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隋迄清,科目选士之法在中国绵延存在了1300年。比起两汉时期的察举与征辟、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九品官人法,科举制度所具有的重要特点是:读书士子不拘门第出身,只要籍贯无误、家身清白、未居父母之丧者,均可应考。上自仕官之家,下至寒畯之士,平等竞争,优胜劣汰。家庭条件优裕者,固然最有中式的保障。家境贫寒者,倘若资质颖悟、勤勉好学,也极可能科场连捷,乃至擢第巍科。这种带有竞争机制的制度,本来是利于激扬士类,奋力搏争,以期跻身仕途。但是,在清代读书人当中,又十分广泛流行着宿命论、因果报应说等神学迷信思想,认为“一命、二运、三风水、四阴功、五读书。”还有的说:“科名得失,迟早高下,莫不有命。”[①]各种笔记小说里有关这方面的训诫议论、轶事传闻,不胜枚举。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从根本上说,当然是由于封建时代科学的不发达和统治阶级的提倡。我们知道,鬼神迷信之说,最早起源于原始社会。那时的人类处于蒙昧状态,对许多自然现象无法解释,便寄托于神灵。进入阶级社会以后,由于生产力仍不发达,科学不昌明,社会动荡不安,人们常常遇到难以解决的困难,时时感到难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于是便归因于神的主宰,祈求神的保佑。宿命论及因果报应说也就因此而产生,认为社会历史的发展是由一种不可避免的力量所决定的,要人们服从命运的支配;宣扬人们在社会中所处的地位和各种遭遇,如贫富贵践贱、吉凶祸福等,都是自己前世或家中前辈人“善恶之业”的结果。历代统治阶级也都积极利用鬼神迷信与各种宗教教义,使之愈来愈系统化。中国的封建社会长期延续,鬼神迷信的说教在社会各个阶层、各种行业中颇为盛行,士人阶层自然也难以例外。
具体说来,清代士子中宿命论思想形成的原因及社会作用,可从以下几个方面来分析。
第一,科举取士,报考人数众多,中式有限。科名得失高下,有时又受到一些偶然因素的影响,于是便委之于命运,助长了种种迷信风气的传播。
以地方官学的入学考试——“童试”而言,应试者人数很多,尤其是江南地区,试官阅卷时匆促至极,往往来不及切实品评,便定取舍。《庸庵笔记》说:“今之督学使者,按临各郡考试生童,每次须分十余场,往往因公事繁冗,期限迫促,不能从容评阅,悉心搜校。康熙、雍正以前,功令未严,格式未备,院试尚无试帖,仅四子书题文一篇而已。江苏为人文渊薮,闻昔学院有以快、短、明三字衡文者,大抵交卷愈快愈妙,篇幅愈短愈妙,而意义则取其明白轩爽。题纸一下,不可构思,振笔疾书,奔往交卷,取额一满,则不待终场而出案。往往考者方据案咿唔,研墨润笔,忽鼓吹聒耳,龙门洞开,始知出红案也,乃皆踉跄不终卷而出。”[②]这里说的是康、雍年间以前的情况,以后格式大备,难以完全侥幸。但是考官无力认真评阅、难以悉心搜讨的情况仍是存在。乡试情况依然。林则徐任江苏巡抚时,曾呈请定乡试较阅章程疏,禀称:“窃查江南为人文渊薮,入闱士子,多至一万四、五千人,额设同考官十八房,每房约须校阅八百余卷。……乃头场荐卷未毕,而二、三场试卷已陆续送入内帘。……似此校阅情形,定弃取于俄顷之间,判升沈于恍惚之际。”[③]
不过,有的记载旨在宣传宿命论,所述史实却未必准确。如《茶余客话》记述郑忬考中会元的故事说:“科名有无,命定之矣。即中式名次之上下,亦莫不有数。戊辰(乾隆十三年)会试,鄂虚亭(容安)阅江南卷。中定三十本。又另备十卷,暗置卧榻枕下,以防意外更易。及进呈前十卷,内江南一卷后场犯讳撤去。急命小胥取床头十卷来,十卷固自别高下,而小胥抱卷急趋,逾限而仆,仓皇甚,信手拾取以进。鄂公即取最上一卷,置第十名。及进呈御览, 置第一,即今仪部郑前村忬也。”[④]这则材料只能说明当时科名有定数的说法十分流行,我们不能完全排除会试时可能有偶然因素在起作用。但说乾隆十三年,弘历帝亲自将郑忬移置会试第一名,实无足信。按清代,只有康熙中期,一度有过钦定会试名次之制,后来便改为由考官自定高下,皇帝并不过问。况且,会试之后有复试,复试之后有殿试,很难每次都遇侥幸之事。考诸正史,乾隆十三年戊辰科殿试后张榜,一甲一名进士是梁国治,郑忬则居二甲第八名。如果说,郑忬在会试中曾遇到什么偶然机会,那么在殿试之后,他就回到自己应有的位置上了。
