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1398——1457年),字廷益,号节庵,浙江钱塘(今杭州)人,官至兵部尚书。于谦同里后学孙高亮在章回体小说《于少保萃忠全传》的第五回,以于谦观石灰窑所感,口占七绝《石灰吟》(注:孙高亮:《于少保萃忠全传》,第五回,道光十五年刻本,北京图书馆善本部藏。但于谦《忠肃集》(四库全书本)卷十一载其诗:杂体60首、五绝40首、五律46首、七律193首、七绝71首,共410首;于谦《节庵存稿》(成化刻本)载其诗:杂体61首、五律46首、七律195首、五绝40 首、七绝172首,共414首;于谦《于肃愍公集》(嘉靖刻本)载其诗:杂体73首、五律61首、七律346首、五绝53首、七绝87首,共620首。《忠肃集》(四库全书)、《节庵存稿》(成化本)和《于肃愍公集》(嘉靖本)均阙《石灰吟》。)一首。《石灰吟》映现于谦生命历程有着四种境界:这就是“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一
于谦同许多英雄杰烈一样,在其登上历史舞台之前,都要经过一番艰苦磨练,方能横空出世,扮演人杰角色。于谦是读书人,苦读——“千锤万击出深山”,是于谦生命历程的第一种境界。
于谦出生于仕宦之家,祖父做过兵部主事,父亲则“隐德不仕”。乃祖乃父诚信忠直、鄙污轻财的品格,予少年于谦以极大熏陶。
少年英才,志向高远。一个人在少年时期养成的素质——优良素质福益终身,劣弱素质祸殃一生。于谦在六岁时随家人清明扫墓,路过凤凰台,其叔口占:“今日同上凤凰台”;于谦对曰:“他年独占麒麟阁”。一日塾中读书,学友因淘气,塾师要惩戒。于谦请作联对,免受责罚。先生曰:“手攀屋柱团团转”;于谦对:“脚踏楼梯步步高”。先生又曰:“三跳跳落地”;于谦再对:“一飞飞上天”。他聪颖机智,以联对代罚。少年于谦,不惧官宦。他十岁那年正旦,红衣骑马穿巷,往长亲家贺岁。于谦刚从巷中冲出,不料撞上杭州巡按。巡按问道:“小子何敢冲吾节导?”于谦回答:“良骥欲上进而难收,正望前程耳。”巡按见其出言不凡,便让他应对:“红衣儿骑马过桥”;于谦对曰:“赤帝子斩蛇当道”。巡按惊异,赏银十两(注:参见《于谦》,杭州出版社,1998年;孙高亮:《于谦全传》,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他虽是年少,却抱负远大,立下志向,信守名节:“自是书生守名节,莫惭辜负指迷人”(注:于谦:《读悟真篇》,《于肃愍公集》卷六,明嘉靖刻本,北京图书馆善本部藏。)。悟到真谛,终生不渝。
于谦《题〈公中塔图赞〉》手迹
品晶节清,题赞铭志。叶盛《于少保文山像赞》记载:郎中张遂持文山像求题,像上有于少保赞辞。赞辞88字,全文照录如下:“呜呼文山,遭宋之季。殉国忘身,舍生取义。气吞寰宇,诚感天地。陵谷变迁,世殊事异。坐卧小阁,困于羁系。正色直辞,久而愈厉。难欺者心,可畏者天。宁正而毙,弗苟而全。再向南拜,含笑九泉。孤忠大节,万古攸传。我瞻遗像,清风凛然”(注:叶盛:《水东日记》卷三0,第297至298页,中华书局校点本,1980年。)。上文又云:于公座侧,悬置此像,数十年如一日。于谦为爱国英雄文天祥画像所题写的赞辞志在君民,不为身计,宁正而死,不苟而活——大志大勇,高风亮节,笔墨坦露,英雄气概。
勤奋好学,足不出户。于谦不仅聪颖,而且勤奋,“少读书,手不释卷,过目辄成诵”(注:《皇明大政记》卷十七,载郑晓:《吾学编》卷六九,叶一,明万历二十七年刻本,北京图书馆善本部藏。)。他读经书,疏通大旨,见解精辟,语惊四座。他12岁时,寄住慧安寺,专心读经书。16岁时,又读书于吴山三茅观。17岁时,乡试不第,遭到挫折。一个人,在挫折面前,是挺进,还是退缩?这是英雄与懦夫在性格上的分水岭。于谦在挫折和失败面前,不服输,不气馁,学益笃,志更坚。于谦后来回忆自己苦读的经历时说:“我昔少年时,垂髫发如漆。锐意取功名,辛苦事纸笔”(注:于谦:《忆老婢》,《于肃愍公集》卷一,叶二二,明嘉靖刻本,北京图书馆善本部藏。)。史书也记载他发奋读书的情景:面壁读书,废寝忘食,“濡首下帏,足不越户”。廿年寒窗,千锤万击,24岁考中进士。一个读书人,一个平常人,不历炼千锤万击,不经过刻苦攻读,是不能金榜题名的。
古今中外,英烈雄杰,只有经受千锤万击,磨练慷慨刚毅大志,学养聪明才智,陶冶优良素质,才能登上历史舞台,做出一番恢宏事业。
于谦考中进士,标明他走出深山,迈入仕途,生命跨进一种新的境界。
二
于谦同许多英雄杰烈一样,在其登上历史舞台之时,都要经过一番艰苦考炼,方能惊世骇俗,炼化成为人杰。于谦是官宦,清官——“烈火焚烧若等闲”,是于谦生命历程的第二种境界。
