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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抢米风潮与清政府的应对(《清史参考》2012年第21期)

李细珠

灾荒本是自然现象,不是人力所能控制得了的。不过,如果政府应对得法,可以尽可能地减低灾荒的危害;相反,如果应对不力,就有可能激发民变,灾荒便转而变成人祸,不仅危害民众的生活,甚至危及政府的统治。清朝末年发生的长沙抢米风潮,就是一个典型的事例。 

一、风潮缘起 

1909年(宣统元年),湖南粮食产地洞庭湖区遭受特大水灾,上游长沙、衡阳等地又发生严重旱灾,统计各处灾民达数百万人之多。旱灾之后又生蝗灾,粮食普遍歉收,粮价一路飚升。在素称“鱼米之乡”的湖南,米价平时每石在二千文左右,遭灾之后便猛涨至五六千文,甚至高达七八千文。加上商人囤积居奇,一场米荒在所难免。 

与此同时,邻省湖北也发生严重水灾。湖北向来进口湘米,被灾之后,武汉三镇商民上百万人更需要大量湘米接济。其时,一些不法商人,尤其是有不平等条约为护符的洋商,乘机将湘米从湖北转运出口,从中渔利。湖南大米从长沙、岳州关运到湖北汉口,又经洋商或挂洋商旗的潮汕、宁波各帮商人转运到外地销售,谋取高额利润。大量湘米通过湖北走私外地,不但损害了湖北利益,也使本已遭受重灾的湖南雪上加霜。 

1910年4月,正值青黄不接之时,湖南各处闹起饥荒,出现“吃大户”现象,省城长沙也不例外。米价一日三涨,平民生活堪虞。某日上午,长沙挑水工黄贵荪之妻拿着丈夫挑水所得全部制钱80文,到附近戴义顺碓房想买一升米,不料米商以其中杂有不通行的制钱数文为由,要求其调换。黄妻无奈只得回家,待其借得通行制钱后再到碓房,米价已涨至85文。面对飞涨的米价,黄妻痛苦莫名,深感绝望,一头跳进老龙潭溺水而亡。黄贵荪听到噩耗,悲愤万分,拉着两个孩子一同投水自尽。黄氏一门惨死的消息,迅速传遍城内,成为长沙饥民抢米风潮的导火线。 

二、预控不力 

长沙抢米风潮发生的表面原因是天灾,其深层原因实为人祸,因为官府调控不力,米粮大量外运,而劣绅又囤积居奇,其中关键则是各种利益集团之间的冲突。 

湖北遭灾后,主管湘鄂两省的湖广总督陈夔(kuí)龙奏请邻近各省接济,清政府谕令湖南、四川、江西各省产粮区,不得阻粮出境。湖南因灾缺米,希望禁米出口,而湖北需要大量湘米救济,清廷与鄂督(指湖广总督)均要求湖南不能对鄂禁运。这样,湘米出口问题便成为矛盾焦点。 

湘米出口不仅涉及湖北救灾,而且与西方列强在华势力的利益直接相关,因为当时长江流域是英国的势力范围。为此,湖南巡抚岑春蓂(míng)与各方进行了反复而艰难的交涉,但都不得要领。岑春蓂的尴尬在于,一旦湘米出口湖北,就难免转口下游,湖南将无法承受。而且,英国领事与商人有中英《天津条约》和《续议通商行船条约》作护符,湘米出口与转运他口均有条约依据。与此同时,湖南绅士与谘议局均强烈要求禁米出口。迫于各方压力,岑春蓂发布了湘米禁运的告示,同时允许湖北查照军米办法,限定数目,采购湘米。其实,这个禁运令是有很大漏洞的,一方面,湖北仍可按军米办法采购湘米,实际上开了走私的口子;另一方面,根据中英《续议通商行船条约》有关条款,湖南如禁米出口,必须先由巡抚出示晓谕,二十一天后始能正式实行,从而在短期内加速了湘米外运,使湖南米价急剧飚升。 

