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中国传统学术在晚清有了很大发展,其中尤以晚清国粹派与清末今文经学的“双峰并峙”最是蔚为壮观。而二者之间的相互激荡,恰恰构成了“整理国故运动”兴起前的最近学术背景。
一、晚清国粹派的引导
正如胡汉民所评价,“整理国故,章所优长”。对于胡适所发起的“整理国故运动”来说,以章太炎为首的晚清国粹派,诚可谓发凡起例,导其先路,做出了开拓性的贡献。
第一,从“整理国故运动”的口号来看,章太炎显然是其最初的倡始者。他不仅早在1903年即曾自命“国故民纪,绝于余手,是则余之罪也”,而且还在1910年出版了《国故论衡》一书,由是最先发明了近代“国故”一词;至1915年,他还说:“所未忘者,独以国故衰微,民言咙杂,思理而董之也”,从而表明了自己“整理国故”的职志。而这在提出时间上,无疑比傅斯年、胡适等人都要早。关于这一点,顾颉刚在1920年10月28日致胡适的信中,就曾经十分肯定地指出章氏“明白标出‘整理国故’的旗帜”。此后,他在《古史辨第一册自序》中,更是公开承认“整理国故的呼声倡始于太炎先生”。
第二,从“整理国故运动”所标榜的“文艺复兴论”来看,它与国粹派的“古学复兴论”也不无渊源。1905年,邓实在《古学复兴论》一文中呼吁:“吾人今日对于祖国之责任,唯当研求古学,刷垢磨光,钩玄提要,以发见种种之新事理,而大增吾神州古代文学之声价,是则吾学者之光也。……安见欧洲古学复兴于15世纪,而亚洲古学不复兴于20世纪也。呜呼!是则所谓古学之复兴者矣。”1906年,章太炎也指出:“彼意大利之中兴,且以文学复古为之前导,汉学亦然,其于种族,固有益无损已。”1907年,刘师培亦倡言:“二十世纪为中国古学复兴时代,盖无难矣,岂不盛乎!”由此可见,晚清国粹派对“古学复兴论”的宣扬,始终抱有相当自觉的意识。这在很大程度上,当然促进了“文艺复兴论”在清末民初的广泛传播,并进而影响了“整理国故运动”的方向。例如,《新潮》便将其英文名译为“The Renaissance”,胡适则更直接诠释说:“有系统和带批评性的整理国故——是‘中国文艺复兴运动’中的一个部门。”
第三,从“整理国故运动”所富有的批判精神来看,它也明显是继承了章太炎的强烈批评意识。对此,钱穆曾经一语道破:“民初新文化运动,实亦一套《国故论衡》,将旧传统逐一加以新观念、新批评,如是而已。”他还说:“太炎此书特称国故,此国故两字,乃为此下提倡新文化运动者所激赏。……《论衡》者,乃慕效王充之书。太炎对中国以往二千年学术思想文化传统,一以批评为务。所谓《国故论衡》,犹云批评这些老东西而已。故太炎此书,实即是一种新文化运动”。确实,章太炎对王充所撰《论衡》一书评价甚高,称赞该著“正虚妄,审向背。怀疑之论,分析百端。有所发擿,不避孔氏”。而正是在此激励下,章氏本人也对孔子发起了猛烈抨击,复由此造成了世人竞相“订孔”、“诋孔”的风气。以至于当时即有论者感言:“余杭章氏《訄书》,至以孔子下比刘歆,而孔子遂大失其价值,一时群言,多攻孔子矣。”后来,傅斯年也承认:“章先生现在虽然尊崇孔子,当年破除孔子的力量,非常之大。……中国人的思想到了这个时期,已经把孔子即真理一条信条摇动了。”而柳诒徵则更直言:“章氏以此诬孔子,胡氏更为推波助澜。……胡氏之好诋孔子与章同”。
