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嚣张叶德辉

李国文

在长沙的岳麓书院门口,挂有一副令湖南人感觉很爽的楹联,叫做“惟楚有才,于斯为盛”。

   这八个字,口气之大,底气之足,常为湘人自豪地提及。如果就晚清咸同以来的湖南而言,其时人才成批量地涌现,以致有“文武湘军”之说,可见这副楹联,倒也是不算夸张的描写。到了清末民初,自打那位嚣张文人叶德辉,闹得不亦乐乎之后,1927年夏历三月初十日,终于被农民协会五花大绑,押赴刑场,这位从岳麓书院走出来的湖南一流,全国范围内也数得着的“版本目录学、藏书家、刻书家”(鲁迅先生语),饮弹而毙,伏尸法场,曾经在湖南出现过的人文汇萃,才秀迭出的盛况,也就从波峰跌到谷底,文湘军从此黯然失色。

    一个人的死,有时也是一个时代的结束。叶德辉之被枪毙,由明末清初王夫之肇始的湖湘国学大业,至此画了一个句号。如果,他灵魂中文人的正经多一点,文痞的恶质少一点,死年六十的他,要是再有二十年做学问的时间,其成就未必在船山先生之下。然而,如他的两句诗所写:“九死关头来去惯,一生箕口是非多。”他的嚣张,把自己的脑袋玩丢了。

    文人之好出风头,喜爱表现,固然有过瘾的一面,但也有令人讨厌的一面。偶尔狂飚,稍稍嚣张,属于风流本性,可以理解,也就不必计较。但嚣张过份,嚣张到不知天高地厚,嚣张到连地球都装不下他,难免就要付出代价,这也是古往今来,文人被整肃,被收拾,乃至被杀头,被满门抄斩的由来。他以为他的笔,不知有多么厉害,夙不知笔在枪的面前,屁也不顶。

    这位被农民协会枪毙的叶德辉,生于清同治三年(1864),死于民国十六年(1927),字奂彬,号直山。祖先本系家道殷实的江浙望族,因避太平天国祸乱,移居湘潭。叶家一直在长沙的坡子街居住,街道上的酱园,米栈,油坊,商铺,均为叶家所有,由于经营有方,颇饶赀财。此街现为长沙市里有名的小吃街,“臭”名远扬的火宫殿臭干子,就产于此。如今走在这条街上的游客,包括地道长沙人在内,还能想起这位嚣张文人者,恐怕寥寥无几了。

    叶德辉早熟早慧,笃学好读,孜孜不倦。自幼宗奉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以许慎所居的汝南郋地,自号郋园,以示师从。他这一辈子,精于音韵、训诂、文字,自成小学一家。17岁入岳麓书院,光绪十一年中举,光绪十八年再中进士。循例,进士出身的他,授吏部主事。于是,他离开长沙到北京。由于心气很高,加之嚣张成性,到京都之后,才知道自己在长沙坡子街,一跺脚,满街晃荡,可在北京城里,谁也不把他当回事。而且,先得从极微末的官做起,何时才能熬出个头?叶德辉哪有这等耐性,遂决意磨泡,不干正事。那些日子里,此公除了逛八大胡同,相公窑姐,声色犬马外,便逗留于琉璃厂,消磨于隆福寺,淘书度日。上司不喜其放达自任,不务正业,同僚不喜其倨肆傲慢,目中无人,他自己也不喜等因奉此,官样文章。于是,找了一个理由,“拂衣归隐”,请长假回长沙养亲。

    于是,天子脚下待过,吏部衙门混过,从京师返回故里的叶德辉,拥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之实,具王湘绮、王葵园平起平坐之名,自然也就神气活现起来。但大家所以也还买他的账,因为他也确是有真正的学问。所以,他的嚣张,是有本钱的嚣张,比之当下文人,肚子里未必有多少干货居然也敢嚣张者,就小巫之见大巫了。

