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帝(1662—1722年在位)是—位性喜游猎的君主,可是人们知道他巡幸、行围甚多,却从不把他同游猎联系在—起,这是因为“游猎”在早先是贬义词,是历史上有名的暴君桀纣之行,如若将这个词加到他的身上,似乎有辱了他。在清代的官书中,如《清圣祖实录》,对于康熙帝的出行,南巡则谓之视察黄河、淮河工程,北狩是为武备不懈,维持国家根本。今日的评论者,除了这些颂词,又别加现代化的语言,诸如将其出行誉之为联络蒙古王公和江南士大夫之类。这些论述笔者尚不以为有多大不妥,只是掩盖了康熙帝喜好渔猎的性格,并没有将他出行的目的全部说清楚。笔者于1993年出席“纪念避暑山庄建园290周年中国清史学术研讨会”,提交《〈御制恭和避暑山庄图咏〉的史料价值》一文(文见《山庄研究》,紫禁城出版社1994年版),认为《图咏》一书反映康熙帝“喜好游猎和游乐与政事兼理的生活,反映他好运动的个性,以及动中能静、动静结合的品格”,提出他喜好游猎的性格问题,本文就此作些说明,以便了解他的游猎生活,至于如何评价他的这种个性并非本文所特别关心的事情。
图1冷枚绘《避暑山庄图》康熙帝南巡至浙江、江苏,西幸山西、陕西、宁夏,东北至吉林、辽宁,北行于塞外,经常打猎的地区是秋狝所至的河北承德、张家口所属地,渔猎之所则是京畿白洋淀。康熙中期起,几乎每年都要秋狝,而去白洋淀不下15次,至于京城的南苑行围更是常事。康熙帝晚年,身体欠佳,常常犯病,但并没有影响他的游猎兴致和实践,仅以他去世前一年的康熙六十年(1720)十一月下旬至六十一年(1721)十一月中旬的一年而言,据《清圣祖实录》卷二九五至卷三○○的记录,他于六十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到南苑行围,腊月二十一日离去,此行为期整一个月。这是为回宫过年,因此新正过后,即于六十一年正月二十二日起巡幸畿甸,至雄县、霸州、文安,过白沟河,驻跸白洋淀渔村段村、赵北口,历时一个月,于二月二十一日回到常驻的畅春园。一个多月以后,四月十三日开始塞外之行,经过怀柔、喀喇和屯(滦平),于二十七日到达热河行宫(承德避暑山庄),用时半个月,可谓缓缓而行,可能是边走边猎。至此在山庄住下,历经五、六、七月,于八月初四日启程,往围场打猎,途经博洛和屯、隆化张三营等地,九月初二日回到行宫,次日发布上谕,讲他行围的必要,说以前议政大臣上奏,认为皇帝“每年出口行围,劳苦军士”,有所不当,康熙帝就此辩白,强调武备的重要,并认为因此获得了西北用兵的胜利:此皆因朕平时不忘武备,勤于训练之所致也,若听信从前条奏之言,惮于劳苦,不加训练,又何能远至万里之外而灭贼立功乎!十六日启銮回京,二十八日抵达畅春园。此行历时五个半月,其中往返行程一个月,行围一个月。二十几天以后,于十月二十一日到南苑行围,冬月初七日因病离开南苑,十三日驾崩于畅春园。若不是病重,还会在南苑驻下去的。康熙帝辞世前的一年,两次幸南苑,一次巡畿甸,一度北狩,历时八个月。一年的那么多时间奔波于路途,出没于荒原水域,不是渔猎,又是何为?康熙热衷的秋狝,固然有武备的一个原因,行猎亦是促成的一种动力,这应是没有疑问的事情。
热河行宫始建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为什么选择在这里呢?康熙帝在《避暑山庄记》一文中有所说明,他写道:朕数巡江干,深知南方之秀丽;西幸秦陇,益明西北之殚陈;北过龙沙,东游长白,山川之壮,人物之朴,亦不能尽述:皆吾之所不取。南北东西的这些地方,虽然各有美好之处,但经过比较都不如热河,因为热河的景色壮丽,得诸自然,山与水融为一体,将西北的雄奇和东南的幽曲结合在一起了,适合避暑及行猎的要求,这是第一个缘故;第二是热河离京师较近,便于处理政事,亦如康熙帝在文中所说的:“惟兹热河,道近神京,往还无过两日。”北京的公文呈递热河行宫皇帝御前,官员自京中往行在朝觐均比较方便,即皇帝在避暑山庄,不会影响朝政的处理和中央对地方的治理。
