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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商与清代状元

宋元强

本文从研究徽商的兴起及其特征入手,探讨了徽商与儒家文化的关系。作者指出,具有强劲经济实力的徽商,通过宗族组织的途径,推崇儒家文化和重视功名仕进,这是清代安徽多状元的一个独特而重要的原因。

康熙御制诗《示江南大小诸吏》有云:“东南财赋地,江左人文薮。”江左,即江东,指长江下游一带,包括安徽。清代状元的地域分布,证实了这个情况。

清代的会试,始于顺治三年丙戌科。止于光绪三十年甲辰科,共举行112次。由于顺治九年壬辰科和顺治十二年乙未科为满、汉分榜,每科有2名状元,故112科中,共取一甲一名进士114名。这些有幸游历魁台的宿学之士,分布在全国16个省区及系统中,密度极不平衡,地区间差异极大。其中,江苏人数最多,凡49名;浙江次之,凡20名;安徽居第三位,凡9名,他们是:黄轩(乾隆三十六年辛卯科)、金榜(乾隆三十七年壬辰科)、吴锡龄(乾隆四十年乙未科)、赵文楷(嘉庆元年丙辰科)、洪莹(嘉庆十四年己巳科)、龙汝言(嘉庆十九年甲戌科)、戴兰芬(道光二年壬午科)、李振钧(道光九年己丑科)、孙家鼐(咸丰九年己未科)。其实,与安徽有渊源关系的状元人数,远不只于此。清代有些状元,祖籍原在安徽(特别是徽州府),只因先世迁徒,流寓外地,寄籍外省。据笔者统计,这样的人共有15位。其中,已具有江苏籍者10人:吕宫(顺治四年丁亥科)、徐元文(顺治十六年己亥科)、戴有祺(康熙三十年辛未科)、汪绎(康熙三十九年庚辰科)、汪应铨(康熙五十七年戊戌科)、毕沅(乾隆二十五年庚辰科)、潘世恩(乾隆五十八年癸丑科)、吴信中(嘉庆十三年戊辰科)、洪钧(同治七年戊辰科)、黄思永(光绪六年庚辰科)。已具浙江籍者3人:金德瑛(乾隆元年丙辰科)、汪如洋(乾隆四十五年庚子科)、王以衔(乾隆六十年乙卯科)。已具江西籍者2人:戴衢亨(乾隆四十三年戊戌科)、汪鸣相(道光十三年癸巳科)。这样一来,安徽本籍和侨居外籍的清代状元,共达24人。他们的籍贯,或原籍、祖籍,多属徽州府,特别是歙县和休宁县。

如果把视野再拓宽一些,看看另外两个统计资料,便知安徽多状元绝非孤立和偶然的现象。其一,有清一代112科殿试中,合计产生三鼎甲(即状元、榜眼、探花)342名,这些人的省籍分布是:江苏117名,居第一;浙江75名,居第二;安徽21名,居第三。其二,民国初年,蔡冠洛氏编纂的一部很有影响的《清代七百名人传》,上自清初,下讫末季,“罗三百年之人物,揭橥其事功学术,以待后人之评骘”。这七百人中,包括政治、军事、学术、艺术等各方面的人物,遴选较为切当。这些人的地域分布,江苏居首位有144名,浙江次之有102名,安徽为第三有51名。这两项统计告诉我们,清代科举三鼎甲与各类名人,也是以江、浙、皖为最多。近代著名学者梁启超极重视这种现象,他在《近代学风之地理分布》一文中,按地域胪列了清代众多知名学者的师承与成就,认为第一个特别值得思考的问题便是:“何故一代学风几为江浙皖三省所独占?”

