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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主义的执著追求者

刘潞

我的父亲没有进过洋学堂,也没有欧美留学的经历。他只是在抗日战争爆发前,在国民党湖南省主席何键任校长的长沙国学专修学校念过一段书。儒家传统的“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信条,是他早年的理念与追求。抗日战争的爆发,使他逐渐接受了马克思主义。作为八路军战士,他经受了残酷战争的洗礼。新中国成立以后,作为科研部门的负责人,他犯过“左”的错误,也遭到过游街批斗和《人民日报》的点名批判。“文革”后,他有反思,也受到各种不同思潮的排斥。然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他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却坚定不移,始终没有动摇。

在父亲去世前3个月,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陪他参加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学术报告会。本来他不想去,因为去了就要讲话,但他已自知时间不多,还有许多事要做。后来社科院秘书长郭永才同志特登门拜访,说从1950年中科院建立至现在,一直还在社科院工作的老同志,就父亲一位了,50周年的学术活动不好不去。盛情难却,父亲只有同意。为准备这次发言,他还跟我讨论了一次。我说,你就讲点科学院最早的四个社科研究所的历史吧,现在的年轻人没谁知道这些了。父亲不同意,还批评我说,讲这些陈芝麻,人家会说你这是在卖老,只能说说掌故,要讲就要讲带点思想性的东西。开会那天,我在台下坐着,看着父亲用枯瘦的双手举着他认真准备的发言稿,戴着老花镜,一板一眼地念着,心中不胜感慨:爸爸,你对现在的中青年学者大谈马克思主义,就不怕被斥为“老朽”、“过时”、甚至“左”吗?我看着台上发言的父亲,也注意着听众的反映。大多数人听得都挺认真,也有人在交头接耳。会后有几位对我说:没想到大年先生的思想还真新鲜!我相信所言者讲的是真心话。我多少也算个“业内人士”,知道在当今的历史学界,除专业者外,很少能有人谈出世纪末的今天西方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状况,更何况在台上发言的是80多岁的垂垂老翁! 

父亲对马克思主义的追求在晚年受到了严峻的挑战。1989年苏联解体,东欧巨变。面对此风云变幻,国内尽管宣传上还在说马克思主义仍是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但在实际上,学习和信仰马克思主义的人却不多了;相反,宣扬“马克思主义过时”论的则大有人在。父亲和一些书斋型学者不同,他是从抗日战争的烽火和硝烟中走过来的,是个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实践者。在中国建立社会主义制度是他的理想;而当他为之奋斗了半个多世纪后,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却解体了,社会主义阵营也垮掉了。这件事对他的冲击非常之大,影响也极为深刻。这些是我从他的读报习惯中慢慢悟出的。《人民日报》和《参考消息》是他自费订阅了半个世纪的报纸,每天必读。这10年来,我发现父亲的读报重点有了明显的变化,就是变成国际版的积极关注者。每当我回家,在他的书桌上,总能看到一摞摞画有圈圈点点的报纸,略略一翻就可看到,记号差不多都是标在关于日美欧发达国家政治情况的报道上。茶余饭后,常听到他对德斯坦、科尔、叶利钦或瓦文萨、索罗斯等人言行的评述。他心里一直装着这些天下大事,甚至在他病危时,还是这样。去年12月5日,身上插着鼻饲管、导尿管、输液管的父亲,突然从昏睡中醒来,要找在《人民日报》社工作的大弟刘衡山。当大弟赶到医院后,父亲第一句话就问:“俄国有什么情况吗?叶利钦有什么情况吗?”弟弟回答不上来。父亲叹了口气,十分失望。马克思主义是实践性的真理,但用在前苏联遭到失败、在中国也出现曲折的情况来检验它,一般人难以信服——谁会从历史的曲折性和复杂性来认识问题呢?人们面对的毕竟是“解体”和“挫折”的现实!然而,如果在资本主义高度发达的欧美国家,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仍然具有活力,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父亲或许认为,欧美国家的局势变动和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更值得注意。他的这些思索,体现在前面我提到的那个发言中。在那篇文章中,他开宗明义就说:“我是主张马克思主义对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具有指导作用的。”他用1998年美国主流报纸《华盛顿邮报》刊登的美国事业研究所研究员詹姆斯·格拉斯姆,以马克思主义观点分析美国当代社会矛盾的文章,来阐述马克思主义仍具生命力。 