其时,湖南绅士与谘议局均主张禁米出口,理由冠冕堂皇,但动机颇为复杂,既有赈济乡邦饥民的由头,也有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甚至还有故意与岑春蓂为难的意味。尤其是旧绅士王先谦、叶德辉等,和他嫌隙甚深。同时,岑春蓂无力阻止甚至有意纵容洋商肆意运米,直接损害了湘绅的切身利益,激化了双方矛盾。要化解这些错综复杂的矛盾,庸懦的岑春蓂难堪其任。事实上,禁运令尚来不及真正实施,长沙抢米风潮已骤然发生。 

三、应变乖方 

事变之初,岑春蓂应对无措。当时,长沙饥民群聚于省城南门外鳌山庙警察分局,要求减价平粜。岑春蓂派巡警道赖承裕等出城弹压。面对群情嚣然的饥民,赖承裕转述岑春蓂之语,严厉训斥道:“天然台百钱一碗茶,汝辈不以为昂,八十钱一升米,汝辈竟嫌太贵,岂有天理良心!”此语一出,饥民义愤填膺,痛殴赖承裕,并迅速涌向巡抚衙门。岑春蓂急调常备军、巡防队入署,军队鸣枪恐吓,反被掷石袭击。岑春蓂命军队开枪,格杀数人,民众怒不可遏,焚毁抚衙。随后各处饥民蜂起,将城厢内外各碓坊堆栈之米抢空,并将警兵岗亭捣毁,又焚毁教堂、洋行、学堂、使署、银行、税关等与外国相关的建筑物数十处。抢米风潮发展成为一场严重的外交事件。 

事变发生后,岑春蓂也曾上下沟通,左右联络,但未能及时收到积极效果。清廷将他先行开缺,听候查办,命湖北布政使杨文鼎暂署湖南巡抚,亦于实事无补。周边各省督抚的援助也是缓不济急。像长沙抢米风潮这样的突发性民变事件,主体是广大饥民,不可能有严密的组织纪律和明确的政治宗旨,一般都呈现明显的突变性特征,犹如暴风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样的事变发生后,要指望中央政府宏观调控和邻省的及时援助并不现实,而主要应该依靠地方官府与绅士合作这一传统的社会控制机制。但遗憾的是,长沙抢米风潮发生时,湖南官绅积怨甚深,矛盾不可调和。 

岑春蓂庸碌无能,凭借其父(岑毓英)、兄(岑春煊)的关系才做了湖南巡抚,与当地绅士多有嫌隙。相比之下,在湖南官绅界,布政使庄赓良人缘则有胜于岑春蓂,尤其与旧绅士气味相投。岑春蓂自以为背后有靠山,平日总是瞧不起庄赓良。庄与他嫌隙已久,急欲乘机取而代之。 

抢米风潮发生后,岑春蓂应对乖方,威信扫地,既无力控制局势,又不能依靠绅士和衷共济,共渡难关。湘绅们却肆意怂恿庄赓良,倾力排挤岑春蓂,一面逼岑交权与庄,一面致电清廷恳请以庄代岑。而且,湘绅们还在民变中直接拨弄事端,暗中起哄,惟恐天下不乱,致使湖南官府无法控制事态发展。 

四、善后失策 

长沙抢米风潮发生后,清政府采取了一系列善后措施,但并没有收到实效,反而引起湖南绅民普遍不满,官绅矛盾进一步激化,社会控制机制的基础发生动摇。 

其一,官府四处张罗赈济饥民,绅士并不积极配合。官府首先采取的应急举措,就是抑制米价,设厂平粜,严禁抬价居奇与垄断图利,但地方绅士反应并不积极。这与湘绅自身利益直接相关。当时叶德辉家存谷一万多石,杨巩家约有七八千石,王先谦、孔宪教等人也都有大量存粮,一般米商也存粮不少。官绅不睦,彼此推诿,绅富囤积居奇,官府平粜赈饥之举自然难有作为。 

