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乾隆初叶清廷对文化政策的调整,以及惠栋诸儒对古学的倡复,经史考证之趋向,愈益受到重视,学术风气因之发生转向。上自帝王、儒臣,下至在野学者,无不注目于经义古学的倡导与研讨。风向所趋,一时成为士林之潮流,经史考证风尚遂趋于学术主流。继卢见曾之后,身任地方大吏的毕沅,实为奖掖学术之翘楚。毕沅以其独特的学术识见,延揽人才,集思广益,颇倾力于诸子、小学、金石、地理之学的校辑考订,《经训堂丛书》即其卓然成果;更广泛网罗官私文献,发凡起例,苦心经营,而成巨帙《续资治通鉴》二百余卷,从而对经史之学的发展,做出了值得称道的贡献。
一、毕沅之成学与学术取向
毕沅,字纕蘅,一字秋帆,号弇山,自号灵岩山人。其“先世居徽之休宁,明季避地苏之昆山,又徙太仓州,后析置镇洋县,遂占籍焉”[①]。生于雍正八年(1730)八月十八日,卒于嘉庆二年(1797)七月三日,享年六十八岁。
毕沅父镛自少体弱多病,久谢举业,见沅资质异人,因对沅母张太夫人曰:“异日亢吾宗者,必此子也。吾多病,不能自课,君娴文事,宜严督之。”张太夫人因“手授《毛诗》、《离骚》,才一过,辄能复诵”[②],由是母教宜励。在母亲的督课下,毕沅自十岁时即开始学作诗。张太夫人“口授《毛诗》,为讲声韵之学。阅一二年,稍稍解悟,继以《东坡集》示之,日夕复诵,遂锐志学诗”[③]。
乾隆六年(1741),毕沅就学于嘉定毛商岩先生,为制义之学,“根柢经术,渊雅深醇,一洗时下侧媚之习”[④]。因此之故,里中尊宿以文著称者如沈起元[⑤]、顾陈垿[⑥]诸人,誉之为“后来杰起”。而杨编修绳武更是对毕沅器重有加,每索其近作,亲为评骘,奖借不容口。毕沅因作诗相答,以志其知遇之感[⑦]。乾隆十三年(1748)四月,毕镛去世,毕沅为之哀痛不已,几无意于学。但在母亲的督促下,乃勉居砚山书堂,复理旧业。当是时,大儒惠栋以“博通诸经,著书数十种,至老弥笃”而闻名乡里,毕沅因“叩门请谒,问奇析疑,征君辄娓娓不倦,由是经学日邃”[⑧]。在《访惠征君定宇栋先生赋赠三首》中,毕沅志当时情形云:
老屋寒毡六十年,白头灯火旧因缘。征书束帛邱园贲,校本遗经弓冶传。汉学世
谁宗五鹿,清门人自仰三鳣。葑溪即是山阴道,雪夜催开访戴船时荐举经学。
翦烛围炉奉屦絇,精研秘籍总膏腴。清言直泻瓶中水,妙义如探海底珠。一线保
残存绝学,三才贯串识通儒。元亭问难窥奇字,犹愧多闻近末肤。
曼倩穷愁苦忍饥,买文钱待给晨炊。著书娱老真清福,稽古求荣亦笑资。家守青
箱绵祖泽,花开红豆茁孙枝。古欢要结千秋赏,对酒掀髯酌瓦卮。[⑨]
其后二年,毕沅又从沈德潜问学。是时,沈德潜“以风雅总持东南,海内翕然宗之”。而毕沅之从沈德潜游,沈氏每称其诗“有独来独往之概,南朱北王不能不让后贤独步”[⑩],其爱重如此。正是在惠栋、沈德潜的引导之下,加之与李果、吴泰来、王鸣盛、钱大昕、赵文哲、王昶、曹仁虎诸人的诗酒往还[11],毕沅之学识由是大进。沅所作《杂诗》自称:“一事未知,乃吾儒耻。事事尽知,谁测物理。静偃林泉,博涉书史。一耒一竿,伊吕差拟。不逢明时,耕钓老死。”[12]此可见其早年之为学趋向与抱负。
为使毕沅在学业上能开阔视野,张太夫人乃命其往游京师。乾隆十七年(1752)二月就道,夏抵京师。初到京师,毕沅就以所作《病马行》,深得直隶总督方观承和少司空裘曰修的赞赏,而有国士之目。其年九月,毕沅乃访舅氏宝田先生于保阳。“时娄东张助教凤冈先生叙,以经术名于海内,主讲莲池书院,与宝田先生为族晜弟,因是留公肄业,切劘最深”[13]。在《呈院长张凤冈叙先生》诗中,毕沅道及从学因缘称:
鹤骨孤支硕果身,光风嘘拂杖头春。从游为笃师门谊,授粲还因母党亲。上座传
灯须此日,名山付钵定何人?汉儒自有专家学,愿向遗经一问津。[14]
按吴下经师,首推惠栋、张叙,而毕沅有幸得兼闻二先生之绪论,故能“引伸触类,于汉唐诸儒之说,疏证精核,其学大成”[15]。此一从学经历,为毕沅此后注目汉儒之学及主持纂辑《经训堂丛书》打下了根基。
乾隆十八年(1753)八月,毕沅应顺天乡试,中式举人。次年会试报罢。二十年(1755)岁暮,毕沅补授内阁中书,入直军机处。此后深得大学士傅恒、汪由敦赏识,以公辅期之。二十五年(1760)三月,毕沅以内阁中书参加会试,中式第二名进士,五月殿试,高宗对其经学、屯田二篇嘉奖再三,遂拔置一甲一名,授翰林院修撰,充日讲起居注官。[16]散馆后,任职翰林院。时掌院为刘统勋,以毕沅“才望夙著,凡院中文章制诰,悉委公手定”[17]。此后,毕沅于乾隆三十年(1765)二月升授詹事府右春坊右中允。三十一年(1766)三月升授为翰林院侍讲,教习庶吉士兼充《一统志》、方略馆纂修官。三十二年(1767)五月迁右春坊右庶子,掌坊事,仍兼侍讲。是年十月,高宗以毕沅“才大可用,非词臣能尽其所蕴”[18],特旨补授甘肃巩秦阶道[19]。此一任命,正好圆了毕沅长久以来从军用世的心愿。自此以后,毕沅开始了其在外奔波的仕宦生涯。
毕沅于乾隆三十三年(1768)四月抵甘肃,总督吴达善知其才略,因奏留综理新疆经费局务,遂驻兰州。三十五年(1770)六月,奉旨调补安肃道。次年正月,补授陕西按察使,五月署理布政使事,十月奉旨补授布政使。三十八年(1773)十一月,补授陕西巡抚。直到乾隆五十年(1785)调补河南巡抚,其间,除丁母忧离任不到一年,及因失察甘肃冒赈事奉旨降为三品顶带,仍办理陕西巡抚印务而不准支给养廉银一年多外,毕沅一直任职陕西巡抚,且署理西安将军、陕甘总督印务。
毕沅于尽心政务、军务之外,“惟以维持风教,激扬士类为己任”[20]。其在为官期间对诸子、小学、金石、地理之学的扶持和辑刻诸书,则在清代学术史上留下了深远的影响。
二、《经训堂丛书》的学术意义
毕沅在学术上的成就,主要体现在乾隆四十六年(1781)至四十九年(1784)期间,主持辑刻的《经训堂丛书》。《经训堂丛书》计有《山海经新校正》、《夏小正考注》、《道德经考异》、《墨子》、《三辅黄图》、《晋书地道记》、《晋太康三年地记》、《晋书地理志新补正》、《长安图志》、《关中金石记》、《明堂大道录》(《禘说》附)、《易汉学》、《说文解字旧音》、《经典文字辨正书》、《音同义异辨》、《乐游联唱集》等十余种,或为经训堂藏板,或为灵岩山馆藏板,皆属灵岩山馆刻本。其中,除《乐游联唱集》为毕沅与幕宾唱和之作外,凡涉及诸子、小学、地理、金石诸学,而《明堂大道录》、《禘说》、《易汉学》则系刊刻惠栋的经学著作。
