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入正文之前,我先向清华简证真者请教一个令我困惑已久的问题。
在清华简《筮法》中出现了一个词“瘇脹”,但是先秦没有“脹”字,只有“張”字。大量的书籍中都讲到张和胀是一对古今字。
研究古文字的学者都知道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说:“凡读经传者,不可不知古今字。古今无定时,周为古则汉为今,汉为古则晋宋为今;随时异用者,谓之古今字。” 在《说文解字》中没有“胀”字,而有“腹张”。段玉裁注:“张,汲古阁作胀,误。今依宋本订。古无胀字。《左传》晋侯獳‘将食,张,如厕’,即今之胀字也。”《左传》杜预注:“张,腹满也。”段玉裁指出张胀是一对古今字。这个结论为现代学者所吸收,如:我国最早的一部《辞海》(1936 年)在“张”的第二个读音“帐”下的第四个义项:“腹胀也。《左传》成十年:‘张,如厕。’俗字亦作‘胀’。” [1]《汉语大字典》第2卷(1987年):“张:zh` ang②膨胀,后作‘胀’。”[2] 谷衍奎编《汉字源流字典》(2003年)解释“胀” 说:“胀是‘张’的分化字,其义原用‘张’来表示。”[3]
王力先生主编的《古代汉语》(初版于1962年9月)在“古汉语通论”中有一节“古今字”,举出“责债”、“说悦”、“赴讣”等20多对古今字,讲如何从古字生出今字的一些规律性的知识。从此,古今字就成为学者研究的一个课题。检索知网,有200多篇关于“古今字”的论文,对于古今字的研究已经相当深入了。“张胀”是古今字的一个例证,已经写入古代汉语教材、古文字著作和古今字的专门字典中。
教材有:复旦大学张世禄主编《古代汉语教程》(1991年),北京大学郭锡良和李玲璞主编《古代汉语》(1992年),夏继先编著《古代汉语简明教程》(2009 年),杨德忠编著《古代汉语》(2009),马景仑等编著《王力〈古代汉语〉同步辅导与练习》上册 (2009 年),王亚男主编《古代汉语》(2012年),伍和忠、廖扬敏、石勇、杨艳编著《新编古代汉语专题教程》(2014 年),段逸山主编《医古文》(1999年),范昕主编《医古文》(2004年),许敬生、刘从明、杨建宇主编《医古文》(2005年),黄作阵主编《医古文》(2010年),国家中医药管理局专业技术资格考试专家委员会编《全国临床中医学中西医结合医学中药学中医护理学专业技术资格考试大纲与指南 中医眼科学 中医耳鼻喉科学》(2011年)等。
复旦大学张世禄主编的《古代汉语教程》还具体分析了张胀。它讲从古字造出今字有三种方法,第二种方法是“今字是以古字为偏旁,改变古字的形旁而构成的形声字”,举出“张胀”,分析说:“‘张’字本义是敷弦张弓,《诗经•小雅•吉日》‘既张我弓’即用本义,由此引申出腹胀义,《左传•成公十年》‘将食,张,如厕’,注:‘腹满也。’後来就易古字形旁‘弓’为‘肉’,造成‘胀’字来表示这一引申义。”
专著(有几部是教材)有:徐启庭《训诂学概要》(2001年),程荣《字• 词•词典》(2001年)、龙异腾《基础汉字学》(2002年)、沙宗元《文字学术语规范研究》(2008年)、秦建文《 汉字学导论》( 2008年)、龚嘉镇《文字文化论文选》( 2008年)、李运富《汉字学新论》(2012年)、裘锡圭《文字学概要》(2013年)、苏新春《汉字的语言性与语言功能》(2014年)、毕谦琦《〈经典释文〉异读之形态研究》(2014 年)、唐汉《发现汉字》(2015 年)。
字典有:我见到的最早的一部是张振宇编《古今字小字典》(1988 年),最新的一部是洪成玉著《古今字字典》(2013年),两位作者都简要地说明“张胀”为什么是古今字。
以上举出讲到“张胀”的著作29部,其中古代汉语教材7部,医古文5部,得有几万或者几十万学生学习过这些教材,所以“张胀”这一对古今字是常识。
我的问题由此产生:
清华简整理者都是古文字专家,当然都知道“张胀”是古今字,在清华简中见到“瘇胀”了,为什么不怀疑清华简是伪作呢?
