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学博士内藤湖南先生以昭和九年(1934)六月二十六日病殁京都,享年六十有九。先生为彼邦漠学耆宿,治中国史卓然有所建树,新进学子多出其门下。先生自言,早年颇热心于政治,又常有志研究日本文学及艺术,三十岁后志趣犹未集中于史学。故虽早应“支那通”之号,其初期著述乃偏重于论列中国时事,富有宣传性质。如《清朝衰亡论》,《支那论》,《新支那论》诸书,固不无箴贬得当处;然究其用意,则在导谕日本人士以常识,作来华之基础,迥不足与言学术。迨弃新闻记者生活后,始专力于学问。举凡史学文学金石目录书画无不涉及,皆有所成就,而以史学为中心。其方面之广,精力之强,遑论日本,即我国近代学者中亦不数觏焉。盖先生汉文根底极深湛,复与中国学者罗叔言、王静安诸先生相友善,故治中国史学,于资料之搜集,文义之解读,均无甚困难。而其目光之犀利,资料之运用,则多少亦受西洋学风之影响。先生曾谓早年业新闻记者,故涉猎广博,迨晚年专治史学,向所究究心者,亦皆足资利用。盖自博返约,先生得之矣。其于史学最致力中国上古史及清初史地,重要论文皆载《研几小录》、《读史丛录》二书;而史学方法及中国史学史亦曾三致意焉,惟发明较少耳。考其所以致意清初史地之由来,仍不外日人经营我东三省政策之一面,观满蒙丛书所收东北史地诸书之解题,强半出先生手,斯可以窥其意向所在。先生于中国史学家最服膺唐之杜君卿及清之钱竹汀、章实斋。窃谓先生趣味之博大,成就之精深似竹汀;其注意于修史方法及中国史学史乃承受实斋衣钵;而探讨我东北史地,不遗余力者,斯又君卿述作之征诸人事,施于有政,以经邦致用为根底之意欤。
先生名虎次郎,字炳卿,号湖南。庆应二年(1866)七月十八日生于日本秋田县。明治十六年(1883)三月,入秋田县师范学校。十八年(1885)七月,卒业于高等师范科。九月,任秋田县秋田郡缀子小学训导。二十年(1887)八月,辞职赴东京,编辑《明教杂志》,兼从英人森玛司及美人伊司德雷基(皆从日文译音转译)学英文。二十三年(1890)九月入三河国岡崎町三河新闻社为记者,郁郁不得志,凡三月即退出。自十二月至二十六年(1893)十一月,居东京,编辑《日本人》《及亚细亚》两杂志。二十七年(1894)再入新闻界,为大阪朝日新闻社记者,凡三年。二十九年(1896)娶同县田口郁子,居东京从事著述。三十年(1897)入台湾日报社,留台湾凡八阅月,于经营台地多所规画。三十一年(1898)返东京,为万朝报主笔。三十二年(1899)八月,旅行中国。三十三年(1900)再入大阪朝日新闻社,任撰论说。三十五年(1902)十月,被新闻社派遣视察中国北部东三省各地。三十八年(1905)七月,受外务省命调查日俄战后状况,再入东三省。十一月,以全权大使小村寿太郎招,赴北京。翌年(1906)一月,返国。脱离新闻社,復以外务省命旅行东三省各地。四十年(1907)七月,偕稻叶岩吉视察朝鲜及东三省。十月,被命为京都帝国大学文科讲师,任东洋史讲座。四十二年(1909)升任教授。四十三年(1910)获文学博士位。是年七月,与小川 治、狩野直喜、富岡谦藏、滨田耕作诸氏同被遣来中国,调查燉煌遗书。大正元年(1912)二月,奉命来中国,与富岡谦藏、羽田亨同至奉天采访史料。六年(1917)十月,復被命来中国,与稻叶岩吉、高桥本吉旅行南北部凡二月。七年(1918)九月,又入东三省。十三年(1924)七月,奉命视察英法德意各国,长子乾吉及石滨纯太郎偕行,翌年二月返国。十五年(1926)八月,辞京都帝国大学教授。九月,叙正四位。昭和二年(1927)四月,为帝大文学部嘱託讲师。七月,受京都帝国大学名誉教授称号。五年(1930)罢讲帝大,居京都相乐郡瓶原村之恭仁山庄,专心著述,以讫于殁。