毕沅之主持辑刻《经训堂丛书》,一方面与承受于惠栋、沈德潜、张叙诸儒的学术取向有关,另一方面,则得力于幕府中人,如吴泰来、严长明、钱坫、庄炘、洪亮吉、孙星衍、黄景仁、徐坚等人之襄助。此诸人中,或长于诗文,或嗜好金石,或熟于地理掌故,或精研音韵文字,无不怀一技之长,而学有根柢。洪亮吉尝述当时幕中情形云:
公乎称好士,一世冀盼睐。……偶道一士奇,名已入夹袋。严冬十丈雪,深夜理
茶焙。爱此说士甘,足若蹲两敦。吾乡数蒙庄炘,屈节近作倅。钱生坫亦经彦,急欲及
锋淬。宾筵有时开,灿若列采缋。殊源复千泒,到海一一汇。孙郎才偏奇,近苦性隔
碍。人为推甲子,星或入计孛。非公鉴其实,世视若弃秽。新年陈华灯,列坐视磈礧。
行牵歌袖急,几至酒德悖。维公善调剂,谐语息众怼。前时别公去,感激欲倾肺。公
无虑其狂,狂实恃公爱。鄙人最无能,才足守水碓。童年承母训,勤学掌亦焠。今来
秦楚大,讵可列鄘鄁。公也待士均,一一勤劳徕。轩寮皆周行,阙物即颁赉。为开轩
楹东,点入山半黛。感今得知己,生世可不悔。虽然受恩深,益不揣冒昧。一言愿陈
公,好丑匪一概。公虽仁覆物,曲木勿姑贷。[21]
又毛庆善、季锡畴所撰《黄仲则先生年谱》亦曰:
毕公抚陕时,爱才下士,校刊古书。时幕府之士甚众,其尤著者为长洲吴舍人泰
来、江宁严侍读长明、嘉定钱州判坫及稚存、渊如。先生至,极诗文讌会之乐。[22]
诗酒宴会,联句吟咏,相携访古,共赏碑拓,于政务、军书旁午之余,可谓极一时之盛会。故史善长称毕沅:“尤好延揽英俊,振拔孤寒,士之负笈担簦走其门者如鹜。片长薄技,罔弗甄录,海内慕为登龙。余姚邵学士二云,经术湛深,阳湖洪编修稚存、孙观察渊如,文章博赡,咸得公讲授汲引之力。逮没,士林痛伤之。”[23]符葆森《怀旧集》亦曰:“弇山宫保情深念旧,尤喜翦拂寒畯。开府秦、豫,不独江左人才半归幕府,而故人罢官者,亦往往依之。余作挽诗有云:‘杜陵广厦今谁继,八百孤寒泪下时。’盖道其实也。”[24]由此可见,《经训堂丛书》之成,实与毕沅爱才好士、能集诸幕宾之长有密切关系。
洪亮吉在《晋太康三年地志王隐晋书地道志后叙》中曾说:“灵岩山馆丛书大类有三:小学家一,地理家二,诸子家三。”[25]其实,此三家外,尚有金石、经学以及惠栋《易汉学》等著作。兹分述如下。
作为经史考证之学的基本功,小学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而许慎所撰《说文解字》无疑是这方面的入门书。朱筠任安徽学政时,即曾刊刻是书以引导士子,使知向学之方。接武其后,毕沅更刊《说文解字旧音》,以畅其说。毕沅揭示许书之旨曰:“许君之书,大略皆以文定字,以字定声。其立一为耑者,皆文也;形声相益者,皆字也。故云:‘文,物象之本;字,言孳乳而生。’其例有云从某某声,从某某省声,从某从某某亦声,又云读若某。其时,如郑众、郑兴、杜子春及康成之徒注诸经礼,高诱注吕不韦、淮南王等书皆然”。然“自反音而读若之例遂变。反音仿自孙炎,李登作《声类》亦用之。晋吕忱依托许书,又作《字林》,其弟静因《声类》则作《韵集》,韵书实始焉。是编《隋志》次在忱书之下,但云有四卷,而不详撰著姓名及时代。……则是编为沈以前人所作无疑”。但遗憾的是,该书之价值并没为世人所注目,“唐世言文字声音者,每兼采许及忱,惟颜籀则文字用许,声音用《声类》,故所著《汉书》急就章注及《匡谬正俗》,皆无许书音”,致使该书流传甚罕。衍及清代,许慎之书所存者,“有徐铉等校定,音并唐韵也;有徐锴《系传》,音朱翱所加也;有《五音韵补》,音则锴所加也,然皆唐以后所改更”。有鉴于此,毕沅认为实有抉发该书价值之必要。他指出:“今考其音荼为徒,……此皆舌音之正。……其音剽为数妙反,……又皆唇音之正。……其音汔为巨合反,挺为达鼎反,又皆送声之正。……然据此而论,则是编亦南人所定者矣。反音之法,如正之与乏,因射为应,但古今语有所殊,或致音有所别。然推厥由来,皆可究知其义,故学贵考其原也。”[26]虽然该书篇幅不大,却有裨于探讨音之本原。毕沅又鉴于“《艸木篇》多变旧文,司马相如作诂训书积生诡字,《尔雅》十九篇多俗字”,作为《经典文字辨正书》。按是书凡为五例:一曰正,皆《说文解字》所有也;二曰省,笔迹稍于《说文解字》;三曰通,变易其方而不盭于《说文解字》;四曰别,经典之字为《说文解字》所无者也;五曰俗,流俗所用,不本前闻,或乖声义,乡壁虚造,不可知者是也。依此五例,毕沅乃“从五百廿部,穷九千余言,遍讨别指,以示专归”,以继唐陆德明、颜元孙、张参、唐元度,周郭忠恕,宋张有诸家之业,而是正其舛失,其意乃在于“举纲举目,愿无背于往制;去泰去甚,事始契于宿怀。引之能伸,用亦无爽”。而据毕沅自称:“余少居乡里,长历大都,凡遇通儒,皆征硕学。初识故元和惠征君栋,得悉其世业。继与今嘉定钱詹事大昕、故休宁戴编修震交,过从绪论,辄以众文多诬,纠辨为先。既能审厥时讹,必当绍其绝诣。门生嘉定钱明经坫,向称道吴江处士声能作通证书,欲以《经典》异文尽归许君定字,是犹余之志也。”[27]是可见毕沅之为是书,多受惠栋、钱大昕、戴震、江声诸儒之影响,亦可窥一时学林好尚之所在。毕沅又考虑到“《经典》之文,多通假借之道,非必古人字少,以一字而兼数义之用,皆缘隶写转讹,避繁文而趋便易所成。《说文解字》所有其音同、其义异者,据形著训,杂而不越;分观并举,式镜考资”[28],因著为《音同义异辨》一书,附于《经典文字辨正书》之后,以便考核。
地理学作为一门学问,虽然常被视为历史学之附庸,但讲求实学者则颇对之瞩目。与清初“好言山川形势阨塞,含有经世致用的精神”,以及道咸间“以考古的精神推及于边徼,浸假更推及于域外,则初期致用之精神渐次复活”不同,乾嘉时期的地理学,则“专考郡县沿革、水道变迁等,纯粹的历史地理矣”[29]。顺应时代潮流和学术风气的发展,毕沅于地理之书,亦颇为究心。其对《山海经》、《晋书·地理志》、《太康三年地记》、《晋书地道记》、《三辅黄图》及《长安志》的校正考订,即是其讲求实事实学的体现。《山海经》一书,向来被视作志怪之作,而毕沅则将其视为地理书来探讨。他认为:“刘秀之表《山海经》云:‘可以考祯祥变怪之物,见远国异人之谣俗。’郭璞之注《山海经》云:‘不怪所可怪,则几于无怪矣;怪所不可怪,则未始有可怪也。’秀、璞此言,足以破疑《山海经》者之惑,而皆不可谓知《山海经》。何则?《山海经》《五藏山经》三十四篇,古者土地之图,《周礼·大司徒》用以周知九州之地域广轮之数,辨其山林、川泽、邱陵、坟衍、原隰之名物;《管子》凡兵主者,必先审知地图,……皆此经之类。故其书世传不废,其言怪与不怪皆末也”[30]。基于此一认识,毕沅历时五年,在幕宾的协助下,重新对《山海经》作了校正。其“考证地理,则本《水经注》,而自九经笺注、史家地志、《元和郡县志》、《天平寰宇记》、《通典》、《通考》、《通志》,及近世方志,无不征也”。在广搜博考的基础上,是书于篇目、文字、山名水道等皆有新的发明。孙星衍尝称:“先生(指毕沅——引者注)开府陕西,假节甘肃,粤自崤函以西、玉门以外,无不亲历。又尝勤民洒通水利,是以《西山经》四篇、《中次五经》诸篇疏证水道为独详焉。常言《北山经》泑泽涂吾之属,闻见不诬,惜在塞外,书传少征,无容附会也。其《五藏山经》,郭璞、道元不能远引,今辅其识者,奚啻十五,恐博物君子无以加诸。”[31]即此一端,可知毕沅注重实学、多闻阙疑的治学取向。
