍而莫觉其非矣。贤如朱子,而有气质为吾性害之语,他何说乎?《存性编性理评}
此其说之最深切著明者也;其他《存学存性》及《言行录》中,评论宋儒近禅之处实多,学者任取一节览之,即见其言之谆谆矣。至其排斥宋儒过视读书之论,已散见前引各节中;兹更略举数端以证之,其言曰:“试观两宋及今,五百年学人,尚行禹、益、孔、颜之实事否?徒空言相续,纸上加纸,而静坐语录中有学,小学大学中无学矣;书卷两庑中有儒,小学大学中无儒矣。”《习斋记余大学辨业序》又论朱熹曰:“卑汉唐之训诂,而复事训诂,斥佛老之虚无,而终蹈虚无;以致纸上之性天愈透,而学陆者愈进支离之讥,非讥也,诚支离也。”《存学》卷一此皆明攻宋儒读书之学者也。至其批评宋儒所学之无用曰:“宋、元来儒者,却习妇女态,甚可羞。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即为上品矣。岂若真学一复,户有经济,使乾坤中永享治安之泽乎?”《存学》卷一又曰:“有宋诸先生讲读之余,继以静坐,更无别功。然师弟之间,往往以圣贤相推许。唐虞三代之盛,亦数百年而后出一大圣,不过数人辅翼之,若尧舜之得禹皋,孔子之得颜曾,直如彼其难。而出必为天下建平成之业,处亦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或身教三千,以成天下之材,断无有圣人而空生者!况秦汉后千余年间,气数乖薄,求如子路冉有尚不可得,何独以偏缺微弱,兄于契丹,臣于金元之宋?前之居汴也,生三四尧孔,六七禹颜,而乃上不见一扶危济难之功,下不见一可相可将之材,两手以二帝畀金,以汴京与豫矣。后有数十圣贤,上不见一扶危济难之功,下不见一可相可将之材,两手以少帝付海,以玉玺与元矣!多圣多贤之世,而乃如此乎?”《存学》卷二宋人好以圣贤相标榜,故元亦以此反讥之;虽语意稍激,然宋儒之不能扶危定难,则诚事实,亦无怪其出此反对之语也。元又尝言:“吾读《甲申殉难录》至“隗无半策匡时难,惟余一死报君恩’,未尝不淒然泣下也,至览和靖祭伊川:‘不背其师有之,有益于世则未’二语,又不觉废卷浩叹为生民久之!”《存学卷》二盖皆深感宋儒所学之无用,而发此太息之言者也。其辟宋儒气质性恶之说曰:“若谓气恶,则理亦恶;若谓理善,则气亦善。盖气即理之气,理即气之理,乌得谓理纯一善,而气质偏有恶哉?譬之目矣,眶疱睛,气质也,其中光明能见物者,性也;将谓光明之理专视正色,眶疱睛,乃视邪色乎?余谓光明之理固是天命,眶疱睛皆是天命,更不必分何者是天命之性,何者是气质之性。若归咎于气质,是必无目而后可全目之性矣。”《存性编驳气质性恶》又曰:“孟子一生苦心,见人即言性善;言性善,必取才情故迹一一指示,而直指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明乎人不能作圣,皆负此形也。人至圣人,乃充满此形也,此形非他,气质之谓也。以作圣之具,而谓其有恶,人必贱恶吾气质,程朱敬身之训,又谁肯信而行之乎?”《存性编棉桃喻性》其意盖以性与气质皆人身所固有,无善恶之可别;人之为善,扩充其自然可矣。若谓气质有恶,是则戕贼其为善之体,与践形之旨背矣。故其答或人“变化气质”之问曰:“变化气质之说是戕贼人以为仁义也;吾性所自有,吾气质亦所自有,皆天赋之我;无论清厚浊薄,半清半厚,皆当扩而充之,以尽我本有之性,尽我气质之能”;《言行录》卷下因又以棉桃为喻,发挥其对于性之意见曰:
天道浑沦,譬之棉桃,壳包阴阳也;四辦元亨利贞也;轧弹纺织,二气四德流行以化生万物也;成布而裁之为衣,生人也;领袖襟裾,四肢五官百骸也,性之气质也;领可护项,袖可藏手,襟裾可护前后,即目能视,耳能听,子能孝,臣能忠之属也;其情其才皆此物此事,岂有他哉?不得谓棉桃中四辦是棉,轧弹纺织是棉,而至制成衣衫,即非棉也.又不得谓正幅直缝是棉,斜幅旁杀即非棉也。如是则气质与性,是一是二?而可谓性本善,气质偏有恶乎?然则恶何以生也?则如衣之着尘触污,人见其失本色而厌观也,命之曰“污衣”,其实乃外染所成。有成衣即被污者,有久而后污者;有染一二分污者,有染三四分,以至什百全污,不可知其本色者;然只须烦涤以去其染浊之尘污已耳。而乃谓洗去其襟裾也,岂理也哉?是则不特成衣不可谓之污,虽极垢敝,亦不可谓衣本有污。但外染有浅深,则有难易,若百倍其功,纵积秽可以复灭;如莫之为力,即蝇点亦不能复素;则《大学》明德之道,曰新之功,可不急讲欤?《存性编棉桃喻性》
以棉桃为喻,证明性与气质本为一体,无善恶之可分;人之有恶,皆由习染而来,犹衣之有污,乃外染尘秽,非衣之本质有污也。其论性宗旨大率类此,皆与宋儒气质性恶之说相反也。综上述四种之论,元对于宋儒尝为概括之判语曰:“宋儒谓是集汉、晋、释、老之大成者则可,谓是尧、舜、周,孔之正派则不可!”《存学编上太仓陆桴亭先生书》因此其生平批评宋儒之语,皆持绝对严正的攻击状态而不少假借上引各节皆可窥见,其论有云:“宋儒以读书为穷理功力;以恍惚道体为穷理精微;以讲解著述为穷理事业;俨然静坐为居敬容貌;主一无适为居敬工夫;舒徐安重为居敬作用;观世人之醉生梦死奔忙放荡者,诚可谓大儒气象矣!”《存学》卷二又曰:“仆尝有言:训诂,清谈,禅宗,乡愿,有一皆足以惑世诬民;宋人兼之,鸟得不晦圣道误苍生至此也!仆窃谓其祸甚于杨墨,烈于赢秦,每一念及,辄为太息流涕,甚则痛哭。”《习斋记余寄桐乡钱生晓城书》其锋芒峻露若此,对于宋儒实已公然树革命之帜矣.
四颜元对于汉学之革命
读书传注之学,常人所谓汉学者也。元对于宋学之革命精神,已如上述矣,至其对于汉学,则亦在其绝对反对之列,其言曰:“书之病天下久矣!使生民被读书之祸,读书者自受其祸;而世之名大儒者,方且要读尽天下书,方且每篇三万遍,以为天下倡;历代君相方且以爵禄诱天下于章句浮文之中;此局非得大圣大贤不能破矣。”《言行录》卷上又曰:“后儒以文墨为文,虚理为礼,将博文改为博讲博著,不又天渊之分矣。”《年谱》卷下又曰:“纸墨上多一分,便身世上少一分。”《存学编论讲学》又曰:“诸儒之论在身乎?在世乎?徒纸笔耳!则言之悖于孔孟者坠也,言之不悖于孔孟者,亦坠也。”《习斋记余未坠集序》其反对读书之言,大率类此。综合其生平反对之理由,可分两点:一者谓读书虽可以为习行之佐证,而实无当于习行;一者谓读书徒耗精力反有害习行也;盖皆仍本乎习行之旨以立言者也。其论读书无当于习行曰:“经传,施行之证佐;全不施行,虽证佐纷纷,亦奚以为?”《存学》卷二又曰:“书之文字固载道,然文字不是道;如车载人,车岂是人?”《年谱》卷下又曰:“《四书》诸经,群史百氏之书,所载者原是穷理之文,处事之道;然但以读经史,订群书,为穷理处事,以为求道之功,则隔千里;以读经史,订群书,为即穷理处事,曰:‘道在是焉’,则相隔万里矣。……譬之学琴然:诗书犹琴谱也,烂熟琴谱,讲解分明,可谓学琴乎?故曰以讲读为求道之功相隔千里也.更有一妄人,指琴谱曰:是即琴也,辨音律,协声韵,理性灵,通神明,此物此事也,谱果琴乎?故曰以书为道相隔万里也。”《存学》卷三又曰:“譬之于医;有妄人者,止务览医书千万卷,熟读详说,以为予国手矣!视诊脉,制药,针灸,为粗不足学;书日博,识日精,一人倡之,举世效之,岐黄盈天下,而天下之人病相枕死相接也。”《存学编学辩一》此皆辟世人过重读书之谬者也,至其论读书之耗损精力曰:“人之精神无多,恐诵读消耗,无岁月作实功也。”《存学编》卷二又曰:“纸墨之功多,恐习行之精力少也。”《年谱》卷下又曰:“用实功,惜精力,勿为文字耗损。”《年谱》卷下又引例以证明之曰:
吾尝目击而身尝之,知其为害之巨也。吾友张石卿博极群书,自谓秦汉以降,二千年书史殆无遗览。为诸少年发书义,至力竭,偃息床上,喘息久之,复起讲,力竭复偃息;可谓劳之甚矣。不惟有伤于己,卒未见成起一才。……祁阳刁蒙吉致力于静坐读书之学,昼诵夜思,著书百卷,遗精痰嗽无虚日,将卒之三月前,已出言无声。元氏一士子,勤读丧明。吾与法乾年二三十,又无诸公之博洽,已病无虚日。虽今颇知愤恨,期易辙而崇实,亦惴惴恐其终不能胜任也。况今天下冗坐书斋人,无一不脆弱为武士农夫所笑者,此岂男子态乎?《存学》卷三
其生平反对之论,大都不出上举二项理由;而其所发之言,皆激昂彻底,绝无商量之余地。与其反对宋学之态度,同具有革命之精神也.