    叶德辉,可是从一点一滴做起来的,毕生用力,全在书上。读他的《书林清话》,就知道他如何钟情于书,痴迷于书。他有句名言:书不可借,尤如女人不可借一样。所以,他好色如好书,好书如好色。他的藏书,他的著书,他的编书,他的刻书,给这个世界留下不少有价值的东西。在收藏上,投入赀财,靡所底止。其子叶启倬说过:“家君每岁归来,必有新刻旧本书多橱,充斥廊庑间,检之弥月不能罄,生平好书之癖,虽流颠沛固不易其常度也。”清末民初,他的观古堂,收藏了高达四千余部,二十万卷的古籍,被尊之湖南第一藏书家。在著述上,他的《说文解字故训》一书,该博精洽,为人称道;他的《书林清话》及其续作《书林余话》,为治版本目录学者的必备之书,视与张之洞的《书目答问》,与叶昌炽的《藏书纪事诗》,为鼎足而立的书目学经典。在编刻上,他的《观古堂所著书》、《观古堂汇刻》、《郋园全书》、《双梅影闇丛书》等等宏篇钜制,洋洋大观,为世珍藏。此公兴趣广泛,所学多门,无不融汇贯通,得心应手。据《传略》:“郋园大而经史四部,小而词曲,无书不购,无学不通。东京盐谷温从之间曲二年,于南北曲剧之变迁,声律雅俗之分辨,手书口授,语焉必详。家有梨园部,承平歌舞,游客恒得饫闻。”毫无疑义,在湖湘文化史上,死于非命的叶德辉,为湖南近现代第一流文人,当之无愧。

    但是,此公学问是一回事,为人则是另外一回事。前者,令人高山仰止,后者,令人卑夷不齿。他被枪毙的罪名,为土豪劣绅,他被镇压的理由,为反动成性。在此之前,他的口碑就顶风臭四十里。曾有人为他总结出八大罪状:一曰反对维新,二曰对抗革命,三曰傲视群贤,四曰口出不逊,五曰爱财如命,六曰为富不仁,七曰淫靡好色,八曰草菅人命。最为典型的劣迹,莫过于宣统二年,湖南大水,灾民饿莩,充街塞巷,坡子街他家产业叶公和酱园院内,囤积居奇了大量稻米,惜价不售,以致长沙市爆发抢米风潮。湖广总督瑞澂,对其不择手段地贪婪渎利,曾裭夺其功名,削去其顶戴,并行文司院,公布其恶行。“叶德辉性情狂妄,武断乡曲,包庇娼优,行同无赖。当米贵时,家中积谷万余担,不肯减价出售,致为乡里所侧目,实属为富不仁,猥鄙可耻。”其秽行之昭著,其恶名之狼藉,从官府到民间,一致认同他是个败类。

    由此来看叶德辉,当得上“学问愈大,反动愈甚,名声愈高,品德愈烂”的评价。晚清到民国,是近代史上大变动,大分化的时代,这个叶德辉却始终站在发展趋势的反面,在政治上是个不折不扣的铁杆反动派。对维新,对变法,对康梁,对辛亥革命,对成立民国,一直到农民协会,无不持反对,抵制,敌视,唱反调的态度;对复辟,对帝制,对袁世凯,对筹安会,一直到劝进,无不竭诚拥护,鼎力支持。他在建湖南筹安会时,特别起劲为当皇帝的袁世凯选秀女,走州访县,物色美女,然后,这个筹安会长,先一个一个地睡过,名曰为君分忧,其实色鬼一个,可见其是如何的道德败坏了。

    嚣张加之反动,劣迹加之恶行,终于使他走到了人生尽头。

    叶德辉之死,有多种说法,而流传最广的,由于他为农民协会写对联,公然调侃污蔑,而触怒“一切权力归农会”的领导人,才被处决的,这当然是“姑妄听之”的传言了。不过,这个写对联的桥段,很带有叶德辉那种嚣张的“搞怪”风格,为颇多野史所记载。

    民国以后,叶德辉时为长沙市商会会长,他尽管长袖善舞,盘剥有道,仍以大儒身份出现。1927年,当时,王闓运、王先谦先后弃世,“湘中三士”只剩下了他,成为硕果仅存的前朝进士,国学大师。如果“二王”健在,农会也许就不给叶德辉这个脸了。故事就从这里开始,农会干部来到坡子街,敦请商会会长,泼墨挥毫,好让农会蓬荜生辉。当时,省农民协会的秘书长,也就是“我失骄杨君失柳”的柳直荀,时年30岁不到,因为是长沙高桥乡人,自然熟知这位本土老乡为何许人也。可以想象,这位革命家很大程度是看其满肚子学问,才对他礼敬三分。但嚣张成性,反动到底的叶德辉,不但不把农会的示好放在眼里,更不把他倚老卖老直呼“伢子”的柳直荀当回事。于是,大笔一挥,一副对联摆在大家眼前,顿时,把大家看楞了。