安徽出现如此众多的蟾宫折挂之士,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从历史的发展演变看,我国社会的经济重心逐步由黄河流域移至长江中下游地区,人口密度也渐渐地南北易位,形成了南密北疏的局面。学风分布自然也发生了嬗替,长江下游两岸,浙江的钱塘江、富春江流域以及安徽徽州地区,成为了清代学风分布的密集区。不过,对于安徽来说,还有一个独特而重要的原因,即在明清时期,徽商的势力相当强盛,徽商素有推崇儒家文化、重视功名仕进的传统,这为皖省读书士子的科场角逐,提供了有力的社会保障。

徽商,即徽州商人,一般指明清时代徽州府所属歙县、休宁、绩溪、黟县、祁门、婺源等六县经营商业的人。因隋唐年间曾在此置新安郡,故亦习称“新安商人”。从明代中期开始,由于封建社会生产力发展加快,商品流通范围日益扩大,商人资本日趋活跃起来。当时,全国出现了多种商人集团,其中,以徽商和晋商的势力为最雄厚。明人谢肇淛说:“富室之称雄者,江南则推新安,江北则推山右。”山右,即山西。明中叶至清中叶的三百余年间,是徽商活动的鼎盛时期。关于徽商兴起的历史背景,史家的说法不尽一致,见仁见智。不过以下几点,是可以肯定的:(1)徽州是一个峰峦重叠的山区,人多田少,难以为业,许多人不得不外出经营工商业以谋生。谢肇淛说:“吴之新安,闽之福唐,地狭而人众。四民之业,无远不届,即遐陬穷发,人迹不到之处,往往有之。诚有不可解者,盖地狭则无田以自食,而人众则射利之途愈广故也。”[①]类似记载,比比皆是,这是徽州多商贾的主要原因。(2)徽州地区山林特产和手工业品丰富繁多,可与其他区互通有无,交换粮食布帛等,这就为商业贸易提供了物质条件。徽郡多山,盛产名茶;山林丛密,木材储量极大;陶土质优,专供景德镇烧瓷;漆器作工,亦属上乘。在传统的文房四宝中,徽州占纸、砚、墨三宝之冠,销售海内外。(3)徽州虽然万山萦绕,陆行不畅,但新安江、浙溪、绩溪等可通舟楫,与江浙等地往来十分便当。再者徽州地处江南经济发达地区附近,徽商可经营起各种商业,如典当、布、丝业等,以应需要。(4)封建官府的盐业政策,极大地扶植了徽州盐商势力的发展。明朝成化以后,中央政府改变“开中法”,把原来商人先输粮到边区,再换得食盐贩卖的方法,改为商人在产盐地区纳粮给盐,听其贩卖。于是,盐商大受其益。重要的产盐区——两淮、江浙,成为了盐商的聚集中心,新安商人首得其惠。由于上述几种原因,徽人经商蔚成风气。形成“大抵徽俗,人十三在邑,十七在天下,其所蓄聚则十一在内,十九在外”[②]的局面。他们的足迹遍及全国,“滇、黔、闽、粤、秦、燕、晋、豫,贸迁无不至焉,淮、浙、楚、汉又其迩焉者矣,沿江区域向有‘无徽不成镇’之谚。”[③]徽商经营的项目,主要是茶、木、典当及盐业,“茶叶六县皆产,木则婺源为盛,质铺几遍郡国,而盐商咸萃于淮浙。”[④]

因此,江浙两省状元中凡祖籍在安徽者,便多出自徽州府,而且有经商的历史。如潘世恩,祖籍歙州,明末时六世祖潘仲兰迁于吴。五世祖潘景文曾以商籍隶浙江,至潘世恩祖父时又改籍吴县。[⑤]又如金德瑛,祖籍休宁,曾祖父章奇时,“见世衰乱,独弃书治生,侨寓常州,遂豪于财。百余年来,近属几千人,皆赖以养生送死,公(金德瑛)故有富名。”[⑥]等等。不过,徽商还具有两个根本性的特征,它与我们研究的科名盛事,关系极为密切。

