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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学批评发展史上的“双璧”:《史通》和《文史通义》

路新生

  

在中国史学发展史上,与汗牛充栋的各类国史正史别史野史杂史相比,史学理论著述之稀少可谓凤毛麟角。严格说起来,传统史学中真正意义上的史学理论与批评专著只有两部书,那就是刘知幾的《史通》和章学诚的《文史通义》。在中国史学的灿烂星河中,《史通》和《文史通义》这两颗孤星虽然不免有殊我同类之寂寞,但它们却绝不黯然失色,相反,恰恰因为它们稀少而弥足珍贵,更因为它们思想体系的博大精深而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辉,这两部书被誉为史学批评发展史上的双璧­ 

 

 

 

有了人,我们就开始有了历史。1](p.457)历史像一条奔流不息的滔滔巨川。她那萦徊曲折、千姿百态、浪起千堆雪的波澜壮阔曾经吸引了多少英雄豪杰、文人骚客为之一叹三咏,倾心折腰!但是,历史又是容易被遗忘的。中国伟大的思想家、史学家孔子,当他面对滚滚而去的历史长河,发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谓时,他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离开孔子并不算遥远的夏、商两代,已经出现了史料严重缺失的状况,以至于在《论语·八佾》中孔子不得不遗憾地说道: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徵之矣。然而,作为人类以往全部生存活动和社会经历的结晶,历史又岂能总是被遗忘?一个国家和民族倘若对于历史都丧失了记忆,继往不成,又遑论开来?仍然是伟大的思想家、史学家孔子,当他置身于礼崩乐坏、天下大乱的春秋时代,他想到了历史的武器。《孟子·滕文公下》: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为了总结春秋这一段历史的经验和教训,孔子甘冒罪我的风险,根据鲁国的不修《春秋》撰写了《春秋》一书。中国史学发展史上的第一部史著就这样诞生了。 

孔子作《春秋》。既然是,就有一个怎样即怎样撰写史著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看来孔子曾经有所思考。《孟子·离娄下》: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饕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根据上述《孟子》的文意,《春秋》之”“则齐桓、晋文,因此亦即;而孔子对《春秋》之有所窃取,这个,也就是微言大义。所谓微言大义,是说孔子在叙述史事时,通过采用一些特殊的修辞方法,来表示他的价值取向和判断。修史必须采用一定的方法,那么,我们可以说,孔子对于史学方法论已经有了初步的自觉运用。 

到了汉初,围绕着《春秋》的作法问题,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两派之间产生了不同的看法和争论。今文公羊学大师董仲舒对于孟子所说的《春秋》之作了阐释。在《春秋繁露》中,董仲舒指出《春秋》有正辞,有诡辞。以正辞诡辞相对待,要在一讳一不讳。《春秋繁露·玉英》:《春秋》之书事,时诡其实,以有避也;其书人,时易其名,以有讳也。因为要回避些什么,所以有话也不直说,而是隐晦地说,曲折地说,这就叫诡其实诡其实也就是,即掩盖事实的真相。例如,晋文公称霸,两次召见周天子,而《春秋》因要替周天子讳,于是,《经·僖公二十八年》载为天王狩于河阳。不说周天子被召,而是说周天子在河阳狩猎。 

值得注意的是,在董仲舒的观念中,孔子撰《春秋》,并非以揭露史实、还原历史的真相为己任。为了表达自己的价值判断,孔子重亦即轻史,并且对于史实进行了即隐瞒、歪曲的处理。在董仲舒看来,这种处理方法,不仅不是孔子的败笔、是缺陷,反而是孔子的微言大义,是《春秋》的思想精华所在,这是汉代今文公羊一派对于《春秋》撰写方法的一种理解,也可以说是汉代今文经学的史学方法论。今文经学治学方法论的理论基础春秋重义不重事正是从董仲舒开始渐次奠定并发展起来的。 