五颜元救世之精神
元生平最恶说话著书之空虚,故所言皆期一一见诸事实,而以天下生民为己责,绝不稍自菲薄;其救世精神之显著,颇有类于墨家之苦行主义。尝曰:“天下事皆吾儒分内事,儒者不费力,谁费力乎?”《存学编》卷二又曰:“苍生休戚,圣道明晦,敢以天生之身,偷安自私乎?”《年谱》卷下又其自期明道之言曰:“历代之消可自今日长,历代之衰可自今日盛,历代之降可自今日升。”《大学辨业序》此其精神之卓荦,诚有不可一世之慨,亦可见其绝无推诿之态矣。又尝曰:“灾儒今之尧、舜、周、孔也,韩愈辟佛几至杀身,况敢议今之尧、舜、周、孔乎?季友著书驳程朱之说,发州决杖,况敢议及宋儒之学行品诣者乎?此言一出,身命之虞所必至也,然惧一身之祸而不言,秀气数于终误,置民物于终坏,听天地于终负,恐结舌安坐,不援沟渎,与强暴横逆内人于沟渎者,其忍心害理不甚相远也。”《习斋记余·上太仓陆俨亭先生书》此种只知真理,不畏威权之精神,最可钦佩;正今日所宜取法者也。且明知其祸,而甘冒其危,其救世之精神,益显著矣。
六李塨
颜元门人之最著者,曰李塨、王源,而塨尤称颜氏嫡传焉。塨字刚主,号恕谷,直隶蠡县人。父明性字洞初,号晦夫,学者称孝慤先生,颜元尝从之问学,深尊视之。塨八岁人小学,父教之学幼仪,读经书。少年多病,然未尝废读。二十一岁慕颜元之学,与邢台李毅武同访元,深以“学习六艺”之说为然,乃执弟子礼。翌年起,作日谱,习礼习数。又以力田不足养亲,乃习医卖药。二十三岁,始设教,修学规以示从游。次年从颜元如献县拜王五公问学,颇慕其为人。又二年,遭父丧,日夜恸哭,成疾。二十九岁入京主馆,从学颇众。旋以养亲故,辞归。是年更应齐燧之聘,教其弟;定每日三分商治道,三分究经史,一分理制艺,一分习医,而以省身心为之主。三十二岁或勉以应试,是年中顺天乡试。已而悟曰:“举业聪明,则世事不聪明;时文不庸腐,则世事庸腐;甚矣;时文之害世也!”自此遂绝意举业。三十七岁,应桐乡故人之请,乃南游。每止宿必访学者,经淮安、扬州、瓜州、镇江、太湖等处,抵桐乡。复游西湖杭州等地,与诸人论学。归后,思想大进。次年如京主馆,九月复如浙。十一月往杭州谒毛奇龄问乐,凡三日,尽得旧所传五声、二变、四清、七始、九歌、十二管、并器色、旋宫、诸遗法。且能正奇龄乐书讹谬。奇龄大惊,叹曰:“年七十五,不意遇此奇士!”乃出所著请勘定;今所传《毛西河全集》,塨亦曾参与编辑也。四十二岁,由浙北归。经淮安,访阎若璩论学。是年初晤王源,论学甚契。更交万斯同胡渭等于京师。曾赴斯同讲会,讲三代以及元明制度,听众甚契。次年,万斯同为绍介于尚书王鸿绪,谋延馆其家,同修《明史》,辞不就。四十五岁在京始晤方苞。次年郾城令温益修,请塨往理钱谷,乃之郾城。已而闻颜元卒,大恸;乃北归,理其丧。过汴晤窦克勤论学。次年复之郾城,既而辞归。五十一岁以富平令杨慎修敦请往助刑名,不得已西行。至则劝慎修选乡保,练民兵,旌孝弟,重学校,开水利,慎修亦甚纳其言,政声颇著。陕人以秦中风俗渐浇,拟请讲学;塨谢曰:“变风俗不以实政,而以空言乎?”力辞之。在陕年余,察慎修终不足与有为,乃辞归。六十岁,被选通州学正,雅不欲就。人多劝之,乃之任;已而以病去职。次年,家居叹曰:“思身已衰矣,行道无望矣!广布圣道,传之其人,是余责也。南方学者,多有兴起,当往观之。”于是慨然有南迁之意。适方苞以《南山集》狱,编旗下,将北居,欲以南方田赠塨,塨拟即以北方田宅易之。遂南下,相田宅是行得见梅文鼎,已年八十矣。次年北旋,先遣子长人南行。已而遭母丧,而长人亦在中途病卒,叹曰:“天意不使南下也,已矣!”自此家居,不复远游,从学者日众。塨年虽老,而志气不衰;日以行道为己责。生平黎明早起,终身弗懈。自师颜元后,习礼学琴,学射骑,学书,学乐,日以昌明古道为己任,而于后进之奖进,尤三致意焉。所著《有大学辨业》、《小学稽业》、《圣经学规纂》、《周易传注》、《大学传注》谓格物之物即《周礼》大司徒之乡三物,当时皆以为新颖、《恕谷集》等书,《颜李丛书》中收录略备。塨生平论学之旨,与颜元大体相同;且于元所注重之六艺,更能考订编纂,以存其梗概;对其师有发挥光大之功焉。其反对读书,注重习行之言曰:“读尽《论语》非读也,但实行‘学而时习之’一言,即为读《论语》。读尽《礼记》非读《礼》也,但实行‘毋不敬’一言,即为读《礼记》;故学不在诵读。”冯辰《李恕谷先生年谱》卷一又曰:“纸上之阅历多,则世事之阅历少;笔墨之精神多,则经济之精神少。”《年谱》卷二又曰:“博文即格物,约礼即将所学之文物,而实行之于诚,正,修,齐,治,平也……”《年谱》卷四又曰:“有事习劳,可以养生,可以为学。”年谱卷四此皆颜元之宗旨也。又其论宋儒之言曰:
宋儒学术之误,实始周子;周子尝与僧寿涯,道士陈抟往来。其教二程以寻孔颜乐处,虽依附儒说,而虛中玩弄,实为二氏潜移而不觉。二程承之,遂以依稀恍惚者,为窥见性天,为汉唐者所未及。不知汉唐儒者,原任传经,其视圣道固散寄于天下也。宋儒于训诂之外,加以体认性天,遂直居传道,而于圣道乃南辕而北辙矣。于是变旧章者有八:一《太极》:乃《参同契》水火匡廓,三至至精,二图合之,为丹家修炼之用,道藏《真元品》直载之,《易经》无此也。一伪传《河图洛书》:上古《图书》自周骊戎之难,已失;而宋之陈抟乃出二图以误儒者,遂载大《易》之首。《周易玩辞》曰:姚小彭氏谓:今所传载九履一之图,乃《易乾凿度》九宫法。本朝刘牧长民,以为《河图》;而又以郑康成大衍注生数,就成数,依五方图之为《洛书》,伪《关子明洞极经》又两易之,宜世儒有夔魑罔象之讥也。一静坐:《十三经》未有其说,宋儒忽立课程“半日静坐”,则几几乎蒲团打坐之说矣。一教人以性为先:明与圣门不可得闻,不可语上,相反矣。一朱子言:“古者八岁入小学,教之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十五入大学,教之以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又曰:“小学学其事,大学明其理”,此前无所承,凭臆造说者也。《内则》历载学习六艺岁时,《大戴礼》贾谊皆言小学学小艺,大学学大艺;盖礼乐正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之事,非二端也。但年有少长,则习有大小耳。今举其事尽归之小学,至大学乃专以读书明理为务,则遍考三代教法,未之见也。故自居道学而于学误解,以致数百年学术尽误也。一曰良知:《说命》曰:“知之匪艰,行之维艰”,宋儒则以真知为重,言人有真知,所行自然无失,不能行,概是不知。至明王阳明遂专以心源澄澈,诸事可办,创为致良知之说。而今之儒者亦群讥其为禅矣。一立道学名:子贡曰:“贤者识大,不贤识小,莫不有文武之道”,盖世无全局负荷之人,则分寄道者必不可少. 自朱门之道学名,《宋史》遂专立“道学”一传,但取注经讲性天者为道学;而文学如韩欧以为浮华,言语如陆贾以为捷给;德行如陈实、司马光以为木强;政事如萧、曹、房、杜以为粗浅;而道学中遂相率为迂腐无用之学矣。一立书院:古大小学皆称“学”,“书院”之名,自宋始,是专以读书为学矣。《年谱》卷二