于谦从24岁中进士,到50岁丧父(翌年丧母),其间26年,是他居官清正廉明、心受“烈火焚烧”的时期。贪官当道,做名清官不仅要严于正身律己,而且要严防群小诬谤。明代另一位保卫京师的民族英雄袁崇焕有段名言:“勇猛图敌,敌必仇;振刷立功,众必忌。况任劳之必任怨,蒙罪始可有功。怨不深,劳不厚;罪不大,功不成。谤书盈箧,毁言日至,从来如此”(注:《明熹宗实录》卷七五,天启六年八月丁巳,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年,台北。)。在众贪独清之时,谤书盈箧,毁言日至,自古至今,概莫能外。所以,专制时代,做名清官,既要净化自我,更要战胜群魔。于谦为官、任事,志在抚民、锄殄:“豺狼当道须锄殄,饿殍盈岐在抚巡”(注:于谦:《二月初三日出使》,《忠肃集》卷十一,叶七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台北。);“寄语郎官勤抚字,循良衣钵要人传”(注:于谦:《过中牟鲁恭祠》,《忠肃集》卷十一,叶四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台北。)。他在河南,屡布大政,生平《行状》,列举十端:劝籴粮米,备物堰水,减价粜卖,诚祷祈雨,税粮折色,种树浚井,分豁差遣,修筑堤岸,抚赈流民,减征粮布(注:《于谦行状》载述:“公在河南,屡布大政。其一,劝籴粮米;其二,备物堰水;其三,减价粜卖;其四,摅诚祈祷;其五,税粮折请;其六,种树浚井;其七,分豁差遣;其八,修筑堤岸;其九,抚赈流民;其十,减征粮布。”见《忠肃集·附录》,第5至6叶,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台北。)。于谦任官江西、河南、山西时(注:《成化山西通志》卷八,叶三五,明成化十一年刻本,北京图书馆善本部藏。),昭雪冤囚、兴修水利、疏解流民、落狱论死,都是在烈火中焚烧其身。
第一,昭雪冤囚,疏劾贪官。永乐十九年(1421年)于谦成进士,宣德元年(1426年)选授山西道监察御史。后出使湖广,返京复命,疏劾贪功冒杀将吏,永乐帝下旨切责之。他守按江西,轻骑简从,遍历所部,延访父老,清理积案,厘革乡民之疾苦,平反冤狱以百数,“雪冤囚,数百人”(注:《江西通志》卷五八,叶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台北。)。他疏奏陕西官校,掠民为害,诏遣御史,捕之问罪。他在山西,令“尽夺镇将私垦田为官屯,以资边用。威惠流行,太行伏盗皆避匿”(注:《明史·于谦传》卷一七0,第4544页,中华书局校点本,1974年。)。他劾治“王府之以和买害民者,一道肃然”(注:倪岳:《神道碑》,《忠肃集·附录》,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台北。)。他还不避权贵,清理官船货匿私盐者,河道以清。他巡抚地方时,办理个案,惩处贪吏,疏解积困,救民水火,“然公持重,不苟为名,凡所规画,莫不计久远”(注:王源:《居业堂文集》第1卷,第5页,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不图急功近利,而求造福一方。按惩贪官,为民雪怨,“一方若涤,颂声满道”(注:王世贞:《弇州山人续稿》卷二0七,叶十二,明刻本,北京图书馆善本部藏。)。
第二,咨访民隐,兴修水利。于谦巡抚河南、山西,这是两个多灾的地区。以河南为例,非旱即涝,遇上河决,汪洋千里,灾民遍野。山西也是十年九旱,北边兵荒,黎民受苦。于谦上任后,“遍历诸州县,察时所急、事所宜兴革,即草言之,一岁章数上”(注:《山西通志》卷八五,第6叶,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 1986年,台北。)。他还奏免山西山陵役夫17000余人。宣正年间,黄河屡决。如宣德六年(1431年),于谦疏奏:开封等府,“夏秋水溢,田多淹没”(注:《明宣宗实录》卷七六,宣德六年二月戊午,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年,台北。)。于谦殚心竭虑,治理河患。《明史》本传记载:“河南近河处,时有冲决。谦令厚筑堤障,计里置亭,亭有长,责以督率修缮。并令种树凿井,榆柳夹路,道无渴者”(注:《明史·于谦传》卷一七0,第4544页,中华书局校点本,1974 年。)。据方志记载:黄河决,噬汴堤,“谦躬至其地,解所服衣以塞决口”(注:《嘉靖河南通志》卷二四,叶一八,明嘉靖三十四年刻本,北京图书馆善本部藏。)。水退民安,民众怀念。今开封城北辛庄尚有于谦督造的“镇河铁犀”(注:于谦撰《铁犀铭》:“百炼玄金,熔为金液。变幻灵犀,雄威赫奕。镇厥堤防,波涛永息。安若泰山,固如磐石。水怪潜形,冯夷敛迹。城府坚完,民无垫溺。雨顺风调,男耕女织。四时循序,百神效职。亿万闾阎,措之枕席。惟天之休,惟帝之力。尔亦有庸,传之无极。”(《嘉靖河南通志》卷四一)。),是其督率民众治理黄河的历史铁证。
第三,赈灾免赋,疏解流民。宣德间,河南、山西等地灾荒,于谦受命为巡抚御史。他处理国家与农民的关系时,是两者利益兼顾,而不是攀上损下。宣德十年(1435年),于谦疏奏:“河南连岁灾伤,人民艰食,乞减半取之。”获允(注:《明宣宗实录》卷三,宣德十年三月辛巳,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年,台北。)。正统六年(1441年),他疏请开官仓、济穷民:“今河南、山西,积谷各数百万。请以每岁三月,令府、州、县报缺食下户,随分支给。先菽秫,次黍麦,次稻。俟秋成偿官,而免其老疾及贫不能偿者。”其州、县官吏秩满当迁,“而预备粮储未完者,不得离任”(注:余继登:《典故纪闻》卷十一,第197页,中华书局点校本,1981年。)。未完成任务者,不得异地做官。此疏诏行之。时山东、陕西流民,携家带眷,就食河南,20余万。此事处理不当,或会酿成民变。于谦行事慎重,妥善对待:一是请发官仓积粟赈济,二是奏令布政使授给田、牛、种,三是抚籍立乡都10万余户,四是请乡里有司监察之。由是,化解流民,定籍耕农,疏缓民瘼,安定社会。
