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料有真有伪。在真实的史料中,由于记述者无心误记或者有意歪曲,也会出现一些谬误的记载;在伪造的史料中,由于作伪者希望取信于人,也会作出不少正确的记载。也就是说,真史料并非全文皆真,假史料也并非全文皆假。我们在运用史料的时候,对于那些明知是伪造的,或者其真实性值得怀疑,不大可靠的史料,由于存有戒心,一般不易上当。但是对于一些确凿可靠的真实史料,反而会出现疏于考察,误听误信其中谬误记载的情况。《六十七将领上天王奏》,也就是《吉庆元朱衣点等六十七将领缕陈军情请准暂居原职共图报效本章》正是一个有代表性的例子,其中谬误的记载使得不少同志上当受骗,在对太平天国史的研究工作中走了一些弯路。
这一史料是1953年2月在杭州吴煦后人家中发现,《太平天国革命文物图录》补编予以影印。由于来龙去脉非常清楚,大家对它的真实性并无怀疑。对于研究太平天国晚期历史,它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这是不成问题的。它的谬误部分,主要是对石达开的历史记述不够实事求是,造成很大的误会。
旷代英雄石达开是太平天国第一流的军事家与政治家,一世奇勋,彪炳史册。他只是在一个问题上被人揪住了辫子,那就是:闹分裂。有的同志说:他是被天王猜忌,安福二王排挤陷害而不得已出走的,对于分裂,洪秀全要负主要责任,不能以洪划线,把责任加在石达开的头上。有的同志说:不管由于什么原因,石达开的出走,削弱了太平天国的力量,客观效果不好,就要负分裂的责任。正在双方争持不下之时,《六十七将领上天王奏》被发现了。这一发现,几乎从几个方面都坐实了石达开有意分裂的罪名。
《六十七将领上天王奏》中说:“小臣等始则信翼王亲奉密诏,转回粤西,招纳英俊,广罗贤辅,作我陛下股肱心膂。”这就是说:石达开说了假话,欺骗部下,拉走队伍,有意走分裂的道路。
《六十七将领上天王奏》中又说:“翼王乃在庆郡度岁,旋将真圣主官制礼文多更改焉。”这就是说:石达开的闹分裂并非一时意气,而是长期打算,更改官制礼文,准备另打旗号。也就是别树一帜,另立一国。
《六十七将领上天王奏》中还说:“岂料翼王专听元宰张遂谋筹画……有后旗宰辅余忠扶统下官兵先行起义出江,该余恃官尊阻挠,已被下官所杀。又有武卫军宰辅蔡次贤亦率统下出江,事漏被元宰所杀……劝翼王返旆回京,共匡王室,而翼王一返故乡,便有归林之说。”这就是说:石达开决心分裂到底,死不回头。他不仅不听人劝,自己不肯回京,还压制、杀害那些希望起义回京的将士。
《六十七将领上天王奏》出现不久,就听到了对石达开的一片谴责之声。直至今日,在有关石达开的著作与论文中,还保留了不少引《六十七将领上天王奏》中的文字而对石达开加以谴责的话。
古人虽然沉默不语,但是我们要让历史恢复本来面目,就不能厚诬古人。我们不禁要问:《六十七将领上天王奏》的三点指责是否真实?如果不真实,为什么要说假话?