古文经学家对于孔子修《春秋》有着和今文经学完全不同的认识。他们认为,孔子是一位史学家。在修《春秋》的过程中,孔子采取了述而不作的方法。所谓,是指孔子尊重历史,对于史实不篡改,不臆造,仅仅之而已。孔子之义法,需要通过史实之表达出来。因此古文经学派绝不认可今文经学派春秋重义不重事的准则,认为在《春秋》中是第一位的。离开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例如,《史记·太史公自序》引董仲舒: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司马贞《索引》解道:孔子言我欲徒立空言,设褒贬,则不如附见于当时所因之事。人臣有僭侈篡逆,因就此笔削以褒贬,深切著明而书之,以为将来之诫者也。这是说,孔子作《春秋》、立褒贬,是以,也就是以为根据的。若不以史事为褒贬的依据,那就是载之空言了。而载之空言,是不如见之于行事深切著明的。司马贞虽然系唐人,但他的这个《索引》,仍然比较准确地反映了古文经学一派对于《春秋》之的意义的强调。桓谭(东汉初年人)《新论》也说:《左氏传》和《春秋经》,好比衣服有表有里,不可缺一,如果有经没有传,即使圣人关着门想十年,也想不出道理来。《春秋》的道理也就是要靠《左传》之史事才能够说明,这也是对春秋重义不重事倾向的委婉批评。 

如此看来,从中国史学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开始,对于治史究竟应当以求真为主还是以义法即史家的主观价值判断为主的问题产生了兴趣并发生了争论。这一问题可以说是历史学的第一大问题,中国史家对这一问题的探讨,意义重大。 

汉代是中国史学发展的第一个高峰。史学的自觉意识在这一时期正处在朦胧发展的阶段。说汉代已经有了史学的自觉意识,是指学者已将注视的目光转向了历史学本身,对于修史、治史的立场和方法进行了初步的探讨。在汉代,已经出现了太史公曰论赞的历史撰写方法。《史记》云太史公,班固曰赞,荀悦曰论,《东观》曰序,扬雄曰撰,2](内篇《论赞》) 刘知幾所列举的上述论赞的名称,来自于司马迁、班固、荀悦、扬雄等史家的创造,其中的主要内容即为探讨治史的立场和方法。 

汉代以后,历史进入了动荡不安的魏晋南北朝。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国家四分五裂,民族融合新生是魏晋南北朝的特点。正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咏到沧桑句便工(清赵翼诗),对于沧桑之变即对于历史之变的感悟,史学家的情怀是要较之于艺术家来得更为敏锐、纤细和丰富的。天下大乱,这既是催生大艺术家的温床,同时也是历史学大发展的契机:在风雨如晦的魏晋南北朝,迎来了中国史学发展的第二个高峰,并孕育出了刘勰《文心雕龙·史传篇》这样的史学理论专篇。 

《史传篇》简略回顾了中国史学的发展的全部历程,特别强调了孔子《春秋》在中国史学史上的开山地位。刘勰从关系的角度立论,探讨列传体例的出现,深刻洞见了《史记》作列传之源头。对于《史记》和《汉书》,刘勰作了全面的分析,指出:《史记》《本纪》以述皇王,《列传》以总侯伯,《八书》以铺政体,《十表》以谱年爵,这种叙史体例,虽殊古式,而得事序焉。马迁之实录无隐之旨,博雅弘辩之才亦其所长,但刘勰认为,《史记》也有爱奇反经之尤,条例踳落之失的短处,因此他认同班固之父班彪对于《史记》的批评。至于《汉书》,刘勰认为,其长在于《十志》该富,赞序弘丽,儒雅彬彬,信有遗味。但班史为吕后立纪,违经失实,大为不妥。何则?庖牺以来,未闻女帝者也。汉运所值,难为后法。牝鸡无晨,武王首誓;妇无与国,齐桓着盟;宣后乱秦,吕氏危汉:岂唯政事难假,亦名号宜慎矣。从总体上看,纪传体之纪传为式,编年缀事,文非泛论,按实而书是可嘉许处。但纪传体的局限性也显而易见。岁远则同异难密,事积则起讫易疏或有同归一事,而数人分功,两记则失于复重,偏举则病于不周  

《史传篇》凸显求真对于历史学的意义,尤其值得关注。刘勰指出,史学之在其可,是谓信史。信史要求史家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文疑则阙。但世俗皆爱奇莫顾实理传闻而欲伟其事,录远而欲详其迹。于是弃同即异,穿凿傍说,旧史所无,我书则传。此讹滥之本源,而述远之巨蠹也。对于《春秋》的隱贤讳尊,刘勰认为,虽然都说这是尼父之圣旨,但纤瑕不能玷瑾瑜也,即是说,隐晦史实毕竟是《春秋》不可否认的短处。因为史之为任,乃弥纶一代,负海内之责,而赢是非之尤奸慝惩戒,实良史之直笔,这就好比农夫见莠,其必锄也一样。因此,求真实乃信史的根基,若斯之科,亦万代一准焉 

