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清史与治清以前各断代史不同之点.主要有三:第一,清代距今近,而清以前各断代远;近则不怕文献不足而怕材料太多,远则适反是。第二,清代材料多,不特有大量档案文献资料遗留到今,而且第一手原始实物资料包括地上的和地下的,亦日有新发见。
第三,除元史外,从事清史研究的学者也需要具备阅读多种语言文字的能力,越多越好。因为国内少数民族语文,如满、蒙、藏、维、彝、傣、苗、瑶等,均有大量原始资料有待发掘、整理,足资参稽印证,国外如拉丁、法、德、英、日、俄、意、葡萄牙、西班牙等国亦均有不少原著档册和私人论述,有待搜集翻译。可供借鉴参考。
就拿《清实录》来说,原有满、蒙、汉文三种不同的本子。不但目前流行最广的是汉文本,即在有清一代,历朝皇帝以及翰林院的翰林学士们,经常翻阅和传抄出来的各朝实录,主要仍是汉文本,1那满、蒙文本的各朝实录光绪朝无蒙文本,为例外也只有束高阁,聊备一格。是很少人展阅甚至无人问津的了。
所谓实录,是中国皇帝在位期间的编年大事记。最早见于记载的是南朝粱周兴嗣等编纂的《梁皇帝实录》。《清实录》是以存于宫内的上谕硃批奏折、皇帝的起居注及其它档案资料为据,按年月日排比加工修纂而成。就目前我们所能见到的《清实录》而言,共有十二部.即《满洲实录》、太祖至德宗十一朝实录。另外,现藏于辽宁省档案馆的《宣统政纪》也可视为宣统朝的实录。
按清朝规定。凡《实录》必抄五份,每份又分满、蒙、汉三种文本.需各抄一套。《实录》分别以红绫、黄绫为面,面又有大小之分,即大、小红绫;大、小黄绫。《满洲实录》藏于乾清宫、上书房、盛京、避暑山庄四处,其它各朝实录分别藏于皇史宬、内阁实录库、盛京崇漠阁、乾清宫内。现在,这些实录收存于北京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辽宁省档案馆内。一史馆还藏有《历代实录》的稿本。
《清实录》是一部卷帙浩繁的大书,是现存的清史原始史料。对于《清实录》的史料价值,历年有所争议。清末民初的一位学者说过:清十朝实录不啻是一部十朝上谕2。这等于说《清实录》是一部“断烂朝报”,一笔糊涂帐罢了。半个世纪以来,从事清史研究的学者,每喜谈前清历朝实录的多次篡改,尤以雍正以前的五朝实录篡改为甚,明见于宫书记载3,其史料价值远不如档案或私人著述.殊不知即以当时人刊行当时颁布的史料价值较高的《上谕内阁》而言,采入实录.多有讳饰,亦有可信有不可信4。那么,清初五朝实录初修时已有若干修改、讳饰。就不算一回事了。但我们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说《清实录》不是信史.或不足为据了。问题在于如何看待《清实录》、如何去用《清实录》罢了。事实上,尽管《清实录》历朝多次篡改,讳饰之处甚多,远不如档案资料或私人亲见亲闻之记载更为确凿可靠,然而整个一代近300年间按年按月按日、这样翔实有系统的记录,舍实录外5,世上似无第二部书可以与之相比拟!何况实录中仍有许多为第一手档案资料和原始实物文献所无或不及载,反而因实录之有记载,正可订补档案或实物之阙之失。兹举一例以明之。
现今仅存的清圣祖玄烨《遗诏》满汉文对照原件。可以说是一件原始实物见证了吧。6到底《遗诏》的真实性怎样。不少学者提出了疑问。如果说《遗诏》不可靠,又有什么根据呢?最近我所写的《清圣祖遗诏考辨》一文7,对这一问题做出了回答。根据就是《遗诏》原始实物见证的汉文原件,与实录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所挚,一字不差;单就《遗诏》实物原件本身的涂抹、错别字和避讳字如真字和历字而言。就可证实这个诏书是清世宗胤禛搞的,不是清圣祖玄烨临终之言,更不是圣祖的亲笔。但只有这一点根据,恐怕仍不能服人,还得进一步找到伪造《遗诏》依据之所自来。
一千余字的《遗诏》既然与实录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所载一字不差,但又不见雍正《上谕内阁》和《康熙起居注》8,故无从比较对勘了。幸而在实录康熙五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1717年12月24日条下,偶然发见一条长达3000余字的圣祖对满汉王大臣的《面渝》,拿来与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三日1722年12月20日的《遗诏》比勘9,除详略不同、叙事前后稍异和措词略有修饰润色外,《遗诏》是大段地从《面谕》转抄而来的。如:
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公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以图国家久远之计而已。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太祖、太宗初无取天下之心,尝兵及京城,诸大臣咸奏云当取,太宗皇帝曰:‘明与我国素非和好,今取之甚易。但念中国之主,不忍取也。’后流贼李自成攻破京城,崇祯自缢。臣民相率来迎,乃翦灭闯寇,入承大统。昔项羽起兵攻秦,后天下卒归于汉,其初汉高祖一泗上亭长耳。元末,陈友谅等并起,后天下卒归于明。其初明太祖一皇觉寺僧耳。我朝承席先烈,应天顺入,抚有区宇,以此见乱臣贼子无非为真主驱除耳。今朕年将七旬,在位五十余年者。实赖天地宗社之默佑。非予凉德之所致也。朕自幼读书,于古今道理,粗能通晓。凡帝王自有天命,应享寿考者,不能使之不享寿考;应享太平者,不能使之不享太平。自黄帝甲子至今,四千三百五十余年,称帝者三百有余”。又如;
“当日临御至二十年,不敢逆料至三十年;三十年,不敢逆料至四十年;今已五十七年矣。《尚书·洪范》所载: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五福以考终命列于第五者,诚以其难得故也。今朕年将七十,子、孙、曾孙百五十余人。天下粗安,四海承平,虽不能移风易俗,家给人足,但孜孜汲汲,小心敬慎。夙夜不遑,未尝少懈,数十年来,殚心竭力,有如一日。此岂仅“劳苦”二字所能该括耶?前代帝王,或享年不久,史论概以为侈然自放、耽于酒色所致。此皆书生好为讥评。虽纯全尽美之君,亦必抉摘瑕疵,朕为前代帝王剖白。盖由天下事繁,不胜劳惫之所致也。诸葛亮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人臣者,惟诸葛亮一人耳。若帝王仔肩甚重,无可旁诿,岂臣下所可比拟?臣下可仕则仕,可止则止,年老致政而归,抱子弄孙,犹得优游自适。为君者勤劬一生,了无休息,如舜虽称无为而治。然身没于苍梧;禹乘四载,胼手胝足,终于会稽。似此皆勤劳政事,巡行周历,不遑宁处,岂可谓之崇尚无为、清静自持乎?《易·遁卦六爻》未尝言及人主之事,可见人主原无宴息之地可以退藏,‘鞠躬尽瘁’,诚谓此也。”类似上引两段之处,屡见不一见。《遗诏》既从《面渝》增删、修饰、篡改而来,其行文口气,字斟句酌,无一而非圣祖原语,看似可以乱真,而大段大段抄袭来的篡改之迹,斑斑可考,铁证如山,《面谕》是真而《遗诏》是假,这就是客观事实。从上面《遗诏》和《面谕》对勘这一事例中,不难看出,不有《面谕》被收录于实录之中,是无法证实《遗诏》是清世宗一手伪造的渊源所从出。只是《遗沼》后面加上的“雍亲王皇四子胤;蠢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字句,不见于《面渝》更可证实其为世宗所篡入无疑。然则实录中这一《面谕》的史料价值,比起档案和实物见证来,是毫无逊色,或且有以过之吧!
昔贤如明末清初的谈迁和万斯同均能读明十三朝实录,几乎达到能背诵的地步。谈著《国榷》,万以布衣参史局,又岂一朝一夕之功所能及?解放前后,盂森先生和吴晗同志时手抄《朝鲜实录》,先后分别成《明元清系通纪》十六卷和《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十二册。两先生今已作古,而读书、抄书之勤,典型宛在,长留后学景行之敬。顷中华书局重新影印《清实录》精装二十五巨册,嘉惠士林。安知今日无通读清十二朝实录有如谈、万诸先生之读明十三朝实录之人?
注释:
1、蒋良骐著有《东华录》,三十二卷;王先谦继辑为《东华续录》,六百二十四卷;潘颐福别辑《咸丰朝东华录》,六十九卷。王、潘两录合刊,通称《十一朝东华录》。朱寿朋据邸抄、京报,成《光绪东华续录》点校本改称《光绪朝东华录》,二百二卷,成书在《清德宗实录》之前。其他各录除抄实录之外,尚采有红本及各种官修之书。不得谓《东华录》专以抄自实录为限也。
2、王闽运《湘绮楼日记》光绪年间。
3、孟森《读清实录商榷》,载《明清史论著集刊》上第619页。
4、拙著《清世宗夺嫡考实》,载《清史杂考》第164页.
5、《明实录》同,但卷帙亦无《清实录》之多。
6、清圣祖玄烨《遣诏》,满汉文对照原件,现藏北京第一历史档案馆。
7、该文刊登于《社会科学辑刊》1987年第1辑。
8、起居注馆撤于康熙五十七年,故无记载。
9、康熙《御制文集》四集卷二十亦收《遗诏》全文,与实录同。
(资料来源:《清史续考》华世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