总的来看,由于应试人数日增和科场弊端愈积愈多,清代童试乃至乡试之中,由于偶然因素而侥幸中试的,确有人在。但是,清政府也采取了查禁营私舞弊、严格科场纪律、屡兴科场案及裁抑大臣子弟等措施,基本上确保了均等竞争机制的实施。特别是在最高级的会试、殿试中,极难幸获。以清代状元为例,个别人曾因某种机遇而抢大魁。如顺治十五年戊戌科孙承恩因品格纯正而抡元,乾隆二十六年辛巳科王杰因出自陕西省而抡元,光绪十九年癸卯科王寿彭因姓名吉利而抡元,等等。不过需要强调的是,他们在殿试后,都已跻身于读卷大臣遴拔的前十卷当中,只是在最后御前定名次时幸获第一,所以在万千举人、进士的行列中,他们早已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了。正因为摄取巍科无侥幸可言,才得以使许多普通民籍出身的士子殿试夺魁。有清一代114名状元中,有57人的家世是可以查考清楚的,据笔者统计,其中出自“官等级”的占51%,出身于民等级的占49%[⑤]。这就体现了公开考试、均等竞争的作用。
所以我们说,科举难以获中及有时受偶然因素的影响,是产生宿命论思想的重要原因。但当今有的学者对此强调过分,认为这是唯一的原因,就失之片面了[⑥]。
第二,为了防止落第士子心怀不满、挺而走险,统治阶级有意宣扬命定论。
科举时代,常有落第士子怀才不遇,感到没有出路,因而反叛朝廷。他们当中,有的甚至成为轰轰烈烈农民起义军的领袖人物。著名的唐末王仙芝和黄巢,都是累应进士科而不售者。黄巢是山东曹州人,祖先几代贩卖私盐,他继承祖业,富有财产,长于骑射,好扶危救急。也颇喜读书,屡次应进士考试,被抑不得及第。曾怀着失意的切肤之痛写下《赋菊》诗一首:“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公元875年,他响应王仙芝的号召,率众起义。黄巢军中收容不少失意的士人,他们曾替起义军起草一篇檄文,指责朝廷的种种罪恶,其中有宦官擅权、官吏贪污等条,特别是为失意士子鸣不平,指控科举之法压制人才。公元880年,黄巢终于率领起义军攻入了长安城。再如,清代后期太平天国革命领袖洪秀全,也是士人出身。他年少时成为广东花县文童,后来屡试不果,不能青一衿。道光二十三年他31岁最末一次参加乡试名落孙山后,气愤不平,在回乡途中高吟反诗曰:“龙潜海角恐惊天,暂且偷闲跃在渊。等待风云齐聚会,飞腾六合定乾坤。”回到家里,他尽将书籍掷在地上,悻悻然,愤愤然,破唇大叫道:“等我自己来开科取士吧!”不宁唯是,天朝领袖人物中,自天王洪秀全以下,如南王冯云山,北王韦昌辉,翼王石达开,豫王胡以晃,文臣卢贤拔、曾剑扬、何震川,以及末期的干王洪仁玕,都是科场失意之士。咸丰三年(1853年)太平军定都南京后,果然立即大开文武科,招贤纳士。一方面为革命军笼络人才,一方面也是平心中之愤。由此我们可以知道,封建统治者所以有意地传播宿命论思想,宣扬科名皆由命定,显然是借此手段来缓和未第士子的不满情绪,消弭可能滋长的叛逆意识。
第三,封建时代社会教化的需要,劝人积德行善,以敦厚世道人心。