从有裨实事实学的思想出发,毕沅对《晋书·地理志》的有关问题进行了考辩。毕沅指出:“夫晋世版舆,上承三国之瓜分,下值南朝之侨置,建罢沿革,所系非轻。”但遗憾的是,“马彪撰郡国,既不详安顺以后;沈约志州郡,又难究徐兖以西”,而“唐初修《晋书》,不特不旁考诸书,即王隐地道之编,沈约州郡之志,亦近而不采,殊可怪矣”[32]。有鉴于此,毕沅乃据晋世册籍见于沈约《宋书》如《太康地志》、《元康定户》、《晋世起居注》等,见于郦道元《水经注》不著姓氏《晋书地理志》与《晋地记》,王隐、虞预、臧容绪、谢灵运、干宝诸家所撰《晋书》,王隐《晋书地道记》,《郡国县道记》、《圣贤冢地记》、黄义仲、阚骃之《十三州记》,以及杜预、京相璠注经、徐广注史之皆引近世州郡以证古名者,广征博考,是正讹舛,补正阙失,匡前人之不逮,还旧史之真实。而与考订《晋书·地理志》讹误相辅的是,毕沅对不著撰人之《太康三年地志》和王隐所著之《晋书地道志》的价值予以推扬。经过考证,他指出:“二书作于晋,而盛行于齐、梁、北魏之时。沈约撰《宋书》,刘昭注《续汉书》,魏收述《魏史》,所征舆地之书不下数百,然约之州郡,惟准《太康》;昭之注郡国,收之述地形,则一本《地道》。他若郦道元等,又皆悬其片言,视若准的。今观沈约之论曰:‘州郡一志,唯以续汉郡国校《太康地志》,参伍异同,用相征验。’魏收之序曰:‘班固考地理,马彪志郡国,魏世三分,晋又一统,《地道》所载,又其次也。’足知当时言地理者,自两汉地志之外,于三国及泰始之际,则征《太康》;于晋之东西,则征《地道》,不以别书参之,亦信而有征者矣。”然而,“至唐而《艺文类聚》、《史记注》、《文选注》所征引,始觉寥寥,则是书已不显也。宋初修《太平御览》,尚述是书,故乐史《寰宇记》亦间引之。厥后阙如,盖亡失可知矣”[33]。为弥补此一遗憾,毕沅是以发起刊刻此两书,以为征实者之资。
毕沅既巡抚陕西,其于斯地之地理沿革、风土人情尤为留意,《三辅黄图》、《长安图志》之刻,即体现出其作为一方大吏的为治意趣。《三辅黄图》系记三辅宫观、陵庙、明堂、辟雍、郊畤等事,即所谓旧图也。虽是书不详撰作者何人,但向来为人所称道,如“如淳、晋灼注《汉书》,郦道元注《水经》,宇文恺议立明堂,王元归议上帝后土坛,并称之”。该书《隋志》作一卷,而毕沅所得本为六卷,“盖唐世好事者所辑,故杂用晋以后书,并颜师古说,又多与淳等引据不同”[34]。故而,毕沅并加校正,以复旧观。《长安图志》则系据宋敏求《长安志》,合并署名河滨渔者之编类图说(实出元李好文撰《古人地志》)而成。王鸣盛应毕沅之请序是书称:
唐以前地志存者寥寥,宋元人作存者不下二十余,然皆南方之书,北方惟有此志,
与于钦《齐乘》耳!而长安汉唐都邑所在,事迹尤夥,纪载尤亦加详。宋氏此编,纲
条明析,赡而不秽,可云具体。厥后,程大昌《雍录》好发新论,穿凿支离,不及宋
氏远矣。先生既刻此,又于其间纠正踳驳,疏释蒙滞,附于逐条之下焉。夫以军民政
务之填委,文檄簿牍之旁午,他人竭蹷应之日不暇给,先生乃能以余力表扬墜典,斯
其才之大,诚有过人者。若其静察乎考古之足以证今,披图案牒以兴革利弊,其补助
化理最切,则尤先生用意之深也。[35]
此一评论,揭示出了毕沅刊刻是书的用意和价值。此外,毕沅还主持纂辑有《关中胜迹图志》三十卷和《西安府志》八十卷[36],单刻行世。乾隆四十一年(1776)入觐时,曾将《关中胜迹图志》进呈高宗,高宗览后大为欣赏,遂命儒臣撰写提要,钞入《四库全书》中[37]。
清代诸子之学,肇端于傅山、王夫之诸儒,至道咸以降而趋于发皇。其间,乾嘉诸儒在经史考证主流局面下,对诸子之书的正讹发微,无疑有着承前启后的重要作用。其中,毕沅对《墨子》、《道德经考异》及《吕氏春秋》的校正考订,即其代表之一。毕沅之留意诸子之书,早在其任内阁中书时,即已呈露端倪。在乾隆二十四年(1759)所作《读诸子诗十八首》中,毕沅道其情形曰:“下直归,偶于书肆购得子书十数种。因每夜读两册,一书竟,即系以诗。非有心得也,聊资谈助而已。”其所购十余种书,计有:《老子》、《关尹子》、《列子》、《庄子》、《管子》、《晏子春秋》、《文子》、《孙子》、《吴子》、《墨子》、《商子》、《鬼谷子》、《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黄石公素书》、《淮南子》、《扬子》。其中,《墨子》诗曰:
墨子之为人,兼爱乃素检。世讥《节葬》篇,送终过崇俭。视亲不若人,厥过固
难掩。而我窥其意,诫奢冀防渐。黼黻须文章,何必悲丝染。
《老子》诗曰:
道德五千言,厥要在无競。知雄翻守雌,弃智兼绝圣。元牝存谷神,刍狗喻百姓。
妙门示元元,上德犹病病。游龙信非虚,呼马何妨应。
又《吕氏春秋》诗曰:
鉴远而体周,吕览功用大。乾坤窥端倪,古今落欬唾。当其著书时,未审谁参佐。
荀卿韩非间,公然分一座。笑语大贾人,真善居奇货。[38]
如此识见,毕沅虽自言非有心得,然实已不同于流俗之见。毕沅此后之能主持校刊此三书,盖肇基于此。
