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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史学思潮经世功能的再考察

邬国义

史学经世与求真,是史学研究中由来已久的命题。延至近代,因社会的急剧变迁及中国社会的近代化发展进程,这一命题不断改变着其形态。在20世纪初新史学思潮中,关于史学经世功能的认识,是其十分重要的内容之一。考察这一时期新史家的史学理论与实践,剖析其内涵、特点及在学术思想上的表现形式,衡估其得失,对于当代的史学建设依然有着重要的意义。

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面临着帝国主义豆剖瓜分空前的民族危机,出现了一个波澜壮阔的爱国主义救亡高潮,先后登台的有资产阶级维新派和革命派,并相继发动了戊戌变法和辛亥革命。与此相适应,在史界形成了一股富有生气的新史学思潮。梁启超作为中国近代倡导新史学的第一人,提出了“史界革命”的口号,革命派或进步学者也相继发出“史界革命”和“史学革新”的呐喊,由此中国近代史学发生了激变,关于史学经世功能的认识也产生了新的飞跃。

康有为作为“公车上书”的主角,后来成为维新派的领袖。据《康南海自编年谱》说,他二十七岁时就已确认救世的深沉使命,“日日以救世为心,刻刻以救世为事”,“以是为道术,以是为行己”[1](p.118),显示其早年的学术取向主要是经世致用。他以今文经学的“通经致用”,作为政治改革的思想武器,撰写了《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举起“孔子改制立教”的旗帜,号召摧毁传统的“伪经”“新学”,在思想、学术界刮起了一股大飓风。作为中国近代新史学的开创者,梁启超于1901—1902年先后发表《中国史序论》和《新史学》,在这两篇具有纲领性的史学理论文章中,猛烈抨击封建史学,倡导“史学革命”,较系统地阐述了有关史学功用、历史哲学、史学方法等主张。梁启超说:“史学者,学问之最博大而最切要者也,国民之明镜也,爱国心之源泉也。今日欧洲民族主义所以发达,列国所以日进文明,史学之功居其半焉。”[2](p.1)认为著书贵有宗旨,史著既不是为若干陈死人作纪念碑,也不是为过去的事实作歌舞剧,“将使今世之人鉴之、裁之,以为经世之用也。”[2](p.3)并大声疾呼:“史界革命不起,则吾国遂不可救。悠悠万事,惟此为大。”[2](p.7)他从理论上将史学的社会功能进一步扩大,“史乎史乎,其责任至重”,把史学的作用提高到了无以复加的地位。他认为,史家的职责在于叙述人群进化之现象,着重说明历史演变的因果关系,以求得其“公理公例”,而“求其公理公例者,非欲以为理论之美观而已,将以施诸实用焉,将以贻诸将来者焉。”[2](p.11)在理论上为新史学阐明了方向,其中贯彻着鲜明的资产阶级史学功用观。

继起的资产阶级革命派同样十分强调史学的重要性及其经世致用的功能。以革命家而兼学者的章太炎,他自述“遭世衰微,不忘经国,寻求政术,历览前史。”[3]认为史学的兴废,直接关系到国家民族的盛衰存亡,提出:“研究一国文化,当以历史学为最重要。”[4](p.757)“历史的用处,不专在办事。只在看了历史,就发出许多爱国心来,是最大的用处。”[5]并主张“以历史民族之义提倡光复”[6](p.557),为反帝反清斗争服务。留日学生曾鲲化在所撰《中国历史》中指出:“历史学者,为学界最宏富最远大最切要之学科,社会上之龟鉴,文明开化之原理,国民爱国心之主动力也”[7]。认为史家之职,即在记录人群所表现于社会之生活运动,及其起源、发达、变迁之大势,“使后人龟鉴之,圭臬之,而损益、而调剂、而破坏、而改造、而进化者也。”[8]辛亥时期的国粹派史家,受清初顾炎武、黄宗羲等人思想的影响,主张经世与学术、义理与考据并重,而以经世应务、“明体达用”为旨归。如陈黻宸在《独史》中指出:“国而无史,是谓废国;人而弃史,是为痿人。”[9]还提出了“史之独权”说,主张赋以史家以独立之权。邓实说:“无史则无学矣,无学则何以有国也。”[10]马叙伦认为:“历史一门,固世界中第一完全不可缺之学矣。”[11]又说:“推史之体,大以经纬宇宙,小以纲纪一人一物一事一艺,达史之用,可以促开化,可以进文明。”甚至认为:“史者,群籍之君也。”[12]把史学提到了学术中独尊无二的地位。