父亲就是这么个人,认准了的事情,一辈子坚定不移。“文革”以后,各种思潮呼啸而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面对变幻起伏的思潮,他并非像一些人所讥讽的那样顽固僵化。事实上,《国外中国史研究》等反映国际学术动态的刊物,是他常读不辍的。1988年,在中国史学会第四次代表大会上,他提交的发言《鄙弃抱残守缺,勇敢坚持真理》,表明的就是他对学术思潮的基本态度。这一态度,在他去世后,我从他在自己文集扉页的题词中,再次看到:“辞别旧日,迎接新春,抛弃谬误,拥抱真理。电视剧《居里夫人》题词。1998年6月。”说心里话,那天我感到非常震惊。我没有想到,年岁那么大,而且可以说早已蜚声中外的父亲,在学术追求上,还是这样执著,这样勇敢。这哪里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简直就是个朝气蓬勃的战士!父亲作为学者,政治上的勇气是建立在对事物实事求是的基础上的。在父亲眼里,学术确实不能屈从于政治,但不等于学术与政治不发生联系。他认为学术性首先就在于尊重事实,保持客观性;这与他所主张的历史学价值,最重要的就在于讲过去的事,回答现在的问题是并行不悖的。父亲当年作为一个科研部门的负责人,在“左”的时代,或者出于他自身的认识水平,或者出于当时的环境条件,说过错话,办过错事,如1957年反右时将荣孟源先生定为右派。但是,“文革”让他猛醒。正因如此,“文革”结束后他才能公开承认错误,向受过不公处理的同志道歉。他不但在为荣孟源伯伯的《史料与历史科学》一书所写的序言中,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而且还将这篇文章收入自己的文集。我想,他这样做,多半也是出于对自己和对那段历史的实事求是的态度吧。追求与捍卫真理,不仅体现在父亲对历史个案研究的态度上——比如在抗日战争研究中,他一贯主张要尊重事实,保持客观性,不应因共产党取得了全国政权而抹杀国民党在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上的作用,等等——更体现在他学术研究的指导思想上。在“文革”后期“评法批儒”的闹剧中,某些学者看不穿迷雾,耐不住冷遇,也曾摇旗呐喊过。但是父亲却一言不发。尽管他在60年代初就撰文高度评价过的康熙皇帝,正是“四人帮”眼中的“法家”。我插队回京被分配到故宫博物院工作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听故宫一位老同志讲起过父亲交白卷之事。1972年,当时的中央领导决定故宫博物院重新对外开放,并要求以“阶级斗争为纲”写一份新的《故宫简介》。那次是由郭老出面,召集在京的一些历史学家讨论《简介》写法,父亲也参加了那次会议。会上要求每位与会者写一份提纲,散会交卷。那位老同志当时在会场服务,散会时他看到,只有父亲交上来的是点墨皆无的一张白纸。我完全不知父亲对此是怎么想的,但有一点,那时“四人帮”尚在台上,交白卷是需要有些政治勇气的。 

“维护学术尊严,保持学术独立性”,时下学界之人几乎无一不这样宣称。但真正做起来却是难上加难。头些年,一本讲陈寅恪先生晚年的书一度成为学术界一个小小的热点。当今的学人,少有不为书中所述陈先生为保持学术独立性,向“毛刘二公”提出要准许他不宗奉马列主义的勇气所折服。父亲作为一名主张以马克思主义为科研指导思想的学者,对此当然不会没有看法。但在1954年由科学院主办的《历史研究》杂志创刊时,作为杂志负责人的父亲,亲手将陈寅恪的《论唐代之李武韦杨婚姻集团》和《论韩愈》编入《历史研究》创刊号和1954年第2期。不久,科学院开始筹建学部和推选学部委员,当时正在科学院院部工作的父亲,代郭沫若院长起草了一封致陈寅恪先生的信,对陈同意出任哲学社会科学部的学部委员,表示“曷胜欣幸”!今天,我看着这件在父亲的书桌里保存了40多年的信稿,在真切地感受前辈学者为新中国学术建设走过的艰难历程的同时,也感到实事求是的态度,对学术水准的高下是多么的重要。 

“维护学术尊严,保持学术独立性”,在当年要坚持它固然不容易,在今天要坚持它或许更难。那时只要不与时政唱反调,可能落个“政治不开展”的评语,一般来说还不至影响生计;但是今天,若在那汹涌奔腾的商品经济大潮面前保持学术独立性,个人乃至单位的生计就有可能会发生问题。学术著作出版之艰难众所周知,有目共睹。不少学者迫于种种考虑,卷入“短、平、快”的编书行列。父亲对此未置一辞,也从不介入。他去世后,我从《百年潮》杂志主编杨天石同志一篇怀念文章中,才知道去年秋天,某家出版社为编一套《中国近代史》,特请父亲任名誉主编,甚至提出只要同意此议,还可以为他出文集,结果父亲一如既往地婉拒了。而那时,正是父亲的长文《评近代经学》完稿,出版遇到困难之时。 