又其论朱熹之言曰:“何朱紫阳为陈邵所惑,满腹先天学问,公然尊异端而倍孔子。阐邪说而乱圣经;顾乃俎豆圣庙,为数百儒宗,率天下后世叛孔子之教而不知,岂不可为叹息痛恨!无怪先生颜元谓:程朱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良非过激而云然也。”《年谱》卷四所论与颜元之说大旨相同,而根本经训,攻击图书,更能补元论之所不及也。且塔生平著书,于阐发六艺之旨外,并皆为之考订规定,使其说于古可征,于今可行,尤为有功于其师门也。颜元时怀行道观念,塨则此种思想亦显。尝谓:“今世如李中孚窦静庵皆卓成一孝弟忠信之人;夫孝弟忠信不出户庭而可为矣,如塨者,窃不自揣,志欲行道;如不能,则继往开来,责难谢焉。”《年谱》卷三其责任心之富,于此可见矣。
七王源
王源字昆绳,大兴人。少年慕任侠,喜兵法,落落绝世俗。尝从魏禧学古文,自谓左《史》昌黎外,无足重者。年四十游京师,徐乾学方招致天下名士,厚礼之,乃参修《明史》。《明史稿兵志》其所作也。已而与李塨友,得闻颜元之学。一日与塨同榻,中夜呼塨寤曰:“吾自少闻道学,不慊,乃学经济,无所用,学古文,自谓必传于世。近闻吾子言颜先生学,又知文辞亦属枝叶,非所以安身立命也,吾受业习斋决矣!”乃因李塨之绍介,往谒颜元,执弟子礼;时年已五十六矣。因本颜元之旨,著《平书》十卷,一曰分民,二曰分土,三曰建官。四曰取士,五曰制田,六曰武备,七曰财用,八曰河淮,九曰刑罚,十曰礼乐,以发挥其致用之思想。谓之《平书》者,以可为万世开太平也。李塨尝谓:“《平书》若行,一县有百余儒官,有万余练兵,家皆有实,士皆有田;游惰去,异端靖,其庶乎?”冯辰《李恕谷年谱》卷五推崇之可谓至矣。又曰:“颜先生崛起,树周孔正学,躬行善诱,志意甚伟;而传闻不出里闸。王子来学,渐播海内,如吴涵、万斯同、王复礼、郭金城、方苞、谢野臣、陶窳、恽鹤生以名宦闻人传布其说,而道乃日益著。”李塨《王子源传》是又以宣传之效,归功于源也。源晚年漫游江湖,见人不自道姓名,康熙四十九年,卒于淮安。所著尚有《易传》《兵论》等书。
八刘献廷
王源友人曰刘献廷者,富于经济思想,与颜李之学亦颇为近似。献廷字继庄,一字君贤,别号广阳子,顺天大兴人。幼负异稟,落落有大志。十九岁亲殁,弃家而南,隐于吴.旋以乱人洞庭山,学益力。乱定,“慨然欲遍历九州,览其山川形势,访遗佚,交其豪杰,博采轶事,以益广其见闻,而质证其所学”王源《居业堂集刘处士墓表》。已而返大兴,尚书徐乾学聘之修《明史》,得与王源交,最称同志。而于当时同事诸友,多不当意。尝谓:“诸公考古有余,而未切实用。”全祖望《鲒琦亭集》《刘继庄传》盖献廷之学,主于经世,自象纬,律历,以及边塞,关要,财赋,军器之属,旁至岐黄者流,以及释道之言,无不留心者焉。又尝谓:“人苟不能斡旋气运,利济天下,徒以其知能为一身家之谋,则不能谓之人!”王源《刘处士墓表》此可见其救世之思想,与豪杰之精神矣。献廷又留心音韵之学,著《新韵谱》,全祖望述其压略曰:
继庄自谓于声音之道别有所窥,足穷造化之奧,百世而不惑。尝作《新韵谱》,其悟自《華严》字母入,而参以天竺陀罗尼,泰西腊顶语,小西天梵书,暨天方、蒙古、女直等音;又证之以辽人林益长之说,而益自信。同时吴修龄自谓苍颉以后第一人,继庄则曰:“是其于天竺以下书皆朱有通,而但略见《华严》之旨者也。”继庄之法,先立鼻音二,以为韵本;有开有合,各转阴阳上去入之五音;阴阳即上下二平,共十声,而不历喉舌齿唇之七位,故有横转无直送,则等韵重叠之失去矣。次定喉音四,为诸韵之宗,而后知腊顶语,女直国书,梵音,尚有未精者;以四者为正喉音,而从此得半音,转音,伏音,送音,变喉音。又以二鼻音分配之,一为东北韵宗,一为西南韵宗,八韵立而四海之音可齐。于是以喉音互相合,凡得音十七,喉音与鼻音互相合,凡得音十;又以有余不尽者三合之,凡得音五;共计三十音为韵父,而韵历二十二位为韵母;横转各有五子;而万有不齐之声摄于此矣。又欲谱四方土音,以穷宇宙元音之变;乃取《新韵谱》为主,而以四方土音填之,逢人便可印正.全祖望《刘继庄传》
今注音字母,采其成法不少。惜此书已不可得,所凭者只此全氏之所言耳。献廷著书今皆散失,所存者惟《广阳杂记》一书耳。
第三十四章 清初之文学
一百四十 总 说
一清初文学之派别
清初经学家之文:黄宗羲长于碑传;顾炎武、阎若璩、胡渭、毛奇龄等皆倾于考据;而炎武论文以实用为标,尤与普通文人不同。其专以文章显者:在清初则有侯方域、魏禧等,皆明室遗民也。方域宗法韩、欧,才虽高而造诣初不深,往往失之佻小。禧为文主识议,深喜《左传》及苏洵之作,兼富有经世之思想;而亡国遗民之恨,亦时时流露焉。其兄祥,弟礼,皆能文,有“宁都三魏”之目;与同时李腾蛟、彭士望、邱维屏、林时益、彭任、曾灿等,并称“易堂九子”,皆文章知名之士也。同时为唐宋古文者,又有汪琬、姜宸英、邵长蘅等;琬颇工于碑版之作,而气度失之拘谨;宸英步武北宋,魏禧谓其文“在醇肆之间”。长蘅颇工游览之文,论者谓足与侯、魏鼎足为三焉。康熙季年,方苞之名渐著,苞论文主义法,于当世有名诸家,一一皆以义法裁之,不少假借,开桐城一派之先路者也。至其时以骈文名者,则以陈维崧、吴绮、章藻功三人为最著。绮才地稍弱于维崧,藻功欲以新巧胜二家,往往遁为别调,故论者谓三人之中,要当以维崧为冠焉。此清初文章家之大略也。至于诗歌,则除经学家不以是擅长外顾炎武、黄宗羲之诗尚佳,其专名者稍前则有钱谦益、吴伟业;稍后则有宋琬、施闰章、王士稹、朱彝尊诸人。谦益称扬白居易、苏轼、陆游,而于明代前后七子,则排斥不遗余力。伟业长于歌行,逸民之痛,亦常寄寓其间,故后人每以诗史目之;惟亦好尚辞华,不免有靡曼之气也。同时有龚鼎孳者,与钱、吴齐名,有“江左三大家”之称,实则风格愈下矣。宋琬与施闰章并称,当时号“南施北宋”。琬遭际坎坷,其诗多有真音;闰章秉性和平,故其诗亦有温柔敦厚之誉焉。王士稹以神韵为宗,盛名满天下,然而流弊亦多。同时朱彝尊以博雅见称,屹然分立南北,主盟诗坛者数十年。此外宋荦、吴雯、汤石曾、屈大均、陈恭尹、梁佩兰等,皆以诗名,然视王、朱则为次矣。此清初诗家之大略也。此外以词名者,除朱彝尊颇为著称外,又有宋征舆、钱芳标、顾贞观、纳兰性德、彭孙通、沈丰垣、李雯、陈维崧等九人,与王士稹合称“前十家”。十家中以性德较为秀拔,而维崧亦与彝尊齐名,有“朱陈”之目。至其时之工曲者,则以孔尚任、洪昇二人为最著。尚任有《桃花扇》,昇有《长生殿》,均能描画动人,超出尘表。李渔虽为清初传奇第一作者,然不逮孔、洪远矣。至小说作者,《红楼梦》之前《红楼梦》作于乾隆时代,本章不述,则当以吴敬梓之《儒林外史》为第一。其书讪笑举业,怀疑礼教,刻画人情,处处活现;令人览之而不忍释手。至于蒲松龄之《聊斋志异》,鬼怪离奇,雕斯文墨;已为家喻户晓之书。有推崇其《醒世姻缘》者,则纯因用白话文耳。