第四,得罪宦官,落狱论死。于谦为官正直,上不贿要,下不纳赂。他每入京议事时,人问其何不橐金银、带土物,贿赂当路耶?谦笑而举其两袖曰:“吾惟有清风而已。”汴人诵其见志之诗,曰:“手帕蘑菇(注:郎瑛《七修类稿》卷十三《于肃愍诗》云:“手帕蘑姑与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乡闾话短长。”瑛为谦同里,而比谦稍晚。《辞海·清风两袖》条载:“于少保(谦)尝为兵部侍郎,巡抚河南,其还京日,不持一物,人传其诗云:‘绢帕麻菇与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上文中的“绢帕”可为异传,而“麻菇”似为“蘑菇”之误。)与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注:《嘉靖河南通志》,卷二四,叶十八,明嘉靖三十四年刻本。又见于谦同里郎瑛《七修类稿·于肃愍诗》,但其末句略有不同,为“免得乡闾话短长”;另见《万历杭州府志》,但其末句亦略有不同,为“免得闾阎说短长”。另见叶盛《水东日记·于节庵遗事》卷五、第56页,中华书局,1980年版。)。《明史》本传亦载:于谦“每议事京师,空橐以入,诸权贵人不能无望。”他痛恨贪官污吏,将其比作吞食民羊的虎狼。其《犬》诗云:“于今多少闲狼虎,无益于民尽食羊”(注:林寒:《于谦诗选》,第110页,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 又郎瑛《七修类稿》卷三十七引述《桑》、《犬》二诗之后论说,意二诗不类于公本集之句,予问之先辈云云,“或曰:《犬》诗乃先正李时勉者,未知孰是。”)。好人谋事,小人谋人。谋人者怠于任事,谋事者疏于防身。古往今来,莫不如此。于谦在朝在省,革积弊(注:《于节闇奏疏》卷四《教习功臣子孙疏》载:“国家隆古崇德报功之典,凡勋臣之家前代既加褒锡,后世子孙德以承袭爵禄,或遇蒙任使管理军务。然彼皆出自膏梁,素享富贵,惟务安铁,不习劳苦。贤智者少,荒怠者多。当有事之际,辄欲委之以机务,莫不张惶失措,一筹莫展。不但有负朝廷恩遇之隆,抑且恐误天下要切之事。评其所自,皆平日养成骄惰,不学无术之所致也。”),立新章,执法严,敢踬决,得罪了一些人。“太监王振持权势,以谦无私谒,属言官廷劾谦冤望”(注:查继佐:《罪惟录》卷十一上,第1635页,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于谦遭到诬奏,下狱论死。但山西、河南“吏民伏阙上书,请留谦者以千数,周、晋诸王亦言之,乃赦谦以大理寺少卿复往巡抚”(注:《山西通志》卷八五,叶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台北。)。后得释,迁京官。一个官员不为民做点实事好事,百姓是不会伏阙恳留的。
于谦之为官、为人,恤民公廉,品行高洁:“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注: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原君》,第1页,中华书局,1981年,北京。)。正如元好问在《薛明府去思口号》中所说:“能吏寻常见,公廉第一难。”于谦之所以能居官公廉,是缘于他“不辞辛苦出山林”,走出书斋,踏上仕途,便立下《咏煤炭》中的官箴偈言:“但愿苍生俱饱暖”。他一生清素,廉洁方正,“食不重味,衣不重裘,乡庐数椽,仅蔽风雨,薄田数亩,才供饘粥”(注:张瀚:《松窗梦语》卷七,第129至130页,中华书局校点本,1985年。)。籍没之时,家无余赀。他步入仕途,众醉独醒,官场生涯,险象环生。廿年官宦,洁不同污,烈火焚烧,视若等闲。一个做官人,不经烈火焚烧其身,不能成为公廉清官。
古今中外,英烈雄杰,不经过烈火焚烧,不经受三灾八难,不能战胜群魔,也就不能成佛。
于谦成为清官,百姓景仰,建祠祀之,标明他将承担大任,生命升华到一种新的境界。
三
于谦同许多英雄杰烈一样,在其登上历史舞台之巅前,都要经过一番艰苦淬炼,方能锋利坚刚,淬砺成为人杰。于谦官尚书,彻悟——“粉身碎骨全不怕”,是于谦生命历程的第三种境界。
