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说过,一个人的血气与他的年龄有内在关系,少年之时,血气未定,壮年之时,血气方刚,老年之时,血气既衰,其行事特点也应随着年龄的变化而有所变化。血气是笼统说法,若细分起来,似应包括体质、精力、斗志在内。常人大多如孔子所说,所以老年人通常与慈祥和气、如坐春风等词汇联系在一起。但是,也有例外。读了《读史阅世六十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7月版,深感何炳棣先生就是个例外。他青少年时代志存高远,由南开中学而清华大学,勇猛进取,成绩优异;壮年时代,在欧美学术界东征西讨,成就斐然,为一代名家;到了耄耋之年,宝刀不老,思考大问题,开辟新领域,鸿篇迭出,新见纷呈。所写回忆录,亦是大气磅礴,滔滔雄辩,气势如虹。岁月的风雨,似乎一点也没有消磨他的血气锐气,永远是那么精力旺盛,一往无前。
何先生祖籍浙江金华,1917年生在天津。其父为前清秀才,曾习日文及法政,在宁波、天津等地担任法官,到48岁时才有了独生儿子。少年何炳棣在父亲的呵护和督责下,自小就对史学和英文有了兴趣和基础。父亲是有志气、有眼光、懂教育的人,他用生动的历史故事吸引儿子的兴趣,在儿子读小学时就叫他到夜校里学习英文,在儿子读中学时又叫他圈点《史记》。父亲谆谆教育儿子,要有大志气,好好读书,进清华,留洋。何炳棣天资聪颖,加之勤奋刻苦,所以成绩一直优异,小学跳级,考入著名的南开中学,1932年因学潮而被开除,1933年考入山东大学,1934年转入清华大学,先习化学,后改历史,师从刘崇鋐、俞平伯、陈寅恪、冯友兰等先生,受雷海宗先生影响尤大。1938年毕业,前往大后方云南,任西南联大历史系助教及教员。1944年,以总分第一名考取第六届留美公费生,翌年赴美,入哥伦比亚大学,专攻英国史及西欧史,1948年到加拿大哥伦比亚大学任教,1952年获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1963年任教芝加哥大学,1965年担任同校汤普逊历史讲座教授,1987年退休,往加州大学尔湾分校任杰出访问教授,1990年第二次退休。他在196 6 年获选为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1979年获选美国艺文及科学院院士,1997年获选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高级研究员。他在1975——1976年被推为美国亚洲研究学会会长,为该学会首位亚裔会长。
宏阔的学术视野,敏锐的问题意识,扎实的资料功夫,是何先生成功的重要因素。他的博士论文,《英国的土地与国家,1873——191 0》,所引史料,包括中央及地方档册、报告、书刊、手册、文献等多为第一手资料,令答辩老师大为叹服,被称赞为有魄力、有说服力、既原创、又独立。以后,他的研究领域回到中国,举凡上古土壤结构、耕作方式、先秦思想、六朝城市、宋代土地、明清人口、会馆制度、扬州盐商、甘薯、花生、玉米等农作物之传入中国,都是他的课题,其中相当一部分论文发表在世界第一流学术杂志上。几乎所有课题背后,都有他宏大的学术关怀,有的开宗立派,自树一说,如《黄土与中国农业的起源》《东方的摇篮》,对中国文明的起源提出独到看法;有的推陈出新,前进一步,如《中国会馆史论》,对会馆的创设年代、社会功能都在日本学者研究基础上推进一步;有的考证的实,廓清迷雾,如《明初以降人口及其相关问题》,遍检北美各大图书馆近四千种方志,并搜集登科录、同年齿录,得出许多不易之论,《中国历代土地数字考实》,其数据则成学术定论。他对许多问题的突破,得力于他开阔的视野,他对明、清制度史上的“丁”和“亩”全新论断,就得益于他的英国史知识。
自学进修,永无止境,是何先生成功的另一因素。人生也有涯,学也无涯,要懂得那么多知识,殊非易事,没有强烈的求知欲、持久的坚韧性是办不到的。在何先生那里,从没有什么学科壁垒,需要什么就补什么,考古学、地质学、人类学、生物学、训诂学,他都有涉猎。在回忆录中,可以时常看到他向人请教的记载。最具典型意义的是关于中国农业起源的辩论,即古代华北地区到底是实行“砍烧法”的游耕制,还是村落定居的定耕制,事涉对“蒿类孢粉”与土质关系等极为专门的学问,令外行人望而却步。何先生则专门向美国地质学权威请教,获得了有力的学术支撑。
如果一个聪颖的人,自信的人,成功的人,同时又是一个脾气急躁的性情中人,则免不了得一“傲”字。何炳棣正是这样。他在读小学时,老师就戒勉他“如能爱众亲仁,则美玉无瑕矣”。何先生到老感慨,自己往往与中外学人不能和谐相处。这样的人,远望可畏,近看可敬,因为他真。读了回忆录,你会不时地为他的真诚所感动。他忆父亲,忆老师,忆同学,忆好友,一片真情。他回顾自己,剖析自己,一片诚恳。回忆录的写作,也是极其认真,一字一句,自出机杼,有些数据、资料,他还一一核对,自称原原本本、坦诚无忌、不亢不卑。至于书中所述诸多学人轶事、史坛掌故、考试制度、答辩过程、学校风气、校际竞争、学术争鸣背景与过程,那本身就是珍贵的学术史资料。所述冯友兰对胡适哲学地位之评价,张奚若面见毛泽东的谈话内容,郑天挺之智慧,潘光旦之博学,陈体强之优秀而不遇,孙毓棠之浪漫而仁厚,均为作者亲历、亲闻,令人感到亲切而生动。特别是书中对雷海宗先生的专忆,述其博学、卓识、真诚、宽容,师生之间的交往,对其学术地位的评价,自称一生受雷海宗影响至深且巨,字里行间,浸润着对恩师的无限深情,令人读后感慨不已。
《读史阅世六十年》是大学者用真性情撰写的学术含量极高的治学津梁、阅世甘苦,读后可长见识,扩眼界,实在难得。
资料来源:《文汇报》2005年10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