二清初文学家之特点
清初文学家之特点,可以下列二层略明之:
一、唐宋之崇尚 明代宏治七子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王廷相,嘉靖七子李攀龙、王世贞、徐中行、宗臣、梁有誉、谢榛、吴国伦皆提倡复古,欲返乎秦汉者也。清初自钱谦益等攻击明代七子后,秦汉之复古,又渐变而为唐宋之规模矣。故其时文人如侯方域,则宗法韩、欧者也;魏禧则宗法苏洵者也;其他如汪琬、姜宸英、邵长蘅等,亦莫不以唐宋为指归焉。至于诗人,则钱谦益宗白、苏,吴伟业仿元、白,王士稹宗王、孟;其他诗人亦无不以唐代为止境者。是可见当时文学对于唐宋之崇尚矣。夫清初经学理学之返乎唐宋也,前已言之矣;而其时文学之现象,亦复如此,不可谓非一奇异之现象也。
二、文格之蜕变 清初文人虽多崇尚唐宋,而一般之文格,实已渐趋蜕变;经学家倾向考证,其文格日趋朴实,试取清初经学之著作,即可知其已与平常不类;而阎若璩之《尚书古文疏证》,则其尤显著者也.若就狭义之文学本身言之,自方苞义法之说盛,其文格亦与前不同矣。故清初之文学,虽未至如中叶之另成一格,然实亦酝酿蜕变之时期也。
一百四十一 文 章
一侯方域
侯方域字朝宗,号雪苑,河南商丘人。幼随父官京师,习知朝事,能别白士大夫贤否;颇以节概自勉。二十二岁应试南京,得交陈贞慧、吴应箕及南中诸名士。阮大铖屏居金陵,谋复用;诸名士作《留都防乱揭》檄其罪,大铖恚甚,然无可如何。知方域与二人善,欲因侯生以交于二人,因属其客来交欢,方域弗与通。又尝与诸名士宴集,纵论天下事,语稍及大铖,击手詈骂不绝;大铖闻之,大怒,而恨三人尤甚。甲申拥立福王,大铖骤得志,兴大狱,欲尽杀方域等。方域夜出走,渡江依高杰得免。入清隐居不出,顺治十一年卒,年三十七。所著有《壮晦堂全集》《四亿堂诗集》与《文集》两种。初方域放意声伎,已而悔之,始发愤为诗歌古文。其文大抵宗法韩欧,而长于叙事。感于明季之时势,发之于文,颇有不平之气;而以明室遗民,亡国之恨,间亦流露于字里行间焉。惜享年未久,成就未闳,所为终不免以才胜也。
二魏禧
魏禧字叔子,一字冰叔,江西宁都人。幼豪达,负才略,甲申之变,谋从曾应遴起兵,不果。入清隐居翠微峰,专肆力于古文。士友稍稍依之,李腾蛟、彭士望、邱维屏、林时益、彭任、曾灿等渐至。禧兄祥,弟礼,亦精文学;相与讨论观摩,以文章节概相淬励,于是名震一时,即世所谓“易堂九子”也。禧年四十后,出游,涉江淮,逾吴越,思广接天下奇士;闻有隐逸道德之士,则崎岖山水,必造访请益。于吴门交徐枋、全俊明,西陵交汪讽,乍浦交李天植,常熟交顾祖禹,毗陵交恽日初、杨璃,方外交药地、槁木:皆遗民也。康熙十七年,诏举博学鸿儒,禧亦被征,以疾辞。有司督趣就道,不得已,舁疾至南昌就医药;抚军某疑其诈,以板扉舁之至门,禧絮被蒙头,卧称病笃;乃放归。又二年卒,年五十七。所著有《叔子集》、《左传经世》等书。禧好读史,尤喜《左传》及苏洵之文,其为文主识议,凌厉雄迈,不屑规模。且时抱遗民之戚,志存恢复;遇节烈奇士,则益感慨激昂,摹画淋漓,故其所为新乐侯刘文炳及大铁椎诸传,皆有奇侠气,为今人所喜讽诵者也。禧更富有经世思想,尝谓:“读书所以明理也,明理所以适用也;故读书不足经世,则外极博综,内析秋毫,与未尝读书同。经世之务,莫备于史,禧尝以《尚书》史之大祖,《左传》史之大宗;古今治天下之理尽于《书》,而古今御天下之变备于《左传》。……禧尝指谓门入学《左氏》者,就令‘三桓七穆’,口诵如流,原非所贵,其不能对,亦无足凭;此盖博士弟子所务,非古人读书之意。善读书者,在发古人所不言,而补其未备;持循而变通之,坐可言,起可行而山效,故足贵也。”《左传经世自序》此亦感于时势所发之思想,清初学者,往往然也。
三汪琬
汪琬字苕文,号钝庵,学者称尧峰先生,江苏长洲人。顺治十二年进士,历官户部主事。余暇无时不以古文自娱;与龚鼎孳、李天馥、王士稹、陈廷敬、宋荦、刘体仁、董文骥等,时以诗文相切劇。后以病免归,居尧峰山,读书不懈。康熙十七年,陈廷敬等以琬应博学鸿儒之荐,授编修,与修《明史》。在史馆六十日,撰史稿百七十五篇;后以病乞归,仍居尧峰,读书不倦,曰:“吾老犹冀有所得也。”康熙二十九年卒,年六十七。所著有《钝翁前后类稿。续稿》等,今通行者曰:《尧峰诗文钞》,琬所手定者也。琬性卞急,遇意所不可,辄攘臂争;即诗文得失,亦不少假借;是以当时相传“钝翁喜骂人”,颇不直之。其文大抵宗法欧阳修归有光,颇工碑版之作;惟拘于法度,用笔甚不自由,颇鲜生动之意趣。袁枚谓其“原本六经,复正轨辙,乃儒者之文也”;则亦有意奖之之辞耳。
四姜宸英及何焯
姜宸英字西溟,一字湛园,浙江慈溪人。少工诗古文词,精书法。被荐纂修《明史》,屡试皆以违科场规不第。徐乾学罢官归,犹领修《一统志》,宸英参志事,相从;连蹇不得志者累年。康熙三十六年,始成进士,而宸英已年七十矣。已而以顺天乡试事牵连死狱中,举朝知其冤,而未及救,时论惜之。所著有《江防总论》、《海防总论》、《湛园集》等。宸英少习古文,年七十犹矻矻不休,绩学勤苦,用力颇深;故其成就亦颇为醇实。其论文以为周秦之际,莫衰于《左传》,而盛于《国策》,闻者[馬戒]之。其文闳肆雅健,往往有北宋人意。魏禧尝曰:“侯朝宗肆而不醇,汪苕文醇而不肆,姜西溟在醇肆之间。”当时颇以其论为然。康熙中文人,复有何焯者,字屺赡,晚号茶仙,江苏长洲人。先世曾以义门旌,学者称义门先生。少读书数行齐下,为文才思横溢,性尤耿介。康熙二十四年拔贡,的徐乾学翁叔元方收召海内新进,焯亦及其门。及叔元承要人案即指明珠指劾汤斌,举朝愤之,莫敢讼言其非;独姜宸英移文讥之,焯亦遗书请削门生籍,天下快焉。四十一年圣祖南巡,李光地以焯荐,明年赐举人,复赐进士,直南书房,《啸亭杂录》云:“义门先生值南书房时,尝夏日裸体坐,仁皇帝骤至,不及避,因匿炉坑中,久之,不闻御音,乃作吴语问人曰:‘老头子去否?’上大怒,欲置之法,先生徐曰:‘先天不老之谓老,首出庶物之谓头,父天母地之谓子,非有心诽谤也。’上大悦,乃舍之。观此,亦可见焯性之佻达与警辨矣。”寻命侍读允禩,后即以党于允禩得罪详见第九十九节。康熙六十一年卒,年六十二。初,焯选刻《四书文行远集》,又选《历科程墨》,海内五尺童子,皆知其名。又尝校刊诸书,订其讹谬;而《两汉书三国志》尤精。凡有评识,必洞彻其表里,通核其时势利病,无一语无根据,故其所评诸书,多为世人所重云。焯论文与方苞不合,苞最恶钱谦益,而焯颇右之,谓自牧斋后,更无人矣。然苞有作,必问其友曰:“义门见之否?义门能纠吾文之短者,如有言,乞以告我!”焯殁后,世或以兼金购所阅经史,估人多冒其迹以求售,于是何氏伪书颇杂出。邑人蒋维钧刻其《读书记》五十八卷行于世。
