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老离开我们已经一年了。风雨晨昏，他老人家清癯的身体、慈祥的面孔，仍然不时展现在眼前。思念之情，不断如缕。

50年代初，罗老在南京大学担任兼职教授并在南京市主办太平天国起义100周年展览。当时我正在南京大学求学。在罗老的引导下，我开始获得一点太平天国历史知识，并走上研究这段历史的道路。40多年，我个人的成长，得力于罗老对我的潜移默化者甚大。在罗老逝世一周年之际，请允许我谈一点这方面的感受，藉以表达怀念之情。

一是罗老倡导的打破沙锅璺问到底的钻研精神。 

早在50年代，我就受到这种精神的熏陶。那时，罗老居住在南京，李秀成自述原件被曾国藩后人带往台湾，尚未公开。流行的《李秀成自述原稿》是1944年广西通志馆派人到湘乡曾国藩老家抄录的，并附有在曾家拍摄的一部分原件照片。为了鉴定这部分照片中的字是否李秀成亲笔写的，罗老研究了宋明以来书法家的著作，并请教当时的书法家，运用“书家八法”理论，以李秀成亲自写的字与照片中的字对比校勘。经过长期琢磨，取得令人信服的结论。这种追根穷源的研究精神，给我以深刻的印象，我经常以这种精神勉励自己。我的第一本著作《太平天国兴亡史》就是在这种精神指引下撰写的。 

学术界在论述洪秀全及太平天国早期历史时，往往引用简又文翻译的、瑞典传教士韩山文用英文撰写的《太平天国起义记》。但是推敲这部中译本，却发现颇多抵牾之处。为了弄清事实真相，我用韩山文的英文原著与简又文的中文译本对比，发现译文与原著颇多出入。这样，根据韩山文原书的内容，我对早期洪秀全与早期太平天国的历史，作出新的阐述。传统的说法认为，洪秀全建立了“拜上帝会”。根据韩山文的原文，我发现，不是洪秀全建立了“拜上帝会”，而是当时人用“拜上帝会”这个名词称呼经常在一起举行宗教仪式、礼拜皇上帝的大众。为了验证韩山文的这种说法，我还查阅已经发现的太平天国方面出版的所有文件和印书，没有发现“拜上帝会”这个名词。因此，我才敢在书中明确表示相信韩山文原著的论点。上述判断公开以后，引起学术界的议论。1984年，王庆成学兄在伦敦访问期间，在英国图书馆发现了《天父圣旨》与《天兄圣旨》。这是两部研究太平天国早期历史很重要的、太平天国自己编辑印刷的文书。我从头到尾，阅读了这两部书，也没有见到“拜上帝会”这个词。因此，我认为，迄今为止，并没有有力的证据足以推翻我的判断。 

二是罗老身体力行的活到老、研究到老、笔耕到老的事业精神。 

人民共和国建立以后，罗老已经著作等身。他完全可以停止著作，颐神养性，安度老年。但是，他并没有走这条路，而是坚持学术研究，笔耕不辍。50年代他住在南京时，的确是日日夜夜，埋头斗室，出家门不辨方向。南京史料整理处王可风主任曾经说过这样一件事。有一次罗老到工作单位开会，会后独自步行回寓，他一边走一边思考问题，结果迷失了方向，真的找不到家门。即使“文化大革命”的巨大冲击，也没有使他献身学术的意志稍减。晚年，他更谢绝一切社会活动，集中精力从事著作。自从他定居北京以后，每逢出差赴京，我总要去拜访他，每次都见他在伏案工作。向他请教疑难问题，他都一一解答，并从书架上取出有关资料给我看。在他提取有关资料时，总是那样快、那样准确，使我意识到他经常研究所藏资料，什么资料放在什么地方，他是一清二楚的，因此当需要时，一伸手就取到。我从罗老活到老、笔耕到老的事业精神中受到教益。 

罗老是太平天国史的一代宗师，但是他的研究领域、他的学术成就，远不限于洪秀全和太平天国。他对金石学、古典文学、秘密社会、清代军制、清代社会经济等多方面都有精湛的研究。耄耋之年，他还向社会贡献了研究《水浒传》的著作。罗老在学术上将“专”与“博”结合起来，对我辈后学是一个很重要的启示。 

罗老的挚友谷老霁光说过:“罗尔纲同志所以取得为人称道的成就，并不是他具有出类拔萃的聪明才智，而是由于他的勤奋和诚实。”罗老对我的潜移默化，归结到一点，也正是“勤奋与诚实”。只要踏踏实实做到“勤奋与诚实”，中智者亦可为学术大厦添砖加瓦。 

（文章来源：《近代史研究》1998年第3期，中华文史网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