上述情况表明,无论是维新派还是革命派,都把史学置于极其重要的位置,极端强调史学的社会作用。这一时期史学的重要特征,便是强调史学的重要性和功利性,乃至夸大其辞,走向极端。如梁启超所说“悠悠万事,惟此为大”,马叙伦所说“史者,群籍之群也”,都典型地表明了过分夸大史学作用的特点。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史学一直占有重要的地位,也历来有重视经世致用的史学传统。但是,把史学的重要性及其功能提到这样的高度,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

从新史学的理论导向来看,他们不仅把史学的社会作用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而且对史学经世的功能和内涵作了新的界定和阐发。梁启超认为史学是“国民之明镜”、“爱国心之源泉”,革命派同样提出:“历史为国魂之聚心点,国民爱国心之源泉”[13]。大多数史家意识到史学为“国魂”,史学的功用主要在于服务现实,革新政治,唤醒国民,推进社会文明。如果说,龚自珍、魏源的史学经世观,基本上还是中国传统史学的延续,那么,这一时期的新史学则提出了比较明确的建设目标,要求按照资产阶级的面貌来改造传统的旧史学,以为本阶级的政治变革服务。从根本上说,他们提出史学的功能和作用,是为当时的民族独立与在中国发展资本主义服务的,已经不是为了维护旧秩序,而是为了催生新制度,因而具有新的时代特点和阶级特色。这不仅仅在于其指导思想和理论基础是进化论,并借鉴了西方的史学理论与观念,也不仅在于其有强烈的目的功利性,而且旗帜鲜明地揭橥写“民史”的口号,提倡为“国民”写史,从而提出了建立为近代国民提供历史借鉴的新的史学课题。

梁启超指出历史“有君史,有国史,有民史”,并以中西史学加以比较说明,西方国家最兴盛的是“民史”,而中国历代的史书,“不过为一代之主作谱牒”[14](pp.59-60),“曾无有一书为国民而作者”[2](p.3)。他批评中国封建旧史学有“四弊二病”,“虽尽读全史,而曾无有足以激厉其爱国之心,团结其合群之力,以应今日之时势而立于万国者”[2](p.6)。尖锐地指出:“中国之史,非益民智之具,而耗民智之具也。”[2](p.4)邓实在《民史总叙》也指出,中国自秦始皇以后,“中国之史,遂专为君主一人一家永有之物”,而中国的史学也“永厄于专制一人之君主矣”[15]。因而他们激烈地批判封建旧史学,痛斥其锢弊人心、麻木民智的恶劣作用。基于开启民智的需要,他们特别强调要作“民史”,以“民统”代替“君统”,以“叙述一国国民系统之由来,及其发达进步、盛衰兴亡之原因、结果为主”。主张史学应以国民为本位,新史著当“以国民精神为经,以社会状态为纬,以关系最紧切之事实为系统”,探讨“其原因、结果之密切关系,以实国民发达史价值,而激发现在社会之国魂。”[8]并提出历史应“为国民而作”,史学研究的目的,就是要提供服务于民族、国家的“国民资治通鉴”,史家要“为史界辟一新天地,而令兹学之功德普及于国民”[2](p.2)。

从民史、“国民资治通鉴”的角度来肯定史学的认知价值和经世功能,无疑具有新的理论意蕴。从孔子以来,中国古代传统的经世致用,主要是为政资治,以为巩固封建统治服务。新史学则认为史学不应只是为帝王统治提供“资鉴”和从事封建伦理说教,而应着力探讨整个国家和民族兴衰之故,使之成为“国民资鉴”,以激发民众的爱国心,推进社会文明。其最根本的主张,就是要改变旧史学为封建统治阶级利益服务的状况,把为少数封建帝王服务的旧史学,改造成为广大“国民”服务的新史学。他们所说的“国民”,指资产阶级领导下的人民大众。这就从根本上改变了史学的性质和方向。

