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国方志，道源甚古。《周官》：外史掌四方之志；诵训掌道方志；小史掌邦国之志；职方掌天下之图；司会于郊野县都，掌其书契版图之贰。四方之志也，方志也，皆为地方之志，亦即地方之史也。邦国之志，亦国别之书；书契版图，记户籍，土地，形象，即地志图经之类：皆方志之流也。孟子所称晋《乘》，楚《梼杌》，鲁《春秋》，墨子所称燕，宋，齐，周等《春秋》（见《明鬼篇下》）及《百国春秋》（《史通·六家篇》引《墨子》佚文），孔子所见《百二十国宝书》（《公羊疏》引闵因语），以及《春秋左氏传》所引周郑诸《志》，皆《周礼》外史所掌四方之志也。汉初，萧何得秦图籍，备之天下要害；武帝时计书俱上太史：郡国地志，固咸在焉。考志之记事，殆甚周备。后世有作，率纪疆域，山川，风俗，物产。晋世贄虞依《禹贡》，《周官》作《畿辅经》，其州郡县邑之分野，封略，事业，国邑，山陵，水泉，乡亭，城郭，道里，土田，民物，风俗，先贤，旧好，靡不具悉。齐时陆澄聚百六十家之说，依其前后远近，编而为部，曰《地里书》。任昉增以八十四家，谓之《地记》。其后陈顾野王由抄撰旧言，为《舆地志》。隋大业中，普昭天下诸郡，条其风俗，物产，地图，上于尚书，故其时有《诸郡物产风俗记》，《区宇图志》，《诸州图经》，都三百六十卷（见《隋书·经籍志》小序）。然管穴之见，究不出《禹贡》图经范围。惟昔人目为杂史载记之《越绝书》及《华阳国志》二书，犹不失方志之规模。盖方志本为地方志四方志之简称，实国别体之史书，不名之史传而典制往闻已备，不名之地理而形势疆界已毕。顾其书虽兼记史地，而究舆纪传舆地之书有别，此方志体例之所以难言也。降及李唐，方志仍舆舆地混为一谈；晚唐而后始独成一科，规復旧制。歷元明清三朝，体愈精而书益多，且下至乡里，亦撰志乘。统计方志之流传于今者，不下五千种，约计十万卷。较之清修《四库全书》史部所收及存目，犹多出三千种，三万卷。汗牛充栋，盖亦博矣。

方志之书，自有其特异之性质。虽兼志史地，而舆史地不无异点。即舆其所包各类，以及方志别派之方记，均不尽同。兹分述其区别，以考求方志之性质。

（一）方志舆地记 吾国舆地之书，率记疆域山川，风俗，物产，史书则记一代之典制故实。一纵一横，相需始为完体。方志载事虽以一隅为限，而其内容实兼赅地里史书之全。故方志之于地记，其记事范围，论方域则地记为广，论时代则方志为久。盖地里除沿革地理而外，多主断代，舆方志通述之体不同，此为研究方志者所不可不知者。

二方志舆史书  吾国史籍，可大别为编年，纪传，纪事本末，政书四体。方志为地方之史，其载事类兼具诸体。顾史书舆方志，虽皆为记事之作，然亦有不同者焉。盖方志繫乎地，国史则繫于朝，一为国别之体，一主纪传之体。良史之作，唯取证于古：方志则兼详于今。国史所载，不及现存之人（伦案《清史稿·后妃传》之载锅博勒氏，则史之特例），以论定必待盖棺也；而方志所录，则可不拘。官师，选举诸表，舆名宦列传，以及艺文志所载生存人物之事多矣；他如列女节烈一门，年例已符（章学诚《永清县志》节烈例，以“夫死在三十年内，行年歷五十外，中间嫠处，亦必满三十年。不幸夭亡，亦须十五年后，舆夫四十岁外”为合格），即可编入，固不问其死亡舆否也。且方志为外史所领，义备国史取裁，犹春秋之必资《百二十国宝书》。故方志为史料记注之书，而国史乃依据方志及其他史材撰成之书。惟其然也，故史主简要，而志贵详备。章实斋云：“史志之于人文，史如日月，志乘如镫。镫者，所以补日月所不及也。故方志之于人物，但当补史之缺，参史之错，详史之略，续史之无，方为有功纪载”（见《遗书补遗》），意谓此也！

（三）方志舆方记  章实斋《史籍考》，地理部列方志门，稗史部杂史门又有方记一目。《释例》云：“方记舆地理志，方隅之记，名同而实异”。盖方志为地方之志，唯舆地志及列传二者有沿革之义，其他诸门则侧重现代，其意在悬为一地行政之典则，施诸实用。至若方记之书，既非一国记载，又非地志图经，乃杂史支流，为一隅之歷史，而记事范围断限又不及方志之明确。方志方记之别，即在于此。

（四）方志舆诸志  古今方志，以其记事之范围言，有大一统志，总志，通志，郡县志，乡土志，都邑志诸种。各志之限断不同，体制亦异。今姑就通志舆州县志言之：通志为一省之史，州县志为一州一县之史，体裁不同，互见详略。州县志宜详审周备，通志则贵简明要当。合郡县诸志以为通志不可，分通志以为诸郡县志亦不可。且流寓可载州县志，而通志则可删除。是说章学诚《方志辨体》及《湖北通志·凡例》言之颇详。其书具在，兹不復录。

方志，诸志舆史地及方记之分别，略如上述。斯义既明，则方志之性质思过半矣。又考司马光尝患迁固以降，文字烦多，人主日有万机，不暇周览，乃删削冗长，举撮机要，取其有关国家舆衰，繫民生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编为《通志》。神宗谓其所载明君良臣，切摩治道，威福盛衰之本，规模厉害之效，良将之方略，循吏之政教，甚为周备，因赐舆书名《资治通鉴》。今案地方志所记一域之事亦甚周备，尤详现代，有裨实用，古人所谓“观民设教”，“体国经野”者，是诚足以当之。名之曰“地方官吏之资鉴别”亦无不可也。

综以上诸说，则方志性质可归纳出下列诸点

（1）方志为一域之国别体史；

（2）方志记一地之地理及史事；

（3）方志记事周备，为国史约取之资；

（4）方志古今并载，尤侧重现在，切乎实用，实地方行政之借镜；

（5）现存之人，事例年例已符，即可录入方志；

（6）方志种类甚多，体制各异。

民国廿三年立夏日草于北平松公府。

（资料来源：《禹贡》半月刊，第一卷第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