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之当下流行的动辄"走向什么什么时代"、"论有什么特色的什么体系"之类的学术垃圾而言，瞿同祖先生的《清代地方政府》一书光从标题来看就显得极为内敛、平实。

当然，"清代地方政府"却也不是个小题目。从纵的方向来说，大清王朝自1616年爱新觉罗氏立后金，1636年建立大清国，到1911年为辛亥革命所推翻，其间几近三百年，历天命、天聪、崇德、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洋洋十三朝，即便断代为之亦唯恐力有所不逮；从横的方向来说，清国惟余莽莽，南北东西自有不同，即便画地为牢亦唯恐感之不深，触之不切。是故敢于率尔操斛下笔者要么今世年产几百万字的学术流氓，要么就是目光远大心地善良之大家矣。 

诚惶诚恐所幸，《清代地方政府》的执笔者乃瞿同祖先生。瞿同祖于清朝覆国前夕生于湖南长沙，因与其祖父同在庚戌年出生，故命名同祖。20年代他曾就读于北平育英中学、汇文中学，最后毕业于燕京大学，1945年出国。其间辗转于哥伦比亚大学、哈佛大学、加拿大不列颠哥大，终于1965年回国，自此从总体上终结其学术生命。纵观先生学术，亦法学亦史学亦人类学亦政治学，纵横开阖，自成一家。 

诚如范忠信先生所言，以前研究中国古代政治制度的书，有三大毛病：或者以现代政治学的概念或观念去切割中国古代政治史，瓦解其特有的整体性特征或风格；或者只注意制度上官方性、正式性的因素而对于具体、个性的因素则缺乏分析；或者惯于以成文法为依据来研究古代政治制度和政府体制，不注意社会实际政治生活与成文法之间的巨大差异。 

瞿同祖的《清代地方政府》似乎有意无意地扇了这些"学术"规则一个耳光。 

作者牢牢地守卫自己"地方政府"即州县的地盘，从不越雷池半步，既便非常有必要涉及纵向政治制度，也是惜墨如金，在用尽可能少的笔墨交代清楚问题后即回到自己的自留地，从不贪多求全。比如按照清朝的官僚政治体制来讲，自天子以下有总督，有巡抚，有道等等一直自州县，应该说"地方政府"的研究资源非常广阔。当时作者所紧密围绕之核心，仅一州县尔。此举并没有限制瞿同祖学术洞察能力的极大发挥，反而战线的收缩使得作者更加有可能集中优势兵力歼灭"敌人"，把所欲阐释的问题弄得桌明几净，委实不易。 

在这本书中，作者以"州县"为原点，将乱舞头绪的衙门日常洒扫应对按照内部分工的不同，而分为"州县政府"、"州县官"、"书吏"、"衙役"、"常随"、"幕友"诸章节，就每一项进行深入细致的梳理，常涉及如其组织、职能、地位招募和服务期限、经济待遇、贪赃形式、监督控制诸小节，进行全面深入的分析；同时，作者在做完这些基本的梳理以后，又用了较大的篇幅，按照州县的具体职能，从司法、征税、其他行政、士绅与地方行政几方面又进行阐释，不可谓不清楚，不可谓不费心。常言与其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与其大而全不如小而精，瞿同祖最明白矣。 

殊值提出者，还有瞿同祖在《清代地方政府》中所体现出来的独立精神。这种独立精神说具体一点，就是作者在学术路上并不沾沾自喜于一得之见，而说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笔下所无之话，作者看到的似乎更多是历史的B面或者耻部：比如作者在按人划线进行分析的过程中，除了前两章绍介州县政府概况以及州县官外，在谈及书吏、衙役、常随等具体人等时，无不特别地列举出其依据陋规获取收入的方法，并名之曰"贪赃形式"。这对于几千年来自成一体只知道弘扬主旋律的帝国来说，说出这些无异于安徒生童话里敢于指出皇帝没有穿衣服的孩子。 

作者所以固执地这么做，最为主要的一点就在于作者通过具体的研究发现，大清王朝的财政制度中，中央政府除了支付州县官的薪俸之外，并没有给地方划拨办公经费的义务。即便是州县官，其薪俸的数额已不足以补贴家用，更惶论高额的办公经费。但是游离于现行政权体系之外的这些随从们的工资，依然需要由州县官自己埋单，此外，州县官还必须要应付上级领导的检察，迎来送往等等。这样的话，州县官乃至这些随从们通过"陋规"获得灰色收入成为必然，也成为表面上道貌岸然的法制纲举目张后的真实情况。 

需要插一句，这两年吴思的《潜规则》、《血酬定律》等等观点裹挟着商业操作而广泛流布，其实仅仅以上述观点比照之这些话早就被如瞿同祖者说过了，吴思不过如此尔。 

回到瞿同祖先生的《清代地方政府》。作者之所以能够固执地这么做，非常重要的原因在于作者广泛详实的资料查证工作。据统计，在该书中瞿同祖供引证了中文史料370种此外还参考了西文著作资料66种，日文资料25种，其中引用最多的不是所谓正史，而是官员、幕友等的笔记、杂记，比如《学治臆说》、《学治体行录》、《病榻梦痕录》、《办案要略》等160余种；引用各种册簿、全书或者办公指南手册者，如《鄂省丁漕指掌》、《各行事件》、《津门保甲图说》、《浙省仓库清查节要》等31种；引用《安徽通志》、《长汀县志》、《华阳县志》等地方志68种；引用各种政书、律令、条例、诏谕汇编如《大清会典事例》、《大清十朝圣训》等23种；引用《漫游野史》《嘉定徒城记》、《河北采风录》等野史15种，还引用了其他史料或者著作七十余种。一本正文字数仅仅13万字（汉译）的《清代地方政府》，注释引用史料或著作四百六十余种，注释多达1685条之多，注释全文15.2万字，不能不使我们叹为观止了。 

《清代地方政府》是一本英文著作。这让我们勉强通过大学英语四六级的师生们对此不能不服气。唉，俱往矣，瞿同祖九旬有余，身历三朝，眼下不过应付呼吸，我们的学术也如同落日夕阳般气数已尽。 

（http://fadaren.boke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