“君史”到“民史”,不仅意味着史学内容的转移,而且显示了服务对象的转换。如唐才常强调史学是“四民与知之业”[16](p.41),是士农工商都需要通晓的学问。梁启超呼吁应将外国史著“悬诸国门,以为我四万万人告”[17](p.34),也就是说,要让广大的民众都了解古今中外的历史,以启发人们的忧国意识。自戊戌变法失败以后,维新派更重视这方面的工作,把它作为“新民”的有效工具。正如其所指出的:“有新学术,然后有新道德、新政治、新技艺、新器物。有是数者,然后有新国、新世界。”[18](p.1)革命派也普遍认识到要取得革命的成功,必须发动“下等社会”的广大群众,故把“开通民智”放在相当突出的地位,史学也被视作启迪民智的重要手段。如章太炎主张编写通史,应当一方面以发明社会政治进化衰微之原理为主,“一方以鼓舞民气,启导方来为主”,目的在于“开浚民智,激扬士气”[19],以史来鼓舞民众的革命情绪。《浙江潮》中也有人撰文指出,应当注重历史教育,“而实爱国心之源泉也。而鼓吹之法亦有二:一曰取本民族之英雄而崇拜鼓舞之,以发其自尊之心;一曰取本民族之耻辱历史而刺触警动之,以激其知耻之心”[20]。由于史学服务、接受的对象发生了变化,新史学还注意到史学的普及性、通俗性。这一时期出现了一批通俗性的史学著作,都不是偶然的。由此,新史学从史学目的到史学内容、服务对象,乃至体裁形式都发生了根本改观,经世的内涵与外延也得到初步确定,其视野远较前人开阔,理论深度与力度也均大为提高。

由于当时最大最急迫的现实就是救亡,因此其经世功能的重要特征,又突出地呈现了强烈的民族主义倾向。梁启超认为,史学的功用就在于叙述进化相竞之理,推阐爱国思想与民族意识,宣称:“今日欲提倡民族主义,使我四万万同胞强立于此优胜劣败之世界乎,则本国史学一科,实为无老无幼无男无女无智无愚无贤无不肖所皆当从事,视之如渴饮饥食,一刻不容缓也。”[2](p.7)因此曾设想“欲草-中国通史,以助爱国思想之发达”[21](p.19)。革命派在这方面尤为突出。国粹主义的倡导者章太炎,十分重视以史学推阐民族主义的功用,“仆以为民族主义如稼穑然,要以史籍所载人物、制度、地理、风俗之类为之灌溉,则蔚然以兴矣。”[22]。他甚至说,“中国今后应永远保存之国粹,即是史学,以民族主义所托在是。”[23]主张“用国粹激动种姓,增进爱国的热肠”,提倡国粹,“就是要人爱惜我们汉种的历史”[24]。曾鲲化编撰《中国历史》,也“以激动爱国精神,孕育种族主义为坚确不拔之宗旨”[25],并称要“树光华雄美之新历史旗帜,以为我国民族主义之先锋。”[7]民族主义也是国粹派史学的灵魂,在他们看来,“民族主义如布帛菽麦,不能一日绝于天壤。”[26]史学的最大功用,便是阐扬民族主义,提高民族自尊心和促进民族的兴旺发达。总之,他们认为研习历史,是倡导民族爱国主义、振奋国民精神的重要途径,并提倡保持民族文化的独立性和复兴民族文化,显然具有现实意义。

不仅如此,这一时期的史学还表现了很强的政治倾向性。因受社会大变动的影响,中国近代史学具有十分强烈的政治色彩。由于政治问题异常突出,这一时期各家各派的史学,无不烙上政治倾向的印记。当时的维新派和革命派都强调史学为现实政治服务,他们根据政治上的需要,从中吸取对自己有用的东西,或则为维新变法服务,或则为民族革命服务。但两派所理解的政治不同,故决定了其具体主张有质的差异,一则强调立宪,一则鼓吹革命,虽说两者表现不同,但都是为宣传其政治主张服务则是一致的。