《墨子》一书的校刻,经始于乾隆四十七年(1782)八月,讫工于四十八年(1783)十月。在此书序中,毕沅就《墨子》一书的悬疑问题提出己见,其大要有如下几端:一是考证墨翟为六国时人,在七十子后,至周末犹存,而其籍贯为楚鲁阳,非鲁卫之鲁。二是对该书的篇目作了梳理,指出:“《墨子》七十一篇,见汉《艺文志》。隋以来为十五卷,目一卷,见隋《经籍志》。宋亡九篇,为六十一篇,见《中兴馆阁书目》,实六十三篇。后又亡一篇,为五十三篇,即今本也。本存《道藏》中,缺宋讳字,知即宋本。又三卷一本,即《亲士》至《尚同》十三篇,宋王应麟、陈振孙等仅见此本。”三是对墨子其人加以认可,认为:“世之讥墨子,以其节葬、非儒说。墨者既以节葬为夏法,特非周制,儒者弗用之。非儒则由墨氏弟子尊其师之过,其称孔子讳及诸毁词,是非翟之言也。”四是对该书的价值作了肯定,认为:“今惟《亲士》、《脩身》及《经上》、《经下》疑翟自著,余篇称子墨子,《耕柱篇》并称子禽子,则是门人小子记录所闻,以是古书,不可忽也。且其《鲁问篇》曰:……是亦通达经权,不可訾议。又其《备城门》诸篇,皆古兵家言,有寔用焉。”[39]故孙星衍评之曰:“弇山先生于此书,悉能引据传注、类书,匡正其失。又其古字古言,通以声音训故之原,豁然解释,是当与高诱注《吕氏春秋》、司马彪注《庄子》、许君注《淮南子》、张湛注《列子》,并传于世。其视杨倞、卢辩空疏浅略,则倜然过之。时则有仁和卢学士抱经、大兴翁洗马覃谿及星衍三人者,不谋同时共为其学,皆折衷于先生。”[40]按孙星衍是时在毕沅幕府参与该书之校刊,而其对《墨子》一书的见解亦已融入是书中,其所评断,当非虚誉。
众所周知,先秦时期,儒墨并称显学,然自孟子辟杨、墨以来,墨学受到很大冲击[41]。其后虽有相里氏、相夫氏、邓陵氏三家传其学,但在汉代儒术独尊局面的笼罩下,墨学愈趋于式微。自晋鲁胜《墨辩注》、唐乐台《墨子注》以来,《墨子》一书虽一线若存,但鲜有问津者,直到毕沅始为之整理校刊。唐代大儒韩愈虽欲突破视墨学为异端的偏见[42],然和之者寡,而随着宋明理学正统地位的巩固,墨学被歧视的境遇始终没有大的改观。如此情形,诚如俞樾所揭示的:
乃唐以来,韩昌黎外,无一人能知墨子者。传诵既少,注释亦稀。乐台旧本,久
绝流传。阙文错简,无可校正,古言古字,更不可晓,而墨学尘霾终古矣。国朝镇洋
毕氏,始为之注。嗣是以来,诸儒益加雠校,涂径既开,奥窔粗窥,墨子之书,稍稍
可读。[43]
又孙诒让曰:
墨子既不合于儒术,孟、荀、董无心、孔子鱼之伦,咸排诘之。汉、晋以降,其
学几绝,而书仅存,然治之者殊尟。故捝误尤不可校,而古字古言,转多沿袭未改。
非精究形声、通假之原,无由通其读也。旧有孟胜、乐台注,今久不传。近代镇洋毕
尚书沅,始为之注;藤县苏孝廉时学,复刊其误,创通涂径,多所諟正。[44]
即此可见,毕沅之于《墨子》,洵有阐幽发微之功。虽然毕沅所校不无疏陋、讹错,所依据之书亦颇有限,但其创辟路径、承前启后之功,则是不容忽视的。
《墨子》之外,毕沅还对老子及其所著《道德经》进行了考辨。经过对相关文献的梳理,毕沅认为:老子、李耳、李聃、周太史儋实为一人,古聃、儋相通;老子与老莱子是二人,老子苦县人,老莱子楚人;孔子问礼之老子,即著道德书之老子,不得以其或在沛或在周而疑之;老子本黄帝之言,大率多述而不作;道书有太上老君,亦即老子也;老子是人而非神,有生亦有死。此一论断,虽未必就成定论,却推进了对老子其人的历史考察。而就《道德经》一书来看,清初注解是书者,据《四库全书总目》所列,计有清世祖《御注道德经》、张尔岐《老子说略》、徐大椿《道德经注》、胡与高《道德经编注》、汪缙《读道德经私记》、黄元御《道德经悬解》[45],此外尚有王夫之《老子衍》等,其中唯有张、徐、王之书学术价值较高,然仍缺乏较为完整的校本。毕沅既早究心于是书,故平时比较注意搜集各家注本,据其自称:“所见老子注家不下百余本,其佳者有数十本,唯唐傅奕多古字古言,且为世所希传。”毕沅因“就其本互加参校,间有不合于古者,则折众说以定其是”。之所以如此,乃鉴于“近世多读书君子,然浅近者有因陋而无专辨,或好求异说以讨别绪,则动更前人陈迹,在若信若不信之间”。由此,毕沅得出一种认识:“字不从《说文解字》出,不审信也。”[46]此一认识,体现出毕沅好古求是的为学精神。而值得一提的是,毕沅还曾致力于《吕氏春秋》的辑校,但未列入《经训堂丛书》中。据汪中代毕沅所作《吕氏春秋序》称:“《吕氏春秋》世无善本,余向所藏,皆明时刻。循览既久,辄有所是正。于时嘉善谢侍郎(指谢墉——引者注)、仁和卢学士(指卢文弨——引者注)并好是书,及同学诸君,各有校本。爰辑为一编,属学士刻之。”而毕沅之推赞是书,乃有感于:“其所采摭,今见于周汉诸书者,十不及三四。其余则本书已亡,而先哲之话言,前古之佚事,赖此以传于后世,其善者可以劝,其不善者可以惩焉。亦有闾里小智,一意采奇词奥旨,可喜可观,庶几乎立言不朽者矣。”[47]由此可见,毕沅之辑刻诸子之书,乃意在扶持和表彰古学。[48]
小学、地理、诸子之外,毕沅还曾辑有《关中金石记》一书。按金石之学,作为考经证史的文献资源[49],自宋以来即受到一定的重视。及至清代,更是蔚为大观,诸儒致力于此者甚多,“若昆山顾氏炎武、秀水朱氏彝尊、嘉兴曹氏溶、仁和倪氏涛、大兴黄氏叔璥、襄城刘氏青芝、黄冈叶氏封、嘉兴李氏光映、郃阳褚氏峻、钱塘丁氏敬、山阳吴氏玉搢、嘉定钱氏大昕、海盐张氏燕昌,皆其选也”[50]。而毕沅“以金石文字之在六朝前者,多足资经典考证,其唐后所载地理、职官及人物事迹,亦可补正史传讹误”[51],故为官兰州、巡抚陕西时,“案部所次,则有唐姜行本勒石得于塞外,梁折刺史嗣祚碑得于府谷,宝室寺钟铭得于鄜州,汉鄐君开道石刻、魏李苞题名得于褒城。公又奏修岳祀,而华阴庙题名及唐华山铭始出焉。公释奠学校,而开成石经及儒学碑林复立焉。自余创见,多后哲之未窥,前贤之未录”[52]。凡自秦至元,得金十三,瓦三,石七百八十有一,考史证经,订误补亡,裒为《关中金石记》八卷。
毕沅之辑刻《关中金石记》,有以下几方面特色:其一,搜罗繁富。关中作为三代、秦汉、隋唐都会之地,吉金贞石之富,甲于海内。然自唐肃宗乾元中京师坏钟像私铸小钱,唐武宗会昌中李都彦以钟铎纳巡院充鼓铸用,以及宋姜遵知永兴军时,太后诏营浮图,毁汉唐碑碣以代砖甓,关中之金石,日渐亡佚。北宋神宗元丰中,虽有北平田概撰为《京兆金石录》六卷,然仅限于京兆一路,他付阙如;且其书不传,惟见于陈氏《宝刻丛编》之所引。此一局面,显然难于揭示关中丰厚的文化底蕴。有鉴于此,毕沅历官所至,广为搜讨,凡关内、山南、河西、陇右,编摩翻拓,悉著于录。七百九十七通之富,虽不能尽,却已洋洋大观,故钱大昕称:“雍凉之奇秀,萃于是矣。”[53]