第一点,指责石达开假传圣旨,(亲奉密诏),欺骗部下,显然不实。“六十七将领奏”说:“始则信翼王亲奉密诏,转回粤西,招纳英俊”。“始”指何时?语焉不详,难下断语。但从“亲奉密诏”一语看来,似乎是指1857年5月底初离天京之时。因为此后洪、石之间再也没有见过面,“亲”奉诏旨已不可能。如果说石达开初离天京就向部下假传圣旨,说是要回粤西招兵,这种说法过于离奇,任何人也不会相信。因为当时石达开到处张贴的《五言告示》就很能说明问题。在此告示中,他坦率承认是被逼出走,而非奉旨出征。正如简又文氏在《太平天国全史》第十八章中所论:“沿途张贴五言韵文告示,传谕军民,将其含冤受屈,被逼出走之经过情形,恺切缕述,一以引起同情而随其远征,二则翼王在皖主持军政多年,甚得人心,亦所以安民告别也。”
张贴《五言告示》一事,不仅太平天国军民众口流传,人人知道;就连清方文书也一再提及。敌我双方,上上下下,都知道石达开是被逼出走,而非奉旨出征,则假传圣旨之说,自不可信。
如果“六十七将领奏”所说的“始”字不是指初离天京,而是指他们大队从湖南进入广西之前,亦不可信。因为石达开驻军江西南安府时,曾经大会诸将,商定由湘入川之大计,从未说过要回广西招兵。全军退入广西,是在宝庆会战失利之后临时决定的。当时兵分数路,仓促退入广西,并无通盘计划。石达开绝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捏造奉旨招兵的假话。假传圣旨之说,纯属无稽之谈。
第二点,指责石达开擅改官制礼文也缺少依据。如果说石达开在远征之后更改官制礼文,天京的洪秀全也在更改官制礼文,而且改得更多。更改官制礼文就要受到指责,那么,首先应该受指责的是洪秀全而非石达开。对于这一问题,口说无凭,请看以下的“数据”:
一、洪秀全在天京不仅大改官制礼文,而且改出了格,把千千万万军民为之牺牲奋斗的旗帜——国名也改了,始则改为“上帝天国”,因为受到激烈反对,未能推行,继而又改为“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正如《李秀成自述》中所说:“号为天父天兄天王之国,此是天王之计……恐人霸占其国。”石达开从离开天京起,到大渡河畔覆军为止,所用的国名始终未改,仍然是金田起义时所用的“真天命太平天国”。
二、据《李秀成自述》说,洪秀全在天京滥封五爵,共封二千七百多王。我们现在从史料中查得出的,就有二百多王。至于六爵,更是多如牛毛,无法统计。石达开远征军人数最多时在二十万左右。在这支庞大的队伍中,除石达开本人外,没有任何人称王。石达开对自己部属授予爵位,也并不放手。例如他部下独当一面的大将李福猷,也只被授予燕爵——六爵中的第四等爵。如果是在天京,这样的人早已封王。
三、石达开本人在远征六年的全过程中,始终恪守定制,从无僭越。一直自称为“圣神电通军主将翼王”,这是石达开兴师靖难天京后洪秀全所封他的职衔,他自己没有擅改一个字。他远征以后,太平天国正式文书长期照列他的街名,说他“远征在外”。对他从无半点批评。
既然制订”官制礼文”的太平天国中央政府从未批评石达开擅改“官制礼文”,从未批评石达开有何僭越之处——事实上石达开也并无僭越之处,则《六十七将领上天王奏》对石达开改变官制礼文的指责就缺少依据,没有可以说服人的理由。
第三点,指责石达开压制、杀害希望起义回京的将士,这个罪名不小。是否有此事实,事实真相如何,需要仔细探讨,不宜轻下断语。现按《六十七将领上天王奏》中所列举的事件,一一进行考查。
一、余忠扶事件 《六十七将领上天王奏》中说:“庚申二月,有后旗宰辅忠余扶统下官兵先行起义出江,该余恃官尊阻挠,已被下官所杀。”这就是说,余忠扶的部下都想返回天京,余忠扶进行压制,但是压制不了,反而被部下所杀。看来,他的部下的行动是正义的,余忠扶进行压制,是非正义的,最后被杀,罪有应得。至于他的部下,自应顺利地“起义出江”,东去天京。
但是考查史实,情况颇有出入。庚申十年二月,余忠扶剖下的主将余明富、丞相余诚义等杀害余忠扶,率部自由行动。他们从广西庆远府(今宜山)出发后,并未向东返回天京,却背道而驰,一直西去,攻占南丹、泗州(今凌云)与西隆州,在此与石镇吉部分化出来的宰制曾广依汇合,进入贵州省境。
