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孮先生是我所知满族学者中,最为学识渊博而成就卓荦不凡真儒师,非寻常可得而比肩者也。余与先生初不相识,因读其著作而心仪之。如其论著中详述清代汉人旗籍,及内府王公属下包衣人口种种变迁,即满汉四大奇书民族文化交融之表现,虽属一端之例,而纲领要义,已具于其间矣。先生博通满蒙汉语言、文史,多所沟通,此尤他家所未能逮。初因内蒙古大学林方直教授书简中,得悉先生亦颇喜研治“红学”;旋蒙惠示其《漠南集》,论红楼所写悉皆北俗,特南士未之知,即生附会之说耳。 余素持此见,得先生文而益信其不诬。遂为题绝句若干首,今尚存焉。又友人齐儆学兄,乃先生昔年高足弟子,数年前竟蒙先生莅舍见访,快谈红楼轶闻,则齐兄介绍,与有力焉。先生又特赐女真文之条幅,宠我以“红学旗帜”之称号,荣甚幸甚,即影印于拙著卷头,以志高谊。今者令媛为其先尊编辑纪念文集,余闻而悲喜交膺,爰附数行,庶几故交不泯,古义长存,亦先生倾盖相流连之所感召者,岂可不为世人知之乎。 时在乙酉新春,津沽周汝昌拜书 金启孮先生是清代荣郡王的后裔,真正的天潢贵胄。荣邸名叫永琪,乾隆帝之子孙。荣邸不以富贵豪华为事,却以诗词学问为世所重。与纳兰公子并称的女词人顾太清(本名西林春),便是满族文学史上的出色作家,非凡人物。 金先生是蒙文专家,执教于内蒙古大学。他自然通晓满文,但尤为可贵的是兼善于女真文字,这是十分罕逢的专家学者。他的大着《漠南集》,嘱我题字,曾以七绝数篇表示赞佩。其时并未识面,后来由学友齐儆先生陪同惠临小舍,快谈红学。 记得他对我说:“若谈到红楼,事情就多了!”这句话表明匆匆一面,不能详叙。直到后来他赠来了他们三世论学的文集,这才获闻涯略。 金先生的一本记述满族旗人在辛亥革命以后的生活变化、人才遭遇,令我深为感动。他留心寻访祖辈的遗作,辑印了诗词合集,尤为珍贵。 他曾以女真文字书为大立幅惠赐,汉字注明为“红学旗帜”。我荣获此赐,觉得光宠过于海外名校的学位称号(此立幅印于拙著《曹雪芹新传》的卷首(外文出版社1992版)。 我从金先生处获教受益很多:一是得见绘贝勒18岁时题《红楼梦》七律一首,十分名贵,可与新睿王淳颖那一首并称。 第二,金先生上辈有家塾先生,与《儿女英雄传》作者文康为交好,亲闻文康言:尽知雪芹原书八十回后的情节要点,几乎全与我历年所辑“异本”记载吻合!这太重要了。有此力证更增强了曾有雪芹真本的传说与文字记载,绝非空穴来风、道听途说之类的“开谈”可比。 第三,清末西郊一带盛传“《红楼梦》写的是荣郡王府的事”这一民间“口碑”。初闻此说而将事情看简单了的,自然有理由反驳此说,即是雪芹是乾隆早期人而荣郡已是道光年代之事了,相差年远,先后何容颠倒?但是,若仅如此,谁个不晓?如何盛传而深信? 读了金先生的著述,我方恍然大悟!此意饶有意味可寻,非常重要。 原来,顾太清(贝勒福晋)姓“西林觉罗”,本是雍正大臣(乾隆辅政)鄂尔泰之曾孙女,鄂昌之孙女、鄂实[原误“宝”]峰之女。鄂昌因“诗狱”人亡家破,儿子鄂实峰带罪发往香山军营效力。后居“健锐营”附近,娶富察氏女为妻,所生一女,即后来的“顾太清”(西林春)。绘贝勒奕绘的老祖母乃是鄂家姑奶奶,于是贫困无依的西林春只好进城投奔祖姑鄂太夫人。奕绘爱上了她,欲收为侧室,而皇家规定不准纳罪家之女。不得已,定计让府中顾姓护卫认她为己女,这才冒假姓改名“顾春”,得以成婚。 请君注意:我在此赘叙这“题外”之言何用?盖:顾春与太夫人的亲属(血统外亲)恰恰就是史湘云与史太君(贾母老祖母)的关系,一丝不差! 这段故事,太像雪芹原著“后半部”书中原写最终是宝玉、湘云重逢结为夫妇的“传奇”故事情节了!西郊旗人中间讲说的“红楼即荣(郡)府”之说,真正原由在此——并非仅仅“荣”字偶合之故也。 这对“红学”重要无——给拙考的一大要点作出了奇特而有趣的确证。为此,我更感谢金先生,他对红学研究的贡献实非浅鲜。 在此,附带说一下齐儆先生—— 齐先生原在川大时就对“曹学”发生了极大的兴趣,与我通讯。后来他调回京城高校任教,乃得相聚谈《红》考《梦》。是他以极大的热情带我到“恭王府”去实地考察(当时王府遗迹已破烂不堪,做了“工厂”,岌岌可危……)。是他在府园土山乱草堆中搬起了刻字朝地的珍贵石碑“听莺坪”这件文物。是他在府后海子边找到雪芹住过的“水窝子”古井。是他陪我请教当地老人方才得知前海边的乐仁堂家一座房(后为郭沫若所居)原是和珅府(即“恭府”)的“马号” ——正合传说雪芹贫极时无立锥地,栖身于“马号”,即雪芹笔下的“走水”(起火灾)的“南院马棚” —— 一丝不差! 也是他不辞辛苦,奔到雪芹题过的“废寺” ——广泉寺去找到遗址,拾来琉璃古瓦……拍了照片。是他为我手抄了和珅诗集,使我得以考明和珅对《红楼》的种种关系。也是他,访实了《庚辰本》是当年徐星曙从“东庙”隆福寺以八(银)元的价格购得的。 他为我油印论文,并对我强调说:“这就是(了)!不用再考了……”他深信“恭王府”的前身(在康、雍时期)就是书中“荣国府”“大观园”的旧地,证据多层,再无疑问。只是近年来他研究别的了,方对“红”“曹”一事暂告停休。追忆前情,真我良友也。 诗曰: 荣郡才情早轶群,西林鄂氏似湘云。 文康曾见真全本,红学功臣感建勋。 又曰: 听莺坪在独君知,蔓草荒堆彼一时。 多幸府园今胜地,摘桃人正构新思。(注) (注)周总理当日不以拙考为大谬,主张异日将此府园辟为雪芹纪念馆,嘱托谷牧副总理完成此事。多年来有关单位无所贡力,不曾重视,且公开反对府园与芹笔有关之考论。今日忽闻群众议论反映,云某单位忽又以总理之遗愿,欲借建馆之名,盘踞此一胜地云。正所谓种桃自有摘桃人也。 [附记] 顾太清以词名,其集子题为《东海渔歌》,“东海”一词,本义指今之渤海,亦即古之“沧海”也。盖自寓原为辽东人之意。太清不但工词曲,又曾着《红楼梦影》,托名“云槎外史”。可见当年荣邸中对《红楼》的兴趣是如何浓厚了。 本文由中华文史网首发,转载请注明出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