五邵长蘅
邵长蘅字子湘,自号青门山人,江苏武进人。少聪颖,有奇童之名。累试不得志,乃淡于举业,潜心古文之学。后客游京师,会开博学鸿儒科,海内之士,如施闰章、汪琬、陈维崧、朱彝尊等皆集京师,时相过从。旋入太学,再应顺天乡试,报罢。归乃寄情山水,放意游览,不复留意功名,而其学亦日进焉。康熙四十三年卒,年六十八。所著有《青门集》。宋荦尝为之序云:“本朝韦布之以古文名其家者:商丘侯氏,宁都魏氏已耳;山人指长蘅起孤生,不藉家世党援,刻苦踔厉,与之后先揖让于坛坫之上,如鼎三足。然叔子雅不以诗名,朝宗力追北地,而蹊径未化;山人格高气遒,尝观海市于芝罘,穷炎涨于扶胥,而诗益雄肆奇伟,卓然成一家言;是又二氏之所瞿然退舍也夫!”其推挹可谓深至.当时王士稹称“其文为荆川后一人”,汪琬亦谓“其人品似陆鲁望,文章似柳子厚。”亦皆深表敬重之意也。长蘅尝谓:“吾之学既成,无论其为汉魏六朝,为李杜,为三唐,为宋,元,明人之诗,皆可使之就吾之炉冶,而不能为吾病;吾之学未成,无论其学汉魏六朝,学李杜三唐,及宋、元、明皆足以病吾,而未必有当于诗;何则?其自得者鲜也。”此种不专主模仿之见解,高出于以毕肖古人者远矣。
六方苞
方苞字灵皋,学者称望溪先生。先世居桐城,曾祖以后,始寄籍上元。康熙四十五年进士,五十年以《南山集》之狱,牵连论斩;李光地力救之,从宽免死,隶旗籍。康熙帝颇知其文学,特命入直南书房。六十一年命为武英殿修书总裁。雍正元年赦归籍。十一年擢内阁学士,以足疾辞。寻充《一统志》总裁。十三年充文颖馆副总裁。乾隆朝,擢至礼部侍郎。廷臣多迂其所为,而恶其多言,遇事多梗其议,且相与发其私事;因得罪削官,令在三礼馆修书赎罪。苞以年近八旬,时患疾病,乞归。乾隆十四年卒,年八十二。所著今有《方望溪全集》文集,及其说经之书,均在内。苞生平治经,颇有心得,而尤精《三礼》,其文集杂著说经之处亦多;惟在清代经学中则为别派,故人不之称。后人称之者,多以其文。其论文以义法为主,开桐城派之先声者也。其所谓义法者:一、非阐道翼教,有关人伦风化,不苟作;二、凡所涉笔,皆有六籍之精华;三、不可入语录中语,魏晋六朝藻丽俳语,汉赋中板重字法,诗歌中隽语,南北史佻巧语。而其为文大抵上规史汉,下仿韩欧,不肯少轶于规矩之外。虽大体雅洁,而变化太少,终不能屏去模拟,自辟门户,是其短也。苞又尝与姜宸英等论行身祈向曰“学行继程朱之后,文章介韩欧之间”;故其生平常有藉文章以润色理学之见解;自后桐城派绍述其说,亦每自托于因文见道之流,以吾人今日眼光观之,直文学之障而已。以上所述,皆散文家也。其以骈文名者,有尤侗字同人,号悔庵,晚号艮斋,长洲人,著有《鹤栖堂文集》,《西堂杂俎》,世称西堂先生、吴兆骞字汉槎,江南吴江人、吴绮字园次,著《林蕙堂集》、陈维崧字其年,一字迦陵,宜兴人;有《陈检讨四六集》二十卷、章藻功字岂绩,著《思绮堂集》等,或摹拟古人,或故创新巧,在清初足备一格而已。
一百四十二 诗 歌
一钱谦益与吴伟业(龚鼎孳閻尔梅附)
钱谦益字受之,号牧斋,自号蒙叟,又称东磵老人。明万历三十八年进士,历官至侍郎。福王时为礼部尚书,顺治二年降清,授礼部侍郎,署秘书学士,未几引疾归里。著有《初学集》、《有学集》、《杜诗注》、《吾灵集》等书。乾隆三十四年,以《初学集》、《有学集》多有诋谤清人语,严旨焚毁;清末始复有印行者现时流传者,更有《钱牧斋文钞》,系国学扶轮社印行。谦益论诗,称扬白居易、苏轼、陆游诸人,而于明代李、何、王、李概挥斥之;余如二袁,钟、谭更在不足齿数之列,一时靡然宗之。虽其人格为后人所鄙,实亦清初开风气之人也。陈静秋女士谓“牧斋之诗,气魄雄厚,而于悲愤忧思之际,尤能感慨淋漓,见于楮端”见《清初三大诗家》。凌风翔谓:“前后七子而后,诗派即衰微矣,牧斋宗伯起而振之,而诗家翕然宗之,天下靡然从风,一归于正。其学之淹博,气之雄厚,诚足以囊括诸家,包罗万有。其诗清而绮,和而壮,感叹而不促狭,论事广肆而不诽排,洵大雅元首,诗人之冠冕也!”《初学集序》谦益亦颇重诗史之义,尝云:
孟子曰:“《诗》亡然后《春秋》作。”《春秋》未作以前之《诗》,皆国史也。人知夫子之删诗,不知其为定史,人知夫子之作《春秋》,不知其为续诗.《诗》也,《书》也,《春秋》也,首尾为一书,离而三之者也。三代以降,史自史,诗自诗,而诗之义不能本于史。曹之《赠白马》,阮之《咏怀》,刘之《扶风》,张之《七哀》,千古之兴亡升降,感叹悲愤,皆于诗发之。驯至于少陵,而诗之史大备,天下称之曰“诗史”。唐之诗入宋而衰;宋之亡也,其诗称盛,皋羽之《恸西台》,水云之《苕歌》,谷音之《越吟》,如穷冬冱寒,风高气栗,悲噫怒号,万籁杂作;古今之诗莫变于此时,亦莫盛于此时。至今新史盛行,空坑压山之故事,与遗民旧老,灰飞烟灭;考诸当日之诗,则其人犹存,其事犹在,残篇啮翰,与金匮石室之书,并悬日月;谓诗之不足以续史也,不亦诬乎?《钱牧斋文钞胡致果诗序》
其《投笔集》有《秋兴诗》百余首,几全为郑成功而作。如《金陵秋兴》八首云:
龙虎新军旧羽林,八公草木气森森,僎船荡日三江涌,石马嘶风九域阴。扫穴金陵还地脉,埋胡紫塞慰天心。长干女唱平辽曲,万户秋声息持[石甚]!
杂虏横戈倒载斜,依然南斗是中华,金银旧识秦淮气,云汉新通博望槎。黑水游魂啼草地,白山新鬼哭胡笳。十年老眼重磨洗,坐看江豚蹴浪花。
大火西流汉再晖,金风初劲朔声微,沟填羯肉那堪脔!竿挂胡头岂解飞!高帝旌旗如在眼,长沙子弟肯相违。名王俘馘生兵尽,敢道秋高牧马肥?
九洲一失算残棋,幅裂区分信可悲。局内正当侵劫后,人间都道烂柯时。住山狮子频申久,起陆龙蛇撇捩迟。杀尽胡夷才敛手,椎枰何用更寻思?
壁垒参差叠海山,天兵照雪下云间,生奴八部忧悬首,死虏千秋悔入关。箕尾廓清还斗极,鹑头送喜动天颜。枕戈席槁孤臣事,敢拟逍遥供奉班!
戈船十万指吴头,太白芒寒八月秋,淝水共传凤鹤警,台城无那纸鸢愁。白头应笑皆辽豕,黄口谁容作海鸥。为报新亭垂泪客,好收残泪览神州!