    上联写:“农运宏开,稻粱菽麦黍稷,一班杂种”,下联是“会场广阔,马牛羊鸡犬彘,六畜满堂”。加入农会者,也许是泥腿子,但领导农会者,就未必是泥腿子了。柳直荀脸色立刻铁青,屋子里的空气马上凝固起来。问题在于这个嚣张的叶德辉,浑不察觉。大凡文人嚣张到一定程度以后,感觉器官就会失灵,判断能力随之低下,他意识不到自己的脑袋,离枪口的距离正愈来愈近,反而有一种“骨鲠在喉久矣,今日一吐为快”的酣畅感,于是,兴致顿起,接着往下写横幅,这下,他可把自己的老命赔进去了。

    清代褚人获所著的《坚瓠广集》,其中一篇题名《激祸》的文字,颇有见地。他写出了有启衅之心,无了事之力的中国文人,逮不着狐狸惹一身骚的尴尬,从其引证的一幕幕的历史活剧来看,不能说没有道理。“历代缙绅之祸,多肇于语言文字之微。是故诽谤激坑儒之祸,清议激党锢之祸,清流激白马之祸,台谏激新法之祸,东林激逆阉之祸。祸生于激,何代不然?其始也,一人倡之,群众从而和之,不求是非之归,而讙狂到底,牢不可破。其卒也不可收拾,则所伤多矣。”

    所谓“讙狂”,就是嚣张。所谓“讙狂到底”,也就是嚣张至死。

    他还来劲了,犹如狂病附体,是煞不住车的。他饱蘸墨汁,疾笔横书,横幅写下“斌、尖、卡、傀”四字,然后,搁笔抱拳,等人叫好,谁知周围略无回应。因为这四个字,拆开来看,乃“不文不武,不小不大,不上不下,不人不鬼”之意,对在场的农会干部来讲,不啻当众被搧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孰可忍,孰不可忍?这简直是在明目张胆的挑战革命政权。

    叶德辉这时才感觉到屋内异常之冷,冷得彻骨。长沙的四月,早已过了春暖花开季节,哪有倒春寒这一说。他看着那一张张冷脸,一双双冷眼,他知道,这一下子,只有吃不了兜着走了。这就是褚人获所言,“历代缙绅之祸,多肇于语言文字之微”了,逞一时口舌之快,而要付出生命为代价,一个如此有大学问的人,竟如此儿戏似地招来杀身之祸,你说他是聪明呢,还是胡涂?你说他是英雄呢,还是混球?

    你嚣张了,你痛快了,阁下,接下来,你就得为你没有擦干净的屁股,以及一切一切想得到的和想不到的后果埋单。这就是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物理学定律,行之四海皆准,郋园先生名头再高,谅也不能幸免。

    打着农民协会旗帜的一彪队伍,从坡子街活捉住这位土豪劣绅,然后,前面筛锣喝道,后面放鞭放炮,来到长沙郊外的浏阳,在名叫识字岭的地方,对叶执行枪决。选中识字岭杀识字人,有点黑色幽默。据说,开了两枪,一中头部,一中心脏,随着枪响,曾经盛极一时的“于斯为盛”气运,便告终了。

    也许是巧合,也许更是谶示,这次枪杆子压倒笔杆子的非正常死亡,“惟楚有才”的才,由子曰诗云、之乎哉也的才,变为大刀长矛、梭标铳枪的才,开创出“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新局面。从此,“层林尽染”,“满山红遍”,湖南遂成为中国革命的摇篮,元帅风起云涌,将军层出不穷,果然“于斯为盛”。最后,枪杆子出政权,不但改变中国,甚至影响世界。

    回过头来,看看文化这一块,相形见绌,这个领域呈日益萧条之势。就湖湘而言,辛亥以后,迄今为止,在国学方面,如叶德辉这样的大学问家,可一而不可二,鲁殿灵光,终成绝响。

(资料来源:《 中华读书报 》2012年10月31日 13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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