在贵州活动了半年之后,这支队伍发生内讧。辛酉十一年正月,余明富、余诚义与曾广依分裂,率部重回广西,就在广西、贵州、湖南三省边境活动。同年五月攻占灌阳,后即再起内讧,余诚义刺杀余明富,率部投降清军。余诚义的投降,并非势穷力竭不得已而为之,却是早有预谋。光绪十五年《平桂纪略》卷四中说:“诚义等献贼酋余明富首级求抚,总兵翟国彦使薙发屯灌阳城外。”“点验降众,得精壮愿留者千五百人,交鄢世堂统之,隶江西、湖南者三千余人,隶广西、贵州者四千余人,俱遣散回籍。”查清史实之后,我们不禁要问:究竟谁是谁非?余明富、余诚义杀害余忠扶之后,并非“起义出江”,而是自由行动,一再内讧,终于降敌,这种行动,有何正义可言?看来,余忠扶是被叛徒杀害的烈士,我们应该为他恢复名誉,对他的指责是没有理由的。
二、蔡次贤事件 “六十七将领奏”中又说:“又有武卫军宰辅蔡次贤亦率统下出江,事漏被元宰(张遂谋)所杀。”这一事件真相不明,史料上缺少记载,大约发生在庚申十年春夏之间。即在余忠扶事件发生之后,“六十七将领”大队脱离石达开之前。
蔡次贤事件虽然不明真相,而他统下的这支“武卫军”的活动,史料中却有记载。蔡次贤死后不久,这支队伍就参加了“六十七将领”所统率的大队脱离石达开,自由行动。大队后来一分为二,一部分由彭大顺、朱衣点率领,辗转到达江西,与李秀成合军,达到了“万里回朝,出江扶主”的目的。另一部分由“武卫军”正统戎张志公率领,不久就投降了清军。
光绪十五年《平桂纪略》卷三中说:“达开据庆远……所掳粮米不足以供食(敌方倒是实事求是地说出了石达开部众离散的真正原因)……其贼目朱姓者(朱衣点)以达开势败,率众东窜,欲回江西,各散贼附之。众数万……又分为二……一由灵川……逃回江西(即六十七将领率领之队伍)一由畹田走永宁,使人通款降于巡抚刘长□。遂汰其老弱及不愿充勇目者八千余人,给资遣送回籍,留精壮三千余人,分五营,以其酋张志公(武卫军正统戎)、郑忠林、鲁子宏、黄周亲、姚盛甫领之。”
当然,我们不能因为张志公当了叛徒,就推测蔡次贤如果不死,也会成为叛徒,这样推测是没有道理曲。但是至少可以说明事情并不简单,不能轻易地作出结论,认为蔡次贤就是正确的,张遂谋就是镇压正义行动的刽子手。对于这一事件,在尚未获得足以说明问题的新史料之前,我们不能轻易表态。
三、“六班”离散事件 《六十七将领上天王奏》中还说:“由是翼王之六部暨参护、承宣、仆射等官以及统下兵士,纷纷皆欲出江:有出到湖南被妖打散者有三班;仍在广西象州、宾州及下广东嘉应州者有两班;又有由云南到贵州黎平府一班。”这里所指的“六班”人马,由于语焉不详,既不知道将领是谁,又不了解活动经过,对于是非功过,难于作出结论。但是就事论事,却可以提出一些疑问来。既然这“六班”人马“纷纷皆欲出江”(东去天京),最后“出江”了没有?好像是一班也没有。出到湖南的三班“被妖打散”,语意含糊,既可能是被消灭了,也可能是投降了。据有关史料,恐怕有不少人是叛变投敌,成了叛徒。还有三班是留在广西,或去广东,或去贵州,这就与“皆欲出江”之说产生矛盾。事实是石达开的队伍乃因严重缺粮而离散,自谋生路是真,皆欲出江是假,《六十七将领上天王奏》中所说的人人皆欲“万里回朝,出江扶主”,不过是阿谀之辞而已。
四、“归林”事件 《六十七将领上天王奏》说到石达开“一返故乡,便有归林之说”。认为这种说法影响了群众的情绪,才造成队伍的离散,这与事实不符。如果说“故乡”是指广西,则石达开初克广西庆远府时豪情满怀,并无归林之说。如果说“故乡”是指石达开原籍贵县,则“六十七将领”脱离石达开在前,石达开返回贵县在后,“六十七将领”何以能预知石达开“一返故乡,便有归林之说。”这是难以解释的,如果说石达开平时谈话不慎涉及,“归林”思想,那还要看是在什么情况下谈的,如果是说“惟期妖灭尽,予志复归林”,即在天下太平之后归隐林泉,就一点也不错。革命成功之后归隐林泉而不贪图富贵,正说明一个人的品质高尚,无可指责。如果对革命半途而废却想归隐林泉,那是幻想。头脑清醒的石达开恐怕不会作此幻想。总之,即使说话不慎,造成误会,影响情绪,也不可能成为促使队伍离散的主要原因。