于谦临大事,决大议,毅然果断,莫可夺志。他生命中的最大烤炼是遇上“两变”——“土木之变”和“夺门之变”(后节论述)。蒙古瓦剌部首领也先(额森)崛兴,其权力所控,西迄阿尔泰山,东达鸭绿江边,成为全蒙古的大汗。也先骄横,屡犯塞北。正统十四年(1449年)八月,他率骑大举南犯,兵至大同。瓦剌兵所过之处,剽掠人畜,“草房焚烧,人迹萧疏,十室九空”(注:于谦:《兵部为备边保民事疏》,《忠肃集》卷一,第15叶,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台北。)。时明朝已走过洪武、永乐、洪熙、宣德的兴盛期。但明英宗年轻气盛,在有着“父亲、母亲、老师、朋友、保姆”五重身份的太监王振怂恿下,不察敌情,毫无准备,率50万大军,御架亲征。师至土木,全军覆没(注:陈学霖教授《李贤与“土木之变”史料》考证:“李贤以御史扈从,在大军起行不数日,已察觉形势不利,大难临头,曾与三数同僚谋议,雇用一武士捽杀主谋宦官王振,然后班师回朝。此计虽未实现,但深具意义,对整个事件极为重要,宜为史官大书于篇。不过,近人对此事的认识却为夏燮《明通鉴》贻误,因为夏氏误书其主谋为吏部尚书曹鼐,张冠李戴,湮没李贤的功劳,影响后人视听。”上文揭载于《明代人物与传说》,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97年,香港。)。明英宗被俘,王振等皆死,“官军人等死伤者数十万”(注:《明英宗实录》卷一八一,正统十四年八月壬戌,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年,台北。)。败兵裸袒,争竞奔逸,“相蹈藉死,蔽野塞川”(注: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三二,第474 页,中华书局标点本,1977年。)。这在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朝鲜李朝世宗李裪也认为:“中国之变,千古所无”(注:《李朝世宗实录》卷一二六,三十一年十月乙丑,黎明社印,1960年,东京。)。败报传京,举朝大震。留守京师的兵部侍郎于谦,面临社稷兴亡、民族盛衰之际,显出大智大勇、英雄壮色。于谦在历史转折关头,“得失纷纷随梦蝶,公私扰扰付蛙鸣”(注:于谦:《连日灯花鹊噪漫成》,《忠肃集》卷十一,叶四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台北。),不计得失,不顾安危,大义凛然,勇担重任,内总机宜,外修兵政,“保固京师,奠安社稷”(注:陆容:《菽园杂记》卷四,第45页,中华书局,1985年。)。
第一,斥迁都,惩阉奴。英宗被俘,国中无主,君出虏入,朝野惶惧。在廷议战守之策时,“群臣聚哭于朝”,人心惶惶,明祚危危。侍讲徐珵言:“天命已去,惟南迁可以纾难”(注:《明史·徐有贞传》卷一七一,第4561页,中华书局校点本,1974年,北京。)。于谦恸哭(注:郑晓:《吾学编》卷六九,第3叶,明万历二十七年刻本, 北京图书馆善本部藏。)斥曰:“言南迁者,可斩也!京师天下根本,一动则大势去矣,独不见宋南迁乎”(注:《明史·于谦传》卷一七0,第4545页,中华书局校点本,1974年,北京。)!众是其言,守议乃定。在朝堂之上,廷臣议请族诛王振,振党马顺抗辩,相互击打,朝班大乱。王疑惧,欲避退,大臣亦多敛避。时“谦坚立不动,掖王且留,请降旨宣谕顺罪应死”(注:《嘉靖浙江通志》卷四六,叶二八,明嘉靖年间刻本,北京图书馆善本部藏。)!于是,王宣谕曰:“顺等罪当死!”众官激情渐稳定(注:《明英宗实录》卷一八一,正统十四年八月戊辰,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年,台北。),于谦袍袖,为之尽裂。以上两事,见其胆识,时于谦仅为贰卿。明大学士叶向高评论道:“当其时,举朝仓皇,莫知为计。至倡南迁之议,而忠肃公以一贰卿,奋然当祸变之冲,独任天下之重,力排邪说,尊主重皇”(注:叶向高:《于忠肃公集·序》,《于忠肃公集》卷首,明万历年间刻本,收入武林往哲遗著丛书,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藏。),国体弥尊,辰枢再奠。
第二,立新君,主战守。英宗被俘,社稷危难。“上北狩,廷臣间主和,谦辄曰:‘社稷为重,君为轻’”(注: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二二,第458页,中华书局标点本,1977年,北京。)。于谦等拥立郕王即位,是为景泰帝。于谦为兵部尚书(注:李贽:《太傅于忠肃公》,《续藏书·经济名臣》,卷十五,第307页,中华书局,1959年。),主持京师防守大计。他精心备战:分派官将,严守九门;缮备器械,简兵补卒;支出仓粮,坚壁清野(注: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六载:“己巳之变,议者请烧通州仓以绝虏望。于肃愍曰:国之命脉,民之膏脂,顾不惜耶!传示城中有力者恣取之。数日粟尽入城矣。”)。他提督各营军马,列阵九门外,抵挡瓦剌也先来兵。他移檄切责主和者,由是“人人主战守,无敢言讲和者”(注:《明史·于谦传》卷一七0,第4547页,中华书局校点本,1974年。)。他申约束、严军令:“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斩其将;军不顾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注:《明史·于谦传》卷一七0,第4546页,中华书局校点本,1974年。)。军纪为之肃然,军威为之大振。