第一,官商结合,互相结托。

在封建时代,商人结交官府,早已有之。明清时期的徽州商人,在这方面显得尤为突出。在徽商之中,或本人拥有煌煌官衔,或父官子商或子官父商,或先做官后经商或先经商后做官的,或终身一介布衣,但与名门显宦交往密切。商人与官僚结合目的是为了受到国家的保护和获得种种封建的特权。特别是盐商,当时的盐业是由封建政府控制的,只有经过官方特许才能从事经营买卖。徽州的缙绅巨族之所以能“业鹾于淮南北”,便是官商互相结托的结果。由于徽商长期经商盐业,基本上统揽了两淮盐政。在两淮的八“总商”中,徽人就占了四名。总商是盐业界与政府打交道的代表,同时也是盐商内部的调解人与管事人,职务十分显要。许承尧曾说:“商居四民之末,徽俗殊不然。歙之业鹾于淮南北者,多缙绅巨族,其以急公议叙入仕者固多,而读书登第、入词垣跻 仕者,更未易卜数。且名贤才士,往往出于其间,则固商而兼士矣。”[⑦]这里是说,商人及其子弟要取得官衔,一方面是靠“急公议叙”,即“捐纳”。当时,每逢遇到自然灾害或政府需要大量经费之际,商人就纷纷解囊,捐资助赈,实际是向政府买官。他们只图荣衔,一般不求实职,目的是在取得虚职空衔后,在经营上、社会地位上获得大量好处。另一方面是“读书登第”,由科举跻身仕途,这可以谋得实职。

清代盐商荣膺官衔者,遍及江南。乾隆帝时多次南巡,扬州是主要落脚地,众商筹款集资,颇称上意。乾隆二十二年上谕:“联翠华南巡,……两淮商众,皆未登仕版之人,其承办差务,踊跃急公,宣沛特恩,以示奖励。伊等本身原有职衔,如已至三品者,俱著赏其奉宸苑卿衔。其未至三品者,俱各加顶带一级。”[⑧]有的盐商甚至直接上交天子,得到乾隆帝的隆遇。如歙商郑鉴元,在扬州“总司鹾事十余年,诰授通议大夫候选道。乾隆五十五年入京祝万寿,加一级,召预千叟宴,赐御制诗及粟帛,又以输军饷一万两以上,议叙加五级,覃恩诰封中宪大夫、刑部山东员外郎。”[⑨]一个盐商能受此殊荣,真可谓恩渥有加。

清代,徽州确实还涌现出一批科举出身的达官显宦,他们多数是徽商的子弟。状元仅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而已。这些人乡土、宗族观念很强,“凡有关乡闾桑梓者,无不图谋筹划,务获万全”[⑩]。这无疑给众多的徽商平添了一道有力的政治屏障。

第二,非贾即儒,士商相兼。

徽州地区不仅商人势力强盛,同时还有重视儒学文化的传统。汪道昆说:“大江以南,新都〔徽州的别称〕以文物著。其俗不儒则贾,相代若践更。”[11]“践更”本是指古代服徭役时,受钱代人股役。这里比喻徽州的风俗,儒要之间联系密切,形成一种非你即我、非我即你的局面。

这种风尚的形成,笔者认为主要有三个方面的原因。

首先,徽商为了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谋求功名仕进,因而注意学习儒家文化。

在封建时代,传统的“四民之业,惟士为尊”的观念,一直是根深缔固的。在士、农、工、商中,商居四民之末。商人欲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重要的途径就是加入士人的行列,读书登第,弋取功名,甚至成为达官显宦。汪道昆有一段话,说得相当透彻,他说:“新都三贾一儒,要之文献国也。夫贾为厚利,儒为名高。夫人毕事儒不效,则驰儒而张贾。既而身飨其利矣,及为子孙计,宁驰贾而张儒。一张一驰,迭相为用。不万钟则千驷,犹之转毂相巡,岂其单厚然乎哉!”[12]这段话,绘出了当时商人们的心态与追求。

徽州商人采取了许多措施,资助和奖掖自己的子弟读书业儒。徽属各邑除府、县学及社学外,书院林立。仅歙县一地,“书院凡数十,以紫阳为大”[13]。其资金多来自徽商。如大盐商鲍志道便曾捐三千金修建紫阳书院、八千金修建山间书院。又按旧制,应试士子只能在本乡报考,不得冒籍。从明代起,徽商便不断努力,终于争取到了在侨寓地区应试的权力,即所谓“商籍”制度。据史载:“吴宪自新安来钱塘,初试额未有商籍,业鹾之家艰于原籍应试。宪因与同邑汪文演,力请台使(巡盐御史)设立商籍,上疏报可。至今岁科如民籍例,科第不绝。“[14]清同治年间,歙商还捐出12300缗巨资,在南京创建歙县试馆,作为士子参加乡试住留之所[15]