《史传篇》的问世,标志着中国史学批评体系的初步建立,这对于刘知幾的《史通》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刘知幾似乎在天性中已经蕴涵了一股亲近史学的神韵,而他对于经学却识性了了,索然无味。他幼年读经,苦其文辞艰涩,难以讽诵,虽为此屡遭家长的捶楚,却终于未能成其业。那时父亲为知幾的兄长讲授《左传》,知幾竟然兴味天成,抛开了经书躲在一旁倾听,且对于《左传》的理解还要超过兄长。父亲拗他不过,对知幾的史学天份也感到好奇而欣赏,终于在知幾十一岁那年同意为他开讲《左传》。一年不到,即已讲诵完毕。 

知幾读史,最大的特点在于他不人云亦云,而敢于独抒胸臆。还在童年总角时,知幾读班固的《汉书》和谢承的《后汉书》,便认为《汉书》不该有《古今人表》,《后汉书》应当为更始立。那些思想迂腐的长者笑他年少无知,轻议前贤,其实真正无知的是他们而不是知幾。因为汉代的张衡和另一部《后汉书》的作者――南朝刘宋的范晔早已有了与知幾相同的认知。 

知幾禀性的鲠直和率真也是与生俱来的。他少年读史时的敢发议论、卓落不群,无不透露着他的这一天性。成年以后,知幾的史学修养,自然远轶群伦,尤其是那些尸位素餐、唯唯诺诺的史官所不可比肩的。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加以知幾的鲠直和率真,他不能见容于时是必然的。知幾的感谓发人深醒: 

凡所著述,皆欲行其旧议,而当时同作诸士,及监修贵臣,每与其凿枘相违,龃龉难入,故其所载削,皆与俗浮沉,虽自谓依违苟从,然犹大为史官所嫉。嗟乎,虽任当其职,而吾道不行,见用于时,而美志不遂,郁怏孤愤,无以寄怀,必寝而不言,嘿而无述,又恐没世之后,谁知予者,故退而私撰《史通》。[2](《自序》) 

《新唐书》本传也说: 

子玄介直自守,累岁不迁,会天子西还,子玄自乞留东都,三年,或言子玄身史臣,而私著述,驿召至京,领史事。时宰相韦巨源、纪处讷、杨再思、宗楚客、萧至忠皆领监修,子玄病长官多,意尚不一,而至忠数责论次无功,又仕偃蹇,乃奏记求罢去,为至忠言五不可,至忠得书,怅惜不许。楚客恶其言诋切,谓诸史官曰,是子作书,欲置吾何地。始子玄修《武后实录》,有所改正,而武三思等不听,自以为见用于世,而志不遂,乃著《史通》内外四十九篇,讥评古今。 

大凡圣贤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必述往事,思来者,发愤为著述。知幾既不得遂其志,乃以孔子罪我者《春秋》,知我者《春秋》自况,将其一生的感悟撰为史著,[2](《自序》)为我们留下了以史为主,而余波所及,上穷王道,下掞人伦,总括万殊,包吞千有的千古不朽的史著――《史通》。 

《史通》一书以史官建置古今正史六家二体纲领全局,此四篇是为知幾之总枢,《史通》之魂魄。四篇中六家二体两篇为知幾自家从二千年史局中体悟出来,其分类之确,有千古史局不能越之誉[]。前贤之述六家二体备矣。然观前贤之论,犹有遗漏者,即对于六家二体说隐含的经史不分思想所论无多。在知幾的时代,《诗》、《书》、《易》三经并《三礼》(《周礼》、《仪礼》、《礼记》)、三传(《左传》、《公羊传》、《糓梁传》)定为九经。是知幾所指六家中之《尚书》、《春秋》、《左传》为而非明矣。看知幾叙《尚书》则谓孔子观书于周室,得虞、夏、商、周四代之典,乃删其善者,定为《尚书》百篇。其论《春秋》:属辞比事,《春秋》教也。又举《晋春秋》、《鲁春秋》,谓“‘春秋之目,事匪一家《乘》与《纪年》、《梼杌》,其皆春秋之别名者。知幾论《左传》,指出:《左传》家者,其先出于左丘明。孔子既著《春秋》,而丘明受经作传。盖传者,转也;转受经旨,以授后人。”“其言简而要,其事详而博,信圣人之羽翮,而著述之冠冕也。[③]以上三,知幾全以视之,他虽然没有明确提出经史不分的口号,但他确乎是有经史不分的思想的。 