第三,督军民,卫京师。十月,也先率军,拥载英宗,兵临北京城下。于谦“躬擐甲胄,率先士卒,以死自誓,泣谕三军”(注:《万历杭州府志》卷七七,叶二,明万历七年刻本,北京图书馆善本部藏。)。官兵皆受感奋,勇气百倍,矢志“捐躯效死,以报国恩”(注:于谦:《兵部为边务事疏》,《忠肃集》,卷二,叶三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台北。)。于谦提督各营军马,镇于九门,奋力御守。明军在德胜门、西直门、彰义门先后分别击败瓦剌军。也先弟孛罗和平章卯那孩中炮死。也先又移军京师北土城,“居民皆升屋,以砖瓦掷之”(注:《明英宗实录》卷一八四,正统十四年十月辛酉,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年,台北。),号呼击寇,哗声动天。军民合力,奋勇打拚,激战数日,击退瓦剌,取得保卫京师的胜利。景泰元年(1450年)春夏间,败瓦剌军于万全,并加强了居庸、大同、宣府的御守。也先兵攻不胜,用间不逞,始有送还英宗之意。
第四,迎英宗,设京营。是否迎回英宗,于谦处境两难:朝臣意见不一,景泰帝亦不悦。于谦从大局着眼,劝景泰帝奉迎太上皇。景泰帝勉强言曰:“从汝,从汝”(注:朱国祯:《涌幢小品》卷二0,第5页,上海进步书局,1936年。)!《明史》本传载:上皇归,“谦力也!”这是对当时舆论界认为于谦反对迎归英宗的辩驳。朱祁镇回京,被安置于南宫(注: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英宗“先以正统十四年八月十五日壬戌车驾北狩,至次年八月十五日丙戌还京。凡蒙尘恰一年,不差一日。自是居南宫者七年,以天顺元年正月十七日壬午复辟登极,至天顺八年正月十七日己巳晏驾,前后不差一日。”见同书第1卷,第21页,中华书局,1959年。)。“一时君臣自信,旧君决无反正之理”,但是,“嫌积衅开,恨深仇巨”(注:周复俊:《泾川诗文集》卷六,叶五六,明万历二十年刻本,北京图书馆善本部藏。),易位之变,埋下祸根。于谦为加强皇都卫戍,改革京营旧体制,设立团营之制。先是,永乐帝迁都北京后,逐渐健全京军三大营,即五军营(肄营阵)、三千营(肄巡哨)、神机营(肄火器)。但土木之败,京军败没几尽。于谦认为传统军制弊病在于:三大营各为教令,不相统一,临期各地调拨,兵将互不相识。这种军队,不能适应新形势御敌之需。他整顿军伍,严肃军纪(注:于谦:《兵部为整点军伍疏》、《兵部为禁约操军疏》,《忠肃集》卷五,叶四一,卷六,叶一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台北。),加强卫戍,奏设京营。于谦奏请:“于诸营选胜兵十万,分十营团练”(注:《明史·兵志一》卷八九,第2177页,中华书局校点本,1974年。)。其意义在于:一是统一指挥,二是选拔精萃,三是严密组织,四是分明责任,五是兵将相习,六是严明号令。京营之制,由此一变。《明史·兵志》说:“于谦创立团营,简精锐,一号令,兵将相习,其法颇善。”但是,英宗复辟,于谦死,团营罢。后复之,旋又罢。尔后,京营腐败,武备废弛,军“官多世胄纨绔,平时占役营军,以空名支饷,临操则肆集市人,呼舞博笑而已”。临阵时,“驱出城门,皆流涕不敢前,诸将领亦相顾变色”(注:《明史·兵志一》卷八九,第2179页,中华书局校点本,1974年。)。京营军制的腐败,后来在嘉靖庚戌之役和崇祯己巳之役,先败于蒙古军,后败于满洲军,就是两个例证。
于谦保卫京师的历史意义,查继佐将其比做朱棣的靖难之役:“而谦之再造,更光于靖难”(注:查继佐:《罪惟录》卷十一上,第1368页,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此论偏隘。前者仅囿于帝统血胤的承续,后者则干系民族文化的盛衰。袁裘则论曰:“于公以一书生,砥砺狂澜,屹然不动,坐使社稷,危而复安。观其分守九门,移营城外(注:《明英宗实录》正统十四年十月丙辰载:“敕有盔甲军士但不出城者斩。是时有盔甲者仅十之一云。”),坚壁清野,三鼓士气,空房设伏,诱败敌骑(注:《康熙钱塘县志》卷十八,叶四,清康熙五十七年刻本,北京图书馆善本部藏。)。而丧君有君,庙算无失,专意战守,罢诎和议,计擒喜宁,芟除祸本。故能返皇舆于绝漠,正帝座于黄屋。谋国之善,古未闻也”(注:谈迁:《国榷》卷三二,第2024页,中华书局,1958年。)。同上评论,轨出一辙,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中揭示:“盖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于谦率领中原军民,抗击瓦剌也先南犯,其历史意义在于:不仅是维护大明社稷、保卫皇都北京,而且是捍卫农耕文明、抵御草原文化侵扰。于谦保卫京师之业绩,实践了其文山像赞辞:“衣间别有文山句,千载令人拭泪看”(注:于谦:《和何知州交趾死节韵》,《忠肃集》卷二,叶三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台北。)。一介书生,一个官员,不经粉身碎骨锤炼,焉能成为英烈豪杰。
古今中外,英烈雄杰,不经过大悲大劫,不身历大苦大难,绝不能建树大功大业,盖不能成就千古英烈。
于谦成为勋臣,国之栋梁,百姓景仰,但是,泰极否来,月盈则亏,他的生命又升入一种新的境界。
四