第四,从“整理国故运动”的研究对象来看,晚清国粹派不啻是开创了其先河。众所周知,所谓“整理国故”,指的主要即是整理研究中国学术史。而章太炎的《訄书》、《检论》、《国故论衡》,以及刘师培的《周末学术史序》、《两汉学术发微论》、《汉宋学术异同论》、《清儒得失论》、《经学教科书》等著,正是对中国学术史的初步整理,其中尤以章太炎为先驱。关于这一点,章门弟子马裕藻便说:“海内学校之稍稍知重国故,实自先生始之。”毛子水亦明言:“我们一大部分的‘国故学’,经过他的手里,才有现代科学的形式。”而顾颉刚也说:“觉得他的话既是渊博,又有系统,又有宗旨和批评,我从来没有碰见过这样的老师,我佩服极了。……我自愿实心实意地做他的学徒,从他的言论中认识学问的伟大。”他甚至还因此自署名“上炎”,意在要超过章太炎。至于梁启超所撰述的一系列清代学术史论著,其实也“是从章太炎《清儒》那里来的”。
关于国粹派在中国学术史研究领域的贡献,钱玄同在1937年为《刘申叔先生遗书》作序时,曾做过专门的阐述。在该序中,他不仅将国粹派的学术研究列入“国故研究之新运动”第一期,而且还深入分析说:“最近五十余年以来,为中国学术思想之革新时代。其中对于国故研究之新运动,进步最速,贡献最多,影响于社会政治思想文化者亦最巨。”他同时还十分生动地描述:“此黎明运动在当时之学术界,如雷雨作而百果草木皆甲坼,方面广博,波澜壮阔,沾溉来学,实无穷极。”
第五,从“整理国故运动”的具体内容与研究方法来看,晚清国粹派的影响也相当深刻。
首先,在经学史研究方面,顾颉刚等人在很大程度上深受章太炎的熏染。章氏站在古文家的立场上,力持“六经皆史”说,认为孔子只是史家,而非政治家,更不是什么圣人或素王,也并未为后世立法;所谓“六经”,亦不过仅是古代之史料,并无“微言大义”。由是,他还明确提出了“夷六艺于古史”的主张。对这种观点,顾颉刚十分佩服。他说:“古文家主张《六经》皆史,把孔子当作哲学家和史学家看待,我深信这是极合理的。我愿意随从太炎先生之风,用了看史书的眼光去认识《六经》,用了看哲人和学者的眼光去认识孔子。”而钱玄同作为章氏弟子,更是直接承受了其影响。他的挚友黎锦熙就曾经锐眼看出:“一般人只看见钱先生并不和他老师一样的反对‘今文’经学,而且研讲‘今文’,表章南海,就以为他于章氏的‘古文’经学竟无所承,殊不知他在新文化运动中,大胆说话,能奏摧枯拉朽之功,其基本观念就在‘六经皆史’这一点上,不过在《新青年》上他的文章中,一般人不易看出这个意识上的渊源来耳。”
其次,在诸子学研究方面,胡适等人也沿袭了晚清国粹派所开启的端绪。早在1905年,邓实即已在《古学复兴论》一文中阐明:“孔子之学固国学,而诸子之学亦国学也。”而章太炎更是连续撰述了《原道》、《原名》、《原墨》、《原法》、《诸子学略说》、《齐物论释》、《庄子解诂》、《管子余义》等诸子学研究专著,对先秦诸子加以了系统研究,并在《国学振起社讲义》、《教育今语杂志章程》中,将诸子学与群经学、文史学并列;甚至还在《致国粹学报社书》中,称诸子学为“光大国学之原”。
显而易见,章太炎等晚清国粹派此举,将乾嘉以降的诸子学研究推向了一个新的阶段。缘是,近代诸子学研究得以肇始发端。对此,胡适曾强调说:“清初的诸子学,不过是经学的一种附属品,一种参考书。不料后来的学者,越研究子书,越觉得子书有价值。故孙星衍、王念孙、王引之、顾广圻、俞樾诸人,对于经书与子书,简直没有上下轻重和正道异端的分别了。到了最近世,如孙诒让、章炳麟诸君,竟都用全副精力发明诸子学。于是从前作经学附属品的诸子学,到此时代,竟成专门学。一般普通学者崇拜子书,也往往过于儒书。岂但是‘附庸蔚为大国’,简直是‘婢作夫人’了。”