一良以见闻所限,未能遍读散见之遗著。故仅就先生最精粹之论文结集《研几小录》、《读史丛录》二书中国史方面论文分类撮取,作为提要,以当介绍。非敢谓先生之成就止于是,站窥其荦荦大者,且志末学景仰之意云尔。至诸篇结论,自今观之,容有待商榷者,然先生治学之途径与态度,则永足为吾人楷模也。《支那学》七月号载先生著述目录,今附于篇末,以供稽考探索。闻先生罢讲帝大后,即以全力撰《中国古代史》《中国史学史》二书,弘文堂书店张之于豫告中亦历有年所。
一 《明东北疆域辨误》附《奴儿干永宁寺碑记》、《奴儿干永宁寺二碑补考》
自来说明东北疆域多据清官书,而《满洲源流考》最以精确见称,谓明初疆圉东尽开原、铁岭、辽、沈、海、盖,其东北境全属清室及乌拉、哈达、叶赫等诸部,明人未尝涉其境。永乐二年(1404)设尼噜罕卫,七年(1409),设都司。以后陆续设卫所空名,疆域山川多在疑似间。芜杂重复,明人亦无由悉之。先生夷考明人关于女直境之记载,而知其不然。
《大明一统志》“女直”条下谓元设府五,分领混同江南北水远远及女直人;明因开原迤北其部族所居地建都司一人,卫百八十四,千户所二十。官其酋长,各统其属,以时朝贡是奴儿干都司地固在明疆域内也。《殊域周咨录》“女直”条下有永乐元年(1403)行人邢枢皆知县张斌往谕奴儿干,于是海西、建州、野人女直诸酋长悉境来附。诏自开原东北至松花江西置卫一百八十四,所二十。寻复建奴儿干都司于黑龙江地,与各卫所不相统辖。《使职文献通编》卷七《使范》篇有邢枢传,其《外编东北夷女直》篇之记载与《殊域周咨录》同。《东夷考略》一云:“永乐元年遣行人邢枢招谕奴儿干诸部野人酋长来朝,因悉境附。九年(1411)春,遣中使治巨舰,勒水军江上。……于是康旺、佟答剌哈、王肇州、琐胜哥四酋率众降,始设奴儿干都司。自开原东北至松花江以西,先后置建州、毛怜、塔山等卫一百八十四,兀者等所二十。……复置站地面各七,寨一,不领于卫所。”明太宗、宣宗两朝实录亦详记奴儿干都司之建设及亦失哈事。《大明一统志》引《开原新志》纪女真诸部风俗綦详。则谓明人未涉其境之妄不待辨矣。
庙尔(在黑龙江附近)之上二百五十余里混同江东岸特林地方有明碑二,一刻勅建永宁寺记,永乐十一年(1413)立;一刻宣德六年重建永宁寺记,宣德八年(1433)立,皆记太监亦失哈征服奴儿干及海中苦夷(苦兀)事。据二碑及《实录》知辽东都司自都指挥使以下皆以女真著性任之,礼遇颇优,康、佟、王三氏且世袭其职。《满洲源流考》之论明东北疆域盖迫于忌讳,故多饰词也。
二、清朝姓氏考
《清太祖实录》谓清姓爱新觉罗,自天女佛古伦所生始祖已称之,实可疑。《八旗满洲氏族通谱》载满洲姓觉罗者甚多,不及诸觉罗与国姓之关系。居满洲之旗人有一俗语曰:“觉罗姓赵”,而不知其由来。考满洲人称汉姓之事甚古,《金史》国语解已举金人姓与汉姓之对照表。至明代称李杨等诸汉姓,见《东夷考略》。似清先祖称汉姓赵氏矣,然反而之证据又复不少。
《太祖实录》记发祥史事前后错乱,先生以《皇明实录》、《东夷考略》、《吾学编》、《名山藏》诸明代载记,及《西征录》、《东国舆地胜览》、《国朝宝鉴》、《燃藜室记述》等朝鲜载记考之,始了然。《实录》都督孟特穆子充善,楮宴,充善子妥罗。妥罗生都督福满,为努尔哈齐曾祖。朝鲜载记则童孟可帖木尔生童仓董山。董山生脱罗,而无福满一世,故与奴尔哈赤世系不相连属。童董通用,当以示姓者,《金史国语》解止有董姓,谓“术虎曰董”,乃纯粹女真姓,童孟可帖木儿(即《实录》之孟特穆)当姓董也。