铃索频传航海功,秋宵蜡炬井梧中,冯夷怒击前潮鼓,飓母欢催后鹚风。蛟吐阵烟掀浪黑,猩殷袍血射波红。秦淮卖酒唐时女,醉倒开元白发翁。
金刀复汉事逶迤,黄鹄俄传反复陂,武库再归三尺剑,孝陵重长万年枝。天轮只傍丹心转,日驾全凭只手移。孝子忠臣看异代,杜陵史诗汗青垂!
原注谓永历十三年己亥七月初一日作。又《后秋兴》八首云:
王师横海阵如林,士马奔驰甲仗森。戒备偶然疏壁下,偏师何意溃城阴!凭将按剑申军令,更插鞾刀警士心。野老更阑愁不寐,误听刁斗作秋[石甚]。
羽檄横飞建旆斜,便应一战决戎华。戈船迅比追风骠,营垒高于贯日槎。编户争传归汉籍,死声早巳入胡笳,京江夜报南沙火,簇簇银灯满盏花。
龙河汉帜散沈晖,万岁楼边候火微,卷地楼船横海去,射天呜镝夹江飞。挥戈不分旌头在,反旆其如马首违.凿齿逃秦思异日,重收魂魄饱甘肥。
由来国手算全棋,数子抛残未足悲。小挫我当严儆候,骤骄彼是灭亡时。中心莫为斜飞动,坚壁休论后起迟.换步移形须着眼,棋于误后转堪思。
两戒关河万里山,京江天堑屹中间,金陵要奠南朝鼎,铁瓮须争北固关。应以缕丸临峻坂,肯将传舍抵号颜.荷锄父老双垂汨,愁见横江虎旅班.
吴侬看镜约梳头,野老壶浆洁早秋。小队谁教投刃去?胡兵翻为倒戈愁。争言残寇同江鼠,忍见遗黎逐海鸥!京口偏师初破竹,荡船木柹下苏州。
十载倾心一旅功,御枪原庙梦魂中,每思撒豆安营垒,更欲吹毛布雨风。淮水气连天汉白,钟离云捧帝车红。南宫图颂丹铅在,辜负秋窗老禿翁。
艰难恢复势逶迤,蚁穴何当溃泽陂,驼马已临迤北路,炮车犹护向南枝。云惊犀象牙方长,雨送蛟龙宅屡移,最喜伏波能振旅,封侯印佩许双垂。
原注谓永历十三年八月初二日闻警而作。盖成功为牧斋门人,当其提师北伐,进至金陵,遗民父老,莫不箪食以迎,喜复见汉官威仪也。乃以戒备偶疏,偏师遽溃,一着之差,影响大局,翩然出海,振旅南还。人民属望中兴,一时为之幻灭,孱颜垂泪,愁苦可知。然牧斋仍以“临分执手语逶迤,白日精心似此陂,一别正思红豆子,双栖终向碧梧枝,盘周四角言难罄,局定中心誓不移……”孝子忠臣看异代,杜陵诗史汗青垂”期之。情挚言切,则亦诗史之微义耳。牧斋虽有贰臣之羞,但瞿式耜死节于桂林牧斋有《哭桂林相公》诗百余韵,郑成功辟疆于海外,皆其门人,与通声气。故牧斋仍用明正朔,以示不帝秦之意,其用心亦良苦矣。
吴伟业字骏公,号梅村,江苏太仓人。少年曾从张溥游,才华艳发,盛称一时。二十三岁,中崇祯辛未进士,授编修,明亡,退居林下。顺治中,有司荐之,力迫入都,不得已乃就道。官国子祭酒,后请假归。康熙十年卒,年六十三。将卒,谓家人曰:“吾诗虽不足以传远,而是中之寄托良苦!后世读吾诗而知吾心,则吾不死矣。吾性爱山水,葬吾于灵岩邓尉间,碣曰:‘诗人吴梅村之墓足矣!”陈廷敬《吴梅村先生墓表》所著有《梅村集》四十卷,诗十八卷,诗余二卷,文二十卷。诗集有单行本,湖北书局版为佳、《乐府杂剧》、《绥寇纪略》本书原名《鹿樵纪闻》,见李孟符《春冰室野乘》,或谓原名《鹿樵野史》,见梁任公《近三百年学术史》,梁任公谓:“今本乃彼一不肖门生邹漪所盗改,颠倒是非甚多,非梅村之旧也。”然按施愚山《致金长真书》略云:“梅村《鹿樵纪闻》一编,邹流骑以故人子弟之义,卖屋为任剞劂,一备放失旧闻,一以表章前辈著述,良为胜事!但不合轻借当时名流姓氏参评,致有此举。盖惩前史之祸,不得不申明立案,非有深求于邹也。今拘系赴解,举家号哭,悉焚他书,笥橐为空,毗陵士大夫莫不怜之。邹既贫且老,莫为援手,万一决裂,不特邹祸不测,且恐波及梅村,遗孤惴惴,巢覆是惧。”据此则邹氏有剞劂之义,邹氏曾与钱遵王订刊《有学集》,亦文人之好事者,或非不肖盗改之人也。是此书又几构文字之狱矣。《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叙此书分十二篇,每篇以三字标题。其《虞渊沈》一篇,但纪明末灾异而不及亡国之事,据朱彝尊跋,此篇原分上中下三子目,其后二子卷佚未刻也。据此知四库所录《绥寇纪略》,乃其一部分,《鹿樵纪闻》一书,现已出世,见《明末痛史》第十六种,分三卷,惟上卷十二篇。无《虞渊沈》,且亦非皆以三字标题。有二字或四五字者,此书是否原本,虽不可知,然《绥寇纪略》一书,则决非梅村之旧矣诸书。伟业之诗,专模唐人格调,关于时事之古诗尤工,如《永和宫词》、《圆圆曲》、《楚两生歌》等,颇能描画人情,与《长恨歌》、《琵琶行》有同调焉。且伟业不得已而事清,终身引为恨事;故发之于诗,颇多悲凉之音,而故国之思,亦时时流露。其所谓“寄托良苦者”,盖所为诗多与当时事影照,特慑于清廷而不敢明言耳。故后人每以“诗史”称之,谓其诗中有史也。其《过淮阴有感》云:“登高怅望八公山,琪树丹崖未可攀;莫想阴符遇黄石,好将鸿宝驻朱颜;浮生所欠只一死,尘世无繇识九还,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梅村诗集》卷十二又其《言怀》云:“苦留踪迹住尘寰,学道无成且闭关;只为鲁连宁蹈海,谁云介子不焚山?枯桐半死心还直,断石经移藓自班,欲就君平问消息,风波几得钓船还。”《梅村诗集》卷十一其眷怀故国之深情,观此可见矣。又其《咏古》之诗曰:“古来有烈士,轵里与易水,庆卿虽不成,其事已并美。专诸弒王僚,朱亥杀晋鄙;惜哉博浪椎,何如圯桥履!公孙坛西蜀,可谓得士死,连刺两大将,探囊取物耳!皆从百万军,夜半入帐里,匕首中要害,绝迹复千里。若论剑术精,前人莫能比;胡使名弗传,无以著青史。谁修侠客传,阙疑存二子!”《梅村诗集》卷二专制時代,讳言刺客,而此则竭力推崇;其提倡侠义,期望匡复,与魏禧之《大铁椎传》,盖有同一之用意。清初更有龚鼎孳者,字孝升,合肥人。崇祯甲戌进士,入清官至刑部尚书,著有《定山堂集》。以诗名,与钱吴并称,有“江左三大家”之目。实则宴饮酬酢之作,多于登临凭吊,风格不逮钱吴远甚;故三人中要以伟业为较优也。与鼎孳称故友,而气节高横一世,以诗名闻海内者,尚有阎尔梅。尔梅字用卿,号古古,生而耳长大,白过于面,故又号白耷山人,徐州沛县人。崇祯三年,由恩贡举孝廉;十四年,乐梅练乡兵破贼。顺治元年,福王立南京,徐州守从贼,尔梅擒送之史可法。清兵南下,其巡抚赵福星屡召之,皆为书谢绝。漫游江淮间,欲有所图。陈名夏为首辅,少与尔梅善,聘书三至,竟与绝交。后以山东兵起,辞连下济南狱,有司纵遣之,乃亡命豫、秦、蜀、楚间,遍游名山大川。诗有“一驴亡命三千里,四海无家二十年”之句,盖记实也。及还里,仇者讼之,时鼎孳为刑部尚书,辄力为解,乃入京,时年已六十三矣。鼎孳偕众客宴之慈仁寺,尔梅自称曰:“国亡,破万金之资,为国家报仇,天下振动,事虽未成,卒不为所杀,乱世不失足,疾风劲草,此布衣之雄,于某足矣!”无何,游太原,又南至钱塘。康熙十八年卒,年七十七,所著诗文集,经尔梅手订,刻之,后散佚。民国七年,张相文得原刊本于露摊,因就其家藏重编之,即今之《阎古古全集》也。尔梅为诗,不尚虚靡;又以“圣人以史尊王,学者以诗代史”《帝统乐章序》引见全集卷二之意,因作《帝统乐章》,以潜寄其蛮夷华夏之痛。规模虽不逮钱、吴,然以诗为史之意,则亦牧斋、梅村之流亚也。况钱、吴、龚均以贰臣为人疵,而尔梅尤有足称者焉。
二宋琬及施闰章