《史通》以内篇开首,以六家第一。但就在《六家》篇中,知幾首起即云:自古帝王编述文籍,外篇言之备矣。而《史通》《外篇》之首,即冠以《史官建置》、《古今正史》,由此可知,《史官建置》和《古今正史》两篇的著述在先,而《六家》、《二体》及内篇之撰写尚在后。实际上,《史通》之架构,即是以《史官建置》为逻辑起点而渐次展开的。知幾何以选择《史官建置》为《史通》一书的入手处?千百年以后的今天,我们来追寻知幾的心绪,摸索、探讨他的思维轨迹,这的确近乎勉为其难。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即现实的际遇曾经深刻地影响着刘知幾的思想。史著的诞生有赖于史家,是故探讨史学的发展,势必以史家为先。但在知幾的时代,官方修史制度方兴未艾,史家被在了史馆之中。知幾即曾三为史臣,再入东观,最后却因与诸史官枘凿龃龉而意有郁怏,退出史馆。此种际遇,一定在知幾脑际留下了无比深刻的记印。以此,《史通》之追根溯源便不能不从《史官建置》开始。实际上,《史通》中的《忤时》篇,很可以作为《史官建置》的注脚来读。《忤时》篇指出,当时的史馆十羊九牧,其令难行,一国三公,适从无所。史臣们皆阁笔相视,含毫不断。故首白可期,而汗青无日。以此,知幾直指官方修史之弊,认为:唯后汉东观,大集群儒,著述无主,条章靡立,由是伯度(李法,桓帝时人)讥其不实,公理(仲长统)以为可焚。张(),蔡()二子,纠之于当代,傅()、范()两家,嗤之于后叶。他指出,只有私人撰述才能成一家之言而立于不朽。即所谓:古之国史,皆出自一家。如鲁、汉之丘明、子长,晋、齐之董狐、南史,咸能立言不朽,藏诸名山。未闻藉以众功,方云绝笔 

在《史官建置》中,知幾天才地触及到了史料和史学的关系这一命题,他说: 

夫为史之道,其流有二。何者?书事记言,出自当时之简,勒成删定,归於後来之笔。然则当时草创者,资乎博闻实录,若董狐、南史是也;後来经始者,贵乎儁识通才,若班固、陈寿是也。必论其事业,前后不同,然相需而成,其归一揆。 

知幾此论,千古不移。他把史料和史学放在了一个动态的、可以相互转变的发展链中加以考察,这对于后来章学诚提出记注撰述之分应当有先导性的意义。以当时草创者,资乎博闻实录,后来经始者,贵乎儁识通才的标准离衡量,刘知幾又一次对官修制度提出了严厉的批评。他认为,魏晋入史官之流者多窃虚号,有声无实,若王隐、阮籍,一为儒生之腐者,一为酒徒之狂者。这样的人入选史官修当代史,岂能错综时事,裁成国典乎?下至于近代,那些趋競之士,尤喜居于史职。这些人措辞下笔者,十无一二,但在书成署名时却个个争先恐后,署名同献,甚至于爵赏既行,则攘袂争受,这就造成了是非无准,真伪相杂。生则厚诬当时,死则致惑来代的严重后果。刘知幾为什么如此看重史著的署名权?这里所涉及到的实际上是一个如何把握好原始史料纯洁性的问题。署名权应归作者所有,这不仅是尊重作者的劳动,更有一个文责自负的问题。换言之,只有若董狐、南史这样的直笔之士,才有资格署名于书事记言当时之简。因为当时草创者,资乎博闻实录,它们实为后世若班固、陈寿那样的史家勒成删定後来之笔亦即史学著作的根本所在。如果这第一步走歪了,那就将一步错,步步错。如何立信于后世?刘知幾特提直笔史家董狐、南史,可见他是将能否具有实录精神,摆在史学撰述全部流程的首位来加以认识的。 