在封建社会,正统的儒学教育是按照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原则训育读书士子,希望他们成为“内圣外王”的经邦济世之才。当时,在社会宣传和民众教化方面,则十分流行因果报应等说教,劝人积德行善,以期改良世道人心。这些对读书士子自然也会发生很大影响,使他们相信修德获报,因而更加约束自己的言行,并积极参与兴办各种慈善事业。因果报应的说教充满了迷信色彩,但它的许多实际效果,与儒学教育的要求,是并行不悖的。在清人的笔记小说中,广泛记载着某某人施惠于民,本人或其后代科场获捷的故事。像钱泳《履园丛话》一书《科第》类,分有“种德”、“立品”、“孝感”、“求签”、“梦”等九目,以类辑事,主要是记叙与宣扬科举中的命相、风水、感应、因果报应等方面的内容。更有名的是同治年间阎湘蕙编辑的《国朝鼎甲征信录》一书,作者在“自序”中明明白白地说:“余素信因果,喜谈科名。而科名中及第三人,尤世所艳羡。膺是选者大半官公孤,为社稷重臣,推其所自,端由种德而来。闲尝披览载籍,见阴骘事之有关鼎甲者,辄事胪采。历年既久,摭拾遂多。……夫以科名劝人,似与董子正谊明道之旨未免稍异。然修德获报,昭昭不爽。吾知案头展阅,为善之心必有油然动而勃然兴者,则此编虽抄撮旧书,非敢自比著述,而于世道人心,未必无小补云。”[⑦]这是一部集大成的著作,编纂者翻检辑录了约250种官私史籍及文集笔记,搜罗宏富,其中涉及清代一百一十多名状元、榜眼、探花获得者的家族历史与本人事迹。全书中心思想是劝人要有“为善之心”,要“种德”,尔后必有善报。现择其一则典型事例,录之于下。
徐乾学、徐元文兄弟世德之报:“元文,字公肃,顺治十六年状元,累官大学士。相传元文得第之初,有止宿城隍祠者,中夜见神升座,呼其人谓曰:‘汝知徐氏中元之故乎?徐氏累世簪缨,然从不淫一女。其余阴德俱已上格苍穹。今日鼎甲之报,特其发轫耳。功名虽秘,果报昭昭,与汝悉之,以劝来者。’乾学兄弟三人,并敦尚行谊,尤好施予,克继前志。吴中荐饥,乾学出粟千钟,所活以万计。又仿社仓遗意,岁输数百石以备荒。遇有诏旨蠲贷,则私家租入悉予而弗取。而又收育遗婴,广瘗道殣,施惠狴犴衣冠之族,有鬻女偿官逋者,率以金钱给之,仍择士为配。其武陵、安定、太原、颖川诸旧族,累世浅土为经纪襄事,其赒恤惸困如此。崑山学宫圯董率缔构,不数月而鼎新,萃子弟秀异者于学舍,多方诱掖之,有不克自振者,为延誉汲引,俾成就而后已,其推奖寒畯又如此。元文正色率下,兴利除害,勋猷载在国史。内行修洁,门无苞苴问遗之使。积书万卷,皆手自校雠。裁成后进,常若不及。尝抚庶母弟亮采于弱龄,陆氏姊亡,养其子经远为已子,教之成名。从父官汀州推官,往迎其丧。种种善事咸足垂为仪型。乾学子五人,俱登甲榜,……元文子树本,丁丑翰林。科第接踵,贵盛为三吴冠,人以为世德之报云。”[⑧]其他诸如:王云锦之父诲人严,获显报;秦大成孝母、还人妻,功名预得;胡长龄先辈据实情断案,后人食报;洪莹父乐善好施,屡办义举;陈继昌家族累世积德,甲第接踵;林鸿年祖父代人完欠,有隐德之报,等等。类似事例,难以尽举。主旨是劝人积德修行,认为日后必有善报。这是当时社会教化的一种通行内容。
第四,民间行业信仰广泛存在,流风所被,读书人相率崇信主持文运之神。
在封建时代,除了政府规定与提倡的儒家思想以及佛教、道教等神道以外,各种传统的民间信仰也十分流行,而且在日常社会生活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所谓民间信仰,范围是十分广泛的,它包括民间所流行的各种神、鬼、图腾、灵物、前兆、占卜、禁忌、祭祀仪式等信仰形式。而在读书人中影响最大的,则是魁星和文昌帝君。
据《史记·天官书》,魁星即北斗星中的第一星,正式称谓是“奎星”(也有将北斗七星中的前四颗星,称为魁星的。因这四颗星排列成方形如“斗”状,故名“魁”或“魁星”)。“奎星”本来并无主宰文运的意义,东汉逐渐有了“奎主文章”的信仰。由于“魁”与“奎”同意,而“魁”有为首之意,科举时代夺高第者遂称魁。读书人也就改“奎星”为“魁星”。魁星的信仰盛于宋代,从此经久不衰,成为封建社会中后期读书人崇信最甚的神之一。当时,各地学宫亦多供奉“魁星”神,其形貌似鬼,蓝面赤发,世人谓其主文运。