从改良派与革命派的史学实践来看,这一时期的资产阶级史家,都十分注重利用史学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并写下了不少直接为现实斗争服务的史著。如梁启超所撰《古议院考》,认为中国古代“虽无议院之名”,而有议院之实,有些制度与近代西方国家略同,有的甚至还可以“补西法所未及”[27](pp.95-96),即是以法先王之意,为在中国推行君主立宪制度提供历史依据。其所作《赵武灵王传》、《王荆公》、《管子传》等,分别叙述历史上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改制、管仲助齐桓公实行改革、王安石变法等史实,也是借以抒发其改良主义的抱负,为其政治要求服务的。

革命派也撰写了许多宣传和鼓吹革命的史著。如亚卢(柳亚子)的《中国革命家第一人陈涉传》、《郑成功传》,刘师培的《中国革命家陈涉传》、《中国排外大英雄郑成功传》,署名“汉儿”的《为民族流血史可法传》,署名“复汉种者”的《新国史略》等,以及刊于《湖北学生界》、《浙江潮》等杂志的《中国民族主义第一人岳飞传》、《宋爱国士岳、文二公传》、《为种流血文天祥传》、《中国民族主义发明家黄梨洲先生传》等,都对陈胜等革命领袖和岳飞、文天祥、郑成功、史可法等民族英雄做了赞颂,借以鼓吹民族革命,寄托其反清革命的志向。刘成禺并著《太平天国战史》,孙中山曾为之作序,认为“发扬先烈,用昭信史,为今日吾党宣传排满好资料”[28]。章太炎也为黄世仲的《洪秀全演义》作序,谓“国家种族之事,闻者愈多,则兴起者愈广……洪王朽矣,亦思复有洪王作也。”[29](p.223)所谓“复有洪王作”,其意也在激励新的反清革命。此外,他们还搜辑编刊明末遗民的历史文献,以及记载清初清军残暴屠杀汉族同胞的史籍,如《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略》等,将它们广为翻印流传,借以鼓吹排满革命和民族思想。如鲁迅先生在《杂忆》中说:“有一部分人,则专意搜集明末遗民的著作,满人残暴的记录,钻在东京或其他的图书馆中,抄写出来,印了,输入中国,希望使忘却的旧恨复活,助革命成功。”[30](p.221)事实上,这些著作在革命斗争中确实发挥了其功能。

在外国史的编译、撰述方面,改良派和革命派对立宪史、革命史的编译研究,同样表现出了这种倾向。早期改良派王韬编撰《普法战纪》、《法国志略》,黄遵宪著《日本国志》,或者称道君主立宪政体和西方文明,或则介绍明治维新的历史,其指导思想均是“期于有用”[31](p.284),如黄遵楷所说:“意在借镜而观,导引国人,知其所取法。”[32]在戊戌变法时期,维新派更是自觉地利用介绍外国历史,来作为宣传变法主张的思想武器。

为了宣传变法、立宪,他们先后出版了有关各国的变法史、立宪史,其中尤以介绍日本明治维新、俄国彼得大帝变法及英国立宪的著述为多。如康有为撰有《俄彼得变政记》、《日本变政考》、《波兰分灭记》、《突厥削弱记》等书,先后进呈光绪帝。书中还用按语的形式发表议论,将论述外国历史与条呈变法结合在一起,希望他学习明治和彼得大帝,走维新变法的道路。梁启超、唐才常等也著有《波兰灭亡记》、《日本安政以来大事略述》、《最古各国政学兴衰考》、《各国种类考》,以及《俄土战记》、《瑞士变政记》等。他们介绍俄国、日本变法自强的史实以为榜样,列举波兰、土耳其、印度引为教训,以避免中华民族成为波兰第二、印度第二,从正反两方面总结其历史经验。从这些著述来看,其目的性极强,都不是一般地介绍外国的历史,而是有针对性地选择有关各国变法和衰亡的史实,讲的是日本、俄国、波兰、土耳其,指的是中国,实际上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都是为维新变法服务的。在20世纪初,当清廷下诏预备立宪后,改良派又积极编译出版了各种立宪史。诸如佩弦生的《欧洲各国立宪史论》、麦孟华译《英国宪法史》、《英国变政小史》、罗普译述《日本维新三十年史》、《日本国会纪原》、汪有龄译《日本议会史》,以及《日本立宪史谭》、《国立宪史论》等等,以配合鼓吹在中国实行立宪制度。