在徽商的鼎力襄赞下,徽州科举及第之人甚众。当时流传有“连科三殿撰,十里四翰林”的佳话。三殿撰是指:乾隆三十六年辛卯科状元黄轩,休宁人;乾隆三十七年壬辰科状元金榜,歙县人;乾隆四十年乙未科状元吴锡龄,休宁人。他们三人,是连科高中一甲一名进士。四翰林指同治十年辛未科的梁耀枢、郑成章、黄崇惺、汪运纶,他们同科获进士及第,几个人的住家,分布在一条风光秀丽的溪水之滨,相距仅十数里而已。再以歙县一地而论,据北京歙县会馆观光堂“题名榜”载,歙县本籍与寄籍之“官京朝、取科第”者,共有:进士296人,其中状元5人、榜眼2人、探花8人、传胪5人、会元3人、解元13人。曾任内阁大学士者4人、尚书7人、侍郎21人、都察院都察御史7人、内阁学士15人[16]。由此我们可知,有清一代安徽出本籍状元9人、寄籍状元15人,就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了。

其次,在商业活动中遵守儒家的道德规范,有助于提高商人的威信,推动商业经营。

士而兼商或商而兼士的人,是带着浓厚的儒家气息混迹商界的。儒家思想的影响,使他们得益不浅。譬如,诚实不欺、公平守信是儒家的重要思想之一,许多徽商把它变成了自己的伦理观念与经营原则。如大盐商吴时英手下的一个“掌计”,借用他的名义向别人借了一万六千缗钱,后来还不了债。事发后,有人对吴说:“彼债彼还,尔公何与焉!”吴却答道:“诸长者挈累万而贷不知,何者?人信吾名也。吾党因而为僭,而吾以僭乘之,其曲在我。是曰倍德,倍德不祥。”后来,他还是亲自还了这笔债务[17]。不仅大商人如此,一般商人的帮手,也十分注意洁身自好。清初著名学者顾炎武便十分称赞徽商的伙计:“其人铢两不私,故能以身得幸于大贾而无遗。”[18]在商业贸易中,也是如此,公平守信给他们带来不少好处。

由于儒家思想的薰陶,徽商普遍鄙夷腰缠万贯而又唯利是图的人。他们尊奉“利以义制”的信条。汪道昆曾记述这样一个徽商的事迹:“癸卯谷贱伤农,诸贾人持谷价不予,长公独与平价囷积之。明年饥,谷踊贵,长公出谷市诸下户,价如往年平。境内德长公,诵义至今不绝。”[19]这样,也使商人广揽了声誉,提高了自己的社会地位。