的确,凸显直笔精神而痛诋曲笔诬书,这是《史通》的一个极为突出的特点。《史通》专立有《直书》《曲笔》两篇。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古来惟闻以直笔见诛,不闻以曲辞获罪。读这样的警句,千百年后仍然不能不令每一位史学工作者朝乾夕惕,引以为大戒律;盖烈士徇名,壮夫重气,宁为兰摧玉折,不作瓦砾长存。若南、董之杖气直书,不避强御,韦、崔之肆情奋笔,无所阿容。虽周身之防有所不足,而遗芳余烈,人到于今称之。这样的名言,铿锵有声,掩卷而思,令人生见贤思齐的向往!  

从崇尚直笔出发,《史通》有《惑经》篇。站在实录的立场,知幾认为孔子修《春秋》有十二义未喻,其最根本的缺陷,就是为尊者讳,为贤者讳。刘知幾指出: 

苟爱而知其丑,憎而知其善,善恶必书,斯为实录。观夫子修《春秋》也,多为贤者讳。狄实灭卫,因桓耻而不书;河阳召王,成文美而称狩。斯则情兼向背,志怀彼我。苟书法其如是也,岂不使为人君者糜惮宪章,虽玷白圭,无惭良史也乎? 

史家撰史,意存警世。即使从这个原则出发,刘知幾认为孔子的文过饰非也违背了《春秋》欲使乱臣贼子惧的初衷。这里,知幾指出了《春秋》的文之短,可谓一针见血。正是站在史家的立场,《史通》又有《申左篇》,指出,在《春秋》三传中,《左传》有三长,而《公》、《糓》有五短。《左传》的三长,最根本的长处是博总群书,每事皆详;而《公》、《糓》五短中最根本的短处是于内则为国隐恶,于外则承赴而书,求其本事,大半失实。刘知幾的这个三长五短论,是对自汉代以来流行的今文经学春秋重义不重事治学方法论的严厉批判。 

史学三长论,是刘知幾对于中国史学的另一伟大贡献。他说: 

史才须有三长,世无其人,故史才少也。三长;谓才也,学也,识也。夫有学无才,亦犹有良田百顷,黄金满籝,而使愚者营生,终不能致于货殖者矣。如有才而无学,亦犹思兼匠石,巧若公输,而家无楩柟斧斤,终不果成其宫室者矣。犹须好是正直,善恶必书,使骄主贼臣,所以知惧,此则为虎傅翼,善无可加,所向无敌者矣。脱苟非其才,不可叨居史任。自夐古已来,能应斯目者,罕见其人。[3](《刘子玄传》) 

这里的三长史才是指驾驭史料的能力;史学是指掌握丰富的历史知识。的关系,正应了孔子的那句老话: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三长中以史识最为吃紧。而史识的核心则在于善恶必书的直笔精神。有了这种精神,那才真真是为虎傅翼,善无可加,所向无敌者。所谓善无可加,那就是达到至善的境界了。知幾将直笔作为至善的唯一确诂,可见实录精神是《史通》的灵魂所在。而直笔实录,靠的是犹须好是正直的道德涵养,这实际上已经触及到了史家的主体修养命题。它对于章学诚史德说的提出,其先导性的内涵是确乎存在的――尽管章学诚否认这一点。 

 

 

 

章学诚生活在清代乾隆年间。这是一个学风有着鲜明特点的时代。此种学风,即考据学风是也。考据之风,洎自清初。顾亭林、黄梨洲一辈人,惩晚明王学空言心性之弊,群起谓明代之灭亡,心性之学不得辞其咎,故清初诸大师并主弃的治学取向,将学风引导上了考据实学之路。在清初诸学人中,尤以亭林标举舍经学无理学之帜影响巨大,开清儒重经学、主音韵训诂之学的先河,成为清儒考据学的不祧之祖。下至于乾隆年间,终于形成了家家许(慎)郑(玄),人人贾(逵)、马(融)的考据学独盛局面。 