与维新派着重介绍日本明治维新、俄国彼得变政和各国立宪史不同,革命派编译外国历史著作,则主要是介绍西方资产阶级革命史和独立史。他们编译出版了《泰西革命史鉴》、《美国独立史》、《美国独立战史》、《法兰西革命史》、《法国革命战史》、《意大利独立史》、《苏格兰独立志》、《希腊独立史》、《葡萄牙革命史》、《俄国革命战史》等,其中尤其是对英、法等国的革命史,美国、意大利、希腊等国的独立史,进行了大量的介绍和宣传,成为这一时期的显著特色。其编译目的,就是企图从法国革命和美国独立的历史中吸取精神力量,走西方资产阶级革命的道路。《浙江潮》在介绍青年会编译的《法国革命史》时即指出:此书“欲鼓吹民族主义,以棒喝我国民,改订再三,始行出版。其中叙法国革命流血之事,慷慨激昂,奕奕欲生,正可为吾国前途之龟鉴云云。”提出“爱国志士不可不各手一编,以自策励”。明确主张编译和阅读外国革命史,是为了从中寻找“救吾国之妙药”[13]。

20世纪初,革命与改良、反满与保皇造成了直接的对垒。围绕着革命与改良这一根本问题,资产阶级革命派和改良派展开了一场大论战,这一斗争也在史学领域中反映出来。在对待革命,尤其是在对法国革命的问题上,两派的立场、态度截然相反,势同水火,将其作一比较,也许不无意义。

早在戊戌变法时期,康有为在所编《法国革命记》中,便极力渲染法国流血革命之可怕,说:“臣读各国史,至法国革命之际,君民争祸之剧,未尝不掩卷而流涕也。”称其“流血遍全国”,伏尸百万,绵祸八十年,“普大地杀戮变乱之惨,未有若近世革命之祸酷者矣。”把法国革命描述成一场空前的大灾难。显示了其对爆发革命的恐惧,以为其改良主义政治观点作注脚。在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有为仍坚持保皇立场,宣扬中国只可行立宪而不可革命。在1906年清廷下诏预备立宪后,又在《新民丛报》上连续发表长篇史论《法国革命史论》,以革命恫吓人们。这一时期,梁启超也撰《开明专制论》,引英、法、美、普、俄等国的历史,以“论开明专制适用于今日之中国”[33](p.49)。又撰《中国历史上革命之研究》,以便“求其论据于历史,鉴其因果于历史”[34](p.31),文中将中国历史上的革命与西方近代革命加以比较,结论是中国革命有七个方面不如西方,以历史上的革命影射当时革命派的学说。

在两派论战中,为驳斥康有为的反革命言论,章太炎写下了著名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借史论政,广引中外历史事实论证用革命手段推翻清政府的必要性。康氏史论出笼后,章氏又立即嘱汪东作《正明夷法国革命史论》,对其进行反击。文中认为法国大革命的发生,是长期以来王公贵族“骄恣暴戾”、人民反抗的结果,谓法国革命“杀人流血”,也是封建“虐政”所激起的,以具体史实驳斥了康有为诋毁革命的谬论。指出法国革命尽管有种种不足之处,“然一洗旧弊,遂能祛虐政,均权利,卒达改革之首志,其抑赫然可观哉!”文中并取法国事实,联系“中国之现实,比较论之”[35](pp.635-636),断言说:“法民既成而去,继其烈者,必吾中国之民矣。”[35](p.645)陈天华也在《民报》上发表了《中国革命史论》,针锋相对地批驳了梁启超。指出比较中西革命,应以中西方同时代的革命相比较,不同时代的革命是无法比较的,梁氏以中国古代历史上的革命与西方近代革命相比较,是搞错了时代。认为中国自秦以来,革命多起于民间,与平民革命较接近,西方古代的农民革命远不如中国。又以历史事实驳斥革命对人民造成无穷灾祸的谰言,热烈颂扬革命是“救人世之圣药也。终古无革命,则终古成长夜矣。”[36]从而有力地批驳了康、梁反对革命的谬论。

