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纲师辞世转眼就一周年了。回忆42年师门受教,心潮难平,欲为文纪念,又难于下笔。因为尔纲师著作等身,为学精深博大,不仅是太平天国史、晚清兵制史的开拓者和奠基人;还对金石学、训诂学和古典小说,进行了专门研究。从《水浒传考证》之精细,见解之独到、资料之丰富,就可以看到师在非专擅之领域,也有很高的造诣。我学识浅薄,自然不敢在这方面有所论述,然半个世纪师门受教,却有不少亲身感受。
1955年岁末,我考取尔纲师的副博士研究生,次年去南京见老师。初出大学校门,又是第一次见面,不免有点紧张;但一见面,师的朴素、亲切、谦和,就使我的局促无影无踪。接着,又为我精心安排太平天国史发蒙课,亲自带我参观堂子街太平天国纪念馆、颐和路南京图书馆。目睹琳琅满目的文物图书,耳听师不厌其烦的讲解教诲,翻阅已具雏形的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稿本,我这个未涉科研的青年,不知不觉就走向太平天国史这座神圣科学殿堂的大门,既感到它的浩瀚,又体会了治学的艰辛,甚至还多少知道了发掘史料的门径。上完这堂课,回到北京后,我一面按规定学习马克思主义原著,一面学习写论文。一年之后,我的第一篇论文《太平天国后期土地制度实施问题》就写好了,并获得一些好评。没有南京那堂课,这篇论文肯定写不出来。
1957年后,国内风波迭起,研究生也被一刀切取消了。我虽有幸仍然留在近代史研究所,但先后参加运动,下放劳动,调做行政工作,直至1961年,才回到科研本行。此前,尔纲师也调到所内,家也由南京搬到北京,我们师生见面更方便了。这时虽无师生之名,但凡有请益,师从不厌烦,总是悉心指导。80年代,我萌发写《湘军史稿》的愿望,师立即大加鼓励,给予指导;脱稿时,师已90高龄,我本不欲再事打扰,可师坚决要审阅全稿,又亲自撰写序言,前后费时达一个月之久。可惜我太不争气,做事虎头蛇尾,虽尊师教,多方搜集史料,也用心写作,但收尾工作粗糙,以致印出后,错误甚多,辜负师之苦心教诲。每一念及,悔恨不已。然师巍巍学者风骨,则铭刻于心,不敢稍忘。
师毕生淡泊自甘,生活上俭朴如老农,不知高档享受为何物,唯一业余爱好就是看电视中的京剧节目。其他可用时间,不事交游,不喜荣华,不出风头,只知潜心研究工作,就是众望所归的荣誉和职位,也避之唯恐不速。如太平天国博物馆,师既参与创建,又为这方面不可替代的权威,是最适宜的馆长之选。但师再三推辞不就,甚至已经发表公布了,也坚辞不已,只愿到近代史研究所,做一个冷冷清清的研究员。师被选为两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两届全国政协委员,虽不能辞,但每有活动,辄局促不已,很不适应。然与学人谈论学术,不仅精神振奋,言谈娓娓不倦,还往往一语破的,抓住问题的关键。对所涉及的史料,所发生的年月日,虽至耄耋之年,仍能准确无误一一道来,使在坐者惊叹不已。对学术方面的公益事业,更热心倡导,忘我投入。如50年代编纂的、多达1200万字的《太平天国史料丛编》,师不仅是主持者、倡导者,还做了许多重要具体工作,但出版时,却坚持不要署自己的名,不要一分钱稿费,钱汇至北京,也如数退回。
师一向平等待人,宽厚待人。对来访者,不论身份高低,一律热情相待。总是亲自让坐、敬烟、沏茶,忙个不停。对来访的学人,甚至青年学人,从不以权威前辈自居,热情招待之后就静坐下来参与讨论,听取意见,甚至反对自己的意见。80年代,有人在《安徽史学》撰文,与师商榷,反对太平天国科举考试始于辛开元年1851年广西永安的说法。师立即为文肯定了作者的意见,承认自己的错误;还给编辑部写信,请他们在他文前加写按语,以他为“的”,展开讨论,以期在史学界形成相互切磋,修正错误的好学风。这方面,我个人更有亲身体会。50年代初入师门,在太平天国土地问题上,我就撰文不同意师的一些看法,师在审阅初稿时,不但不批评斥责,还赞许我能广泛收集资料,并询问文中提及的《相城小志》的详细情况,用笔记下来。以后,在李秀成变节问题上,我更与师的观点完全对立,并写了《李秀成变节问题刍议》一文,加以论述。但师一如既往待我,从未有一丝一毫不悦。
当然,师也批评我,开导我。师知我多嘴快舌,好发表议论,就多次劝我慎言。在专业方面,师的批评也很委婉:对初稿上的错误,或夹纸条,见面时,再翻出一一指正;或用纸条写好,贴在旁边,从不涂抹径改。师于书法不甚讲究,但大至所著书的手稿,小至私人信件包括给我的信,甚至在我初稿上写的纸条,都是一笔不苟的楷书,从不写草书。有时函件页数较多,师必加上封面,亲自用针线,装订成册。我初不在意,后来见多了,虽敬服师之精细,凡事不苟,但又觉得太麻烦了,甚至窃笑有点古板。后读师《生涯六记》,方知师少年时期,就饱受遇事“忍耐、小心、不苟且的教育”;师并且认为“做历史研究的人,应该具有一种精密的能力……而养成这种精密的能力,就须先有小心、忍耐和不苟且的习惯”第31—32页,犹如醍醐灌顶,至此我方知这是师毕生治学力行不殆的主张,也是言传身教,希望我改正有时粗心大意,字迹潦草的老毛病。可恨我冥顽不灵,直至近年才有所觉悟,以致犯下“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错误。
回顾近半个世纪师门受教的往事,我虽有负师教之处甚多,追悔无及;然师淡泊自甘,不慕荣华,不钻营取巧的风骨,则不敢须臾忘,誓必终身力行不殆!
(文章来源:《近代史研究》1998年第3期,中华文史网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