宋琬字玉叔,号荔裳,山东莱阳人。顺治四年进士,授户部主事.十七年历官至浙江宁绍台道。十八年擢按察使.时登州于七为乱,琬同族子,因夙憾,谋陷琬,遂以与闻逆变告密,阖门缧系者三载。康熙三年,始得旨免罪。自是流寓江南,遨游山水间以自适。旋复起用,十一年授四川按察使。次年人觐,适吴三桂起兵陷成都,琬家皆在,闻变忧戚,遂以疾卒。所著有《安雅堂集》分《诗》,《文》,《二乡亭词未刻稿》,《入蜀集》等。琬数遭忧难,故多感时伤事之作,饶有凄惋激宕之音;在清初诗家中,尚不失有真情流露之致,远胜于故意堆砌之为诗者矣。王士稹颇推崇之,故有“南施北宋”之目;施者,施闰章也。
施闰章字尚白,号愚山,晚号矩斋,江南宣城人。顺治六年进士,授刑部主事。旋擢山东学政,崇雅黜浮,取士必先行而后文。秩满,迁江西参议,政声颇著。暇日修景贤、白鹭洲两书院,讲学其中,听从者甚众。康熙六年,以裁缺归。十七年,召试博学鸿儒,授翰林院侍讲,纂修《明史》。二十二年转侍读,是年卒,年六十六。所著有《学余堂诗文集》。闰章言行皆甚朴实,故其诗不以才调胜,而以温柔敦厚见长.尝谓洪昇曰:“尔师王士稹诗如华严楼阁,弹指即见。吾诗如作室,瓴甓木石,一一就平地筑起。”王士稹《居易录》又曰:“山谷言:‘近世少年,不肯深治经史,徒取给于诗,故致远则泥。’此最为诗人针砭。诗如其人,不可不慎,浮华者浪子,叫号者粗人,窘瘠者浅,痴肥者俗;风云月露,铺张满眼,识者见之,直一叶空纸耳,故曰君子以言有物。”施闰章《蠖斋诗话》观其持论,则其态度之敦实可见矣.闰章亦好古文,又尝讲学江西,故时亦有以文章理学称之者;然视其诗,则皆次乘也。
三王士禛
王士禛字贻上,号阮亭,又别自号渔洋山人,山东新城人士禛以避胤禛讳,改名士正。乾隆三十九年,以“士正”与原名音太不相近,谕改“士祯”;故书中作“士正”“士祯”者皆士禛也。顺治十五年进士。十六年授扬州府推官。康熙三年,升礼部员外郎。十七年授侍讲,旋转侍读。十九年迁国子监祭酒。二十三年迁少詹事,奉令祭告南海。二十九年充经筵讲官,并国史副总裁。三十三年,充《渊鉴类函》总裁。三十五年,奉命祭告西狱,西镇,江渎。三十八年,迁刑部尚书。四十三年,坐事革职。五十年卒于家,年七十八。所著有《带经堂集》、《池北偶谈》、《居易录》、《渔洋诗话》等书。士稹论诗,大抵本严羽妙悟之说,以神韵为宗,谓诗之妙境,在超悟新颖,有言外之余情。故每云:“为诗先从风致入手,久之要造于平澹。”《然灯纪闻》其在扬州所作《论诗绝句》三十二首;大都发表此意,如:“接迹风人明月篇,何郎妙悟本从天。”又如:“枫落吴江妙入神,思君流水是天真。”又如:“曾听巴渝里社词,三闾哀怨此中遗;诗情合在空舲峡,冷雁哀猿和竹枝。平生大指,具在是矣。”又尝谓:“诗如神龙,见其首不见其尾;或云中露一爪一鳞而已,安得全体?是雕塑绘画者耳。”赵执信《谈龙录》故吴陈琰云:“先生兼总众有,不名一家,而撮其大凡,则要在神韵。诗得古人之神韵,即昌谷所云:‘骨重神寒’,诗品之贵,莫逾于此矣”!《蚕尾续集序》惟神韵之说,易使学者流于浮响,当时施闰章已有华严楼阁之喻。且士禛虽自标神韵之义,而其为诗,则喜用僻事新字,倾于修辞,而神韵之旨反晦;故汪琬有“西川锦匠”之戒,《古夫于亭杂录》载汪苕文谓其友曰:“勿效阮亭,渠别有西川织锦匠作局!”而赵执信作《谈龙录》尤竭力诋谟,虽其持论不无过激,然深中士稹流弊者,亦复不少也。惟士禛当康熙中,盛名满天下,世无不知有渔洋山人;刻刊诗集者,亦莫不以得士禛之序言为荣,至比之于唐代之杜甫焉。王掞为士禛作《神道碑铭》,论其诗曰:
公之诗非一世之诗,公之为功于诗,亦非一世之功已也!公之诗自汉、魏、六朝,以迄唐、宋、元、明,无不咀其精华,探其堂奥;而又浸淫于陶、孟、王、韦诸公,独得其象外之旨,意外之神;不雕饰而工,不锤铸而炼;极沉郁排冪之气,而深造自然;尽鐫刻绚烂之奇,而不由人力。尝推本司空表圣“味在酸碱之外”,及严沧浪以禅喻诗之旨,而伸其说。盖自来论诗者,或尚风格,或矜才调,或崇法律,而公则独标神韵,神韵得,而风格才调悉举诸此矣。明白中叶以还,先后七子,互相沿习,钟、谭、陈、李更相诋诃。本朝初,虞山,娄东数公,驰驱先道,风气始开,犹未能尽复于古;至公出而始断然别为一代之宗,天下之士一归于大雅.盖自明迄今历二百年未有逾于公者也。元微之序少陵诗云:“唐兴,关学大振,世之能文者互出。然而好古者遗今,务华者去实;至于子美,上薄《风骚》,下该沈宋,尽古今之体势,兼人人之独专;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以公较之,庶几无愧!故曰:公之诗非一世之诗,公之为功于诗,亦非一世之功已也。
其推崇可谓至矣;其言似觉溢美,然实亦足以代表当时多数人之心理也。士禛又颇工词,所著《衍波词》,亦学者所喜讽诵也。
四朱彝尊
朱彝尊字锡鬯,号竹坨,浙江秀水人。年十七弃举子,肆力于古学。康熙十七年,被征博学鸿儒,授检讨,纂修《明史》。在史馆凡七上书总裁,讨论修史义例,皆得体要。二十年充日讲起居注官。二十二年入直南书房。后为牛钮所劾,降一级。二十九年补原官。三十一年假归,忘怀宦途,一意著述。卒年八十一。所著有《曝书亭集》、《诗综》、《词综》、《经义考》等。彝尊淹贯群书,清初号称文人者,以彝尊最为博洽。其诗不名一格,少时规抚王孟,未尽所长;中年以后,学问愈博,风骨愈壮,长篇险韵,出奇无穷。与王士禛对峙,屹然为南北两宗。当时赵执信作《谈龙录》以彝尊与士禛并为大家,而谓:“王之才高,而学足以副之;朱之学博,而才足以运之。”及论其失则曰:“朱贪多,王爱好。”时人颇以为公论。所为文亦雅博渊懿,根柢盘深,士禛对之,则未免瞠乎后矣。彝尊又好为词,其体近姜白石张玉田,而加恢宏焉。所著《词综》,录唐、宋、金、元词五百余家;于专集及诸选本外,凡稗官野纪中,有片词足录者,辄为采掇。且所选亦颇能简择精当,以视《花间草堂》诸编,胜之远矣。所著《经义考》共三百卷,仿鄱阳马氏《经籍考》而推广之;自周迄清,各疏其大略,考核颇博。顾炎武颇称许之,是以彝尊固不仅为诗人者也。清初以诗名者,尚有宋荦字牧仲,号漫堂,别自署绵津山人,河南商丘人。官至吏部尚书。著有《西陂类稿》。所作诗,古体主奔放,近体主生新;而一意摹仿苏轼、汤右曾字西崖,仁和人,官至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学士。著有《怀清堂集》、吴雯字天章,蒲州人,著有《莲洋诗钞》。天才雄骏,王士禛颇称之、屈大均字翁山,又字介子,番禺人。有《九歌草堂集》、陈恭尹字元孝,号独漉,顺德人。有《独漉堂集》、梁佩兰字芝五,号药亭,广东南海人.有《六莹堂集》等。吴雯右曾皆为王士禛所称赏,而荦诗名亚于士禛,惟不及其闳大耳邵长蘅曾刻《渔洋绵津合集》,当时以为献媚,实未尽然也。屈、陈、梁三人,有“岭南三家”之称,其柁调与当时颇有不同云。
一百四十三 词曲及小说
一纳兰性德等十家之词
