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运熙先生《范文澜早期著作》见《文汇读书周报》2001年8月11日第5版一文谓:范文澜早期著作《文心雕龙注》于1929年由北平文化学社出版,“后来又有两种版本,一为1947年开明书店铅印本,线装七册;一为195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重排本,分上下两册”。又说:“这两个重印本内容照旧,编辑部仅在文字上作了若干校订。”这里有两点需要补充说明,一是开明书店铅印本初版时间为1936年7月,1947年12月再版;二是两个重印本内容并非“照旧”,说“编辑部仅在文字上作了若干校订”也不准确。第一点很简单,只要交代一下即可,而第二点则比较复杂,需要作一些解释和考辨。
据王利器《我与〈文心雕龙〉》一文回忆,王老20世纪50年代在文学刊行社工作时,曾担任范文澜《文心雕龙注》重版的责任编辑。他说:开始范老不同意重印这部书,认为是“少作”,存在不少问题。他则表示这次做责任编辑,一定尽力把工作作好。在整理过程中,他订补了五百多条注文,交范老审定时,范老完全同意,并提出:“你订补了这么多条文,著者应署我们两人的名字才行。”王老则认为这是当责任编辑应当作的份内工作,所以不同意署他的名字。而在他自己的《文心雕龙校证》一书中,他订补的五百余条注文均未采用。这一段学坛佳话并不为多少人所知,即使在“龙学”界此前也从未听人说过。相反,人们一直以为“范注”由开明书店本到人民文学本的修订工作就是范老本人做的,而“编辑部仅在文字上作了若干校订”。但是,五百多条订补仅在数量上也是相当可观的,完全能与李详的《文心雕龙补注》相比。笔者将“范注”开明书店本与人民文学本放在一起比勘对照,发现两者差别确实不小,除一些简单的字句正误外,重要的订补也不少,故撰《王利器“范注”订补考辨》载《文献》2002年第2期一文,对此进行澄清,现再作一些补充。
增补方面:“范注”以字句校雠之严谨,典故引证之详细,赢得了学界的一致好评。尽管如此,遗珠之憾也时或有之。对此,王利器在可能的范围内作了增补。《文心雕龙·才略》以下只引篇名曰:“然自卿渊已前,多俊才而不课学。”王利器补注:“案《史通·杂语下》引俊才作役才,是。”这是增补校字。《诸子》赞曰:“辨雕万物,智周宇宙。”王利器补注:“《庄子·天道篇》‘辨虽雕万物不自说也。’此彦和所本。《情采篇》亦引此文。”这是增补用典。
订正方面:“范注”引文虽注篇名,然篇名错误者也有不少。如《辨骚》注〔14〕引屈原《九章·悲回风》:“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开明书店本误为《九章·橘颂》,人民文学本订正为《悲回风》。又如开明书店本《颂赞》注〔11〕:“《汉书·艺文志》有李思《孝景皇帝颂》十五篇。案彦和之意,以孝惠短祚,景帝崇黄老,不喜文学;然《郊祀志》尚称‘孝惠二年,使乐府令夏侯宽,备其箫管,更名曰《安世乐》,高庙奏《武德》、《文始》、《五行》之舞……’”注中《郊祀志》乃《礼乐志》之误,人民文学本纠之。同篇注〔32〕:“……至于赞之为体,大抵不过一韵数言而止,雄《东方画赞》稍长……”《东方画赞》当为《东方朔画赞》,乃夏侯湛所作,为当时所重,收入《文选》卷四十七。王利器于人民文学本中正之。再如开明书店本《杂文》注〔3〕引“《艺文类聚》五十七傅玄《七谟序》曰……”人民文学本正之为“《全晋文》据《艺文类聚》五十七《御览》五百九十辑傅玄《七谟序》曰……”。除了引文篇名有误外,“范注”引文本身也常有误。例如:《谐隐》注〔2〕引《左传·宣公二年》:“城者讴曰:‘其目,皤其腹,弃甲而复;于思于思,弃甲复来。’骖乘答歌‘牛则有皮,犀兕尚多,弃甲则那。’”“骖乘答歌”当为“使其骖乘谓之曰”。《章表》注〔9〕引《荀子·儒行篇》:“效有防表”,实为《荀子·儒效篇》:“行有防表”之误。同篇注〔13〕:“胡广,字伯起。”胡广,字伯始。篇中“观伯始谒陵之章,足见其典文之美焉”,正作“伯始”不误。以上王利器均订正之。《议对》注〔30〕引《汉书·文帝纪》:“十三年九月,诏诸侯王公卿郡守举贤良能直言极谏者,上亲策之。”“十三年”为“十五年”之误。同篇注〔36〕引《汉书·成帝纪》:“鸿嘉三年,行幸云阳……”“三年”乃“二年”之误。以上人民文学本均正之。