与此同时,除了抬升诸子学的地位外,章太炎等人还使诸子学从传统的“考据之学”发展为一种“义理之学”。关于这一点,胡适也曾予以表彰说:“到章太炎方才于校勘训诂的诸子学外,别出一种有条理系统的诸子学。太炎的《原道》、《原名》、《明见》、《原墨》、《订孔》、《原法》、《齐物论释》都属于贯通的一类。《原名》、《明见》、《齐物论释》三篇,更为空前的杰作。”而揆诸史实,胡适开始“整理国故”的尝试,也正是源于章太炎诸子学学说的“培植灌溉”。早在留美期间,他便撰写了《诸子不出于王官论》一文,驳章氏“诸子出于王官”说。其中见解虽然不同,但立异的心理却十分明显,而这恰恰表露出章氏对他的潜在影响。此后,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中,更是大量汲取了章太炎的学说。在该书再版自序中,他便写道:“我做这部书,对于过去的学者我最感谢的是:王怀祖、王伯申、俞荫甫、孙仲容四个人。对于近人,我最感谢章太炎先生。”后来,钱穆也评论说:“适之归国,讲学北大,写有《中国哲学史大纲》一上册,……此书中观点及取材,颇多采自太炎之《国故论衡》。”
总之,无论是从“整理国故”的口号与主张,还是从具体的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来看,晚清国粹派都对“整理国故运动”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其实,正如钱玄同所概括,二者本来也就是“国故研究之新运动”的两个紧密衔接的阶段。
二、清末今文经学的启发
如果说缘于章门弟子的麇集,北大研究所国学门直接传承了晚清国粹派的学问;那么,“古史辨派”则显然是更多地承继了清末今文经学的疑古思想。
第一,从“古史辨派”诸人的自述来看,他们大都承认接受了清末今文经学的影响。顾颉刚在《古史辨第一册自序》中即说自己“推翻古史的动机”,源于“受了《孔子改制考》的明白指出上古茫昧无稽的启发”。此后,他还在《当代中国史学》引论中,将清末“经今文学的兴起”与“古史辨的兴起”,视作前后衔接的两个阶段。他甚至还曾在1961年12月24日的日记中记载:“予询丕绳:‘我所受之影响孰为最:郑樵、朱熹、阎若璩、姚际恒、崔述、康有为、胡适?’丕绳答曰:‘康有为。’予亦首肯,盖少年时代读夏曾佑书,青年时代上崔适课,壮年时代交钱玄同,三人皆宣传康学者也。”而钱玄同也回顾说:“我专宗经今文,是从看了《新学伪经考》和《史记探源》而起。”他还在1935年1月20日致顾颉刚信中,提出自己所撰的《重论经今古文学问题》一文,最好改题为《继续刘申受、康长素、崔觯甫诸先生而辨伪经》。
第二,从“古史辨派”的古史观点来看,他们也明显是继承了以康有为为代表的清末今文学派的学说。
例如,康有为曾在《孔子改制考》中说:“中国号称古名国,文明最先矣,然六经以前,无复书记,夏殷无徵,周籍已去,共和以前,不可年识,秦汉以后,乃得详记。……三代文教之盛,实由孔子推论之故”。他还进而断言:“三代以上,茫昧无稽”。不难想见,这一论断即使在民初社会也不啻直如“火山大喷火”。而顾颉刚看了该著之后,却不仅觉得“此说极惬心餍理”,而且还表示:“我对于长素先生这般的锐敏的观察力,不禁表示十分的敬意。”他同时还坦承自己推翻古史的计划,正是酝酿于阅读了《孔子改制考》之后。此外,胡适也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中说:“康有为称这一种为‘托古改制’,极有道理。古人言必称尧舜,只因为尧舜年代久远,可以由我们任意把我们理想中的制度一概推到尧舜时代。”