乾隆年间的清学分吴、皖两派。吴派以惠栋为代表;皖派以戴震为代表。就与章学诚的学术渊源而言,尤以皖派戴震与学诚治学路线的形成关系密切。 

戴震治学,主以音韵、训诂、六书、九数之考据为根柢,认为只有确诂经典,才能读懂经典,也才能够从中抽绎出经书的义理来。即所谓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词也,所以成词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诃,由词以通其道,必有渐。4](p.183)从考据入手而至于明道,戴震这种由形下考据向形上思辨之的治学取向,是他远高明于一般清代考据学家之处,同时也是最受章学诚欣赏的地方。故而人称章学诚为戴震的第一解人(胡适语)是有道理的。 

然而章学诚与戴震之间又有着深刻的矛盾,这一点同样不能忽视。且章、戴之间矛盾的背后,实体现着治学路径的重大分歧,因此尤其值得重视。章、戴的矛盾,可以追溯到二人一生仅有的三次见面。三次晤面,均给学诚造成大刺激。 

章、戴的第一次见面在乾隆丙戌1766年。章向戴询问治学门径,据章描述: 

独怪休宁戴东原振臂而呼曰:今之学者,毋论学问文章,先坐不曾识字。仆骇其说,就而问之。则曰:予弗能究先天后天,河洛精蕴,即不敢读元亨利贞;弗能知星躔岁差,天象地表,即不敢读钦若敬授;弗能辨声音律吕,古今韵法,即不敢读关关雎鸠;弗能考三统正朔、周官典礼,即不敢读春王正月。 

按,戴年长学诚15岁,因学问精湛,此时已经红极学界,而学诚此时不过后辈晚学,默默无闻。故对于实斋所询,戴震居高临下,言语间颇多教训之意。章聆听后重愧其言,自思我辈于《四书》一经,正乃未尝开卷,可为惭惕,可为寒心!” 5(22《与族孙汝楠论学书》)自惭间章的不怿亦显而易见。这件事刺激了章:只有痛下决心,戮力奋进,才能够在学界有立足之地。 

7年后的1773年,章、戴第二次见面于宁波。这一次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论。争论的起因在修纂方志的方法和内容。戴震认为,修志以考地理,但悉心于地理沿革,则志事已竟。侈言文献,岂所谓急务哉!”此一观点,仍然偏向于考据一路。学诚对此大不以为然,双方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对于这件事,章、戴二人均未小觑。章详细记载了和戴震之间的每一句对话,甚至对戴震的反应――听了章的辨白后拂衣径去也郑重记录在案,说明这件事学诚看得极重;从戴震一边理解,戴为此事忿忿然也显而易见。戴的拂衣径去透露了他的这种意态。细绎戴震之意,颇有谓7年前还只有聆听教诲资格的章学诚,7年后竟也说长道短起来的意思。为此,初次争论后的第二天戴再次主动面见学诚,将其所修《汾州府志》学诚。这一次两人仍然论争激烈,各不相让。争论时戴震说出了庸史不解此创例也的话。[5](p.129)这句话,恐怕对学诚造成了很大的伤害。看7年前之学诚,在戴震面前的确只能唯唯诺诺。但在经过了7年的苦心攻学以后,学诚已经拈得了自家的学理,初步确立了六经皆史论的理论基石。以此他一改初次与戴震会面时的诺诺状,而敢于一申己意。对于史学,学诚又极自信,尝自谓:吾于史学盖有天授,自信发凡起例,多为后世开山,而人乃拟吾于刘知幾。不知刘言史法,吾言史意,刘议馆局纂修,吾议一家著述,截然分途,不相入也。”(《家书》)学诚自负如此,他何能忍受戴震以庸史相讥的奚落?戴震死后不久,学诚即作《朱陆篇》痛诋戴震数典忘祖,并于名教有所亏损,《文史通义》又收录了学诚与邵晋涵等学人的书信,批驳戴震的词锋极为尖锐。可见学诚对戴震的积怨甚深,此为后话。 

同年,章、戴又有第三次见面。这一次见面章、戴虽然没有发生争论,但戴震对郑樵的批评仍然引起了学诚的强烈不满。学诚后来作《文史通义》,也没有忘记将此事作详细记载: 

癸巳(1773)在杭州,闻戴徵君震与吴处士颖芳谈次,痛诋郑君《通志》。其言绝可怪笑,以为不足深辨,置弗论也。其后学者颇有訾謷,因假某君叙说,辨明著述源流,自谓习俗浮议,颇有摧陷廓清之功。[6](内篇第四《答客问上》) 