综而言之,改良派与革命派都把史学领域作为一个重要的阵地,并直接运用史学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以史学为现实政治、党派斗争服务。在革命派与改良派的大论战中,更是突出体现了当时政治斗争的需要。这种情况的产生,既与当时所处时代及特定的历史条件有关,也与他们主观上对史学功能的理解密切相联。由于近代中国社会急剧变动的特点,民族斗争和阶级斗争极为尖锐激烈,使政治问题异常突出,加上两派在认识上都片面地夸大了史学的社会功能,主观上都将其作为政治的工具来使用,救亡图存的急迫性和强烈的功利性交汇在一起,就造成了直接将史学与现实政治、党派斗争挂钩的局面。中国史学一直有着“经世致用”、重视功利的传统,而新史学则把这种功能发挥到了极致。

改良派与革命派重视史学的经世功能,主张史学紧密地为现实政治服务,对于当时维新思潮和民族革命的发展,具有积极的促进作用。但是,史学毕竟只是一种社会意识形态,对其没有正确的定位,把其作用夸大到了不适当的程度,显然是片面的,也是不恰当的。而且,他们过分夸大史学的社会作用,强调史学为政治服务也带来了不少弊端。

首先,由于在一开始就设定了经世致用的目的,在这种目的论的引导下,史学只是被用来为政治变革作论证,往往成为其政治主张的注脚。他们把它和政治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说的是史学,关切的是其政治内涵,从而把政治的重要性放到了首位。强调的是史学的政治方向与对思想内容的要求,必须与社会改革紧密配合,或者说,它本身就是现实政治斗争的一部分。不仅把史学当作推动社会变革的武器,而且直接当作党派斗争的工具,因而于史实也多各取所需,用以阐发各自的政治主张。对历史上的人物与事件,都用资产阶级的观点作了现代化的解释。如梁启超称王安石变法实行免役法是“世界上最名誉之革命”,条例司是“社会主义”;在《管子传》中,说管仲听政于民,“与近代立宪政治合”,管仲重法治和官吏职责是“虚君政治”,“与责任内阁合”。革命派把陈胜、洪秀全推崇为“民族革命英雄”云云,称革命在“中国从前也是很有人实行的。就是独立自由的字面,也不是外国人创造出来的”[37],等等,显然都是以今铸古,为我所用,离开了实事求是的原则。

其次,由于过分强调史学的政治性、功利性,对史学的求真与学术性未有足够的认识和应有的重视。出于为现实政治变革服务的需要,他们不是把史学当作一种单纯的学术,因而缺乏学术上严肃的追求。虽说各人的情况有所不同,不能一概而论,如章太炎、刘师培等还是比较注意学术本身,讲究求是。但从总的倾向看,不论是改良派还是革命派,大都热衷于救国论政,立论往往完全是从报刊宣传效果出发,而不是从史学学术性的角度来展开,其论著往往充斥着议论鼓动,议论多而史实少,甚至喧宾夺主,缺乏学术气息,这也正是当时两派的通病。他们重视的是其政治性与宣传效果,其政治意义显而易见超过了其学术意义。并且往往以政治性取代学术性,为了牵就政治,甚至不惜牺牲学术,以为其构筑现实政治主张的材料,这就严重妨碍了史学的健康发展。

从其史学成果来看,由于强烈的泛政治化倾向,及对学术本身的不重视,加上一些重要人物多兼学者与政治家的复合身份,是政治活动家和宣传家,他们积极投身于维新或革命活动,既缺乏从容的时间,也无法投入更多的精力来从事学术研究,故这一时期史学的特点,除了翻译外国史著,或按照外国史著体例改编中国史书而外,缺少大部头有质量的史学专著,其史学论文也多浮浅粗糙,其中政治宣传多于学术研究,真正有学术意义的作品很少。与改良派史学相比,革命派史学的这种特点更加明显。因其关注的重点并不在学术,故没有朝向学科本身的发展而努力,致使学科的独立性也没有得到充分的展开。

