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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师之诚先生行谊

傅振伦

先师邓文如先生,博学多识,学贯古今。教学多年,循循善诱,春风化雨,桃李满天下。其嘉言懿行、学术思想、著述,王钟翰、邓珂两学长已于《传略》中叙及。予侍讲席有年,请业问学、获益实深,因于先生诞辰百年之期,就回忆所及,追述数事,以表思慕之忱。

先生嗜酒,好客,工诗。少治史学,慕乡贤顾亭林先生“学以求经世致用”之旨,抱匡正时政之志,与同学李印泉(根源)等参预推翻腐朽的清政府活动及反袁世凯帝制的护国运动。尝从北京潜道至广州,谒孙中山商讨国事。因性刚直不阿,与世多不合,乃埋头董史。先后交识蔡元培、张尔田、袁励准、屠寄、叶瀚、夏曾佑、张相文、刘师培、蒯寿田、孙诒棫、陈垣、叶恭绰、杨庶堪、洪业等人,时以诗文相唱和。不求名利,穷居独处。

1919年前后,居北城,设古董铺以聚集古代文物。喜于街头冷摊小肆,踪迹古物。有所得,辄就诗文集及说部,勤校幽讨,摩挲考订其制作形象及源流,别加按语,兼明清国故朝章、遗闻轶事,撰为《骨董琐记》,自行排印,分赠友好及学生。首集目录不注页码,同学宁波陈宗仗校勘文字,并为编注页码及索引。其书涉及甚广,有金石、书画、陶瓷、雕红、织绣。予受其熏陶,亦深好文物。尝继《琐记》之体,写成《中国古代科技文注》及《六十年所见所闻》。先生所编《骨董琐记》1955年完成三编,由林芷、钟珍与前两编缮校,计四十万言。全编既成,自以为未足语于著作之林。虽是“穷愁煎迫,愈寡欢绪”中遣兴之作,但考订制作,颇多新义。考证越窑瓷器早于唐元和之时;阳城湖发现的韩瓶是韩世忠军用之器;宣德促织盆有苏州陆、邹二家;“海盐腔”始于南宋;论汪悔翁著述《上江两县志》篇目等事,都是前人所未道者。

1926年秋,北京政府接管国立八大专院校,恢复京师大学堂,以刘哲为教育部长,胡仁源为校长。教员多逊清遗老耆旧,不学无术,独江瀚、伦明、邵瑞彭、邓文如诸先生学识渊博,为学生所推重。江叔海授《孔孟要义》,伦哲如授《明清史籍解题》及《目录学》,邵次公授《古籍校读》。文如先生授《中国史学概论》讲史学起源,从《尚书》开始。师承王阳明“五经皆史”,章学诚“六经皆史”说。次年初,授《中国通史》,先自《秦汉史》始,编印讲义,纂辑史事,标明所自出。态度谨严、实事求是。先生对后生提携奖掖,无微不至。往往招学生至其家,面示治学方法,如何查古籍,聚集资料,如何品骘辨析,如何运笔引文。每次必留共餐,真是师生亲如家人父子。每春北京桃花初放,辄邀学生与家属游园,生日则宴集于其家,且摄影留念,学生毕业时亦饮宴庆祝,摄影题词。先生遗书、遗札、遗照,予今犹珍存于书箧。当日先生寓居西城锦什坊街孟端胡同后撒袋胡同一号,邀同学十余人,有我和劳干、谢兴尧、刘官谔、师茂材等,饮晏,酒酣,子时方散,返校时且歌且舞,时海陆军大无帅张作霖住附近清顺承王府故邸,卫士恐是学生滋事,鸣枪示警,及说明情况,始放行而去。抗战时间,1939年学生刘官谔揭发当局阴私,为人陷害,死于非命,先生为文纪其事以悼之。

1927年国民革命军北进,北方军阀混战,教育经费无着,先生失业。时《晨报》已由晋系军人接管,改组为《新晨报》,以先生曾主编《滇报》,富有经验,且洞达国内外形势,遂聘先生担任大主笔,社论一出其手,爱国忧民之言,读者无不称之。还辟副刊及文化周刊,由孙荪荃主其事。先生鼓励学生写文练笔刊出之。我的《知几漫录》、《燕下都考古》、《编辑北平志管见》,即于此时发表。1930年与北大教授浙江林损,组织“新理”杂志,评论时政,并以谭丕谟主文艺,编印两期,因社会局未准备案而停刊。先生注重近现代事,藏清代文集甚多,又搜集了近现代杂记资料、民俗以及名人与倡伎优伶照片。“七·七”事变后,数年之间,就搜集到明末清初人文集及著作甚富。解放后,由中国科学院图书馆收藏。