为了批驳戴震,《文史通义》并专作《申郑篇》(见后文)。 

章、戴之间有如许的矛盾与冲突,对此不应仅仅视为个人恩怨,其中折射出深刻的学术内涵。在考据之风弥漫学界的乾隆年间,清儒群起而尊崇音韵训诂、六书九数之学,此种治学路径,是不是研读儒学元典的不二法门?这是值得深思的。古文经学家历来视孔子为一史学家,认定经本之于,经义非不明。在经学的取向上,清代的考据家均祖古文经学。既如此,清儒何不以为重,而龂龂于音韵小学?这在学理上也是大可商榷的。要言之,传统儒学发展到了清代,治学的取向问题已经又一次引起了学者层的隐忧,学诚以此向以戴震为代表的清代考据学发难,这是章、戴间产生纠葛的要害所在。学诚之著《文史通义》,应当放在这一背景下考察,方能够体悟与辨析。《文史通义》中提出的诸多相对应的概念,均围绕着这一背景而展开。下面重点谈一谈《文史通义》的几个主要观点: 

1”――学诚最重要的学术贡献就在于他对六经皆史论的阐发。明中叶王阳明曾提出过六经皆只是史这一命题,后王世贞、李贽等人也有类似的意见。但以上诸学人所论经史关系,既与学诚所处的时代背景不同,其意蕴更不能与学诚六经皆史论的丰富与深刻的内涵相比肩。换言之,学诚的六经皆史论系针对时弊而发,并构成了他全部思想体系的理论原点。 

为什么说六经皆史”?学诚认为,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6](内篇第一《易教》上)古代原本无经史之别,六艺皆掌之史官,不特《尚书》与《春秋》也。5](卷13《论修史籍要略》)三代学术,知有史而不知有经,切人事也。5](内篇第二《浙东学术》) 

清代经学如日中天,戴震即认为圣人之道蕴藏于六经之中。清儒口口声声言,殊不知六经皆。离开了将无以立足。学诚所论,本之于古文经学的传统理念,即认为孔子是一位史学家,所谓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7](p.3319)的治学取径,不仅是孔子的,也是古文经学家的。如前所述,清儒均祖古文经学,学诚此论不啻入其室而操其戈。他以相颉颃,这一诘问,点中了清儒治学罅隙的命穴 

2”――学诚认为,之能够成为,贵在史之有,而非龂龂于饾飣补苴、史料之考订、搜集与排比。治史贵在有别识心裁别识心裁是谓史意学诚指出: 

义则孔子自谓有取乎尔。夫事即后世考据家之所尚也,文即后世词章家之所重也。然夫子所取,不在彼而在此,则史家著述之道,岂可不求义意所归乎?自迁、固后,史家既无别识心裁别,所求者徒在其事其文,惟郑樵稍有志乎求义,而缀学之士,嚣然起而争之,然则充其所论,即一切科举之文辞,胥吏之簿籍,其明白无疵,确实有据,转觉贤于迁、固远矣。[5](《申郑》) 

学诚谓郑樵懂得史义,而缀学之士,嚣然起而争之,此系针对戴震批评郑樵而发。所谓孔子所取,不在彼而在此,即认为孔子重而轻。为了架构理论体系,学诚竟然祭起了今文经学春秋重义不重事的旗号。 

3史德说”――既然史义贵在心裁别识,那么其中就蕴涵着一个主观判断问题,处理不好,很容易走入左右史实、任情褒贬的歧途。为此,学诚在刘知幾才、学、识史学三长之外又提出了史德说。学诚指出: 

盖欲为良史者,当慎辨于天人之际,尽其天而不益以人也。尽其天而不益以人,虽未能至,苟允知之,亦足以称著书者之心术矣。 

慎辨于天人之际取言于司马迁的究天人之际,但较之于马迁的孤言片语,学诚之论具体、详尽多了。这里的,既包括自然世界,同时也包括由构成的社会。以此,学诚天人之际,即专指与相对待的社会;而天人之际则指与社会相对待的。放在《文史通义》的特殊语境下,这里的即专指史家。所谓史德,用学诚的话说就是著述者之心术也。这实质上也就是一个史学家应当培养什么样的心术,应当具备什么样的本体精神或自觉意识的问题。 

学诚指出: 