第三,学风称盛于世,许多商贾士人以弘扬儒家文化为最大的志趣。

由于中国经济文化重心南移,徽州自南宋以后,文风日盛,“彬彬多文学之士,其风埒于邹鲁”[20]。加之安徽是理学家朱熹的故里,更使芸芸士子以名教相砥砺。茗州《吴氏家典》云:“我新安为朱子桑梓之邦,则宜读朱子之书,取朱子之教,秉朱子之礼,以邹鲁之风自待,而以邹鲁之风传之子若孙也。”由于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中国文化具有强大的吸引力,许多徽商及其子弟把志趣集中在藏书、著述及与学者文人的交流方面。其中一个典型的人物,便是巨商鲍廷博。据载:“鲍廷博,字以文,安徽歙县人。少习会计,流寓浙中,因家焉。以冶坊为世业,而喜读书,载籍极博。乾隆三十八年诏求天下遗书。廷博独得三百余种,赍浙江学政王杰上进,奉旨以内府所刻《图书集成》一部赐廷博,乡里荣之。廷博尝校刻《知不足斋丛书》二十四集,嘉庆二十年流传禁中,仁宗见之,传谕抚臣曰:‘朕近日读鲍氏丛书,亦名知不足斋,为语鲍氏勿改,联帝王家之知不足,鲍氏乃读书人知不足也。’迨廿五至廿八集进呈,有旨赐举人,传为盛事。”[21]这位鲍廷博,平日购书以养志,裒然成大藏书家,因进献图书而受知于乾隆、嘉庆两朝,名闻当时。他获举人头衔时,已年逾八旬。还有记载说他:“居恒好学,耽吟咏,不求仕宦,天趣清远。每遇人访问古籍,凡某书美恶所在,意指所在,见于某代某家目录,经几家收藏,几次钞刊,真伪如何,校误如何,莫不矢口而出,问难无竭。”[22]所刊《知不足斋丛书》成就极大,传为乡里珍闻。鲍氏之外,以藏书多而闻名天下的还有盐商马氏,其藏书楼多藏稀觏孤本、珍本,乾隆朝修《四库全书》时,他呈献了776种珍本。更有不少殷富盐商热心文化事业,与名人贤士宴游交纳,其乐陶陶。如歙籍商人程晋芳,“罄其资购书五万卷,招致方闻缀学之士,与共讨论,延接江淮老宿,赋诗宴饮无虚日”。[23]《新世说》还云:“程鱼门(即程晋芳)在京师,遇文学人,惵然意下,延誉不容口。京师为之语曰:自竹君先生死,士无谈处;鱼门先生死,士无走处。其声华之盛如此。”[24]著名学者赵翼、蒋士铨等都在他家寄寓过。此外,还有一些出身于盐商世家的读书士子,如阎若璩、程瑶田、阮元等,都潜心学问,成为乾嘉学派的代表人物,在我国学术史上占有相当的地位。

由于受到这种风气的影响,有些人即使是中了状元,也是淡于仕宦,专精学问。显著之例为毕沅,他累迁巡抚、总督,位居显宦,却好治经学。曾广集幕僚,编纂图书,有名的《续资治通鉴》,便是由他领衔。又如金榜,以父丧告归,便杜门不出,徜徉林下,专治三礼,以著述自娱。再如洪莹,取中状元后,又奉命当场复试,认真完卷,证明才学确凿,方得平安无恙。然自此不愿追逐宦海浮沉,居家潜心学术。他淹通经史,五经皆有撰述。

总之,我们可以说,传统的儒学薰陶了徽州商人,使他们具有了与其他商帮不同的特色。而拥有巨额财富的商贾又转过来,推动了徽州乃至整个江南地区文化事业的蓬勃发展。士商之间,互为奥援。科名盛事,乃是其硕果之一。

清代徽商对安徽文教与科举事业的奥援,很大程度上是通过宗族组织这个渠道来实现的。

在封建时代,政府很少采取发展社会福利和社会文化的措施,用于推行初等教育的投资更是微乎其微。因此,一个地区文化水准的高低,很大程度上是依赖民间的力量。在这方面,我国江南普遍存在的宗族组织,发挥了异乎寻常的作用。

宗族,又称家族,它是我国绵延数千年的宗法制度的产物。所谓宗法制度,是以血缘关系为基础、以父系家长制为核心、按尊卑长幼关系制定的政治与伦理体制。在明清时期的宗族组织中,孝悌、尊祖敬宗及明尊卑长幼是最重要的伦理原则。而祠堂、宗谱、族田则是维持宗族存在的主要条件。族田是家族制度赖以存在的物质基础,靠它把族众团聚在一起;祠堂和家谱则用以尊祖敬宗,强调血缘关系,从意识形态方面维系家族制度。比较而言,明清时期,北方地区的家族组织尚属稀少,真正普遍盛行的是南方地区。如江苏,“兄弟析烟,亦不远徙,祖宗庐墓,永以为依。故一村之中,同姓至数十家或数百家,往往以姓名其村巷焉。”[25]徽州地区,“城乡聚族而居”,“家多故旧,自唐以来数百年世系,比比皆是”。[26]徽州各大宗族都按一家一族来建立村寨,形成一村一族制度。随着宗族的繁衍,有的虽然分居外迁另建村寨,也仍保持派系不散。清初人赵吉士曾记述道:“新安各姓,聚族而居,绝无杂姓搀入者。其风最为近古。出入齿让,姓各有宗祠统之。岁时伏腊,一姓村中千丁皆集。祭用文公家礼,彬彬合度。父老尝谓,新安有数种风俗胜于他邑:千年之冢,不动一抔;千丁之族,未尝散处;千载之谱系,丝毫不紊。主仆之严,虽数十世不改,而宵小不敢肆焉。”[27]这番话,道出明清时期徽州宗族组织的典型情况。