《氏族通谱》满洲有大族董鄂氏,其部长和和哩太祖时尚长公主。《啸亭杂录》亦载此事,作何和理,以兵马五万余降太祖。《通谱》谓其居董鄂地方,因地名为氏。
至明代记载中乃谓太祖姓佟氏,佟亦辽东名族。据《通谱》佟养正原居佟佳江沿岸,后归降太祖。辽阳之佟卜年至因被与太祖及佟养性(养正弟)同族之嫌而为明所诛,知佟氏蕃衍之盛。然太祖与佟养性、佟卜年实非一族,先生以《通谱》託佟氏大部分居马察雅尔湖及佟佳江地方,谓太祖与此佟氏之有渊源甚早;然可疑者,董鄂氏乃拥有五万兵马之大族,何以止居董鄂地方。董鄂之地介在佟氏所居佟佳江、马察雅尔湖中间,故先生疑董氏佟氏原为一姓。《金史国语解》有董氏无佟氏,盖由董氏分出。佟氏自佟答剌哈以来从顺明室,而董山则殊为明所恶,此太祖之所以以董山子孙而对明称佟氏也。
嘉庆时有满州人名铁保,字冶亭。《啸亭杂录》谓:“近日董鄂冶亭制府考其宗谱,乃知其先为宋英宗越王之裔。(先生原注据《宋史·宗室列传》越王偲乃神宗第十二子。)后为金人所迁处,居董鄂,以地为氏。”先生由是定董鄂乃赵宋之后。盛昱编《八旗文经》,杨钟义作《作者考》,谓:“铁保……旧谱姓觉罗氏,自称赵宋之裔,后改栋鄂。”此觉罗常是散布满州诸种之一,与“觉罗姓赵”语符合,而与董氏之关系亦证明矣。
太祖始建国时称国号曰金国Aisin gurun ,盖改满州诸觉罗之一而成。或者《金史国语解》“斡准曰赵”,金代称赵姓之斡准音变而为爱新,居满州之旗人,乃传谓爱新觉罗氏即赵氏也。
董鄂与觉罗虽有同族关系,然太祖时则尚分别,太祖家属觉罗而不属董鄂也。先生推测太祖盖迎取其长女婿何和理,为结好而并入己族。号称太祖祖先之童孟可帖木儿、董山等乃董氏,是董鄂名族何和理家祖先。《啸亭杂录》言何和理家自浑春瓦儿喀迁来董鄂,亦与童孟哥帖木儿、董山父子事实符合。《东夷考略》固祗谓太祖为建州枝部,未尝书为建州左卫都督正统之董氏也。
三、都尔鼻考
《清太祖实录》天命十年(1625)三月己酉太祖欲迁都沈阳,谓:“沈阳乃形胜之地,若征明,可由都尔鼻渡辽河,路直且近。若北征蒙古,二三日可至。”箭内亘氏尝考之,谓此文及《太宗实录》天聪元年(1627)六月七日条皆误以都尔鼻在辽河东。《太宗实录》天聪八年(1634)五月“戊申大兵渡辽河,抵阳石木河(即养息牧河),沿河立二十营。……己酉大兵至都尔鼻地方。”当以在河西为正。《大清一统志》(卷四百九之一)养息牧牧厂山川条举杜尔笔山,注:“牧厂即设其下”。又古迹条举:“杜尔笔城在牧厂东南五里,周一里一百七十步有奇,高三丈,东西门各一。”《开国方略》崇德二年(1637)太宗命筑都尔弼称改城名为屏城。都尔鼻、杜尔笔、都尔弼同地。
先生复获一二资料以补箭内氏说。清宣统三年(1911)所编《东三省政略·民政篇》吴廷燮之《奉天郡邑志》彰武县条举山之著者,中有“杜尔鼻山,县西北九十里。”可据以定都尔鼻之位置。清初朝鲜世子质于沈阳,其随员著《沈阳日记》,更集送致本国之状奏为《沈阳状启》,其中记豆乙非(即都尔鼻)距沈阳辽河里数,然当时测算未精,故矛盾不可信。