又如,康有为曾在《新学伪经考》中说:“后世《六经》亡缺,归罪秦焚,秦始皇遂婴弥天大罪。不知此刘歆之伪说也。”对这种有悖传统说法的观点,顾颉刚大胆地肯定说:“它的论辨的基础完全建立于历史的证据上”。钱玄同则更是将“六经未尝亡缺”论视为《新学伪经考》的最大发明,认为“所举的证据没有一条不是极确凿的,所下的断语没有一条不是极精审的。‘书缺简脱’或‘秦焚《诗》、《书》,六艺从此缺焉’这类话,经康氏这一番考证,根本打倒,决不能再翻案了”。而胡适虽不尽赞同康氏此说,但他也据此澄清说:“平常人都把古学中绝的罪归到秦始皇焚书坑儒两件事。其实这两件事虽有几分关系,但都不是古代哲学消灭的真原因。”
再如,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中,分别考订了六经的真伪。他提出:“《周礼》一书,是一种托古改制的国家组织法。”而“《尚书》是否可作史料,正难决定。梅赜伪古文,固不用说。即二十八篇之‘真古文’,依我看来,也没有信史的价值。……我以为《尚书》或是儒家造出的‘托古改制’的书,或是古代歌功颂德的官书。无论如何,没有史料的价值”。至于《春秋》,他主张确是孔子所作,是含有“微言大义”的,而不“单是一部史书”。他并且说:“论《春秋》的真意,应该研究《公羊传》和《谷梁传》,晚出的《左传》最没有用。”显而易见,胡适这些见解,与康有为等清末今文经学极为相同。也正因此,柳诒徵后来指斥说:“胡氏论学之大病,在诬古而武断,一心以为儒家托古改制,举古书一概抹杀。”章太炎更谓:“胡适所说《周礼》为伪作,本于汉世今文诸师;《尚书》非信史,取于日本人;……六籍皆儒家托古,则直窃长素之唾余。”
事实上,关于康有为对后世学术界的影响,其弟子梁启超曾有过论述。他在《清代学术概论》中,就精辟评价康氏《新学伪经考》:“要之此说一出,而所生影响有二:第一,清学正统派之立脚点,根本摇动。第二,一切古书,皆须从新检查估价”。至于《孔子改制考》的影响,他则将之概括为四个方面:“一、……于是汉学、宋学,皆所吐弃,为学界别辟一新殖民地。二、……建设新学派,鼓舞人创作精神。三、……以真经之全部分为孔子托古之作,则数千年来共认为神圣不可侵犯之经典,根本发生疑问,引起学者怀疑批评的态度。四,虽极力推挹孔子,然既谓孔子之创学派与诸子创学派,同一动机,同一手段,则已夷孔子于诸子之列。”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梁启超这番评述写于1920年,适值“整理国故运动”的兴起阶段。这显然说明梁氏此言正是通过切身体会,有感而发。其中所谓的“一切古书,皆须从新检查估价”,以及“别辟一新殖民地”、“建设新学派”,“怀疑批评的态度”、“夷孔子于诸子之列”等等,无疑恰是“整理国故运动”在当时的现实写照。
时至1941年,周予同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新史学》一文中,也回顾说:“胡氏及其同派者,除承受宋学的精神与汉学古文派的方法外,对于清末高度发展的汉学今文派的思想体系,实也有一脉相承之概。”而到了1949年,齐思和在《近百年来中国史学的发展》一文中,更明确写道:“近年来的疑古运动即是受今文说的影响。……我们现在将审查史料的真伪作为研究历史的初步,这种风气一方面固然受了西洋史学方法的影响,一方面也是受了今文家的启示。……五四以后的‘古史辨’运动,实在是直接受了今文运动的刺激。”
(文章来源:《江苏社会科学》2004年第3期,中华文史网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