裘锡圭《文字学概要》中有一节“文字的分化和合并”,举了“张——胀、帐”的例子,说:张开的{张}引申而为肿胀的{胀}和帐幕的{帐}(《说文》:“帐,张也。”)。这两个意义本来都用“张”字表示(《左传·成公十年》:“将食,张,如厕”,杜注:“张,腹满也。”《史记·袁盎传》:“乃以刀决张”,《集解》读“张”为“帐”),后来把“张”的“弓”旁分别改为“肉” 旁和“巾”旁,分化出了专用的“胀”字和“帐”字。(《说文》无“胀”。账簿的{账}本用“帐”字表示,“账”是改换“帐”字意符而成的分化字,出现时间较晚)《文字学概要》由商务印书馆于2013年7月出版,裘先生写此书时还没见到《筮法》,《筮法》收录在《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第四辑中,由中西书局于 2013 年12月出版。裘先生后来应当看到《筮法》了,看到“瘇胀”了,不知道裘先生对此有什么看法。
我读过40多篇研究《筮法》的文章,没有一篇指出“张胀”是古今字的,为什么?这些作者都不知道“张胀”是古今字,还是知道却不说?
与研究清华简的学者形成对比的是,未研究清华简的学者一看到“胀”字,立刻就断定清华简是伪作。我在写“辨‘瘇胀’”初稿的时候,曾打电话给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中国历史文献学教研室的张升教授,请教“张”和“胀”这两个字的关系,他立刻回答说:“这是一对古今字,先秦不可能写今字‘胀’。”我把电子版初稿寄给首都师范大学古汉语专家洪成玉教授(《古今字字典》的作者)请审读,他很快回信说:“单是‘胀’‘瘇胀’两例也已足证(清华简)其伪。”
“辨‘瘇胀”一文发表后,北京大学历史系中国古代文献教研室一位教授读后在信中说:“文章考论,证据成堆,对方实难组织辩驳文章。”(2015/10/12)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中国近代史一位教授在信中说:“其伪昭昭,铁证如山。好好读了一遍大作有感。” (2015/7/23)在一次清史讨论会上,一位南方某大学的教授对我说,他看过“辨‘瘇脹’”,拿给学校古代汉语教研室的老师看,得到肯定。
研究清华简的学者不都是古文字专家吗?为什么和古汉语专家的看法不同?
下面是正文[4]:
清华简中大量使用秦汉以后才出现的词语,在这些词语中,有的是长期演变生成的,有的是在特定的历史背景或者是在特定的语境下产生的,它们不可能出现在先秦。如《筮法》中的“瘇脹”“纯吉”“四正之卦”“次军 (军队编制) ”
“恶爻”“凡是”等,《耆夜》中的“毖精”“作策”“奋甲”“吕尚父”“祝诵”“明明上帝”“临下之光”“(司正)监饮酒”等,是产于秦汉至明代,都有特定的背景。