徽商与宗族势力之间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徽商经营的原始资本,大多与宗族有关;徽商所雇佣的伙计,大多为族人;由于宗族势力在资金与人力上的支持,使徽人经商之势历久不衰;徽商在竞争中的进一步发展,如建立商业龚断、展开商业竞争、控制从商伙计等等,更是离不开宗族势力的支持。宗族势力促进了徽商的发展,徽商资本反过来也强化了宗族势力,支持了宗族组织的许多种事业与活动[28]

在众多的江南家族中,普遍保持有一种重视文化的传统,有浓厚的尚文风气,它主要体现在如下三个方面。这种传统与风气,得到了徽商的鼎力襄赞。

首先,广置族田。族田是家族的公共财产,包括义田、祭田、祠田、学田等,它除了为祭扫祠墓、迎神赛会、增修族谱提供费用,为赡济贫族、解决其衣食之困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用项,便是资助开办义塾,解决族人子弟的笔墨膏火之资,并为族中优异子弟提供科举应试的费用。如安徽婺源太白潘氏在明代合族建置义田百亩,“开太白精舍,供族内子弟入学”。清代,潭渡孝里黄氏宗族也从祠产中“开支修脯,敦请明师,开设蒙学,教育各堂无力读书子弟”[29]。皖省人文之盛,与族产所起的作用密切相关。

其次,兴办族学。明清时期,地方上的启蒙学校,有以村落为单位举办的社学,也有以家族为单位开设的族塾。族塾,又称塾学、义学、义塾,它是家族组织的一个组成部分。江南地区的家族普遍重视兴办塾学,一般说来,一个聚族而居的大家族,都有一个族塾。辟房一间,聘请塾师一个,带领数个至十数个儿童,教他们认字读书。入学者必须是本族的子弟,办学经费来自族产。如安徽濡须胡氏《家规》说:“今公议置义塾,请一明师,……有能进步,公给迎学,庶礼义可兴,不湮没人才,实祖宗阴灵所欣赏也。”很多宗族都规定,族内子弟不论智力如何,皆入塾就学、识字读书,即使不能参加科举考试,也必须知书识礼,明白作人的道理。不用说,族塾对于文化的传播和儒家思想的灌输起了相当的作用。在我国华北地区,这种族塾则极少见。