除订正引文之误外,王利器还订正了“范注”的一些判断之误。例如:《诏策》:“昔郑弘之守南阳,条教为后所述,乃事绪明也。”开明书店本注曰:“《后汉书·郑弘传》‘政有仁惠,民称苏息,迁淮阴太守。’刘曰:‘案汉郡无淮阴者,当是淮阳,此时未为陈国也。’案黄注引《郑弘传》曰‘弘为南阳太守,条教法度,为后所述。’考《弘传》并无此语,未知其何见而云然。《后汉书·羊续之传》称其条教可法,为后世所述。黄注盖误记。窃疑昔郑弘之守南阳,当作昔郑弘之著南宫。本传云‘弘前后所陈有补益王政者,皆著之南宫,以为故事。’据此,阳是宫字误,南宫既误南阳,后人乃改著字为守字,不知弘实未为南阳太守也。”案黄注引《郑弘传》所云乃《汉书·郑弘传》所载,“范注”只检《后汉书·郑弘传》,故不知所云,王利器为之订正。《封禅》:“图曰……”铃木云嘉靖本作绿。“范注”开明书店本注曰:“纪评曰:‘録当作绿。’其说无考。”王利器于人民文学本订正曰:“纪评曰:‘録当作绿。’案本书《正纬篇》‘尧造绿图,昌制丹书。’绿图与丹书对文,嘉靖本作绿,是。”《体性》:“仲宣躁锐,故颖出而才果。”开明书店本注曰:“《魏志·王粲传》:‘之荆州依刘表,以粲貌寝而体弱通,不甚重也。’裴注‘通者,简易也。’《王粲传》谓粲善作文,举笔便成,无所改定。此锐之徵,又陈寿评曰:‘粲特处常伯之官,兴一代之制,然其冲虚德宇,未若徐干之粹也。’此似躁之徵。”王利器订正曰:“案《程器篇》:‘仲宣轻脆以躁竞。’此锐疑是竞字之误。《魏志·杜袭传》:‘王粲性躁竞。’此彦和所本。”王氏所举本证与他证均甚有力,而“范注”则有牵强臆测之嫌。杨明照《文心雕龙校注拾遗》也据《程器篇》之本证和《魏志·杜袭传》,认为“‘锐’应作‘竞’必矣。”
补充方面:“范注”校字、征典每有不完备之处,王利器在订正过程中常予以补充。例如,《颂赞》:“赞者,明也,助也。”“范注”:“谭献校云:‘案《御览》有助也二字,黄本从之,似不必有。’案谭说非。唐写本亦有助也二字。”王利器补充曰:“下文‘并言以明事,嗟叹以助辞。’即承此言为说,正当补助也二字。”《史传》:“唯素臣乎”,“臣”原作“心”。“范注”引纪评曰:“陶诗有‘闻多素心人’句,所谓有心人也。似不必改作素臣。”并案曰:“纪说是也,素心,犹言公心耳。”王利器补充曰:“本书《养气篇》‘圣贤之素心。’是彦和用素心之证。《文选·陶徵士诔》‘长实素心。’亦作素心。”《诸子》:“辞约而精,尹文得其要。”“范注”引《四库提要》曰:“其书本名家者流,大旨指陈治道,欲自处于虚静,而万事万物则一一综核其实;故其言出入于黄、老、申、韩之间。”王利器于“范注”前补充曰:“《汉志》名家《尹文子》一篇。”《诏策》:“《周礼》曰师氏诏王为轻命。”“范注”引孙诒让《札迻》说,并加案曰:“此句与上‘《诗》云有命自天,明命为重也’对文,当依梅本作《周礼》曰师氏诏王,明诏为轻也。轻字下命字衍文,当删。”王利器于“范注”前补充曰:“卢文《抱经堂文集》十四《文心雕龙辑注书后》‘当作周礼曰,师氏诏王,明为轻也。’下衍一‘命’字。”《定势》赞曰:“枉辔学步,力止襄陵。”“襄”,谢云当作“寿”。“范注”谓:“作寿陵是。”并引《庄子·秋水篇》:“子独不闻夫寿陵馀子之学行于邯郸欤?未得国能,又失其固行矣,直匍匐而归耳。”王利器补证:“本书《杂文篇》‘可谓寿陵匍匐,非复邯郸学步。’正作寿陵不误。”
梁启超曾说:“学术者,天下之公器。”1672年,顾炎武到达山西太原,遇到阎若璩。顾炎武向阎若璩出示了自己的《日知录》,阎氏提出了某些补充、纠正,顾氏愉快地采纳了。而阎氏则把自己对《日知录》的五十多条补正,以“补正《日知录》”的标题收入自己的读书札记《潜邱记》之中。现在,范老和王老都已仙游归道,当年的一段学坛佳话已成为一桩学术公案,到了该考辨清楚的时候了。本此目的,笔者对“范注”王利器订补作了以上初步检讨。他日有人为王老编辑文集,则可进一步搜求,从而以“范注订补”之名收入其集中,这样才名副其实。
(文章来源:《学术界》2003年第4期,中华文史网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