琉璃厂书估得近现代秘本文献辄售予之。先生尝言河北冀南书商多萃于琉璃厂,其人皆忠诚俭朴,重信义,有古人风,善钻研学习,由商而士而不自夸耀。虽是书估,但知识广博,通目录、版本、校勘之学,不愧士林之佼佼者。售书不图射利,以交学者为荣。学子无力买书者,慨然借予之,一年三节结账,数年后不买而仍可退书,亦无怨言,他们真是文化的传播功臣。出入先生之门者有孙耀卿、孙殿起、裴孝先、雷梦水、魏广洲、郭记森、李纯如等,都能辨别版本及学术价值高下,即所谓“横通”者。据雷梦水回忆说:

“由于售书和送书,我结识不少教授、专家、学者。认识了邓之诚教授。先生非常注意顾亭林著述的不同版本,几乎搜罗殆尽。我为他觅到徐嘉《顾诗笺注》以及光绪间幽光阁戴子高家藏潘次耕手抄印本,还搜集到乾隆年间孔氏玉虹楼校刊本《菰中随笔》等名贵书籍,他特别高兴。一日忽告我,顾亭林《日知录》初刻八卷本,刻于清康熙九年,传本极稀,缪荃孙曾藏有一部,后归傅沅叔,屡次借阅不得,引为憾事。嘱我为他搜罗之,惜一直未遇。

“因为常为邓先生搜求古籍,我知其需求,主动满足他在学术研究的要求。例如‘七·七’事变以后,他用几年的时间,收藏了七百多种明末清初人集部书,作为研究明末清初历史的资料。其中我为他搜集到不少比较罕见的史料,如孔东塘《湖海集》、王鸣盛?西址居士集》、徐铣《南洲草堂集》、田茂遇《燕台文选》、朱彝尊《腾笑集》、王鸿绪《横云山人集》、王仲儒《西斋集》、潘柽章《松陵文献》,以及最稀见的清黄仲坚《蓄斋二集》十卷,乃乾隆间棣华堂刊本,公私书目均不见著录。在邓先生藏书中,也是风毛麟角,故视为珍宝。

“他还藏有一部传世极罕的笔记书,清张思《土风录》,刻于嘉庆年间,惟首册已佚,曾嘱我留意为他配齐。数年后,通学斋收到一大批古籍,发现其中恰有此书。翌日我骑车到海甸成府为他送书,他用惯用的那种带四川口音的口气说:‘梦水,你今天又为我送什么好书啦?’我随即回答说:‘邓先生,我为您配上那部《土风录》的首册了。’他高兴地捧着那本书反复翻阅,大加赞赏。这类事尚多。

“我为他买书的过程,也是我向他学习极好的机会。因他对明末清初的历史有极深的研究。每当我觅到明末清初人集子时,就向他请教,他也乐为讲述,娓娓不倦。例如我为他送去朱彝尊的《腾笑集》,他即谈及此集大部分为朱氏重要作品,为《曝书亭集》所末收,且刻工甚佳,传本亦稀。对于清孙枝蔚的《溉堂集》,他告诉我它分前、续、文、诗余、后五部分,惟后集系作者殁后所刻,传本尤罕见。关于清陆陇其所著的《三渔堂文集》,以康熙间嘉会堂原刊初印本为最善,后印本因为文字狱的关系已经删掉《答吕无党》、《与吕无党及附答》、《祭吕晚村先生文》等篇,是不完整的。还告诉我清王鸿绪《横云山人集》康熙间早印本为二十六卷,附一卷,后印本则改为二十七卷,等等。这些知识都是我闻所未闻的。他的教诲使我在版本目录学方面受到很大教益。“1947年(丁亥),邓先生曾为我书写扇面,在十年动乱中因藏于箱底,才幸运地保存下来。扇面写的是一面黄瘿瓢诗,字迹秀丽工整。现在打开扇面,犹如见到先生”。[1]

抗战期间,先生结识了我的北京大学老同学冀县码头李家庄李濂镗(字杏南)。杏南撰有《中国图样集录》,先生为之序曰:“去年冬,始识李子杏南,喜其磊落负奇气。门人傅振伦为道李子事母孝。五十之年,犹有婴儿之恋,是今之古人也。间尝示予所撰《中国图样集录》。自黼黻纣绣,取象于天,以昭文明之治,而织成文锦,五色相宣,纂组之工,夺天之巧,泛而及于绫绮纱罗、轻容花撷,又泛而及于金石陶瓷。因物成景,随事命名。穷形尽象,庶类咸备。虽时之好尚不同,而莫有能废之者。若夫绘事之素,华国之篇,则又相为表里。出以摹写,其精者以虚状实,处近垂远。不敝之巧,坚于金石,盖文之盛极矣。暨乎乱世,文章匿彩,乃有胥溺之惧。故知征者,往往即其隆替,以观世运之盛衰焉。李子之为是编,岂徒慕于此图样哉,亦爱斯文而已!爱文者深,有慨于世乱而莫有能振起之者也。故其题记,悲情苦语,流连往衰而不能自己。虽然,又盖取则于天者也。苟天道不变,则文亦不应遽绝于天壤之间。衡以盈虚,消长之理,剥极必复。则今之衰也,不将有来兹之盛耶?李子盎姑待之,予所以广车子者如此。其书略仿《集古录》而作,兼备图样,因时因地,以考辨之,使读者得悉其因袭与变化之情,知所观感。可以振起斯文,又不侍卜而知之,则季子之功多矣!丁亥正月二十有三日,五石居士邓之诚。”