第三,重视仕途。江南各地的家族,往往采取许多措施,着力培养族内人才去获取功名和跻身仕途。这一点,与徽商所拳拳者,完全一致。徽州《明泾胡氏龙井派宗谱》有一段很详细的记载:“凡攻举子业者,岁四仲月请齐集会馆会课。祠内供给赴会。无文者罚银二钱,当日不交卷者罚一钱。祠内托人批阅。其学成名立者,赏入泮贺银一两,补禀贺银一两,出贡贺银五两,登科贺银五十两,仍为建竖旌匾,甲第以上加倍。至若省试盘费颇繁,贫士或艰于资斧,每当宾兴之年,各名给元银二两,仍设酌为饯荣行。有科举者全给,录遗者先给一半,俟入棘闱,然后补足。会试者每人给盘费十两。为父兄者幸有可选子弟,毋令轻易废弃。盖四民之中,士居其首,读书立身胜于他务也。”[30]如此具体地对读书士子进行物质帮助和精神鼓励,用心可谓良苦。很明显,这是为了便于本族子弟在科场中竞奔,使其更有机会进入封建官僚阶层。而他们一旦仕途得志,又会反转来为本族族众增添无尚荣耀和提供政治保障。有的学者在比较了华南和华北地区的情况以后说:“华北缺乏强宗大族,宗族成员中不能连绵地出现有功名者,其大多数地主都是普通地主。由于与政府没有任何联系,普通地主无法逃避地方官吏的‘敲诈’,在歉收时无法收齐地租。而在华南地区,士绅地主的经济力量是与国家政权联系在一起的,他们能非常胜任愉快地保护自己的阶级利益。他们不但可以防止官吏滥用职权,可以保证收齐地租,而且能够插手地方的统治。”[31]北方许多“士人读书,初志在取科第,及博得一衿,大半困于生计,无复进取之望。”有的地方甚至是“登高第者,数十年始有一人”民国[32]。江南地区之名门巨姓,历来人文蔚起,闾里多“朱门相望”,家室多“累世簪缨”,一家一族之中,常常有屡代科场连捷的,传为科名佳话。以安徽为例,有父子鼎甲传胪:太湖李长森(乾隆甲辰科传胪)、子振钧(道光己丑科状元);有叔侄鼎甲:全椒吴国对(顺治戊戌科探花)、弟之子昺(康熙辛未科榜眼);有兄弟叔侄鼎甲传胪:桐城张廷璐(康熙戊戌科榜眼)、从弟廷珩(雍正癸卯科传胪)、兄子若霭(雍正癸丑科传胪);有累代甲科,即一家人成进士逾三世以外而世系直接者:桐城方拱乾(明崇祯戊辰科)、拱乾子孝标(顺治己丑科)、孝标孙式济(康熙己丑科)、式济孙维甸(乾隆辛丑科)、维甸子传穆(嘉庆己卯科)。太湖赵文楷(嘉庆丙辰科)、文楷子畇(道光辛丑科)、畇子继元(同治戊辰科)、继元子曾重(光绪庚辰科),等等。

总之,宗族组织与文化教育、科举功名的关系是相当直接而密切的。徽商的雄厚资本,正是通过这种社会组织途径,发挥了重要作用。

〔原载《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93年第3期〕



[]  以上引文均见《五杂俎》卷四。

[]  王世贞:《 州山人四部稿》卷六十一,《赠程君五十叙》。

[]  民国《歙县志》卷一,《风俗》。

[]  陈去病:《五石脂》。

[]  冯桂芬:《太傅武英殿大学士文恭潘公墓志铭》,见《续碑传集》卷三。

[]  陈兆 :《光禄大夫都察院左都御史仁和金公德瑛墓志铭》,见《碑传集》卷三十一。

[] 《歙事闲谭》第18册,《歙风俗礼教考》。

[]  高晋:《南巡盛典》卷六十九,《褒赏》。

[]  阮元:《 经室二集》,《诰封刑部山东司员外郎郑君墓志铭》。

[] 《许氏阖族公撰观察蓬园公事实》,见《重修古歙东门许氏宗谱》。

[11] 《太函集》卷五十五。

[12] 《太函集》卷五十二。

[13] 《徽州府志》卷三,《营建志·学校》。

[14]  嘉靖《两浙盐法志》卷二十五,“商籍”二。

[15]  歙县图书馆藏:《南京歙县试馆帐薄》。

[16]  许承尧:《歙事闲谭》第11册。

[17] 《太函集》卷三十七。

[18]  顾炎武:《肇域志》。

[19] 《太函集》卷六十一。

[20]  乾隆《绩溪县志》卷三,《学校》。

[21]  钱泳:《履园丛话》卷六,“渌饮先生”。

[22] 《歙事闲谭》第9册。

[23]  金天翻:《皖志列传稿》卷三,《程晋芳》。

[24] 《新世说》卷三,《赏誉》。

[25]  同治《苏州府志》卷三。

[26]  嘉庆《宁国府志》卷九;光绪《安徽通志》卷三十四。

[27]  赵吉士:《寄园寄所寄》卷十一,“故老杂纪”。

[28]  参阅唐力行《论徽商与封建宗族势力》,载《历史研究》1986年第2期。

[29]  康熙《徽州府志》卷十;黄玄豹:《潭渡黄氏族谱》卷六。

[30]  胡钟毓:《明泾胡氏龙井派宗谱》卷首《祠规》。

[31] 〔美〕苏耀昌:《华南丝区:地方历史的变迁与世界体系理论》,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58页。

[32] 《陕西通志稿》卷一百九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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