本文只讨论“瘇胀”,其他词语将另文讨论。
《清华简(肆)·筮法》[5]中的“瘇胀”一词,在竹简上写的是“瘇脹”,字形清晰。整理者的释文写的是“瘇(腫)脹”,认为“瘇”通“腫”,“瘇脹” 即“腫脹”。
但是先秦文献中没有“胀”字,更没有“瘇胀”。“瘇胀”首见于南宋,其产生有一个漫长的过程。
先从“胀”字说起。
《说文解字》中没有“胀”字,而有“腹张”。段玉裁注:“张,汲古阁作胀,误。今依宋本订。古无胀字。《左传》晋侯獳‘将食,张,如厕’,即今之胀字也。”[6]《左传》杜预注:“张,腹满也。”
元代戴侗《六书故》注“胀”字:“胀,知亮切,肉张起也。古通作张。《传》曰‘张脉奋兴’,又‘将食,张,如厕’。”[7]两引《左传》来证明“胀”字在古时写作“张”。“张脉奋兴”《左传》原文是“张脉偾兴” ,后来是成语,颜毓书主编《万条成语词典》收录为“张脉偾兴”[8] 。
在先秦除了《左传》两见“张”之外,还有《山海经•中山经》一见:“丰山……多羊桃,状如桃而方,茎可以为皮张。”郭璞注:“治皮肿起。” [9] 秦代也只有“张”。《吕氏春秋·季春纪·尽数》:“……郁处头则为肿为风……处腹则为张为府……”[10]“张”即“胀”。
西汉也只有“张”。见于出土文献的有:
《张家山汉墓竹简》[11]二四七号墓《脉书》:
“肘疛,其从脊胸起,使腹张,得气而少可,气瘕殹。其腹胗胗如膚张状,鸣如蛙,膏瘕殹。”[12]疛,《说文》:“小腹病。”整理者注“张”同“胀”。
“身、面、足、胻尽盈,为廬张。”[13] 整理者注廬同膚。
“太阴之脉:……是动则病:上走心,使腹张……其所产病,独心烦,死;[心痛与]腹张,死。”[14]
张家山汉简《引书》:“病肠之始也,必前张。当张之时,属意少腹而精炊(吹)之。”“苦腹张”。[15]
《马王堆汉墓帛书•足臂十一脉灸经》“足泰阴脉”:“腹痛,腹张”。“足其阴脉”:“烦心,有(又)腹张,死。”《阴阳十一脉灸经甲本》“太阴脉”:
“是动则病……使復张……其所产病……心痛与復张,死。”[16][17] “復”即“腹”。
安徽阜阳双古堆汉简[18]《万物》W011号简释文:“四每(梅)之已张(胀)口口·商陆羊头已鼓张(胀)也。”
W013号简释文:“四每(梅)之已张(胀)口口·商陆羊头已鼓张(胀)也。”[19]
《成都老官山汉墓医简·脉死候》[20]:“脉绝如□□,不过二日而死,烦心与腹伥□则死。”[21][22]其“烦心与腹伥□则死”,与《张家山汉墓竹简》的“独心烦,死;[心痛与]腹张,死”和《马王堆汉墓帛书》的“烦心,有(又)腹张,死”,三者显然是出于当时流行的同一种医书,其中“腹张”的“张”是本字,“伥” 是假借字。先秦已经有“伥”字,如:《荀子·修身篇》:“人無法則倀倀然。”《礼记·仲尼燕居》引子曰:“治国而无礼,譬犹瞽之无相与!伥伥乎其何之?”