文昌帝君在民间极有影响,被视为主宰人世功名利禄之神,文人学士多虔信之。它是由文昌星和梓潼神结合而形成的。“文昌”原是我国古代对北斗七星中魁星之外六颗星的总称。封建时代的读书人以此星做为主宰功名、禄位之神,又称为“文曲星”或“文星”。此外,在四川省梓潼县,有个名为张恶子的地方神,相传他为晋朝武将,战死沙场,后人立庙祀之。唐玄宗、唐僖宗避乱幸蜀时,都曾大力利用过这里的民间信仰,于是地位日渐提高。宋初封张恶子为英显王,社会影响更大。宋代士人仕进,以科举为主要途径,各地祈祷神灵、询问功名利禄之风开始盛行,而梓潼神在这方面尤为人们所信奉。元仁宗延祐三年(1316年),朝廷加封张恶子为“辅元开化文昌司禄宏仁帝君”,简称“文昌帝君”。自此起,文昌星便与梓潼帝君合而为一。衍至清代,天下府县,几乎处处建立起“文昌宫”。如嘉庆六年谕:“京师地安门外,旧有明成化年间所建文昌帝君庙宇,久经倾圯,碑记尚存。特命敬谨重修,见已落成,规模聿焕。朕本日虔申展谒,行九叩礼。敬思文昌帝君主持文运,福国佑民,崇正教,辟邪说,灵迹最著,海内崇奉,与关圣大帝相同,允宜列祀典。”[⑨]又如《北平风俗类征》谓:“东岳庙,后阁有梓潼帝君,亦著灵异,科举之年,祈祷相属。”[⑩]可见学人士子对文昌帝君信奉之诚。
清代鼎甲的事迹中,亦多有崇祀魁星及文昌帝君的记载。今举一例:彭氏索设文昌神位。彭定求,晚年自称南畇老人,康熙十五年状元,苏州人。他一方面尊崇儒学的正宗地位,一方面又出入释、道,在自己家中修建一座“文昌阁”,供奉文昌帝君像,果中状元。其孙彭启丰,后来也在雍正五年丁未科殿试夺魁。昭梿在《啸亭杂录》记载和评述此事时说:“余素恶扶乩之事,以为假鬼神以惑众,为王者所必诛,故律置之重典,良有以也。然姑苏彭氏素设文昌神乩坛,南畇先生(彭定求)以孝友称,其孙大司马公(彭启丰)复中元魁,祖孙状元,世所希见。司马之子绍观、绍升、绍咸,其孙希郑、希洛、希曾,其曾孙蕴辉皆成进士。今司寇公希濂复登九列,科目之盛,为当代之冠,岂真获梓潼之佑耶?抑别有所致之也?”11[11]需要说明一下,儒家文士对文昌帝君的看法也并不一致,有一些人持怀疑和反对的态度,龚自珍可算是这方面的代表,他有一段当时很有影响的议论:“今法,自京师及外州县,皆有文昌帝君祠,曰:是司科名之得失者。科名果有神,宜夫求科名者自祠之,不必官为立祠。祠之之徒曰:斗魁戴匡六星,在《周礼》祀,是第四、第五星,吾曹仿《周礼》遗意而变通之,祀其第六星,无不可者。鸣呼!志科名者,志禄而已耶?言甚鄙,不可以为训。又曰:帝君即张星也。又曰:梓潼神姓张名亚子者也。谨求之经传,《天官书》:文昌六星,非张星;张星,非文昌六星;张,为二十八宿之一,不当有特祀。梓潼张亚子见于小说家、词赋家,或曰人也,或曰非人也,不足深论,不宜在命祀。三说者,屡变屡遁,面卒不相合。要之三言皆不中律令。帝君之称,出于符醮青词家,益悖律令。官给太牢,春秋跪拜惟谨,恐后世大姗笑,宜罢之。”12[12]
综上所述,科举时代读书士子中确实广泛流行着宿命论思想,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实际社会效果亦应多层面地去审视。
[①] 阮葵生:《茶余客话》卷三,“科名得失有定”。
[②] 薛福成:《庸庵笔记》卷二,“学使以快短明衡文”。
[③] 林则徐:《请定乡试考官校阅章程并防士子剿袭诸弊疏》,葛士濬编《皇朝经世文续编》,
卷五三。
[⑤] 参阅拙文《清代的科目选士与竞争机制》,《中国社会科学》1993年第2期。
[⑥] 王德昭先生《清代科学制度研究》第五节,近乎认为科举取士中的偶然因素,是产生功名命中注定论的唯一原因,似过于片面。
[⑦] 阎湘蕙编辑、张椿龄增订:《国朝鼎甲征信录》。载周骏富辑《清代传纪丛刊》,香港明文书局印行。
[⑩] 李家瑞:《北平风俗类征》《岁时》类,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
12 龚自珍全集》第一辑,《祀典杂议五首》。
〔资料来源:《求是学刊》199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