对父亲来说,尊重事实,独立思考,是他晚年学术生涯的重要特点。他在自己一本文集的“弁言”中明确地说:“至于我自己,只不过按照现有的认识去说话。不求鸣高,不问时尚,不作违心之论,枉己殉人。”这20年来,学术界风起云涌,异常活跃。学人多半都在各种思潮的涌动下,辨识选择,著文立说。父亲一生都不是个闭门造车的学者,关注现实,解读现实,是他治史最突出的特点。面对铺天而来的各种学术思潮,父亲的态度常常是逆潮流而动。80年代时,社会上和学术界对“西化”大都举双手欢迎,有的甚至重提“全盘西化”。父亲基于中国历史的发展道路和文化特质,旗帜鲜明地著文反对此说。90年代前后,又涌起了“新儒学”之潮,似乎儒学可以解决中国现代化问题。有着坚实国学根基的父亲,却又从100多年来儒学在中国碰壁、破灭、变迁的历史,指出此潮流中的荒谬。他在一首小诗中写道:“新儒有道推君子,老店无缘拜后人。我自沙滩楼下过,可怜德赛二先生。”关于父亲对儒学与中国现代化关系的态度,在父亲去世后,我曾就教于与父亲过从颇密的任继愈先生。任老伯说,他与我父亲可说是殊途同归,意思就是他虽然是在新中国成立后才学习并信仰马克思主义的,但与我父亲在这个问题上有相同的看法。他们都认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学术界谈不上“过时”,因为还没有好好学呢!而儒学并非是什么新鲜事物,如果它能解决中国的现代化,也用不着等到2000多年后的今天了。 

或许正是由于考虑到儒学与中国现实的关系是一个不容回避、并应深入研究的重大问题,父亲才在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夜以继日地赶写《评近代经学》一文。《经学》一文不仅清理了从魏源、龚自珍至康有为、章太炎近百年间,今古文经学各派的著述观点,更主要的,在我看来,是分析了它们演变的社会原因,以及对中国现实的影响。这篇长文他写得极为艰苦。去年因为建国50年大庆,长安街两旁建筑都在修整,父亲在木樨地的家也被列在计划中。他无处栖身,只好暂居我家。7、8月的北京热得像个蒸笼,我家房屋又窄小,起居不便。父亲整日奋笔疾书,写得双腿浮肿,甚至小便失禁。对此,他不但不在意,反而很欣慰,说《经学》的事情做完了,就没有心事了。 

父亲临终前断断续续地说:“这一辈子做了个爱国的中国人,在国家民族危亡时,没有袖手旁观。”是的,60多年前他投身抗战,是出于这种意识,建国以后,他从事学术,仍旧是出于这一精神的支配。15年前,他在怀念华罗庚和夏鼐先生的文章中,曾满怀激情地写道:“华、夏两同志,一个死在讲堂上,一个毕命在工作台上。他们表现了先进的中国人、先进的中国知识分子至可宝贵的品质。他们是为追求科学真理,为中华民族的振兴宏业而忘我献身的。在顽强意志上他们足以媲美前人,在追求的高尚目标上自然不是前人所能计及。”我想,父亲是完全有资格与他所讴歌的华罗庚、夏鼐先生并称为“先进的中国人、先进的中国知识分子”的。抗日战争史是父亲晚年倾注心血研究的课题。起初,我对他在70岁以后改变学术方向,转而致力抗日战争研究感到不解。可是在十几年前,日本刚发生“修改教科书案”、“首相竹下登为侵华战争辩护案”时,我们的舆论似乎还是只谈日中友好,对日本军国主义复活、右翼势力蠢蠢欲动缺少戒心。那时,父亲第一个站出来,在全国人大常委会上发言,怒斥日本右翼在侵华战争问题上颠倒黑白的言论,引起国内外的关注。我现在想起来,父亲之所以这样做,不仅是出于他目睹侵华日军带给中华民族的深重灾难,和他曾作为八路军战士与日寇浴血奋战的亲身经历,同时也是出于一个历史学家追求历史真实、捍卫真理的责任感。抗日战争的结局,改变了中国的命运和在世界格局中的地位,如果连为何“一百多年来中国一直遭受西方列强蹂躏,而八年抗战却赢得全面胜利”这样的问题都做不出科学、合理的解释,一个亲历了这个伟大转变全过程的历史学家,就无法向历史、向后人交代了。 