于谦同许多英雄杰烈一样,在其退出历史舞台之后,都要经过长期历史检验,受得历史检验者,永留清白在人间,取义成仁薪火传。于谦身后谥忠肃,成仁——“要留清白在人间”,是于谦生命历程的第四种境界。
于谦真正经受粉身碎骨的锤炼,是明英宗朱祁镇的土木之变(前文已述)和夺门之变。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死生之争。与谋者徐珵改名有贞,临事诀别家人曰:“事成,社稷之福;不成,家族之祸。去矣!归耶,人;不归,鬼!”(注:郎瑛:《七修类稿》卷十三,第190页,中华书局,1959年,北京。但其标点“去矣归耶,人不鬼归”,错断,盖误。夏燮《明通鉴》第27卷,第1089页:“有贞焚香祝天,与家人诀,曰:‘事成社稷利,不成门族,祸归人不归,鬼矣。’”引文见中华书局1959年版。此段标点有误,似应作:“有贞焚香祝天,与家人诀曰:‘事成,社稷利;不成,门族祸。归,人;不归,鬼矣!’”)有论者曰:于谦应在徐有贞、石亨等发动政变之前,将其阴谋粉碎,党羽一网打尽。于谦是一位受儒家思想教育的人,忠君是其基本的理念。他当时的处境是,一仆四主——朱祁镇及其太子见深和朱祁钰及其太子见济,左右不是,前后为难,易主易储,不暇两全。朱祁镇复辟成功后,如何处置于谦?政治斗争是残酷的,既然是“夺门”,又要称“迎驾”(注:《明史·李贤传》载:“及亨得罪,帝复问贤‘夺门’事。贤曰:‘迎驾’则可,‘夺门’岂可示后。天位乃陛下固有,夺即非顺。……帝悟曰:‘然’。”)。徐有贞说:“不杀于谦,今日之事无名”(注:王源:《居业堂文集》第1卷,第10页,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 于谦无罪,被“意欲”两字成狱,定谳谋逆,被处死刑。于谦成了朱祁镇和朱祁钰兄弟皇位争夺的替罪羊。朱祁镇是其太上皇,朱祁钰则是其今上,二者你死我活,于谦站在何方?屠隆论曰:于谦“顾念身一举事,家门可保,而两主势不俱全;身死则祸止一身,而两主亡。方徐、石兵夜入南城,公悉知之,屹不为动,听英宗复辟,景庙自全,功则归人,祸则归己。公盖可以无死,而顾以一死,保全社稷者也”(注:谈迁:《国榷》卷三二,第2025页,中华书局,1958年。又,礼部尚书姚夔后将其议稿出示于郎中陆昶,昶再言及王锜。锜著《寓圃杂记·英宗复辟》载述其事。)。此种评论,颇中肯綮。在当时历史条件下,言干天位,事关社稷,于谦作为一位正统高级知识官员,其最佳的选择只能是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正如陈继儒所言,于公“敢于任死,而闷于暴名”。做社稷之忠臣,结社稷之正局。此非豪杰之勇,实乃大贤之仁。这从于谦的政治理念、生命价值、道德情操、处世原则四个方面可以得到诠释。
于谦的政治理念是,重社稷,爱苍生。他以“功在朝廷,泽被生民”(注:于谦:《赵尚书诗集·序》,《忠肃集》卷十二,叶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台北。)作为人生的旨归。一个英雄的生命源泉,必有高尚之爱。爱之愈深,情操愈洁;爱之愈广,品格愈高。于谦虽出生于官宦世家,家风勤俭清励,乃父清介不仕,故经济并不宽裕。他的《祭亡妻》文云:“吾家素贫,日用节俭”(注:于谦:《祭亡妻淑人董氏文》,《忠肃集》卷十二,叶十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台北。),仅为中产,当属实情。他居官“门第萧然,不容私谒”(注:《明英宗实录》卷二七四,天顺元年正月丙寅,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年,台北。)。他节俭的生活,朴素的思想,比较贴近平民,也容易怜悯百姓。仅据《忠肃集》粗略统计,他写下34首悯农诗,占其诗作总数的近百分之十。诸如《田舍翁》、《采桑妇》、《收麦诗》、《悯农》以及《喜雨》之作等。其《田舍翁》云:“可怜憔悴百年身,暮暮朝朝一盂粥。田舍翁,君莫欺。暗中朘剥民脂膏,人虽不语天自知”(注:于谦:《田舍翁》,《忠肃集》卷十一,叶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台北。)。其《悯农》诗亦云:“无雨农怨咨,有雨农辛苦。农夫出门荷犁锄,村妇看家事缝补。可怜小女年十余,赤脚蓬头衣蓝缕。提篮朝出暮始归,青菜挑来半沾土。茅檐风急火难吹,旋热山柴带根煮。夜归夫妇聊充饥,食罢相看泪如雨。泪如雨,将奈何。有口难论辛苦多,嗟尔县官当抚摩”(注:于谦:《悯农》,《于节闇诗集》卷一,叶一三,明刻本,北京大学图书馆善本室藏。)。这是于谦能够成为廉洁清官,其心灵基因的灵魂写照。这般高尚之人,不趋炎邀利,不乘时迎合,而重名节,轻财帛。
于谦的生命价值是重名节,轻财帛。他的《无题》诗略云(注:于谦:《无题》,《于肃愍公集》卷一,叶二○,明嘉靖刻本,北京图书馆善本部藏。):
名节重泰山,利欲轻鸿毛。
所以古志士,终身甘缊袍。
胡椒八百斗,千载遗腥臊。
一钱付江水,死后有余褒。
苟图身富贵,朘剥民脂膏。
国法纵未及,公论安所逃。