其二,对外赔款引起绅民普遍不满。长沙抢米风潮波及外国领事馆及洋行、教堂,中外交涉势所必然。从晚清中外交涉成例来看,其结果总是难免赔款。问题是赔款应该由谁来承担,是由清朝中央度支部拨款,还是由肇祸之湖南官吏赔偿?各界议论纷纭。度支部尚书载泽特别申明应责成湘抚自行筹划。湖南绅民与民间舆论则普遍主张由岑春蓂等负担。后来,署鄂督瑞澂、湘抚杨文鼎奏请由大清银行暂借一百二十万两,由湖南分三年归还本息。复与英、美、法、德、日、挪威六国交涉,共议给赔款银八十余万两。这笔钱最终还是转嫁到湖南绅民头上。 

其三,查办湖南官绅和重新调整官绅关系,进一步激化了官绅矛盾。首先,清廷派湖北布政使杨文鼎任湖南巡抚,遭到湘绅反对和抵制。他们一致给鄂督瑞澂去电,请代奏收回成命,遭到瑞澂申斥,杨文鼎履新如故。后来,杨文鼎终因与湘绅叶德辉、王先谦等嫌隙难弥,不得不与陕西巡抚余诚格互调,离开湖南。其次,对于朝廷仅将岑春蓂与庄赓良革职,湖南绅民颇不满意。时论多以处分太轻,可谓“罚不当罪”,而历数岑、庄罪状,力主严惩。再次,清廷谕令前国子监祭酒王先谦、分省补用道孔宪教降五级调用,吏部主事叶德辉、候选道杨巩即行革职,交地方官严加管束,更使湘绅极为不满。王先谦牢骚满腹,自称“无端受累”、“代人受过”,并拟呈稿,派人上控都察院。叶德辉则致书友人诉说冤情,宣称“湘祸之奇,千古未有”。孔宪教也写有“辨诬”信,到处散发。湖南自湘军兴起后,绅权益盛。严惩长沙抢米风潮中肇事的旧绅士,是清政府有意抑制湖南绅权的举措。为此,旧绅首领王先谦、叶德辉等人对官府怨恨进一步加深。官绅关系的破裂,使传统社会控制机制的基础产生了动摇。有人认为,长沙抢米风潮的结果是官、绅、民三输。其实,最大的输家是清政府。 

五、几点教训 

一是清朝中央政府宏观调控不到位。在湘鄂两个省区之间发生利害冲突时,中央政府未能进行有效调控。 

二是湖南地方政府即时应对不得力。官府内部勾心斗角,又与绅士矛盾激化,致使民变事件无法控制。 

三是没有处理好新旧既得利益集团的矛盾。湖南新、旧绅士阶层是清末新政过程中产生的不同利益集团,在民变中扮演的角色,与其权力与利益得失密切相关。旧绅士向来反对维新、新政与立宪,清廷以其“挟私酿乱”,予以严惩,使其逐渐疏离官府。新绅士代表则对宪政期望甚高,长沙抢米风潮之时,正是立宪派发动全国规模的国会请愿运动之际。然而,三次国会大请愿均以失败告终,断绝了立宪派要求宪政民主的政治诉求,加剧了其对清廷的离心倾向。 

四是没有顾及民生问题。长沙饥民暴动和普通民众参与抢米风潮的原因,显然与官场腐败和列强殖民侵略直接相关。一方面,灾荒使米粮缺乏,而官府仍出口不绝,民众颇不满意。另一方面,在长沙修建新式学堂、教堂与英国领事馆等西式建筑,官府与列强勾结,由外地雇工修造,使长沙本地泥木工人积愤不平。 

长沙抢米风潮是清末典型的民变事件,反映出清王朝统治内在的权力与利益之间结构性裂变的深刻危机,集中显现出各种利益集团之间错综复杂的矛盾:官府与绅士的矛盾、官绅与民众的矛盾、新旧绅士之间的矛盾,以及绅民与列强的矛盾,等等。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官绅矛盾的激化与官绅关系的破裂,严重动摇了传统社会控制机制的基础,对清王朝统治的影响是致命的。就在长沙抢米风潮发生的次年,武昌首义爆发,湖南迅速宣布独立,成为第一个响应起义的省份,从其社会政治结构内在演变的角度来看,这并不是偶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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