其二,考订详慎。较之田概《京兆金石录》仅纪撰书姓名、年月,而无考证之益,毕沅是书,则为之沿波讨源,考经证史,辨析疑似。钱大昕尝称:“公又以政事之暇,钩稽经史,决擿异同,条举而件系之。正六书偏旁,以纠冰英之谬;桉《禹贡》古义而求汉漾之源。表河伯之故祠,道经之善本,以及三藏五灯之秘、七音九弄之根,偶举一隅,都超凡谛。自非多学而识,何以臻此!”[54]卢文弨曰:“考正史传,辨析点画,以视洪、赵诸人,殆又过之。”[55]钱坫曰:“巡抚公监兹放失,欲永其传,讲政之暇,日采集焉。又用真知,条证肆考,傅合别否,务得故实。取其片羽,可用为仪,盖菿然于洪、薛、欧、赵之上矣。”[56]孙星衍亦论之曰:“重光之岁,月移且相,武橐有缄,嘉禾告瑞。公始从容晨暮,校理旧文,考厥异同,编诸韦册。且夫欧、赵之书,徒订其条目;洪都之著,弟详其年代。公证古之学,奄有征南,博闻之才,通知荀勖,此之造述,力越前修。谈经则马、郑之微,辨字则杨、杜之正,论史则知几之邃,察地则道元之神,旁及《九章》,渊通《内典》,承天谱系之学,神珙字母之传,固已夺安石之碎金,惊君苗以焚砚。君子多乎?于公未也。”[57]以上诸家所言,已清楚地揭示出毕沅是书的学术价值。而尤其值得指出的是,“自宋以来,谈金石刻者有两家,或考稽史传,证事迹之异同;或研讨书法,辨源流之升降”[58],毕沅之书,可谓兼得两家之长。
其三,有裨实用。毕沅不仅能抉发金石之源流,考订其是非,更为有意义的是,他还将此用之于现实。洪亮吉尝揭示此一意向曰:“巡抚毕公再涖陕西,前又两摄兰州之节,凡自潼关以西,玉门以东,其道路险易,川渠通塞,及郡县之兴废,祠庙之存否,莫不画然若萃诸掌,今记中所散见是也。夫欧、赵、洪、薛之撰集金石,仅藉以考古,而公则因以兴灌溉之利,通山谷之邃,修明疆界,釐正祀典。既非若道元之注托之空言,又非若欧阳诸书仅资博识,则所得实多焉。公既尝以案部至咸阳,读周文公庙诸石刻,为守墓之裔请于朝,增置五经博士;近又欲考定临晋河伯之祠,郃阳子夏之墓,皆公经世之务之获于稽古者也。”[59]此一考古有裨实用的思想取向,体现出毕沅学以经世的精神。
《关中金石记》之外,毕沅还于河南巡抚任上,编有《中州金石记》五卷[60],于湖广总督任上,编有《三楚金石记》三卷[61]。此外,毕沅由陕西调任山东巡抚后,曾与时任学政的阮元合作,议纂《山左金石志》。虽因改调湖广总督未能尽其事,然发凡起例,毕沅多所参定。钱大昕记其事曰:“乾隆癸丑秋,今阁学仪征阮公芸台奉命视学山左,公务之暇,咨访耆旧,广为搜索。其明年冬,毕尚书来抚齐鲁,两贤同心,赞成此举,遂商榷条例,博稽载籍。萃十一府两州之碑碣,又各出所藏彝器钱币、宣私印章,汇而编之,规模粗定。而秋帆移督三楚,讨论修饰润色,一出于公。”[62]即此可见,毕沅之于金石,实是情有独钟。卢文弨有言:“夫人苟趣目前,往往于先代所留遗不甚爱惜,而亦无以为后来之地。儒生网罗放失,亦能使古人之精神相焕发,而或限于其力之所不能,必赖上之人宝护而表章之,以相推相衍于无穷,其视治效之仅及于一时者,相什伯也。”[63]毕沅以一方大吏而致力于金石之搜讨,其意义和影响盖有当于卢氏所言。
毕沅尝称:“沅于诂训,信好雅言,文字默守许解,经礼则专宗郑学。”[64]此可见毕沅之为学宗尚。前述小学类即体现出毕沅“文字默守许解”的努力,而《经训堂丛书》中所刊《夏小正考注》,则是其“经礼则专宗郑学”的一种表现。按“《夏小正》一书,原载《大戴礼》中,自《隋志》始别为一卷”[65]。因其于天象、时制、人事、众物之情无不具纪,故向来为诸儒所注目。自戴德传之作于前,北周卢辩注之于后,至宋傅崧卿则分别经传而为之注。其后,宋之朱子、关浍、王应麟,元之金履祥,清之黄叔琳、秦蕙田、戴震、卢文弨、孔继涵等,皆有专本,而分别经传,亦并有异同;他如郑康成、郭璞、孔颖达、欧阳询、徐坚、李善、一行诸人,亦皆有所称引。然因“经既残破,传复讹乱,辩注又不传,若据考不精,各以私意类分互证,是诬之矣”。有鉴于此,毕沅乃参校众家,为之疏通考释,以期于正。毕沅之于是书,其“戴之说是,必曲证以申明之;偶得一间,又求之诸经,以附合本旨,庶得尊经后传之义”。经此一番考辨,毕沅不无感慨地说:“夫由今以溯传,既二千年矣,由传以溯经,又二千年,历四千余年之久,而通之者卒不多见其人,盖信古者少矣,可不深叹哉!”[66]其笃好古学之志,于此可见一斑。此外,署名毕沅撰的《传经表》、《通经表》,虽出自洪亮吉之手,但亦可体现出毕沅对经学传授源流的认识。毕沅序《传经表》曰:“六经权舆于孔子,六经之师亦权舆于孔子。……上自春秋,迄于三国,六百年中,父以传子,师以授弟,其耆门高义,开门授徒者,编牒不下万人,多者至著录万六千人,少者亦数百人,盛矣!……暇日采缀群书,第其本末,校正讹漏,作《传经表》一卷。其师承无可考者,复以《通经表》一卷缀之,而通二经以上至十数经者,咸附录焉。……盖周秦汉魏经学授受之原,至此乃备也。”[67]此亦毕沅“信古”之一端。
最后,也是应该特别予以指出的,是毕沅对惠栋之学的表彰,《经训堂丛书》中所刻《易汉学》七卷、《明堂大道录》八卷、《禘说》二卷即其体现。众所周知,乾嘉经史考证之学的形成,惠栋实为一有深远影响的开风气者,其对汉儒之学的倡导和阐扬,开启了一代为学门径。惠栋在学术上的重大成就,主要体现在《易》学方面,《周易述》即其精华所在,而《易汉学》对汉儒《易》学著作的裒辑,则是其立学的根本。在《易汉学自序》中,惠栋称作此书缘起曰:“六经定于孔子,毁于秦,传于汉。汉学之亡久矣,独《诗》、《礼》、《公羊》,犹存毛、郑、何三家。……栋曾王父朴庵先生,尝闵汉学之不存也,取李氏《易解》所载者,参众说而为之传。天、崇之际,遭乱散佚,以其说口授王父,王父授之先君子,先君子于是成《易说》六卷。又尝欲别撰汉经师说《易》之源流,而未暇也。栋趋庭之际,习闻余论,左右采获,成书七卷。自孟长卿以下五家之《易》,异流同源,其说略备。”[68]惠栋可谓能世其家学矣。然因惠栋终老诸生,且中寿而殁,故其著作于生前多未能镂板。不过,自卢见曾刊刻《周易述》,李文藻刊刻《易例》之后,惠栋《易》学成就渐显于世。而《易汉学》虽成书于乾隆九年(1744),但直到毕沅辑刻入《经训堂丛书》,始得以广布学林。当然,在毕沅之前,已有人对此书加以表彰传写。如受惠栋托付《易汉学》手稿的王昶,先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撰跋表彰是书之价值[69],继于三十八年(1773)致书四库馆总纂陆锡熊,推誉该书与《周易述》,期望将二书采入《四库全书》。他如钱大昕之钞录,王鸣盛、褚寅亮之考正,以及李文藻之有意刊刻,皆作出了一定的努力[70]。然而,一则因诸人未能付诸实施,一则因《四库全书》虽收入是书,但系内府秘藏,外间难以得见,故《易汉学》流布有限。直到毕沅将《易汉学》刻入《经训堂丛书》,惠栋之遗愿及众人之志方得以实现,是书亦得以流行于世。而《明堂大道录》、《禘说》二书,因与《易》互相发明,故毕沅刻《易汉学》时,亦将此二书附刻于后。至此,在卢见曾、李文藻、毕沅的扶持和表彰下,惠栋的《易》学成就,终得以为学界所熟知。而值得指出的是,毕沅之汲汲于表彰惠栋之学,一方面固然与其曾受学于惠栋,有报知遇之恩有关,但更为重要的,是毕沅对惠栋治学取向的认同,惟其如此,始可深入体悟毕沅辑刻《经训堂丛书》的意义和价值。