于谦澹泊名禄,冀求清白,尝以“清风一枕南窗卧,间阅床头几卷书”(注:于谦:《初度》,《忠肃集》卷十一,叶三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台北。)自慰。他一心任事,不怕丢官:“好在故园三亩宅,功成身退是男儿”(注:于谦:《还京述怀》,《忠肃集》卷十一,叶四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台北。)。他廉清公正,不摆官谱:“因葬亲徒步还乡,不烦舆传”(注:《万历杭州府志》卷七七,叶六,明万历七年刻本,北京图书馆善本部藏。)。他生活简朴,衣食清素:“衣无絮帛,食无兼味”(注:尹守衡:《明史窃》卷五一,华世出版社影印本,台北。)。他笑看长生,安于清贫:“修短荣枯天赋予,一官随分乐清贫”(注:于谦:《初度日》,《于肃愍公集》卷三,叶一○,明嘉靖刻本,北京图书馆善本部藏。)。他爱民如子,看重清名:“有司牧民当体此,爱养苍生如赤子。庶令禄位保始终,更有清名播青史。剥民肥己天地知,国法昭昭不尔私。琴堂公暇垂帘坐,请诵老夫收麦诗”(注:于谦:《收麦诗》,《于节闇诗集》卷一,叶一四,明刻本,北京大学图书馆善本室藏。)。于谦重视国法,爱养苍生,珍重名节,轻薄利欲,体现了其高尚的情操。
于谦的道德情操是志高远,内自省。于谦有远大的目标,宽广的襟怀。他念苍生,悯农夫,这在明朝腐败官场中是十分可贵的。他以诗词表述自己的念农情怀:“好挽银潢作甘雨,溥沾率土润苍生”(注:于谦:《晋祠祷雨晓行》,《于肃愍公集》卷三,叶一一,明嘉靖刻本,北京图书馆善本部藏。);“安得天瓢都挽取,化为甘雨润苍生”(注:于谦:《春水》,《于肃愍公集》卷三,叶六,明嘉靖刻本,北京图书馆善本部藏。)。他希望自己能有一把天瓢,挽取银河之水,化作甘霖,滋润禾苗,获得丰年,乐安苍生。于谦以儒家内省,严于律己,不断反思。人之所以犯错误,多源于自是自私,而鲜于自察自省。据初步统计,于谦反思的诗如《自叹》四首、《自咎》四首、《初度》四首,都充满了自律、自省、自责、自咎的可贵精神。这种内心自省,不仅净化灵魂,而且趣近自然。
于谦的处世原则是分善恶,辨正邪。君子与小人,水火不相容。明永乐十九年于谦同科进士刘球,官翰林侍讲,以直谏,触王振。振大怒,下球狱,属太监马顺杀之。“顺深夜携一小校至球所。球方卧,起立,大呼太祖、太宗。颈断,体犹直。遂支解之,瘗狱户下”(注:《明史·刘球传》卷一六二,第4406页,中华书局校点本,1974年。)。于谦敬仰他的同年,作《刘侍讲画像赞》(注:于谦:《刘侍讲画像赞》,《于肃愍公集》卷八,叶一,明大梁书院嘉靖丁亥刻本(清光绪重刻本),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藏。)。其文曰:
铁石肝肠,冰玉精神。超然物表,不涴一尘。古之君子,今之荩臣。才足以经邦济世,学足以尊主庇民。持正论以直言,遭奸回而弗伸。获乎天而不获乎人,全其道而不全其身。……噫斯人也,正孔、孟所谓取义成仁者欤!
上述赞辞,像面镜子,映照出一位英烈的崇高形象:铁石肝肠、冰玉精神,全其天道,不顾尔身,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伟哉烈哉,忠肃于谦!
人生于自然,死归于自然。于谦藉煤炭喻人生:“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注:于谦:《咏煤炭》,《忠肃集》卷十一,叶四五,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台北。)。煤炭是无私的,它的出山,为着人间的温暖。于谦又藉孤云喻人生:“大地苍生被甘泽,成功依旧入山林”(注:于谦:《孤云》,《于肃愍公集》卷六,叶一六,明嘉靖刻本,北京图书馆善本部藏。)。天云也是无私的,它造福万民后,不求报答,遁入山林。于谦说:“人生不满百,常为千岁计。图利与求名,昂昂争意气。昼营夜复思,顾恐力弗至。一旦寿命终,万事皆委弃”(注:于谦:《无题》,《于节闇诗集》卷一,叶一四,明刻本,北京大学图书馆善本室藏。)。于谦遭诬,虽死犹生,后世民众,立祠景仰。河南父老,建庇民祠祀之(注:《嘉靖河南通志》卷十八,第8至9叶,明嘉靖三十四年刻本,北京图书馆善本部藏。该志记载:“庇民祠在府治西,祀侍郎于谦。成化中,汴父老建,即公之寓廨所也。正德十年重修,每岁春秋有司致祭。”李梦阳记注曰:“开封城马军衙桥西,故有于少保祠云。初,公以定倾保大之功,居无何而死。于是天下人闻公死,咸惊而疑,而涕泣,语曰:鹭鹚冰上走,何处觅鱼嗛。而公前巡抚河南时,实廨马军衙桥西,而梁父老于是闻公死咸涕泣,日相率潜诣公廨为位哭奠焉。会纯皇帝立诏曰:少保谦冤,宥其家而遣[官]祭其墓。乃梁父老则又咸涕泣相率私起祠故廨,傍祠公伏腊忌。梁父老则把香曳筇趿履若少壮,咸翼如不期而至,稽首祠下哭,填门塞户矣!又敬皇帝立诏曰:少保谦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太傅,谥肃愍,立祠岁春秋祀之。而曰旌功祠焉。于是梁父老则又咸涕泣相率数百千人诣阙门伏诉:少保谦前兵部侍郎时巡抚功云,愿立祠如杭祠,不报。而梁父老归,伏腊忌岁,乃聚哭公于私祠,今三十年余矣!”)。帝都北京,“公被刑日,阴霾翳天,京师妇孺,无不洒泣”(注:孙承泽:《春明梦余录》卷二二,叶一四,广陵古籍刻印社,1990年。)。