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收录了黎澍遗稿的集子,有利于思想解放,要了解和研究黎澍是非读不可的。 集中所收录的主要是不见于黎澍已出版的文集的文字。这些文字大多写于1978年以后,半数以上未曾发表过,这主要是由于其内容当时还属于“犯忌”一类,难以被报刊采纳;也有的本是在内部讲的意见,一时还不宜或不需要对外露布。这两类文字所议论的多是相当重要甚或相当尖锐的问题,对研究黎澍思想尤具价值。 黎澍是一个勤于思考的人。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中,他的思想极为活跃,对现实、对历史、对世界的思考和认识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这时他已痛感有必要对自己以往的认识来一次再认识。1984年,他以“再思”命名自己的文集,意即在此。 不过黎澍自己并不认为他的认识已是到“底”了。他当年为他的文集取名时有意不用“反思”而用“再思”,就是为避免造成一种印象:好像经过这样一次反复,认识已经完成,真理完全在握了。《再思集》的“作者说明”中说得很明白: “再思”也只能是认识发展过程中的“一个片断”。经过实际生活的检验,势必又要发现种种不足,还要三思。事实上本书辑录的文章已经显示出这种必要,说明认识的正确性只能是暂时的、相对的。穷尽真理,永远是不可能的。 这一段讲的不是作者假作谦虚的套话,而是人类认识事物的实际过程。就此而言,黎澍确实掌握了认识的规律,他由自己的切身体会;才能做到不折不扣地“破除迷信”。 经受过“文化大革命”的惨痛教训,凡是愿意思考、有历史责任感的人,都不免要回过头来,对自己原先相信甚至是坚信不疑的东西进行一番审视,从中得出某种新的认识。能够做这种反思的人当然不少,但黎澍的反思与众不同,要深刻、彻底得多。他思想的锋芒所指,不仅仅是某个具体问题或某条理论公式,而是触及指导、规范我们所有人的思想、行为的根本理论原则和规章制度,以及由此造成的环境。他于1988年9月曾说,他在这十年中所努力的就是两件事:“在思想上反对封建主义,在理论上批判教条主义”(《黎澍十年祭》,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57页)。 何以要“在思想上反对封建主义”?就是因为长期以来,我们一直忽视了封建专制思想影响的严重存在,习惯一言堂,一个人说了算,只是奉命批判、否定资本主义而不知其他,以为这就是所谓建设社会主义。反对封建专制之所以至今还是思想政治上的一大工程,不仅是惟上命是从、还在继续造神的旧习难改,根子还在教条主义,即以简单的方法生搬硬套“本本”上的社会主义。所以,黎澍在1988年11月为其《自选集》写的序中又说,他的这本书的“要义”, “就是在这里开始对教条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提出了问题”。 提出了什么问题?批评“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的命题,是重要的一个;“重新估价阶级斗争在历史中的作用”,也是重要的一个。如果天假以年,相信黎澍一定还会提出一个又一个有意义的问题,使教条主义的假马克思主义和伪科学原形毕露。 从这本文集中可以看到,就在提出重新认识阶级斗争问题的同时,黎澍还说了以下一些话: 建国以来我们把那些根本不符合中国社会实际情况的认识、观念、理论认作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把它奉为丝毫不可更改的圭臬,人们对此习以为常,觉得无隙可破。但是这些认识、观念、理论给国家政治、经济、科学文化、意识形态的发展所造成的危害,至今还没有人做过细致的研究。 如果任凭那些实践已经证明不是马克思主义,不适合中国社会实际的理论冒充马克思主义,或者坚持马克思、恩格斯等人那些失去真理性、不适于中国国情的结论、观点,那么发展和坚持马克思主义只是一句空话。 马克思、恩格斯的话是否句句是真理?有的话本来就不是真理。有的话从前是真理,经过时间考验,现在已不能算是真理了。社会科学的理论没有永恒不变的绝对真理,越是固止不动的,就越说明潜积着异己的力量。(《重新估价阶级斗争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未定稿》1989年第3期) 试问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除了黎澍,还有谁对待马克思主义的问题发表过这样振聋发聩的议论,做到如此彻底的“解放思想,破除迷信”呢! 这本文集也收录了很少几篇写于建国初期的文章。从这些旧作中可以看到,黎澍以往确为他自己所说曾是“毛泽东思想的忠实的宣传者”,在思想、观点上也有着同别人一样的局限。但同时这些文章显露出重视事实、尊重历史真实和不尚空谈的风格。文如其人。尊重事实,不说假话,不说套话,不悖良知,可以说是黎澍的本性。就是在极左路线的严重统治下,他的这种本性虽受到压制,仍时时表露出来,以致为自己招来种种灾祸。 例如,据我所知,1957年反右运动中,黎澍公然不同意将本单位年轻人徐宗勉定为右派分子,因为他知道徐只是在党小组学习会上讲了自己的一些想法和疑问,以供讨论,不属于什么“右派言论”。结果他被指摘为政治立场右倾,遭到不止一次的批判,并被下放到安徽无为县农村“受教育”。从此,他在政治上不再受到上面的信任。 又如,20世纪60年代初,黎澍发现已“摘帽”的原北京大学右派学生沈元的历史文章写得好,便在自己主编的刊物上发表了沈元的文章,并通过正常组织手续将沈调入近代史研究所工作。不料此事引来一场风波,有人甚至写信给毛主席告状,说不该重用右派。黎澍再次受到很大压力。但同情他的老友也不少,他们组织了一个调查组,写了一个报告,使此事不了了之。 随后,黎澍又发表了《让青春放出光辉》一文。此文因其鼓励青年刻苦钻研、奋发有为的内容,在社会上特别是在高校学生中受到广泛好评,却受到中宣部和学部的严厉批评,罪名是鼓吹“白专道路”,反对“政治挂帅”。据黎澍自己说,此文的根本涵义在暗指政治运动搞得太多了,对培育人才、发展科学文化十分有害;应当提供条件,让年轻人有充分的时间和自由去学习、钻研科学文化,奋发有为,发明创造,为社会做出贡献。因此,说这篇文章反对“政治挂帅”倒也并无大错。当时所谓的“政治挂帅”,说到底就是用人造的据说是愈来愈严重的“阶级斗争”来压制个性,摧残人才,维护政治专制,是极左思潮的产物。黎澍用曲笔来反对这样的“政治挂帅”,恰恰是他一贯尊重实际,爱护青年,珍惜人才,忧国忧民的表现。 不久前故去的唐振常先生所撰《黎君墓表》有言:“毕生求真求是,权威非尽信,势力不能移”。这是对黎澍伟大人格的很好的概括。我认为,黎澍的这种人格不仅表现在治学上,也体现在做人方面,这是最值得我们永远学习的。 2003年3月1日 (转载自近代中国研究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