以上四部医书都是西汉的,此外还有一部东汉的《武威汉代医简》[23]:“治金创、内痉创养不恿、腹张方。”[24]
在传世的西汉文献中有也只有“张”,但有被后人整理过的,把“张”改写为“胀”。中国基本古籍库中收录史游的《急就篇》中有“腹臚脹”,用的是四部丛刊续编景明钞本,但是故宫博物院编《故宫博物院藏 中国书法千年珍品》中史游《急就篇》写作“腹臚張”[25][26]。传世本《急就篇》颜师古注“胪”:“腹前曰胪……一曰胪,皮也。”
再如,中国基本古籍库收录的《淮南子•缪称训》:“大戟去水,亭历愈胀,用之不节,及反为病。”用的是四部丛刊景钞北宋本。而明代徐元太《喻林》卷一百二十《物宜門》引《淮南子•缪称训》写作“亭历愈张”[27]。刘文典撰,殷光熹点校《淮南鸿烈集解》也写作“亭历愈张”[28][29]。
也有传世的西汉文献中的“张”字没有被修改过。如:
《汉书·五行志》:“京房《易传》曰:‘欲德不用兹谓张。’” 孟康注:“欲得贤者而不用,人君徒张此意。”释“张”为“徒张”。因此后世引京房《易传》此句均写作“张”。而杨树达《汉书窥管》释“张”为“胀”,说:“德与得古通用,孟读德为得,是也。惟用郎顗之说训为得贤,又云人君徒张此意,则皆非是。此言人君贪欲多得财货而不能用,犹人贪食不能化而患胀病也。《韩诗外传》三述人主之疾十有二,其一曰胀,云:‘无令仓廪积腐,则胀不作。’仓廪积腐,正得而不用之所致也。张胀字同。”[30]杨先生说“张胀字同”,这是正确的,但是没有指出《韩诗外传》的“胀”应为“张”。《韩诗外传》两用“胀”字:“人主之疾十有二发,非有贤医莫能治也。何谓十二发?痿、蹶、逆、胀、满、支、膈、盲、烦、喘、痹、风,此之曰十二发……无令仓廪积腐,则胀不作……”[31]两个“胀”字在西汉时都应是“张”。清代蒋超伯《南漘楛语》卷七说:“《韩诗外传》:
‘人主之疾十有二发:痿、蹶、逆、胀、满、支、膈、盲、烦、喘、痹、风。’ 胀俗书也,当依《缪称训》‘大戟去水。亭历愈张,用之不节,乃反为病’,书作张。”[32]
再如:唐代王冰订补的《黄帝内经素问•生气通天论》:“阳气者,烦劳则张。” [33]古本《素问》九卷,成书时间从春秋到西汉中晚期,已佚。后有唐代王冰的订补本,称《黄帝内经素问》,24卷,宋代林亿、高保衡等又作校正,称《重广补注黄帝内经素问》。这部《素问》实际上已经是唐宋人的作品,行文是唐宋人的行文,书中大量使用“胀”字的组词,但是保留了“烦劳则张”这一句,它应当是西汉本的遗存,可能源自先秦。
以上举出西汉只用“张”的例证有23个(其中1个是“伥”),再加上东汉的《武威汉代医简》的“腹张”,共24个张。其中18个见于出土的医学文献(有10 个“腹张”,其中1个“腹伥”);1个见于书法真迹《急就篇》,5个见于传世文献,分别见于《淮南子·谬称训》《京氏易传》《黄帝内经素问•生气通天论》《韩诗外传》(2见)。24个“张”,样本足够多,证明西汉只有“张”字,无“胀”字。10 个“腹张”(其中1个“腹伥”)表明它作为一种病名已经固定下来,所以《说文》收有“腹张”。
东汉出现了“腹胀”。
东汉初年王充《论衡》两见“腹胀”,一见《物势篇》“故马食鼠屎而腹胀”[34],一见《道虚篇》“气满腹胀”[35]。《论衡》大约著成于汉章帝元和三年(86年)。
《东观汉记》[36]两用“腹胀”,记同一件事,一在《帝纪·世祖光武皇帝》中讲隗嚣“腹胀死”,一在《载记·隗嚣》中讲隗嚣“腹胀而死”。《东观汉记》从汉明帝时开始编撰,至汉献帝时还没有完成。