清初词人,除朱彝尊外,以纳兰性德、陈维崧为最著;世以性德、维崧与宋征舆、李雯、钱芳标、顾贞观、王士稹、彭孙通、沈丰垣、沈谦并称为前十家焉。纳兰性德初名成德字容若,大学士明珠之子,康熙中,官至一等侍卫。工诗词,一时名流如严绳孙、顾贞观、秦松龄、陈维崧、姜宸英、吴兆骞等,皆为知交。康熙二十四年卒,年只三十一。时人惜之,康熙帝亦为之悲愍不置云。所著有《饮水词》等。性德好北宋之词,而不喜南渡诸家,所作皆清新秀隽,自然超逸,当时文人颇赏爱之。谭献尝谓:“王士禛、钱芳标为才人之词;张惠言、周济为学人之词;惟性德、项鸿祚、蒋春霖为词人之词。”论者谓:有清二百数十年中,前有性德,后有鸿祚、春霖,成鼎足三分之势焉。宋征舆字辕文,华亭人,其词颇近冯韦。李雯字舒章,江南上海人,顺治中官至内院中书,其词哀艳,逼近温、韦。钱芳标字葆酚,江南华亭人,官中书舍人。其词原本李商隐,绮丽而不佻,骀宕而有则。顾贞观,字华封,号梁汾,江苏无锡人。官中书,著有《弹指词》。为人才调清丽,其词出入北宋诸家。吴兆骞以罪谪宁古塔,贞观作《金缕曲》二阕寄之,其词曰:“季子平安否?便归来,生平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择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彀。比似红颜多薄命,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夙夕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穷瘦,曾不减夜郎僝愁,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憾,为君剖:兄生丁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繙行戍槁,把空名料理传家后,言不尽,观顿首。”为纳兰性德所见,至感而泣曰:“山阳《思旧》之作,都尉《河梁》之什,并此而三矣!”《感舊集》可知其深有动人之处也。彭孙通字骏孙,自号羡门生,海盐人。顺治十六年进士,官中书舍人,康熙十八年博学鸿儒,召试,擢第一,授编修。历官吏部侍郎,兼翰林院学士,著有《延露词》又有《松桂堂全集》,及《南淮集》。才学颇为富赡,其词多存唐调。沈丰垣字通声。其词本淮海方回,犹有黍离之伤。沈谦字去矜,仁和人,著《词韵》、《词谱》、《东江集钞》等。工韵学,其词取法苏辛,彭孙通颇推重之。陈维崧见文章节内,著《鸟丝词》在清初以骈文擅盛名,其词亦法苏、辛,与朱彝尊齐名,当时朱、陈《村词》,流传遍宇内;康乾之际,言词者几莫不为朱、陈两家所笼罩焉。
二孔尚任及洪昇之曲
清初工曲者,以孔尚任、洪昇称巨家。尚任字聘之又字季重,号东塘,自署云亭山人,山东曲阜人,官至员外郎。著有《桃花扇》、《小忽雷》传奇,而《桃花扇》一书,尤脍炙人口。其《自序》云:“族方训,崇祯末为南部曹,得闻宏光遗事甚悉,证以诸家稗记无勿同者。香君面血溅扇,杨龙友以画笔点成桃花。”其书藉生侯方域旦李香君之聚散,写南渡之兴亡;于当时诸人,均能描画毕肖,确考时地,全非虚构;即小小科诨,亦有所本。而其用笔亦多慷慨激昂,足以表义士之豪侠,而亡国之恨,亦寓于其间。论者谓:可称后明曲史,自有曲以来,未有过于此者也。洪昇字昉思,号稗畦,浙江钱塘人,王士稹之弟子也。工乐府,谙音律,于诗词皆有渊源。官上舍生,以演所著《长生殿传奇》非时时值国忧,被革斥;又遭家难,流寓困穷,备极坎凛。康熙四十三年,醉后堕水死,时人惜之。著有《稗村集》、《长生殿》、《天涯泪》、《四婵娟》等,而《长生殿传奇》尤盛传一时。《长生殿》乃据《长恨歌》为本,其特色在写杨贵妃为极可怜之女子,绝少骄盈之态;且刻画亦能入情,与浓艳轻浮者不同。赵秋谷为之制谱,吴舒凫为之论文,徐灵昭为之订律,故能与《桃花扇》并称为杰作也。孔、洪两家之外,清初李渔亦颇工曲。渔字笠翁,钱塘人,流寓金陵。著有《笠翁十种曲》《风筝误》,《蜃中楼》、《风求凰》、《意中缘》、《玉搔头》,《慎鸾交》、《巧团圆》、《奈何天》、《怜香伴》,主张喜剧,惟人多以优伶俳语薄之。
三吴敬梓之小说
吴敬梓字敏轩,一字文木,安徽全椒县人。世为望族,敬梓袭父祖业,有二万余金,豪达不事生产,兼好交友施与,以故不数年而产尽,贫至断炊。安徽巡抚赵国麟知其才,以博学鸿词荐,辞不赴。自是忘心仕进,于科举之业,尤深恶痛绝。已而移居江东之大中桥,环堵萧然,拥故书数十册,日夕自娱。虽家贫常不能举火,而得钱则饮酒,未尝为来日计;居常与同志辈,歌吟啸呼,亦未尝一日为贫累也。乾隆十九年卒于扬州,年五十四。所著有《文木山房诗集》七卷,文五卷,《诗说》七卷,皆散佚;今存者,只《儒林外史》小说一书耳。《儒林外史》一书,识趣高超,技术精明,乃近世文学之杰作,较之《水浒》《红楼梦》,有醇而无疵焉。书中表面无处不恭维举业,实则无处而非嘲笑痛骂;其描画热中科举之人物,将其酸陋无耻之丑态,一一活现于纸上,尤为高妙之至!兹引书中一段于下:
马二先生道:“……‘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那时用‘言扬行举’做官;故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这便是孔子的‘举业’。讲到战国时,以游说做官,所以孟子历说齐梁,这便是孟子的举业。到汉朝用贤良方正开科,所以公孙弘董仲舒举贤良方正;这便是汉人的举业。到唐朝用诗赋取士;他们若讲孔孟的话,就没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会做几句诗,这便是唐人的举业。到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学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讲理学;这便是宋人的举业。到本朝用文章取士,这是极好的法则。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儒林外史》第十三回
此段写倾心举业者,心目中无非“做官”,故视古今学者,亦无非“为做官而举业”。所谓“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一语,抉出举子之肺肝,足以骂尽一世。其他写八股文人之处,亦皆不露锋芒,而褒贬自见;实令人有妙不可言者。其第四十八回,写王玉辉女儿殉节一事,能于二百年前,怀疑贞操,尤足见其思想之杰出矣。清初更有蒲松龄者,字留仙,号柳泉,山东淄川人。少年受知于施闰章。然屡试不得志,乃学古文。悲愤感慨,颇为当时所重。王士稹亦奇其才,谓非寻常流辈所及也。所著《聊斋志异》一书,流传甚广。惟其中皆搜奇记怪之作,虽论者谓其别有依托,然阅者终觉其远于情理;且书中倾于修辞,故显文墨之技能,于通俗之义亦乖。是以不可与《儒林外史》同日语也。惟较西人之《天方夜谭伊索寓言》,似犹胜一筹耳。蒲氏著述,除《聊斋志异》外,尚有《文集》四卷,《诗集》六卷,及《省身录怀刑录历字文日用俗字农桑经》等作。或以《醒世姻缘传》原题西周生辑著者,亦松龄所作。胡适极推重之,有文考证,惟谓最不近情理处,最没办法处,最可笑处,也正是最可注意的社会史实。若以清代社会论,恐无如书中所云狄希陈受其妻妾虐待如是之惨烈也。《聊斋》描写妖狐神鬼之奇形怪事,仍不脱人情世故,伦常道德,使人读之,不觉可怕,转觉可亲。何以描写社会之小说,反违背情理若是乎?故有以土语而断定此书非蒲氏之作者,亦非无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