史所载者事也,事必藉文而传……夫文非气不立,而气贵于平。人之气,燕居莫不平也,因事生感,而气失则宕,气失则激,气失则骄;人之情,虚置无不正也,因事生感,而情失则流,情失则溺,情失则偏,……故曰心术不可不慎也。 

这就是说,史学家撰史评史,不能没有感情,但又绝不能放纵感情,感情用事,这样必然要使气失宕、淑、骄,  情失流、溺、偏。把握好史实与感情的分寸,正是史家所追求的一种崇高境界。 

学诚在论史德时曾提出过一个耐人寻味的论点,指出,在史学家中,如魏收之矫诬,沈约之隐恶,对于此类秽史谤书及其作者,人们读其书先不信其人,虽满纸谎言,但因作者劣迹昭著,不难辨别,因此其患未至于甚也。真正令人耽心的是那些有君子之心而所养末底于粹,用今天的话来说,也就是修养不到家的史学家。大恶不足虑,中庸实堪忧,章氏的论点令人深思。从史学建设的角度来看,这些问题实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 

4、撰述与记注 

撰述记注相对待,撰述是谓著述记注则是史料。根据上述史重于史的原则,撰述不仅重于记注,而且难于记注。《书教下》: 

古今之载藉,撰述欲其园而神,记注欲其方以智也。夫智以藏往,神以知来,记注欲往事不忘,撰述欲来者之兴起,故记注藏往似智,而撰述知来拟神也。藏往欲其赅备无遗,故体有一定而其德为方;知来欲其决择去取,故例不拘常而其德为圆。 

藏往的记注,其德为方,是谓有规矩可循;知来的撰述,其德为的要义在于例不拘常,即不能拘泥于固定的、不可变化的条条框框。两者相较,自然比难掌握多了。所以说,《周官》三百六十,天人官典之故可谓无不备矣。然诸史皆掌记注,而未有撰述之官。因为这些诸史只会记注而不懂撰述,因此传世行远之业,不可拘于职司,必待其人而后行。非圣哲神明,深知二帝三王精微之极致,不足以与此。” 

5、学问与功力 

学问功力的性质和特点,类似于撰述和记注。学诚指出:以学问为铜,文章为釜,而要知炊黍芼羹之用所为道也。风尚所趋,但知聚铜,不解铸釜。其下焉者,则沙砾粪土,亦曰聚之而已。5](《与邵二云书》)一个满肚子知识,但却不能化解这知识的人,就好比篮子里装满了(荠菜),却不会将这变成,烧成一道可口的菜肴一样的可笑与可悲。这里的潜台词,意谓考据学功力再深,亦并非学问。即所谓:学博者长于考索,岂非道中之实积。而骛於博者,终身敝精劳神以徇之,不思博之何所取也。3](《原学》下) 

学诚以六经皆史论架构的理论体系庞大而精致。它反映着经学盛极而衰前夕的某些征兆。在学诚的治学目的论中,触处可见急功近利的所谓致用之说,且学诚的六经皆史论也并没有降经为史的意谓,相反,在学诚的思想深处仍然是尊经的。但六经皆史论毕竟扪及了此后百余年学术发展的脉动,指示了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经史互为消长的趋势。待到近代以降,国势日非,经消史长的趋势日益明显,则学诚之论,正成了百余年前的学术谶语。从这个角度看,六经皆史论还是具有相当的前瞻性的。 

 

注释: 


[]刘氏之著《史通》,曾以刘勰的《文心雕龙》以及扬雄《法言》、王充《论衡》、应劭《风俗通》、刘劭《人物志》自况。见《史通·自叙》。 

[]清浦起龙识语。 

[]按知几此说,全本刘勰。《文心雕龙·史传篇》即云左丘明与孔子同时实得《春秋》之微言乃原始要终,创为传体。”“传者,转也;转受经旨,以授于后,实圣文之羽翮,记籍之冠冕也。” 

  

参考文献: 

1]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3) 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2]刘知幾,浦起龙.史通通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3]刘昫等.刘子玄传[A.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86. 

4]戴震.与是仲明论学书[A.戴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5]章学诚.章学诚遗书[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 

6]章学诚 ,叶瑛.文史通义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5. 

7]司马迁.太史公自序[A.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75. 

 

(文章来源:《历史教学问题》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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