为推进抗日战争研究,父亲说得上是殚精竭虑。他去世后,我第一次认真读了他主编的《中日学者对谈录》。那是一本1987年为纪念“七七”事变50周年,由父亲提议、在东京和京都召开的国际学术研讨会的论文集。从书中关于这次会议过程的描述可以看到,为使其顺利召开并取得成功,为中日双方学术界在战争性质上取得共识,父亲花费了多少心血。父亲去世后,当年跟他一起赴日参加这次研讨会的中国史学会副秘书长王玉璞同志,跟我说起过那次会议的曲折。当时正值日本发生“光华寮事件”,由于其中的一些误会,导致日中关系一度十分紧张。父亲率团赴日本参加学术讨论会,到大阪一下飞机,就开始了解情况,然后连夜向国内写报告,反映情况,表明态度。这样做,确实是要有顶住各方面压力、承担政治风险的勇气的,别的且不论,日本右翼势力制造的危险就在身边。当然,由于准备工作细致充分,会议取得了空前成功,竟成为当时日本的一个新闻热点。日本著名历史学家、京都大学名誉教授井上清先生在论文集中说:“这次讨论会,不论是在京都还是在东京期间,都出乎意料地盛况空前。京都会场两天之内,与会者达350人次左右,东京的与会人数更多。” 

身为中国抗日战争史学会会长,学术研究当然是父亲第一位的工作。1995年是抗日战争胜利50周年,80高龄的父亲忍受着折磨了他10年的脉管炎,一连写了3篇长文。每篇文章从资料查找到最后誊写,都是他亲自动手他在研究上从不让人代劳,为此所付出的辛苦一般人难以想见。其中一篇在北京某大报发表时被删割了许多。当我问及此事时,父亲只叹了一句:“写得心在滴血啊!”便沉默不语。父亲的叹息当然不是为了稿费。他一生淡泊名利,生活十分简朴,直到去世前住院,身上穿的仍是20年前我母亲给他买的今天已无人再穿的灰色涤卡制服。去世后我整理他的遗物时,除了看到社科院发给资深研究员的1万元补贴,和工资卡上的一些余额外,没有任何积蓄。他或许只是在为学术的贬值叹息。 

我原来一直不懂,父亲为什么不能像别的老人那样,在退离工作岗位后去颐养天年,却偏偏坚持那条艰难的阐释现实的治史之路。也就是在我今年5月送父母骨灰、第一次踏上父亲故乡华容的土地,第一次来到与华容隔湖相望的岳阳楼上时,才似乎找到了答案。岳阳楼里,悬挂有1981年大修时请父亲写的一幅楹联:“鲁肃兵轻范公文远万般气象观今日,滕王歌歇黄鹤踪杳十面湖山上此楼。”父亲生在国难深重、民族危亡的旧中国,从小就耳熟能详的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句,和那历尽千年风雨的岳阳楼,不可能不在他心灵上烙下鲜明的印记;而以关注现实,积极入世为主调的湘湖文化,也必会给他带来深刻的影响。父亲曾在一篇文章中说:“马克思说过,科学的入口有如地狱的入口。这也应该是一切科学研究者的座右铭。”何谓地狱的入口我难以想象,但父亲在病榻上,靠燃烧生命的余烬,为张友坤同志《张学良世纪风采》一书口述序言的令人心颤的情形,我是亲眼所见。当初张友坤同志《张学良世纪风采》一书编就后,曾请父亲作序。父亲欣然应允。但那时他在赶写《评近代经学》一文的引言,写序的事遂拖了下来。后来就因高烧不退住进医院。持续半个月的高烧,耗尽了父亲的体能,他常常处于半昏迷状态,整日昏睡。张友坤同志来医院探望那天,我俯身说:“爸爸,张友坤看你来了。”当时父亲已昏睡了三天,对周围的人和事几乎无反应,可是这句话他听见了。他竟然清醒地说:“现在说张友坤的问题!”接着,就断断续续口授:“……是民族大义,还是个人行为……”他常常是一句话都说不完就昏迷过去,醒过来后,第一句话就又是“念稿子……”那篇序言只有几百个字,父亲却用了整整三天才口授完毕。看着父亲顽强地与死神抗争,我才明白古人用“春蚕到死丝方尽”来赞誉人的献身精神,是真实可信的。父亲不折不扣地实践了自己的座右铭,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 

(文章来源:《近代史研究》2000年第6期,中华文史网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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