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7岁入小学、中学，19岁入北京大学，预科、本科以至研究所，算起来读了20年书，“七七”事变后，我才到后方大学教书，仍然没有离开书。

在小学读书时很艰苦。按说，我家是地主，在经济上应不成问题。但我的祖父是一位文盲，他根本不喜欢读书，而且他偏爱，对我父亲这一支从心里不喜欢。当我上高级小学时，住在学校，一年要费30元钱，每当我上学要钱时，那种困难情况，我永不能忘。当吃过早饭，要上学去，向祖父要5元前不敢说，改要4元，不给，没有理由，就是不给。一次他说不给的理由，是钥匙丢了，打不开钱柜。这样磨了很久，我在哭，我的父母在急。没办法，这时总是我的叔祖父来向他的胞兄大吵一次，结果给我几块钱了事。书实在念不下去，当我在高小毕业时，我母亲对我说：“我们不再念书了，虽然考上中学，你爷爷不给钱，没法生这个气，不必念了。”当时我只是十几岁的少年，有什么办法。正好，我一位表弟因为家里穷，在天津一个寺院出家当了和尚，当和尚神通广大。妈妈对我说：“跟你表弟到天津去也许能找到事情做。”我就随表弟到他们的庙内住下去，找不到事情做。一个孩童只能当学徒，学徒也找不到机会。后来我父亲把我接回，送到县立中学，总算念了书。不久，我的祖父去世，他永远不必开柜掏钱了。当祖父逝世时，我哭了很多次，的确很伤心，以为祖父不理解我，我不会是一个浪费钱财的人，我会好好念书，为他争光的，可惜他走了。其实我也争不了光，只是这样想罢了。 

在中学读书，有两位老师的话，影响了我，虽然说，这些话不是推动我研究学问的动力，但影响了我，而且至今未忘。当时我们中学教务主任姓王，我忘了他的名字，只称他王先生吧。他是保定高师毕业，是一位有学问的人。有一次他给我们做报告，谈到我国经学问题，他说：“在经学问题上，今文学派说《左传》是一部假书。”当时我不懂什么今文、古文问题，只是说《左传》是一部假书，使我惊讶不已。我没有读过许多古书，只是放假期间，我的一位族伯教过我一部《左传》。我就念过一部《左传》，而它是假书，我心里很放不下去，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假，怎么假法，不敢去问他，只是存在心里。直到上北京大学历史系，正好经学大师顾颉刚先生给我们讲经学，他首先讲《尚书》。他是今文学派的学者，也说《左传》是一部“假书”。慢慢地，在顾先生教导下，我懂得治学之道，知道如何作研究工作了。从大学二年级开始，我专门研究《左传》，看它到底假不假。三年级四年级我陆续写了有关《左传》性质的文章。临毕业时，我写了一篇《论〈左传〉之性质及其与〈国语〉之关系》，结论是《左传》不是假书，我要翻这个案。不同意今文学派的说法。1936年在顾颉刚先生主编的《北平研究院史学集刊》上发表后，居然得到好评。1937年“七七”事变后，我到长沙。当时张政烺先生也在长沙，有一次他看《考古》杂志，在第二期上有一篇论文，谈到我的文章，评价有些出格，说这篇文章“精当绝伦”！当然没有那样好，但无论如何是为《左传》出了气，它不是“假书”。 

在中学时，还有一位老师王硕儒先生，他是乐亭人，是李大钊先烈的同乡，也是老共产党员，这时他教我们物理。有一次他说：“我懂得‘相对论’，那是四维。”什么是“四维”？读过物理，知道三维。四维，那一维是什么？没有问，但一直记在心里。在本世纪60年代，我想把我的研究方向改一改，逐渐走向哲学。我知道研究现代哲学必须懂得科学，于是从“相对论”下手，我接触到“相对论”与“四维”了，虽然不是王硕儒先生推动和研究“相对论”，但“相对论”帮助我知道什么是四维。 

这两位先生的话，只是随便一说，他们不会想到会影响一个不出色的学生的一生。我说影响，是我总未忘这两句话，有机会就想解开这个谜。研究哲学应当有他的世界观与人生观，在世界观内一定会遇到时间空间问题，而相对论是解决时空问题最新答案。金岳霖先生在谈到胡适之先生时说：哲学中本来是有世界观和人生观的。我回想起来，胡适是有人生观，可是没有什么世界观的。看来对于宇宙、时空、无极、太极……这样一些问题，他根本不去想；看来他头脑里也没有本体论和认识论或知识论方面的问题。他的哲学仅仅是人生哲学。（《金岳霖晚年的回忆》） 

的确如此。研究哲学而不懂宇宙时空等问题，是根本不具有世界观的。多少年来，我也写过有关时间空间的文章，最近我写了一部《自然哲学与道德哲学》，也是开头就讲空间与时间，通过时空又讲自然秩序，人类的规范行为，以及自然秩序与人类规范行为之谐和一致等问题，在结论时，我说： 

在我国五千年间的文化史中，从上帝主持宇宙的一切，上帝通过神守向人民发布命令，到神守的后人老子来否定这神守与上帝，而提出“道在帝先”。孔子更提出“人人之际”，来代替“天人之际”。但历史的发展，曲折多端，汉代的经学家，却又复活了“五帝”、“六天”。事情更复杂了。到理学家出，他们又抛弃了“五帝”、“六天”。他们是理性主义者，主张“人与天地参”，人要参与宇宙的一切活动。王阳明则提出良知在主导一切，没有人们的灵明知觉则一切俱不存在。我们不同意他的唯心主义哲学体系，但在人是宇宙主宰这一点上，我们不能不加以赞赏。 

我正在探讨自然与人类之间关系的发展历程——这是一个伟大的历程，书已经出版，我盼望大家的指教。以上是我学习的历程，在这个历程中我写了下列专著与论文： 

1. 经学类：《西汉经学与政治》、《大一统与儒家思想》 还有数十篇有关论文 

2. 史学类：《中国古代社会与古代思想研究》、 《宗周社会与礼乐文明》 

3. 自然哲学类：《自然哲学》、《自然哲学续篇》、《繙经室学术文集》 

4. 道德哲学类：《道德哲学》 

5. 学案类：《清儒学案新编》，有关这方面论文若干篇 

6. 文集篇：《绎史斋学术文集》 

另外有论文若干篇，均见李尚英同志所编目录（不会全面收集，因为还有为人作书序几十篇，现在已无法找到）。 

最引人注意而有实用价值的一部书是《中国屯垦史》，这是我与历史所几位同志和写的。最初没人注意，前不久（1997冬）农业部屯垦司来电话说：“你们著的《中国屯垦史》太好了。非常有用，是难得的好书。”这种评价是真实的，没有夸大。 

（资料来源：《庆祝杨向奎先生教研六十年论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