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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晚清士大夫的心灵世界

任青

有位朋友曾说过,如果想要真切地感知近代历史,最好能静下心来去找一部晚清人物的日记读一读,其中的乐趣与感触,绝不是看教科书所能得到的。读罢史晓风先生整理的《恽毓鼎澄斋日记》,不免深深叹服这位朋友的卓见。的确,读日记的时候,时间的距离渐渐隐去,就像是在与日记的主人交谈,一切是那样自然亲切。日记像一面镜子,照出的是那个时代鲜活的影子。

恽毓鼎,字薇孙,江苏常州人,寄籍顺天大兴,在晚清先后担任翰林院侍讲学士、侍读学士,光绪二十三年1897起充当日讲起居注官,长期随侍光绪皇帝。1912年民国建立后,他便以遗老自居,直到1918年去世。恽毓鼎在近代史上算不上知名的大人物,但是他久任讲官,熟知晚清宫廷内幕及掌故,曾撰有《崇陵传信录》,被视为一代信史,受到史学界的重视。刚刚出版的《恽毓鼎澄斋日记》则是他光绪八年18921917年的日记,其间虽有残缺。但涉及内容却十分广泛,举凡时事评论、读书心得、诗词唱和、燕会过从、翰札往来、京师风情乃至家庭琐事,皆有细致记载。如果从一个士大夫的生活角度去读这部日记,走进这位京官的心灵世界,就会发现许多发人深醒的有趣现象。

说到甲午战争后的中国社会思潮,人们自然会想到曾经风起云涌的维新运动。在我们的印象中,康有为、梁启超发动的“公车上书”以及稍后以变法为宗旨的强学会,都曾深刻影响过当时的社会气氛;今天的人们从不怀疑康、梁等仁人志士高呼呐喊所产生的巨大的轰动效应,以及士大夫们群起而响应的历史场景,至少,许多近代史著作和教科书给人们的印象是这样的。然而,如果读了恽毓鼎乙未至戊戌年18951898的日记,就会发现他好像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对这些在今人看来至关重要的事件无动于衷,日记中毫不言及那些轰轰烈烈的变法活动,既使偶而提及,也表现出一种莫名的冷漠。他似乎对这场改革并不关心。

我们发现,正当康、梁等人大力提倡西学的时候,恽氏却专注于修心养性之学。笃信“静坐是学者入手真实工夫”。恽氏抄录的一段读书笔记写道:“养得性情和平,方可作事。看来古今莫大事业皆从性情做来。故圣贤之学只是理会性情。”“读书全在涵咏玩味,便是以义理养其心。”“须从旧法中做出新政来,只在事事实做,实做便无弊,不实做,便都是弊。”“要做伊尹事业,须先励伯夷风节。”恽氏如此仔细地将这些“精要”摘录下来,正好说明他的志趣所在;其中诸如“须从旧法中做出新政来”与“实做便无弊,不实做,便都是弊”的论断,是否与当时京城的变法氛围相关连,今人不得而知.但恽氏的持重谨慎显然与当时的激进潮流格格不入。

在日记中,即使在大街小巷驱车行进的途中,恽毓鼎也是争分夺秒,捧着理学家的语录默读不止,甚至每每能有“精密透悟,玩味不尽”的愉悦之感。在与友人论学时,恽氏言道:“今天下最可怜者在人心风俗在上者极力提倡西学,而人心渐与之俱化,一旦泰西有事,恐不免从风而靡耳。总之,不向根本处培植而唯考之以西学为务,是直驱民离叛也。可恨可痛,其实害自汉学家启之,使为学、做人分为两事,而学者不复向身心性命上用工,学校无名教,士林无清议,陵夷浇薄,非一朝夕之也。向使讲学之风犹盛,宋儒之说大行,人心未漓,气运决不至此!”有这段表白,将他归入守旧分子营垒似乎毫不为过。然而,情况并非如此简单,恽氏好像也不是全然不关心时务和西学者。

光绪二十二年1896九月,他从友人处借来薛福成的《庸庵海外文编》四册,粗读数篇,便感到薛著“经国远谟,言之有物,文亦深有义法,自是不朽之作。”“连日快读,增长识力不少”,于是令子侄及仆人抄录该书,抄就后又“校雠圈点”,对薛著再次“精读”。凡此种种,足见他对薛氏论说之重视。一年后,恽氏终于在荣宝斋买到薛福成《庸庵六种》《文编》《续编》《外编》《海外又编》《筹洋刍议》《出使四国日记》,稍后他又在在日记写道:“近今经济书,宜推薛叔耘先生《庸庵六种》为第一。识见既闳远,文字中又有义法。……居今日而谈经世之学,洋务必宜究心,格局之奇,情势之变,既为伊古所未有,即不能泥古法以绳之。唯是西学书虽多,而文字绝少传者,且开口动言变法,断难见诸施行,则亦徒乱人竟耳。今观《庸庵六种》,真今生经世宏编也。余虽陋劣,窃具私淑之忱焉。”恽氏此番议论足见他对薛氏之推崇。或许薛福成的政见主张到了戊戌时期多少有了落伍的嫌疑.但其学习西洋的取向则是十分明显的,仅从这点而言,将恽毓鼎归到守旧分子的营垒中,也却实有些冤枉。

现代人动辄以新旧划分前人,品评是非高低,在有些时候可能很难符合实情。恽毓鼎不正是这样让今人难以评判的一位前贤吗?1901年清廷又行新政,西学的浪潮似乎再次掀起的时候,恽氏对变革的趋势已不能漠然视之,但志趣与学术之道早成定势,不可改弦更张了。他在1903年年初的日记中写道:“维新之书层见叠出。稗贩杜撰,几于千手雷同,略看一二编,。即可意其大概近人译者尤劣。余积习未化.实不耐向此等用心。独于理学、史学、古文、诗各书,一见若旧交,深嗜笃好,不忍释手,非此竟无以遣日。中年乐境,无逾此者。”这时,面对风起云涌的时代,他却是毫不讳言自己的不合时宜了。

 

(资料来源:《中华读书报》,20041110日,第15版,社会广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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