《石达开自述》中说,军中三江两湖之人“各有思归之念,不能管束,将大队散回。”就是指的他在广西时队伍离散之事。总的看来,石达开统带部众颇有一些民主意味,愿意跟随他的,表示欢迎;想脱离他的,也不强留。在广西时,他的部众一再离散,并未发生哔变、内讧等流血事件。余忠扶与蔡次贤之被杀,是非曲直,尚待探讨,自不能认为是出自石达开的“镇压”。那些离散了的队伍在离开石达开的时候,并未发生流血事件,常常是在依依惜别的情况下离开的。连《六十七将领上天王奏》中也说:“惟时小臣等犹同翼王恋恋不舍。”而这些队伍离石达开之后,一发生内讧,就是大规模的互相残杀。这种内讧,在石达开身边是不会产生的。就是到了大渡河畔,全军绝粮,连树皮草根都吃尽了的时候,他的队伍也未哗变,他也没有用强制手段限制队伍的离散。说他在广西时就用血腥镇压的办法留住部众,自是违心之谈,难以令人相信。
总之,《六十七将领上天王奏》中对石达开的指责,都是捕风捉影,似是而非,经不起考查的。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出于误会还是有意为之?笔者认为:是有意为之。这些人大都是被《五言告示》所感动而决意追随石达开的。后来却说石达开假传圣旨,这能说是误会?当然是有意为之。
既然是有意为之,这些人是否对石达开有私怨?笔者认为:并无私怨。不仅没有私怨。而且还很怀念。他们所说对石达开“恋恋不舍”确是真情,而非假话。
既无私怨,他们为什么要厚诬石达开?笔者认为: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也就是俗语所说的“昧良心出于无奈”。天京内讧,神话破产之后,这些人对洪秀全是不满的。他们同情石达开,在《五言告示》的召唤之下毅然追随石达开远征,当时认为前程万里,不会再走回头略。可是四年之后,由于种种原因(包括广西严重缺粮,对远征入川失掉信心,以及思乡等等),又离开石达开回到天京来了,自己也觉得难以为情。对于当时的拂袖而去总得找个客观原因解释一下。这种解释信不信由你,总得自圆其说。亏他们想得出“小臣等始则信翼王亲奉密诏,转回粤西,招纳英俊”这样的谎话,这样一说,就不会得罪洪秀全了。当时我们追随石达开而去,并不是反对你洪秀全,因为我们相信他是奉你的密诏去招兵的。如果并无“密诏”,那是石达开说谎,我们没有责任。
如果洪秀全要问:你们既然跟随石达开去了,为什么又要回来?因此,还得编造一些指责石达开的话,才能自圆其说。例如说石达开更改官制礼文,石达开压制希望回京的将士等等。这些话说得太轻,不足以为自己解释;说得太重,又怕被人揭穿,而且过于贬抑石达开,又觉得于心不忍。只好说得不轻不重不明不白,像“观其(石达开)动静行为,多滋物议”这样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话,真可谓用心良苦!
“六十七将领”在返回天京的历程中,曲折甚多。例如在途中一再发生内讧,有人叛变投敌。有人自由行动。就在他们写《上天王奏》之时,他们的带头人童容海已被洪秀全封为保王,“赐安千岁,统辖扶朝天军(就是六十七将领这支队伍)军务”。他们不愿受“残忍贪狠”的童容海管辖,得到消息之后“毛发悚然”,因此才上书洪秀全,提出“愿听陛下驱策,无不竭尽心力”,要求不受“多行不义,动辄忘恩”的童容海统率。说明这支队伍一直在搞“内耗”。当然,童容海也不是什么好人,后来降清当了叛徒。在尝到了童容海的厉害之后,他们自然更加怀念待人宽厚的石达开。因此,在《上天王奏》中对童容海的指责是直截了当,痛快淋漓的;对石达开的指责则是遮遮掩掩,欲言又止的。为了摆脱眼前的困境,迅速解决隶属的问题,他们对洪秀全又竭尽歌功颂德之能事。例如“伏惟我真圣主陛下聪明天亶,智勇天锡,肇造区夏,奠安九有。数年以来,天戈所指,妖匪剪灭,胡虏自亡。诫我天父权能,天与人归,古今罕匹之盛世也。”在我们现在所能见到的太平天国文书中,这样的阿腴之辞是绝无仅有的。
“六十七将领”当时处境困难,为了解决自己的问题,不能不对洪秀全阿腴奉承。为了讨好洪秀全,又不得不说几句违心话,把自己所敬爱的石达开指责一番。这是容易理解的,不必深责。我们把这个问题探讨清楚,既不是为了替石达开平反,也不是为了追究“六十七将领”的责任。只是为了澄清一些别有用心的不实之辞,让历史恢复本来面目而已。
(资料来源:《社会科学探索》198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