《论衡》和《东观汉记》出现的“腹胀”都在许慎撰《说文》之前,许慎撰《说文》在汉和帝永元十二年至安帝永宁二年(100—121年),但是没有收“腹胀”,而只收“腹张”,这有两种可能:一是《论衡》和《东观汉记》原本是“腹张”,后人整理时改为“腹胀”。二是在许慎之前虽然已经出现了“腹胀”,但是许慎认为“胀”不是本字,而是后起的俗字,所以不收。王力《古代汉语》第一册上《古代汉语通论》(六)的《古今字》一节中,指出《说文》收录古今字的原则是只收古字,不收今字,他举古今字“说悦”中的今字“悦”为例说:“许慎《说文》没有收‘悦’字,这说明许慎时代‘悦’字或者还没有产生,或者是产生了,但因为它是‘俗字’,所以没有收。凡是《说文》所不收的(a类)(房按:指与古字相对的今字。),文字学家们都承认是后起字(今字),这没有什么问题。”[37]
东汉末年,张仲景(约公元150~154年——约公元215~219年)在《金匮要略方论》中大量使用“胀”字构成的病名,如“腹胀”“肺胀”“脾胀”“虚胀”“胪胀”“气胀”“肿胀”等。其中“肿胀”出现在《五脏风寒积聚病脉证并治》篇中:“肺中风者口燥而喘,身运而重,冒而肿胀。”[38]在中国基本古籍库中张仲景是第一个使用“肿胀”的。
上述由“张”至“肿胀”的演变过程,简要地说是:张(东周)-腹张(西汉)- “腹胀”(东汉许慎著《说文》前后)-“肿胀”(东汉末年)。在这个过程中,从“腹张”到“腹胀”最为关键:受“腹”字的影响,“张”的形旁“弓” 被改为“肉(月)”,造出新字“胀”,由此“张”的一个义项“膨胀”就分化出来给了“胀”字,所以语言学家称“胀”是“张”的分化字。上述由“张”至 “肿胀”的演变过程,有它的规律性,其先后承续的次序是不可改变的。先秦人不可能写出“胀”和由“胀”构成的“肿胀”。
张仲景使用“肿胀”之后,它很快成为医学常用词,检索中国基本古籍库可以看到大量的“肿胀”,但是和“肿胀”同义的“瘇胀”却出现得很晚,首见于南宋,用得也很少,这种现象和“瘇”的字义有关。
《说文》没有“瘇”字,而有它的同义字[疒童],解释说:“胫气足肿。从疒,童声。诗曰‘既微且[疒童]’。[尢童],籀文。”段玉裁注:“胫气肿即足肿也。” 《说文》只收“[尢童]”和“[疒童]”,而不收另外两个异体字“瘇” 和“尰”,可能是因为许慎认为这两个是晚出的“俗字”而不收。现存的先秦文献中也不见“瘇”字。《说文》所引《诗经》 “既微且[疒童]”,十三经注疏本作“既微且尰”,毛注:“骭疡为微,肿足为尰。”在许慎之前,除了《诗经》一见“尰”之外,还有两部书用了“尰”字。一是《吕氏春秋·尽数》:“重水所,多尰与躄人。”一是贾谊《新书·大都》:“天下之势,方病大尰。”接下去的议论还用了两个“尰”字。[39]在出土文献中三见“[疒童]”字:《包山楚简》两见,一个用于人名,不论;另一个词组“[疒童][疒方]”,王颖《包山楚简词汇研究》释“[疒童]”时引《说文》“胫气足肿”,释“[疒方]”为“病”。[40]《睡虎地秦墓竹简》一见:“有[疒童]病”。[41]两简都有“[疒童]病”一词,说明足肿病已经有了定名。
周秦定名的“[疒童]病”为后世医书所沿用,也有写作“瘇病”的。
“瘇”字最早见于《汉书·贾谊传》引贾谊的《治安策》,其中有一段是“天下之势,方病大瘇……”,这和《新书•大都》的“天下之势,方病大尰”一段相同,但是《新书·大都》的三个“尰”字在《治安策》中都写作“瘇”。《康熙字典》、《辞源》、《辞海》(1936年版、1980年版)等释“瘇”为“足肿” 或“脚肿”,都引《贾谊传》的“方病大瘇”为例句。
在出土文献《包山楚简》和《睡虎地秦墓竹简》中有“[疒童]”字,不见“瘇” 字。在《说文解字》中收有“[疒童]”字,未收“瘇”字。在贾谊《新书·大都》中写作“尰”,而班固《汉书•贾谊传》引《治安策》写作“瘇”,这是现存文献中第一个“瘇”字。以上说明,“[疒童]”是古字,东周就出现了;“瘇”是今字,东汉才出现的。