后将其故居改祠,堂三楹,中塑公像,春秋享祭(注:《日下旧闻考》卷四六,第720页,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年。)。颂云:“庙食帝城东,巍峨天人表”(注: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卷二,第51页,北京古籍出版社,1980年。)。京师于少保祠(注:查慎行《人海记》(清钞本)卷上载:“崇文门内旧有于忠肃公祠,万历乙未二月己未敕建。额曰‘忠节’。本朝顺治中,公之像被毁。吾邑人谈孺木作《吊于太傅祠文》以悯之。今相传为京师城隍神。”)成为北京历史文化胜迹(注:京师于少保祠,清初孙承泽《春明梦余录》载其“在崇文门内东裱背巷,公故赐宅也。祠三楹,祀少保兵部尚书于谦,塑公像危坐,岁春秋遣太常官致祭。”朱一新《京师坊巷志稿》载:“于忠肃祠,万历乙未二月己未敕建。顺治中,公像被毁。”乾隆中,励宗万奉命对京城古迹做调查,其《京城古迹考》云:“乃遍访故巷,悉为民居,求所谓忠肃祠者,皆曰不知。”清末,震钧《天咫偶闻》载:“于忠肃祠,在裱背胡同,芜废已久,近始重修,浙人逢春秋闱,居为试馆。”1984年5月24日, 北京市人民政府决定“于谦祠”为北京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址今为北京市崇文区西裱褙胡同23号。)。在杭州,于谦祠墓,受到景仰。明宪宗在追录于少保时,借用李荐之语:“皇天后土,鉴生平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万古英灵之气”(注:孙承泽:《天府广记》卷九,第104页,北京古籍出版社,1984年。)。超然物我,一身正气。明孝宗弘治帝以于谦“能为国家建大议、决大事而成非常之功”,谥曰“肃愍”(注:《明孝宗实录》卷三三,弘治二年十二月辛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年,台北。),祠额曰“旌功”(注:赵其昌主编《明实录北京史料》(北京古籍出版社)第581页,引录《明孝宗实录》弘治二年十二月辛卯于谦条,脱“恳”字;《明神宗实录》万历十七年十二月丙子于谦条,阙漏。)。明神宗万历帝以于谦“有鞠躬报国之节,有定倾保大之勋”,改谥曰“忠肃”(注:《明神宗实录》卷二一八,万历十七年十二月丙子,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年,台北。)。后又“祠于谦‘忠节’”(注:《万历邸钞》,万历二十三年二月,中册,第882页, 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1年。)。于谦被尊称为“于忠肃公”(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出版孙一珍校点的《于少保萃忠全传》,书首页有于谦画像一幅,像下题“于肃公像”。于谦死后,弘治二年谥“肃愍”,万历十七年改谥“忠肃”。所以,于谦画像下题“于忠肃公像”为是,而题“于肃公像”为错。)。
古今中外,英烈雄杰,经过大苦大悲,大劫大难,成就大义大仁,大智大贤,受到百姓敬仰,万民颂传,载诸历史典籍,千古不朽。中国历史上的岳飞、文天祥、于谦、袁崇焕等都是如此。他们的人生,都经历了千锤万击、烈火焚烧、粉身碎骨的三种境界,最后升华为第四种境界——留下清白在人间,完善人格,史册永垂,为中华文明,为人类正义,增加新的财富,增添新的光彩。于谦“要留清白在人间”,是他留给中华民族优秀文化遗产中最重要的精神财富,即:其品清介,清励忠介;其性清鲠,清素骨鲠;其官清廉,清正公廉;其人清白,清芬洁白。于谦像一颗明星从天庭中陨落,划破黑夜的长空,给人间带来光明。于谦之死,程敏政曰:“主于柄臣之心,和于言官之口,裁于法吏之手”(注:《于忠肃集补遗》,《李卓吾评于节闇集》,“补遗卷”,叶一八,明刻本,北京大学图书馆善本室藏。)。有人称此话为公论,愚实以为不然。应当说,于谦以伟功取奇祸,死于英宗之意。在帝制时代,君为主,臣为客。黄宗羲历明清甲乙之际,睹君主专制腐败,因之痛言:“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注: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原君》,第2页,中华书局,1981年。)在君主专制时代,柄臣、言官、法吏、阉宦,都是皇帝的奴才和鹰犬。有了主子的隐示,他们便幸于迎合,钟于忌贤,趋炎阿鄙,乘时邀利。应当说,于谦之冤死,主于英宗之心,出于佞臣之谋,行于群小之诬,裁于污吏之手。真乃“此一腔血,竟洒何地!”(注:于慎行:《谷山笔麈》卷三,第23页,中华书局校点本,1984年。)冤死西市,苍天悲泣。黄宗羲曾言:“杀其身以事其君,可谓之臣呼?曰:否!”然而,对于谦不能做超越时代的苛求。
于谦生命历程的四种境界,是其留给后人的精神财富。于谦之死,不仅是于忠肃公的个人悲剧,而且是中华文明的一场悲剧。于谦以陨星的悲鸣,给予世界这个烛笼——虽去一条骨,却增一路明。
资料来源:《故宫博物院院刊》2000年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