然先生考都尔鼻之意不单在其城址,乃在自奉天出辽西之路线,自来史家所未留意也。清《实录》天聪五年(1631)八月癸未:“兵分两路并进,谕德格额类,岳托,阿济格三贝勒曰:尔等率兵二万,由义州进发,屯于锦州大凌河之间以俟。朕将大兵由白土场入趋广宁大道,初六日会于大凌河。”知乃由奉天渡辽河后先出边门外,再由白土场门(即白土场)及义州路(盖由清河门)入辽西。顺治元年(1644)八月世祖迁都北京,《实录》纪其行程,知亦由土场门入,然所经地名不可考者甚多。幸《沈阳日记》记《沈阳状启》中记崇德六年(1641)八月顺治元年四月之行程,乃渡辽河西北出彰武台边门,由都尔鼻附近西南向,自清河门入边,经义州达锦州,此义州路线之大概也。朝鲜麟坪大君《松边集》中《燕途纪行》顺治十三年(1656)九月初五条谓:“自沈阳抵此城(广宁)有三路。……一路从豆乙非城历新城,暨班齐塔达于此。”此所谓第三路亦即崇德及顺治初年之都尔鼻路。
都尔鼻路之废盖在康熙时,康熙时编《盛京通志》所纪已是今日经新民屯之路线,高士奇康熙二十一年(1682)扈从圣祖东巡,其扈从《东巡日录》所纪行程亦取今日之新民路线。
四 清初之继嗣问题
此文所谓清初指自太祖至世祖之立。太祖妻妾数人:福金佟甲氏生褚燕、代善;继福金富察氏生莽古尔泰、德格类;高慈考皇后叶赫纳喇氏生皇太极;大福金吴喇纳喇氏生阿济格、多尔衮、多铎;此外侧妃生子六。褚燕以谋叛诛,而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为四大贝勒,轮直视政,阿敏太祖侄也。《实录》记太祖崩后诸贝勒坚请大福金从死,大福金托二幼子多尔衮、多铎于诸贝勒而殉。《燃藜室记述》(卷二十七)引日月录:“或曰:奴尔赤临死,谓贵永介(古英之对音,清官书称代善为古英巴图鲁)曰,九王子(多尔衮)当立而年幼,汝和摄位,后传于九王。贵永介以为嫌逼,遂立洪太氏(皇太极)云。”盖蒙古、满州俗以最后之嫡妻子为嗣,太祖当有遗命。而诸贝勒之势力及当时国情不允立幼子,故大福金被强殉死,更定继嗣者。《太宗实录》谓其立为诸贝勒大臣在廷所推,实文饰之词。《燃藜室记述》引《丙子录》:“丙寅五月,建州奴酋奴儿赤疽发背死,临死命立世子贵荣介。贵荣介让弟弘他时曰,汝智勇胜于我,汝须代立。弘他时略不辞让而立。”朝鲜传说或得其实也。
太宗崇德元年(1636)受皇帝尊号,国号大清。多尔衮在太宗时特被宠遇,《实录》记之甚明。奉天崇谟阁藏旧档中有朝鲜国来书簿,即天聪崇德间朝鲜国书抄本。其中有上皇太子笺及进物单,书簿存者讫崇德六年(1641),每岁朝贡皆有上皇太子笺及贡单。祗据书簿固不知皇太子为何人,《实录》亦无之,先生考定即多尔衮也。旧档中又有天聪四年(1630)与刘兴祚余党誓书及岛中刘府来书,所列“金国汗黄太吉”下皆有“阿革朵儿红”之名。阿革即阿格,后世作阿哥,满州语王子之义,朵儿红即多尔衮。《清文汇解》阿格为受册封有王子资格之少子,然册封之义本满州所无,只王子之义殆已为储君矣。《太宗实录》天聪九年(1635)正月始定制以后太祖庶子皆称阿格,阿格之称始汛及宗室,可知以前此称之尊贵,朵儿红(多尔衮)之称阿革当以其居储贰之位也。至崇德时太宗称皇帝,遂改称皇太子,即朝鲜表文所见者矣。
至太宗之崩,继嗣问题复生纠纷。《世祖实录》(第一)谓崇德八年(1643)八月乙亥诸贝勒大臣会议立太宗第九子,然会议之经过固不若是着单简。朝鲜奎章格藏当时朝鲜使臣报告本国之《沈阳状启》,其中纪会议情形綦详。盖太宗长子豪格知大统当归多尔衮,不顾代善之推己而避去。太宗旧日将领佩剑而前,请立太宗子。代善、阿济格亦引退,多铎默无言。于是多尔衮临机措应,定立世祖,时年六岁,而己济尔哈朗分掌八旗,为辅政。据《状启》及《世祖实录》崇德八年八月丁丑条,则当事后欲拥立多尔衮正大位者犹大有人在焉。
(资料来源:摘自《日本内藤湖南先生在中国史学上之贡献》,《史学年报》第二卷第一期,193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