[尢童]、尰、[疒童]、瘇 这四个异体字都表示“足腫”。这种病的症状在后世医书中有描述,如晋代葛洪撰,梁朝陶弘景增补《补辑肘后方》描述“瘇病”: “足忽得瘇,腓胫暴大如吹,头痛,寒热,筋急,不即治之,致老不愈。”[42]现代医学研究表明,这种病是由蚊子传播的丝虫寄生病,丝虫寄生在淋巴中,尤其在下肢淋巴中,引起发炎致肿,皮肤变厚而粗糙,如大象皮,所以又称“象皮肿”。
“瘇”表示“足肿”,它就与“肿”有关,却不是“肿”的同义词。医学家在使用这两个字的时候很注意它们的区别。如《黄帝素问灵枢经·水胀》[43]记,歧伯在回答黄帝的问题时说到“目窠上微肿”和“足胫瘇”,有意区别使用“肿” 和“瘇”。隋代巢元方《诸病源候论·咽喉等诸病·足尰候》:“尰病者,自膝以下至踝及趾,俱肿直是也……亦言江东诸山县人多病尰,云彼土有草名尰草,人行误践触之,则令病尰。”[44]“俱肿直是也”的“肿”不能写作“尰”,“尰病”、“尰草”的“尰”不能写作“肿”。由于“肿”和“瘇”的意思有不同,所以不能把“肿胀”写作“瘇胀”。
但是南宋却出现了“瘇胀”,这是因为“瘇”不断扩大使用的范围,手肿、肺肿、头肿等都用“瘇”,这样“瘇”就通“肿”了,因此也就产生了“瘇胀”。
在中国基本古籍库中第一个使用“瘇胀”的,是署为宋窦汉卿著的《疮疡经验全书》,作者视“瘇”通“肿”。如:卷四《图论方·游丹》写道:“游丹者即遍身丹毒也,初发两手,青肿……瘇气遍身,入心内者即死。”卷十二《附录蛊毒桃生毒》:“昔一人肋下忽肿起,如生痈疖状”,用药治疗后,“其瘇即消”。
两个“瘇”字都不是“足肿”,而通“肿”,所以这部医书中也就出现了“瘇脹”。[45] 但是用“瘇胀”代替“肿胀”毕竟不合理,因为有些与足肿有关的病名是带有“瘇”(又作“[疒童]”)字的,如瘇病(又名大脚风、象皮肿)、“瘇敦疽” (足趾肿黑)、疔瘇(脚疔)、足尰候(践触尰草致足肿)等,如果行文中“瘇” 通“肿”,那么这些病名就可能被错误理解,所以绝大多数作者都不用“瘇胀”。
中国基本古籍库中“肿胀”和“瘇胀”出现频率之比是1500多次(有重复)比15次(其中2次是“尰胀”)。
由上述“瘇”到“瘇胀”的演变过程,我们可以断定先秦不可能出现“瘇胀”。且不说现存的先秦文献中没有“瘇”字,即使有,它也只是和“[尢童]”、 “尰”、“[疒童]”同义,是“足肿”的意思,不通“肿”,它不可能和“胀”字组成与 “肿胀”同义的“瘇胀”,更何况当时还没有“胀”字,只有“张”字,所以先秦绝会出现“瘇胀”一词。
简文作者从南宋以后的文献中见过“瘇胀”,把它写到《筮法》中。
2019 年8月25日
[1] 舒新城等主编《辞海》上册,寅集第 234 页,中华书局,1936。
[2] 《汉语大字典》第 2 卷,第 998 页, 四川辞书出版社、湖北辞书出版社, 1987。
[3] 第 378 页,华夏出版社,2003。
[4] 本文最初发表在《中国文化报》2015 年 7 月 14 日第 3 版上,题为《先秦不可能产生双音词“瘇脹”——清华简质疑》,3000 字。后来发表在北京大学历史系网站上,近 7000 字,题为《清华简作伪举证之一——简文使用了先秦不可能产生的双音词“瘇脹”》。现在作为“清华简辨伪札记之三”,又做了修改,9000 多字。
[5] 《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肆)》 中西书局,上海,2013年。
[6] (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卷七,嘉庆二十年经韵楼刻本。按:本文所引明代、清代和民国的刊本,是从中国基本古籍库中下载的,大都与标点本核对过。
[7] 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8] 第 530 页,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6 年。