避暑山庄建设三十六个景区,为康熙帝理政、起居、休憩之所,以康熙六十一年来说,这一年康熙帝在山庄居住了三个半月,比在大内和畅春园停留的时间都要长。他在山庄的生活,于前述《避暑山庄记》文中,以及他的关于山庄三十六景的三十六首诗里,皆有不少的描述。他在《山庄记》文中强调,他的游幸休闲是为思考政事和建立太平盛世,他说:一游一豫,罔非稼穑之休戚。或旰或宵,不忘经史之安危。劝耕南亩,望丰稔筐莒之盈,茂止西成,乐时若雨旸之庆,此避居山庄之概也。原来他乘山庄游憩之暇,思索裕民安邦的大事。这种观念在他的山庄诗里多所披露,如第一首《烟波致爽》诗云:山庄频避暑,静默少喧哗。
北控远烟息,南临近壑嘉。
春归鱼出浪,秋敛雁横沙。
触目皆仙草,迎窗遍药花。
炎风昼致爽,绵雨夜方赊。
土厚登双谷,泉甘剖翠瓜。
古人戍武备,今卒断鸣笳。
生理农桑事,聚民至万家。康熙帝认为他在山庄避暑,促成北方安宁、热河开发和民生发展。他又在《云帆月舫》中咏道:阁影凌波不动涛,接灵鳌。蓬莱别殿挂云霄,粲挥毫。四季风光总无竭,卧闻箫。后乐先忧薰弦意,蕴羲爻。他身在避暑胜地,却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精神谋划国事。休息与理政本来是两回事,怎么联系在一起了?原来康熙帝在游幸中观赏山川林木花鸟虫鱼,品味它们生生不息的缘故,联系到人类社会,从中悟出一些人生哲理,并运用到政事的处理上。他在《山庄记》中总结这个道理,写道:至于玩芝兰则爱德行,睹松竹则思贞操,临清流则贵廉洁,览蔓草则贱贪秽,此亦古人因物而比兴,不可不知。他用比兴的方法,由物及人,由观察自然界而分析人类社会,得到启示,用于行政:康熙帝强调他的巡幸热河与勤政爱民并行不悖。他确实是勤于政事的君主,通过游憩,精神饱满地从事政务,不能认为他是耽于游乐的昏君。
然而,游猎不可能不费钱财,鹰犬总是要多养的,还必须是要上好的,臣下定会为此献殷勤,要购买或调教上等鹰犬进呈。有一年康熙帝秋狝,皇八子、贝勒允禩进献一只鹰,康熙帝说那是只将死之鹰,气极败坏,因而对允禩大加责难,可见鹰犬之费是难免的。康熙帝死后不久,朝鲜使臣李枋等就听到清朝人关于康熙巡幸的坏话,报告国王说:康熙皇帝以游猎为事,鹰犬之贡,车马之费,为弊于天下。朝臣若隶于臂鹰牵狗,则以得近乘舆,夸耀于同朝矣。新皇帝诏罢鹰犬之贡,以示不用,而凡诸宫中所畜珍禽异兽,俱令放散,无一留者云。(《李朝实录·景宗实录》)看来新君雍正帝继位,即有罢鹰犬之举,亦是为平息对康熙帝游猎的訾议。皇帝出行,民间要平整、清扫道路,地方上要有徭役之征和对随驾从行官员的供应,也是一种滋扰。雍正帝即位不到一个月,下令免除宛平、顺义、怀柔、密云、平谷五县,昌平一州明年(雍正元年)的钱粮,原因是康熙帝“巡幸所经州县,小民无不除道清尘,趋事恐后,古北口一路,为我皇考每年行幸之地……朕念此路百姓,历年殚力”,故而予以体恤(《清世宗实录》卷二)。游猎并非坏事,像康熙帝那样休憩与政事兼理,得其好处,这是游猎好的一面,但是作为最高统治者的游猎,难免还有其弊端,所以统治者的游猎不可不审慎。比如明武宗的巡幸,招致许多非议。他经常光顾京郊南海子(即前述之南苑)而影响朝参,《明史》毫不掩饰地说他于南郊祭天后“遂猎于南海子”,图2避暑山庄澹泊敬诚殿写他“狎虎被伤,不视朝”。说他不顾群臣的谏阻,出游南北两畿和山东,“渔于清江浦”,“渔于积水池,舟覆,救免,遂不豫”而崩。结论云其“耽乐嬉游”(《明史·武宗本纪》)。武宗的巡幸游猎实在不敢恭维。
开篇说清朝史书讳言康熙帝游猎,笔者原先阅览《清圣祖实录》,每读到康熙帝在冬天出行长城内外,不明白他所行何事,及至浏览上引朝鲜《李朝实录》,想到他是为游猎,才在1993年撰写论述《避暑山庄图咏》文中提到他性喜游猎。对于君主的游猎,康熙时代的中国人、朝鲜人均以非德视之,而法国人白晋却是完全不同的认识,赞扬为高尚行为:康熙帝“有时候要到京城附近的两个园囿(笔者注:畅春园、南苑)里去进行正当而高尚的消遣活动,这是他的习惯”。“为了消除腐朽的恶习,他找到了更高尚的消遣方式,从事各种身心锻炼,如旅行、打猎、捕鱼、赛马、练武、读书和研究科学等等”(《康熙帝传》,马绪祥译,载《清史资料》第一辑第210、235页)。就此一事,可知东方人、西方人观念差异,是我们理解世界事务时不能忽视的。
(资料来源:《生活在清朝的人们》,中华书局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