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书架上的书与众不同。对我来说,著书也罢,作文也罢,主要依靠的不是坊间已经出版的各类著作,而是我的手抄本。
我自幼有抄书的爱好,觉得抄书可以加深理解。因此,1963年刚刚步入大学校门,就一头钻到图书馆去抄。我的专业是中共党史,可我偏偏想当诗人。我几乎翻遍了全国各地的文学刊物,抄录了很多诗歌、文学评论和创作方法,如痴如醉。也开始在报刊上发表诗歌。后来,我的秘密被同寝室的一位同学,告到辅导员那里,连何干之师都知道了,说是“不务正业”。从此,我转到抄历史专业的资料。可是,“四清”、“文革”接踵而至,直到本科毕业,也没有搞出什么名堂。“文化革命”后,我考取了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的硕士研究生。那时,搜集史料全靠手抄笔录,我用这种老办法积累了大量未刊资料。从内容来说,我的手抄本主要包括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故宫博物院图书馆所藏的清人档案与书籍,其次,则是北京等地各大图书馆所藏的清人信札、日记、笔记等史料。
手抄本的形成,并非我一人之力,内子、女儿,还有诸多学界朋友均提供了帮助。上世纪80年代,每逢星期天,内子的业余时间,几乎都是在帮我整理校对抄录的史料。朋友中帮忙最多的,是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资料室已故副馆员耿来金。此君北大历史系毕业,分配到近代史所资料室,一干就是几十年。他忠厚待人,不图名利,对图书管理员岗位格外敬业,颇有燕赵古君子之风。我能遇到他,是靠戴逸先生。1981年我研究生刚刚毕业,戴逸先生领导的清史编委会刚刚启动,我便参加了《清代人物传稿》下编的撰写与组织工作。编委林增平先生称我为“提调”,其实就是跑腿。为了充实人物传稿的内容,戴先生为我疏通路子,到北京的一些藏有未刊史料的图书馆去“挖宝”,最有收获的当属北京图书馆善本室,还有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的资料室。在那里我有幸遇到了耿来金,二十年过去了,他抄录的未刊信稿,还有许多尚未启用。真是愧对故人!
自1980年代以来,我所撰写的论文与著作,几乎都是凭着这些手抄本的史料。有的同行戏称我握有“秘密武器”。其实这些史料绝大部分藏身于公共图书馆,只要肯下功夫,人人可以看到。只有极少数的史料来自私人图书馆。如翁同龢之五世孙翁万戈先生的莱溪居图书馆。那里收藏了翁心存父子所遗留的绝大部分档案、书籍和字画。翁万戈先生最初听说我在哈佛大学访问。他通过其老友费正清找我,只说姓孔的;于是,费正清把他介绍到孔飞力那里,闹出了笑话。终于从孔飞力那里,找到我的电话,真可谓主动热情地“送宝上门”。他十多次邀请我与内子到莱溪居抄书,我在他那里的确获得了不少宝藏。在莱溪居抄书,条件最佳。居住在空气清新的原始森林里,丝毫听不到人间的喧嚣,溪水潺潺,绿叶满山;呼吸的空气,仿佛经过过滤似的,夹杂着浓浓的树木花草清香;就餐则是翁先生夫妇,后来,翁太太仙逝了,则是翁先生自己,开车到十多公里以外的西餐馆。翁先生戏称:“这不是我请你们,是翁同龢。”我深知此话之含意。在莱溪居我看到了《翁文恭公日记》的原始稿本,抄录了许多清末要人函札。
我的手抄本,有大有小,规格不一,还有的是一张一张旧纸合订而成,更有的是装在纸袋子里,乱糟糟地排在书架上,很不起眼。但是读者诸君切不可小瞧这些手抄本。它的内容可以帮助我写出一篇篇新意盎然的文稿,向已有的结论挑战。台湾“中央研究院”已故院士黄彰健先生功力深厚,海内交推。他的《戊戌变法史研究》我是1980年代初才看到的,很受启迪,从中学到了前辈学者的考证技巧。可是,我也发现黄先生不少论断,与我的手抄本所记内容迥异。
例如,黄先生认为谭嗣同临终前的《狱中题壁》诗不可信。他专门写了一篇《论今传谭嗣同狱中题壁诗曾经梁启超改易》,该文断言:“谭氏这首诗的真实可靠性是有问题的。”但是,没有想到,在我的手抄本里,却有刑部官员唐烜在戊戌八月的日记中记录了此事。唐氏写道:
廿五日,晴,入署。……在署闻同司朱君云:谭逆嗣同被逮後,诗云:望门投宿怜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吾自横刀仰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前二句,似有所指,盖谓其同党中有惧罪逃窜,或冀望外援者而言;末句当指其奴仆中,有与之同心者。然崛强鸷忍之慨,溢于廿八字中。相传谭某与林旭最为康逆所重,预谋为亟,想非谬也。
黄先生后来说:“由唐烜《留庵日钞》所记,可以证明‘去留肝胆两昆仑’确系谭诗原文,未经梁启超改易,可以修正拙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近年来,我的手抄本增添了许多中日关系史的内容。2002年之后,我应日本学术振兴会和东京大学之邀,先后五次赴日。日本外务省等处的档案,如同磁石一般强烈地吸引了我。在东京期间,我与内子,一有空闲,便从我们所居住的东京大学馆舍白金台,步行至六本木的日本外务省外交史料馆抄档案。我把国内所抄内容与日档进行比较,产生了许多新认识。于是,我与村田雄二郎先生合作,一边教课,一边对这些日本档案进行研讨。村田是东京大学历史学教授,娴熟中国近代思想史;又曾在北京大学留学,熟谙中文,能够把明治时期的古日语,一字一句地准确翻译成现代汉语,从而使我们的合作卓有成效,已有四本有关晚清中日关系史的著作相继问世,解决了近代史上长期存在的不少疑难问题。诸如伍廷芳与日本外交官之密谈;刘学洵、庆宽赴日实行联倭杀康梁之策;孙中山在日活动及与刘学洵关系;陈天华蹈海前不赞同革命党人的激进主张,而与杨度观点吻合;黄遵宪出任日本公使的任命并非由于维新派的推荐,而是日本方面主动邀请;严复的《国闻报》与日本的关系等等。
最近,在山东大学召开的义和团运动110周年学术讨论会上,我出示了一件抄录的清代档案:“庚子七月初一日至十九日召见单。”此单由军机章京书写,记载慈禧与光绪所召见的官员名单。该单记载慈禧逃离京师之前的二十天里,至少有十六天召见奕劻,而且大多是与端郡王载漪同日召见。
大凡懂得清史的人都知道,太后与皇帝召见,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义和团运动到今天已经110年了,大家都认为奕劻反对义和团。当年的义和团在揭帖中说,庆亲王信了天主教,因此与义和团为敌;还有一位颇有头脑的官员,名叫李希圣,他是张百熙接管京师大学堂后最重要的助手。他亲身经历了京师义和团事件,在辛丑条约签订的第二年,出版了一本《庚子国变记》,很受学界推重。李氏记载,荣禄曾劝慈禧别杀徐用仪等人:“祖宗时不轻杀大臣,今诛之太骤,罪不明。臣亦见奕劻,奕劻言不可。”太后曰:“奕劻喜与他人事耶?为我谢奕劻,行将及若矣!”旬日之内,连杀五大臣,诏辞忸怩,无左证。又欲杀奕劻……会城破而免。
可见,自事件发生以来,学界大都认为在义和团高潮期间,奕劻与慈禧对团民看法尖锐对立,势同水火。然而,此次所发现的召见单一下子推倒了这种传统说法。事实是,奕劻从戊戌维新到义和团前后,一直为慈禧出谋划策,言听计从。二人关系诡秘,其亲密程度,无人可比。当八国联军已经兵临北京城下,炮火连天,风声鹤唳,慈禧几乎每天见奕劻与载漪,密商对策;相反,那位要为自己“留条后路”的军机首辅荣禄,“孤危愤切,一无可言”,受到了慈禧的冷落。以至于慈禧决定西逃的重大决策,这位武卫军的统帅,居然全不知晓。列强攻占北京之后,荣禄逃往河北保定一带。他在给同旗之亲信密函中抱怨:“不图扈从诸人利兄之出,竟不容赴晋朝天,中间留滞畿南,备尝艰楚。”上文“扈从诸人”,主要是指奕劻、载漪等慈禧之追随者。
可见,紫禁城的高墙,割断了外界消息来源,迷雾重重,至今莫辨。即使是当年有些头脑的京官,亲身经历了这场风波,也搞不清楚清廷最高层人物间的相互关系。难怪主持人在会议总结时评论:这件档案的发现,会引起晚清史研究的多米诺骨牌效应,对整个晚清高层人物的关系,须重新洗牌。而这些重要观点的最早产生,都是从我抄写档案的那一刻开始的。
(资料来源:《南方周末》201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