[9] 四部丛刊影明成化本。
[10] 四部丛刊影明刻本。
[11] 据墓中所出历谱可知,墓主人去世当在西汉吕后二年(公元前一八六年)或其后不久。
[12] 张家山二四七号汉墓竹简整理小组:《张家山汉墓竹简》,第235页,文物出版社,2001年。
[13] 同上,第236页。
[14] 同上,第241页。
[15] 张家山汉简整理组:《张家山汉简〈引书〉释文》,《文物》1990年第10期。
[16] 马王堆汉墓帛书整理小组:《马王堆汉墓帛书•五十二病方》,第 6、15-16 页,文物出版社,
[17] 。
[18] 李经纬、林昭庚《中国医学通史》(古代卷) “第六节 医学著述·简书《万物》”:
《万物》是1977年在安徽阜阳双古堆第二代汝阴侯夏侯灶墓出土的汉简之一。夏侯灶卒于汉文帝前元十五(公元前165)年,故《万物》的竹简抄本年代,在西汉初年。据竹简“出现的‘越’、 ‘符离’等春秋时期才有的地名”,考证《万物》的撰写时代,可能是战国初期或春秋时代。(第99页,人民卫生出版社,2000年)
[19] 《文物》1988年第4期。
[20] 西汉时期土坑木椁墓4座
[21] 见张雷、刘志梅《成都老官山汉墓医简选释》,《中医药临床杂志》2015 年 3 月第 27 卷第
[22] 期。
[23] 整理者说明:“本医简是1972年11月在甘肃武威出土的东汉医学简牍,武威汉代医药简牍的成书年代在公元一世纪左右,与武威简牍时代相近的张仲景提出的‘观其脉症,知犯何逆,随症治之’的观点不谋而合。武威汉代医简早于《伤寒杂病论》。”
[24] 中国简牍集成编辑委员会编《中国简牍集成》第四册“甘肃省”下卷,第217页,敦煌文艺出版社,兰州,2001年。
[25] 第 124 页,紫禁城出版社,2002 年。按:史游生卒年不详,仅知他在汉元帝(前 48 至前
[26] 年)时为黄门令。
[27] 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8] 刘文典撰,殷光熹点校《淮南鸿烈集解》,第 345 页,安徽大学出版社、云南大学出版社,
[29] 年。
[30] 杨树达《汉书窥管》, 第158页,商务印书馆,2015年。
[31] 《韩诗外传》卷三,四部丛刊景明沈氏野竹斋本。
[32] 清同治十年兩鬳山房刻本
[33] 四部丛刊影明翻北宋本。
[34] 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第7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
[35] 同上,第154页。
[36] 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
[37] 第 154 页,中华书局,1962 年 9 月第 1 版。
[38] 四部丛刊影明刊本。
[39] 四部丛刊影明正德十年吉藩本。
[40] 第 48、304 页,厦门大学出版社,2008 年。
[41] 日书甲 183。引自魏德胜《〈睡虎地秦墓竹简〉词汇研究》,第 188 页,华夏出版社,2003 年。
[42] 晋代葛洪撰,梁朝陶弘景增补,尚志钧辑校《补辑肘后方》,第 190 页,安徽科学技术出版社,1983 年。
[43] (唐)王冰:《灵枢经》,四部丛刊影明赵府居敬堂本。
[44] 第 199 页,社华夏出版社,2008 年。
[45] (宋)窦汉卿:《疮疡经验全书》,明隆庆大酉堂刻本。有研究者指出,此书实为 1569 年(清顺治十七年)窦梦麟补辑明代以前外科诸书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