由于以政治性、功利性取代了求真与学术性,结果造成了严重的急功近利和学术庸俗化的倾向。在这方面,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可以说是最极端的例子。他自述其撰述动机,虽然谈到“别白真伪,决定是非”,“舍伪从真”云云[38](p.400),但其目的则是借攻击“伪经”而“托古改制”,为维新变法服务,并不惜用近代资产阶级的油彩涂抹在孔子的脸上,将他打扮成托古改制的先驱,因而它们不是单纯的学术性著作。他的目标在经世,在学理上则多牵强附会,其中考辨武断、曲解之处不少,甚至说《史记》、《楚辞》经刘歆窜入者数十条,出土的钟鼎彝器皆刘歆私铸埋葬以欺后世,等等。这不仅被同为今文经学的皮锡瑞指为“武断太过”,连其弟子梁启超后来也说:康有为好为依榜,“往往不惜抹杀证据或曲解证据,以犯科学家之大忌,此其所短也。”[39](p.57)改良派的其他一些人物,也程度不等地存在这种情况。

如果说,改良派有此弊端,那么,革命派在这方面更是推波助澜。其对史学内容所作的规定,即是要求紧紧围绕着“革命”两字。具体而论,约有两端:一是反映清朝统治的民族压迫,以激起革命的情绪;二是反映外国的革命传统及经验教训。这在当时对于推动革命,激发国民的革命意气等,还是具有相当的积极意义,但在史学内容上未免比较偏狭,缺乏多方面、多层次的研究。由于具有鲜明的目的论和强烈的革命倾向,甚至光从其题目,也不难看出他们的史学祈向。革命派大力鼓吹民族主义,因而其史著往往都把种族或氏族问题作为首要的问题加以论述,而不少人积极投入反清斗争,其主要的动力是“种族革命”,在政治上带有种族革命的狭隘性,这在史学上也有明显反映。出于迫切的经世心态,其论著都带有忧国救时的使命感,无暇顾及学术上的追求,往往即兴成文,粗陋草率,显得鼓吹革命劲头有余,而学术研究功底不足。即使是像章太炎这样的“有学问的革命家”,虽说他认为治学应“合致和与求是二者冶为一炉”[40]强调二者的统一,并指出:“借古事以论今事,所谓借题发挥者,亦读史所忌。”[41]但在实践中也往往抛弃这一原则,以革命的热情投入论战,借史论政,不免有些弊病。

在危难深重的上一世纪之交,以上状况的产生有其历史的必然性,也有其存在的合理性,自然不应对其作出过于苛刻的批评。这里较多地论述了其经世致用局限性的一面,或许上述这样的分析已经过于严苛。但问题在于,在以往中国史学史的研究中,对其进步意义已作了较多的肯定,而某些环节尚没有搞清,甚至在基本的资料方面也缺乏掌握,忽视了对其负面影响的分析。多年以来,人们对新史学思潮的认识,大多停留在对其代表了进步的潮流与方向的方面,或者最多只是指出康有为的“武断曲解”,而对梁启超的新史学及革命派的史学,说其局限也只是强调其历史观唯心云云,而很少对这方面的失误进行认真的反省。这当然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这既有历史的原因,也有因长期受到政治标准第一的评价尺度和思维模式影响的缘故。事实上,当时的同时代人已对他们的做法提出了质疑,而长期以来,我们却将其作为对立面而加以讨伐,认为这些议论代表了落后、保守的倾向,对其缺乏应有的重视和足够的认识。我们不能回避这些值得探索的问题,否则就无法解释其学术成果为何很少经得起时间的检验,也无法解释此后的求真与非功利主义思潮的兴起及与之相互关系。因此,对于新史学思潮予以充分肯定的同时,实事求是地指出其正负两方面的作用,正是学术总结的需要。回顾百年来中国史学经历的曲折历程,深入探讨其经验和教训,将给我们今天的史学研究以深刻的启示意义。

【资料来源:《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0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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