由上可见,毕沅于小学、地理、诸子、金石、经学,以及对惠栋之学的扶持和表彰,不惟体现出其为学门径的广阔,还体现出其对时代学术潮流的敏锐洞察力。当经史考证之学趋于发皇之时,毕沅《经训堂丛书》之辑刻,实有推波助澜之功。刘锦藻曾曰:“沅开府西安,一时经术湛深之士,如孙星衍、洪亮吉、汪中、黄景仁辈,皆从之游。所辑丛书,有校正《吕氏春秋》一种,咸阳宾客,至今有遗风焉。于关中舆地、金石,大有荜路蓝缕,以启山林之毅力。乾隆癸卯校刊于经训堂,其功亦云巨矣。”[71]此论虽揭示得并不全面,然亦得其大体。毕沅虽无专门的著作问世,但其主持辑刻《经训堂丛书》,于学术之演进,则有扶持和倡导之力,功不可没。
三、《续资治通鉴》之编纂
毕沅主持纂辑《续资治通鉴》,乃续司马光《资治通鉴》之作。按司马光撰《资治通鉴》,经始于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至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十二月,历时十九年而蒇事,成书凡二百九十四卷。其间,刘攽、刘恕、范祖禹诸通儒硕学,皆尝赞襄其事。是书以编年体体裁,纪述了上自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年)下至后周世宗显德六年(959),共计一千三百六十二年间治乱兴替之史迹。因其“网罗宏富,体大思精”,以及于“名物训诂,浩博奥衍”[72],皆有资于治道,故不仅被推重于当时,而且深为后世所效法。
继司马光而起者,如南宋学者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一百六十八卷(后《四库全书》釐定为五百二十卷)、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二百卷、徐梦莘之《三朝北盟会编》二百五十卷,或记北宋一祖八宗之事迹,或专记南宋高宗一朝之事,或兼记两宋徽宗、钦宗、高宗三朝与金和战之事,虽详略有差,裁断有别,但于保存有宋一代文献,则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依据。然可惜的是,因限于卷帙繁重,诸书流传困难,或竟致失传。此后,陈桱、王宗沐、薛应旂欲续《资治通鉴》,但因“不能网罗旧籍,仅据本史编排,参以他书,往往互相牴牾,不能遽定其是非”[73]。是以王氏《续资治通鉴》六十四卷、薛氏《宋元通鉴》一百五十七卷,仅取材于明代官修《续通鉴纲目》;且因时代潮流所趋,二书皆偏重于理学。
降及有清一代,昆山徐乾学复在大儒万斯同、阎若璩、胡渭等人的协助下,以得于泰兴季氏所藏李焘不全本,就王氏、薛氏二本而增损之,是为《资治通鉴后编》一百八十四卷。徐氏是书成就虽较王、薛二氏之书为高,但因所得李焘本“所载仅至英宗治平而止,神宗以后乃属阙如”[74],故不无凌乱阙佚,未为定本。这一状况,尚有待进一步整理纂辑,以成一代治典。毕沅之主持纂辑《续资治通鉴》,即有感于此而作。[75]
关于毕沅《续资治通鉴》纂辑刊刻的过程,冯集梧序该书称:
经营三十余年,延致一时轶才达学之士,参订成稿;复经余姚邵二云学士核定体
例付刻,又经嘉定钱竹汀詹事逐加校阅。然刻未及半,仅百三卷止。集梧于去岁买得
原稿全部及不全板片,惜其未底于成,乃为补刻百十七卷,而二百二十卷之书居然完
好。缘系毕氏定本,故稍为整理,不复再加考订。其繙译人、地、官名,亦依原书遵
四库馆通行条例改定。……嘉庆六年三月日,桐乡后学冯集梧识。[76]
钱庆曾续编钱大昕年谱,于嘉庆二年(1797)条亦称:
是年为两湖制军毕公沅校刊《续资治通鉴》。……先经邵学士晋涵、严侍读长明、
孙观察星衍、洪编修亮吉及族祖十兰先生(指钱坫——引者注)佐毕公分纂成书。阅
数年,又属公复勘,增补考异,未蒇事而毕公卒,以其本归公子。[77]
又史善长撰毕沅年谱于嘉庆二年(1797)条称:
公自为诸生时,读涑水《资治通鉴》,辄有志续成之。凡宋元以来事迹之散逸者,
网罗搜绍,贯串丛残,虽久典封圻,而簿领余闲,编摩弗辍,为《续通鉴》二百二十
卷。始自建隆,讫于至正,阅四十余年而后卒业。复为凡例二卷、序文一首,毕生精
力尽于此书。至是乃付剞劂,艺林鸿宝,海内争欲先睹为快。[78]
综观冯、钱、史三氏所言,毕沅主持纂辑《续资治通鉴》,大体经过了以下几个阶段:
第一阶段为草创期,约当毕沅任陕西、河南巡抚期间。是时,严长明、孙星衍、洪亮吉、钱坫诸人客毕沅幕中,除协助毕沅辑刻《经训堂丛书》外,即分任是书之纂辑。
第二阶段为复审期,《续资治通鉴》成编后,毕沅因不大满意,乃属邵晋涵为之更正,遂大为改观。[79]
第三阶段为续订期,经邵晋涵更正后,毕沅又以《举要历》属钱大昕,且属其复勘全书,且增补考异。第四阶段为刊刻期,此一阶段又可分为前后两期,前一期为毕沅在世时所刻一百三卷,后一期为冯集梧于嘉庆六年(1801)年补刻二百二十卷。
然而,章学诚所撰《为毕制军与钱辛楣宫詹论续鉴书》、《邵与桐别传》二文,则于《续资治通鉴》的卷数和版本提出了不同的说法。前文称:“计字二百三十五万五千有奇,为书凡二百卷。”[80]后文称:“故总督湖广尚书镇洋毕公沅,尝以二十年功,属某客续《宋元通鉴》,大率就徐氏(指徐乾学——引者注)本稍为损益,无大殊益。公未惬心,属君更正。君(指邵晋涵——引者注)出绪余为之复审,其书即大改观。时公方用兵,书寄军营,读之,公大悦服,手书报谢,谓迥出诸家《续鉴》上也。贻选谨按:先师为毕公复审《续鉴》,其义例详家君《代毕公论续通鉴书》,与毕氏所刻仅就徐氏增损之本迥异。闻邵氏尚有残稿,恐未全耳。公旋薨于军,其家所刻《续鉴》,乃宾客初定之本;君之所寄,公薨后家旋籍没,不可访矣。”[81]按章学诚所说,《续资治通鉴》有二种本子,一为邵晋涵更正寄毕沅本,后因毕沅家遭籍没而不可访,一为据宾客初定之本刊刻者;其卷数为二百卷。
