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就对鲁迅客室中那幅对联很感兴趣:“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只有鲁迅和瞿秋白那样真诚的革命者之间,才能彼此相知那样的深,才能对全世界人民有“同胞物与”那样广阔的胸怀。真正的革命友谊是多么的可贵和可爱啊!
我和黎澍的友谊,在后半生也达到了“知己”的高度,所以我每想起他,便很自然地要想起鲁迅客室中的那幅对联。我们的友谊,并不是一般的“私谊”,而是为了人类的解放事业,追求真理的友谊。所以敢于以鲁迅和瞿秋白那样的友谊为榜样。
在解放前,我并不认识黎澍。解放后我在中国人民大学工作。黎澍的夫人徐滨,那时在人民大学给苏联顾问当翻译。因为工作关系,我们每周要见面三五次,由于经常一起研究工作,彼此就更加熟悉和了解。加上她和我的夫人,和我的秘书又是当年慕贞中学的同学,因此她常到我家,我也常到她家作客。黎澍好客,好喝酒,常留我在他家饮酒吃饭。因此在饭桌上我认识了黎澍的许多“酒友”,例如乔冠华便是其中的一个。
在50年代,我和黎澍及其友人,尽可饮酒聊天,看起来似乎无所不谈。但因为他从前在白区工作,比较谨慎;我在解放区经过“整风审干”,也知道有所警惕,因此,我们的谈话和交往,都是有分寸的。应该说,我们把握的分寸还比较恰当,所以在历次运动中都没有发生问题。60年代,我们都到了近代史研究所。彼此同在一个单位,了解自然更多一些。但因各人研究的问题不同,所以还不能说相知很深。1964年,近代史所的人员被派到甘肃张掖去参加“四清”。从参加“四清”开始,我和黎澍、姜克夫三人便成了共议天下大事,思想完全一致的知己了。那时,许多人对“四清”运动,对近代史所,对国内和国际问题,都有不少的意见,我们和他们谈话,因对象不同而保持着不同的分寸。但我们三人倾谈时,则敞开肺腑,直抒胸臆,把问题研究到底。这时,我才发现,过去对黎澍并不完全了解;而现在,我们对当前的问题,无论近处和远处,国内和国际,无论是对人和对事,我们的认识基本上是一致的。我们认为:群众的觉悟是逐渐提高了,我们应该为真理而斗争。中国的前途,人类的前途是光明的。但由于有个人迷信,中国以至社会主义阵营还会有挫折;而且这个挫折看来是难于避免的。
从甘肃“四清”回来后不久,1966年就发生了“文化大革命”。在“四清”时,我们已料到由于对毛泽东的迷信,中国还要出问题,但谁也没有想到这场灾难竟是如此的严重。“文革”开始不久,我便被打成“黑帮”,还当上了“黑帮队长”。黎澍因批判“东霸天”、“西霸天”,被打成牛鬼蛇神而罚扫厕所。我们由于不能参加革命群众的革命活动,反而能在厕所内外天天碰头,交流情况。尽管乌云满天,风雷滚滚,我们却认为黑暗只是一时的,总有云开日出的时候。1970年到河南“干校”以后,造反派在清查“516”运动中倒霉了。但我们最恨的并不是他们,而是可怜他们被人愚弄了,希望他们能从此觉悟过来。1971年林彪“折戟沉沙”,我们已看到“文革”是到了穷途末路。1972年从干校回到北京,批林运动发展到批极左思潮,我们是多么的高兴啊!那时,我和黎澍家住得很近,几乎每晚都要到他家去和大兰、小兰夫妇等痛骂“四人帮”。但很快,毛主席同意“四人帮”的意见,说林彪的问题是极右而非极左,于是运动变成了“批林批孔批周公”。此后,有邓小平复出,有“四·五”运动,有唐山大地震,以至毛泽东逝世。尽管形势很曲折复杂,但我们的分析,几乎和客观形势的发展相差不多。“四人帮”的倒台,完全在我们的意料中,虽然比我们的预料还稍快一点。
1979年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邓小平提出改革开放的方针,完全符合我们的愿望。我们对周扬的转变非常欢迎。但对某些人的顽固和改革开放时期的曲折却估计不足。周扬挨批了,估计黎澍也会挨批。黎澍对受批判,是既有经验又有准备的。虽然这次对他批判的火力,比对周扬的相差很多,但他心中却格外的不平。他看见周扬成了“植物人”,十分难过。于是他多年的心脏病加重了,终于在1988年的冬天含恨而去。
黎澍仙逝时,我还住在医院里。我欲哭无泪,也无力写文章,只好为他送去一幅挽联,略表我心中无限的哀悼之情。挽联的原辞为:对敌人无畏惧,对青年多爱护,盛赞忠肝义胆;于“四清”同艰苦,于“文革”共患难,永怀亮节高风。
人们常说:“时间”会熨平一切心灵上的创痛。但是,我对黎澍逝世的感伤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却有增无减。1993年冬,为怀念黎澍,我又写了一首《黎澍五周年祭》的诗:自君之去矣,忽忽五周年!回首犹如昨,闭目想容颜。“四清”方有悟,“文革”更幡然。兴亡探其律,沧桑知所原。奈何君早逝,狐鼠尚苟安?且待三五年,奠酒为君欢。
从这首诗可以看出:我这时虽有无限的思念,感伤和不平的愤懑,但对前途却充满了希望,认为三五年之后,就可以“奠酒为君欢”了。世事的发展果然不出所料:中国和世界大势,飞速地向我们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黎澍哦,你的学生们,准备在你逝世十周年的时候,为你出一个纪念册。你的十周年祭的时候,我们会为你奠酒,但这次奠酒,将不是为你哭,而是为你欢了。
我于五周年祭中所说的三五年,其最后一年不就是1998年吗?到那时,我们尽可以欢,乃至可以欢呼了。黎澍同志,安息吧!
(资料来源:《光明日报》1998年12月31日,转载自光明网。) < t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