杏南于这篇序文写了跋语说:

“邓文如先生以余力为《骨董琐记》,实腾名飞,与王懿荣《天壤阁杂记》、罗振玉《俑庐日札》齐标并辔。考古之有三书,其犹火宅之有牛车、羊车、鹿车乎?特三车可以引子之出,三书可以引学人之入耳。《骨董琐记》印于民国十五年,笔洁味永。不殊王、罗,繁富则远胜之。镗喜其书,故愿亲其人。丙戌秋日,遇徐君仲则于东安市场酒肆,徐曰:‘吾今移家瓮山下,文如居士对门居,镗投刺请谒,先生倒屣。镗每于暇日,出西直门,绕五塔寺,见太行山色,龙蛇起陆,昆明楼阁,烂若画屏。郊垌淑气已袭襟裾。于座中与先生晤对,视听所接,皆旧闻遗事,幽芳古韵也。镗请序所作《图样记》,先生许之。今读先生序,不觉汗流。镗受母恩,深过沧、溟。养体养志,两皆无之。以言知恩,且有未能。镗为子而有称焉,岂不羞天下之士耶!先生谓作者爱文,深有慨于世乱而莫有能振起之者,故其题记悲情苦语,流连往复,而不能自已,则挽弓破的剥肤见髓。夫黄人重道,白人重器。今中国无周天地之轮船飞机,无原子弹,绌于器也。论器,我不如人,论道,人不如我。孔子六经,括之曰仁,《老子》五千,括之曰慈,释迦三藏,括之曰悲。曰仁曰悲,皆道也。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一实三名,无二无别。先天地生,不改不殆,道也者不可须臾离,可离非道。易言以解之,民为邦本,民生于仁。仁减则宇宙毁,人类绝。吾非不爱白人之器,吾愿先宏黄人之道也。宏道可以兴仁,可以拨乱,可以洗两间之兵气,可以扇合识之祥和。今之国内有太学,有牛李。此中三五英俊,皆为议稷下之田巴,一旦而服千人,为私为利,因亦有丰功伟烈,震惊流俗矣。惜乎皆未闻道!惜乎望道未见!国运世运,何以跻于治乎?故见人之器,丧己之道,此不仅中国一国之患,实一世之大忧。镗之爱文,实愿兴仁。兴仁之志,解悬拯溺。民悬待解,莫急今日。能解能拯,请捐踵顶。复质先生,其谓何如?傅振伦,字惟本,与宋布衣同闾里。受史学于先生,曾因公西至伦敦,北至莫斯科,饥虫作祟,匆匆出榆关而去。“秦印室”东墙外,明槐一本,高又大,老斡搓材,鹊巢其巅。今晨复闻鹊噪,岂镗又将得惟本一纸书耶?丁女二月二十二日,后学李濂镗拜注。”

先生还晚年交我友沧州孙楷第,过从甚密。他们都是爱国学者。1931年起,先生专任燕京大学教授,从城内迁居燕京大学东门外槐树街十二号,后迁南门外冰窖七号。抗日战争爆发后,校外不靖,乃迁入校内南宿舍勺园四号。1941年冬,太平洋战争既起,日本侵华军封闭燕大,威胁先生出任傀儡政府教职。先生素无积蓄,室如悬罄,囊空如洗,一家十余口,生活不给,先生坚贞不屈,始终甘于贫困,不为顽敌所用,敌系入狱,备受苦毒,终于保持了民族气节。旋迁居城内,受陈援庵先生之聘,执教于辅仁大学,与洪煨莲、孙楷弟相互鼓励,迎接胜利的大陆解放。

《中华二千年史》的编写,1927年初由孙爽秋代为缮校,1955年,沈阳萃文学院生员郝光炎校刊,全书简明,信而有征,大专院校采为治史主要课本。时先生体力日衰,光炎进以“保健按摩法”,先生以诗赠之。及卒,光炎为经纪后事,葬于北京大学西北里许东北义园中。先生精历代官制,聂崇岐承其学,成了专家,惜不寿而卒。子邓瑜,抗战胜利后,编辑《青年文化》于沈阳,予供职东北中正大学及东北大学,朝夕相见,其弟邓珂治史,谨严有父风。

1987年6月

(资料来源:邓珂编《邓之诚学术纪念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中华文史网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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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见《冀县文史》196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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