对于章学诚此说,胡适、黄云眉二先生认为有可疑之处,尝加以论辩。其大要谓:《续资治通鉴》初刻于嘉庆二年(1797),毕沅于是年去世,至嘉庆四年(1799)其家被籍没,是书仅刻得一百三卷,而冯集梧于嘉庆五年(1800)购得全部原稿及不全板片,遂为之补刻,至次年三月刻成二百二十卷。因此,章学诚于嘉庆五年(1800)作《邵与桐别传》时,《续资治通鉴》并未有刻本行世,而邵晋涵更正之本亦非不可访。章学诚代毕沅致钱大昕书,作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82],是时去刻书之时尚隔六年,而书中所言“邵与桐校订颇勤”、“全书并录副本呈上,幸为检点舛误”,可知邵晋涵校订之本已于是年完成。按理其后刊刻时仍用宾客初定之本,钱大昕于嘉庆二年(1797)为毕沅复勘是书,增补考异,但未蒇事而毕沅卒,因将其本归还毕沅之子,即使邵晋涵所寄之本不可访,钱大昕所归之本似不应一并亡佚。至于二百卷之说,除章学诚有此说外,钱大昕为毕沅作墓志铭、史善长为毕沅作年谱及冯集梧序《续资治通鉴》,皆称二百二十卷,或章学诚作书后增补二十卷,抑或二百二十卷固为邵晋涵改定本。[83]胡、黄二先生所辩论,确实指出了章学诚二文中的可疑之处。今据相关文献,更为推广之。
按章学诚二百卷之说,所指乃经邵晋涵更正录副后呈请钱大昕校勘之本,此时,目录尚未写就,而所为考异,“惟不别为书,注于本文之下”[84]。而据王昶《与毕秋帆制军论续通鉴书》称:“得来教,谓《续通鉴》一书,经二云诸君纂辑成编,惟《举要历》未撰,兹属钱少詹成之,即属以校雠勘定,付诸梓人,甚慰所望。”可知邵晋涵更正之后,钱大昕续有增益。而以钱大昕之增益,加上目录、《举要历》所成卷数,较章学诚作书之时增多二十卷,是很有可能的。[85]故至嘉庆二年(1797),钱大昕为毕沅作墓志铭、史善长为毕沅作年谱皆称为二百二十卷,而冯集梧嘉庆六年(1801)所刻之本,亦称二百二十卷。由此可见,胡、黄二先生推测章学诚作书后增补二十卷是有见地的。当然,若说二百卷固为邵晋涵改定本,而毕沅去世后其家所刻乃依宾客初定之本,邵本于毕家籍没后不知去向,则大有可疑。按毕沅既曾以邵晋涵改定本录副托钱大昕补撰校勘,而钱大昕在致冯集梧书中,并没对冯氏所称据原稿刊刻提出疑议,若冯氏所据乃宾客初定本,以钱大昕亲承其事,何以分辨不出冯氏所刻系邵本抑或宾客初定之本?而此书卷帙之繁富,以邵晋涵一人之力,于寄呈毕沅军中之前,短时间内录为副本的可能性不大。即使有副本,章学诚亦未曾得见,故其在《邵与桐别传》中所称“闻邵氏尚有残稿,恐未全耳”[86]云云,则显系推测之词,难为别有邵本之依据。[87]
而章学诚《邵与桐别传》所说“故总督湖广尚书镇洋毕公沅,尝以二十年功,属某客续《宋元通鉴》,大率就徐氏本稍为损益,无大殊益”[88],亦有两可疑处。
其一,据前引钱庆曾所称,当时佐毕沅纂辑《续资治通鉴》者,有严长明、孙星衍、洪亮吉、钱坫诸人,并非仅“某客”所为。
其二,据章学诚代毕沅致钱大昕书称:“今宋事据丹稜、井研二李氏(指李焘、李心传——引者注)书而推广之,其辽金二史所载大事,无一遗落,又据旁籍以补其逸,亦十居三四矣;元事多引文集,而说部则慎择其可征信者。”[89]又冯集梧序称:“兹书以宋、辽、金、元四朝正史为经,而参以《续资治通鉴长编》、《契丹国志》等书,以及各家说部、文集,约百十余种。”也就是说,毕沅主持纂辑《续资治通鉴》,是参考了大量文献的,尤其是徐乾学所得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不全本,经四库馆臣之辑佚而成完编,毕沅因得以为资。而章学诚所说“某客”“大率就徐氏本稍为损益,无大殊益”,则显与前文自相矛盾。况且在文献丰富的情况下,毕沅又何以能认可“某客”如此草率地处理?而以严长明、孙星衍、洪亮吉、钱坫诸人之才学,当不至疏漏如此之甚。退一步说,即使“某客”确实如此做了,毕沅因此而不满意,遂属邵晋涵再加整理,但以邵晋涵一人之力,是不可能推翻重来的。章学诚称邵晋涵“较订颇勤”,冯集梧称“复经余姚邵二云核定体例付刻”,可见邵晋涵所作工作主要在于订前稿之不足。且除章学诚言及毕沅对初稿不满意外,他人无道及者。盖毕沅一生于《续资治通鉴》倾注了大量心血,为慎重起见,才属长于史学的邵晋涵和钱大昕为之更正校雠,但这并不意味着初稿粗陋不堪。如此看来,章学诚文中对“某客”的不满,似另有所指。
考章学诚于乾隆四十六年(1781)所作《与邵与桐书》,其中谈到托邵晋涵致书毕沅欲谋一席之事,曰:“夏间接读手示,以关中一席,毕中丞复以缓商,不识中丞复意如何?倘淡漠无意,则无可投矣。若犹有平原旧意,或未得坐拥皋比,即从事编摩术业,不无少有所获。惟足下斟酌为之,度其不可,则竟不须饶舌;如在可否之间,则再以一牍讯问。”接着,章学诚不无感慨和遗憾地指出:“往者竹君先生泛爱及众,有所举于中丞,皆一时之选。然亦有拯悯饥寒,仅就尺短寸长,使之有以自效。中丞雅善衡量,亦既随其器之大小,有以满其剂量,以是人称中丞能得士矣。而斯人亦出竹君先生门下,袖手冷笑,独谓人世不必更求知音,倔强自喜,不复顾屑,以至于今,故困穷转出藩篱鷃雀下也。某属公门下,辱知为深,当此相须殷而相遇甚疏之际,苟不为公一言,则负知遇之恩,莫斯为大。”[90]按章学诚书中所特意指出之“斯人”,既出朱筠门下又受知于毕沅,考当时毕沅幕府中严长明、吴泰来、孙星衍、洪亮吉、钱坫诸人,惟有洪亮吉尝与章学诚同客朱筠幕,且有同门之谊。而洪亮吉《将赋南归呈毕侍郎六十韵》有言:“偶道一士奇,名已入夹袋。”[91]是可见洪亮吉之见重于毕沅。然观洪亮吉诸作,并未言及有举荐章学诚之事。因此,章学诚书中所指“斯人”,盖针对洪亮吉而言[92]。因为章学诚、邵晋涵、洪亮吉皆曾同客朱筠幕府,故章学诚以“斯人”指代而不直书其名,邵晋涵是能领会的。此一事件,无疑在章学诚心中种下了遗恨。
而章学诚在致朱锡庚的书中又指出:“洪、孙诸公,洵一时之奇才,其于古文辞,乃冰炭不相入,而二人皆不自知香臭。……以洪君之聪明知识,欲弹驳弟之文史,正如邵先生所云:‘此等拳头,只消谈笑而受,不必回拳,而彼已跌倒者也。’彼驳邵之《尔雅》,方长篇大章,刻入文集,以为得意,而邵之议论已如此。今彼刻驳弟之书,乃因诎于口辨,而遂出于装点捏造,殆较驳邵为更甚矣。此书即使出弟身后,儿辈力量,尚能驳正。……邵先生行事细碎,宜即动手记之。即如受洪书而不报,此虽不便明记,亦可暗指其事,而形其雅量也。”[93]由此可见,章学诚不仅因没得到洪亮吉的举荐而衔恨,更因论学不合而不以洪亮吉为然。不惟在古文辞方面章学诚与洪亮吉、孙星衍路数不合,即整体为学趋向,亦“绝不相入”。章学诚致朱锡庚书有言:“盖渊如天分虽高,却为名心甚急,故用功不懈,至今无自得之学者,名心为之累也。功浅之时,求人赏鉴;今功稍深,又求胜人。……洪穉存近来所得不知如何?彼天分稍逊渊如,而用功似较渊如沉着。如阮学使亦颇高明,所得似在孙、洪之间,但不致放言高论。……此数公皆与鄙人路数绝不相入,故无争競之心,亦无附会之意。阮学使与洪穉存在河南抚署日,作书与洪穉存曰:‘会稽有章实斋,所学与吾辈绝异,而自有一种不可埋殁气象,不知是何路数,足下能定之否?愚意此亦一时之奇士也’云云。观此,则诸君至今不知鄙为何许人矣。”[94]即此可见,章学诚之于洪、孙诸人,已判然两途矣。
更可指出的是,章学诚每以史学义例、褒贬自任、自高,亦每欲以己之所学讥弹洪、孙,但章学诚之史学却并不为当时学人所认可。这不能不引起他对他人的批判,除了以较为委婉的“规劝”形式提出商榷外,有意无意间流露出的“影射”,则成了其发泄心中郁闷的途径。[95]以洪亮吉、孙星衍诸人得以参与《续资治通鉴》的前期纂辑工作,而章学诚既曾衔恨于洪亮吉,又其于洪、孙论学之不合,因此而生发怨气,以致于闪烁其辞地发为“某客”、“宾客初定之本”之说,是很有可能的。
通过以上钩稽,我们可否得出如下认识:章学诚所称“某客”,乃影射洪亮吉;冯集梧刻本即系经洪亮吉、孙星衍诸人初定,而经邵晋涵更正、钱大昕增补之本,而章学诚所说邵本不可访则系推测之言。至于该书卷数问题,很大的可能性是章学诚代毕沅致书钱大昕后,增补了《目录》及钱大昕补撰之《举要历》。此一认识能否成立,尚需学界同仁做进一步地衡定。
尽管因章学诚之言,《续资治通鉴》被蒙上了一层“疑团”,但该书的价值则是应予肯定的。较之前此陈桱、王宗沐、薛应旂、徐乾学诸家所续之书,毕沅主持纂辑的《续资治通鉴》,不惟在文献依据方面有了大大的超越,而且其篇幅之繁富和考订之详审,亦非前此诸家所可比拟。[96]此外,是书之于家法、裁断,亦有所发明。
在《为毕制军与钱辛楣宫詹论续鉴书》中,章学诚代毕沅畅发该书之取向和价值道:
按司马氏书,于南北朝之争相雄长,五代十国之角掎鼎峙,其详略分合,本于《左
氏春秋》之详齐鲁。而陈、王、薛三家,纷纷续宋元事,乃于辽、金正史束而不观,
仅据宋人纪事之书,略及辽、金继世年月,其为荒陋,不待言矣。徐昆山书最为晚出,
一时相与同功如万甬东、阎太原、胡德清诸君,又皆深于史事,宜若可以为定本矣。
顾《永乐大典》藏于中秘,有宋东都则丹稜李氏《长编》足本未出,南渡则井研李氏
《系年要录》未出,元代则文集、说部散于《大典》中者亦多逸而未见,于书虽称缺
略,亦其时势使然,未可全咎徐氏。然辽、金正史止阅《本纪》,间及一二名人列传,
而诸传志表,全未寓目;宋嘉定后,元至顺前,荒略至于太甚,则不尽关遗编逸事之
未出矣。至于偶据所见,骋其繁富,如西夏备述姻戚世系,元末琐事取资《铁崖乐府》,
编年之书,忽似谱牒,忽似诗话,殊为失于裁制。然其征材较富,考核较详,已过陈、
王、薛氏数倍,则后起之功,易于藉手,亦其道也。
夫著书义例,虽曰家法相承,要作者运裁,亦有一时风气。即如宋元编年诸家,
陈、王、薛氏虽曰未善,然亦各有所主。陈氏草创于始,亦不可为无功;薛氏值讲学
盛行之时,故其书不以孤陋嫌为,而惟详于学派;徐氏当实学競出之际,故其书不以
义例为要,而惟主于多闻。鄙则以为风尚所在,有利即有其弊,著书宗旨,自当因弊
以救其偏,但不可矫枉而至于过尔。今兹幸值右文盛治,四库搜罗,典章大备,遗文
秘册,有数百年博学通儒所未得见,而今可借钞于馆阁者。纵横流览,闻见广于前人,
亦藉时会、乘便利有以致此。岂可以此轻忽先正苦心,恃其资取稍侈,憪然自喜,以
谓道即在是!
此一自我评判,亦即其“古人著书,贵有家法,闻见猥陋,不足成家;而好骋繁富,不知所裁,亦失古人著书宗旨”取向的体现。
正是基于以上通达之见,毕沅一反李焘避司马光之嫌而谦称其书为《资治通鉴长编》,认为“班《书》而后,范、沈、萧、李所为纪传,其文虽去班《书》远甚,未尝谦避而不敢名‘书’,人不以为僭也;则马《鉴》而后,续者似可不以《通鉴》为讳”,故不取邵晋涵“宋元事鉴”、章学诚“宋元文鉴”之建议,而直名其书曰《续资治通鉴》。至于司马光“臣光曰”、徐乾学“臣乾学”之体例,在毕沅看来,“据事直书,善恶自见,史文评论,苟无卓见特识,发前人所未发,开后学所未闻,而漫为颂尧非桀,老生常谈,或有意骋奇,转入迂僻,……斯为赘也”[97],因付之缺如。凡上所述,大略可体现出毕沅主持纂辑《续资治通鉴》的取舍和意向,而是书之意义,亦可由此窥其一斑。[98]
莫友芝在《修补毕氏续资治通鉴刊板跋》中称:“逮秋帆尚书际四库告成明备之余,得因徐氏旧编,罗放失,翦榛芜,又有史家宿学王西庄、钱竹汀、邵二云诸老辈,为之质证往复,以成定本。虽纪四百年事,较温公纪千数百年者,卷帙遂有三之二,犹启后来议端,续温公书诚不易易。然其缜密详赡,在二代编年家,固未能或之先也。”[99]洵可谓平情之论。
钱大昕为毕沅作墓志铭尝曰:“性好著书,虽官至极品,铅椠未尝去手。谓经义当宗汉儒,故有《传经表》之作。谓文字当宗许氏,故有《经典文字辨正书》及《音同义异辨》之作。谓编年之史,莫善于涑水,续之者有薛、王、徐三家,徐虽优于薛、王,而所见书籍犹未备,且不无详南略北之病。乃博稽群书,考证正史,手自裁定,始宋讫元,为《续资治通鉴》二百二十卷,别为《考异》附于本条之下,凡四易稿而成。谓史学当究流别,故有《史籍考》之作。谓史学必通地理,故于《山海经》、《晋书·地理志》皆有校注,又有《关中胜迹图记》、《西安府志》之作。谓金石可证经史,宦迹所至,搜罗尤博,有《关中》、《中州》、《山左金石记》。”[100]此一概括,揭示出了毕沅一生的学术取向和成就所在。而毕沅学术取向的确立,以及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则为当时经史考证主流地位的确立,产生了很大的促进作用。
(资料来源:《清史论丛》2006年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