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淳熙年间(1174—1189),朱熹撰成《大学章句》、《中庸章句》、《论语集注》、《孟子集注》,并于绍兴元年(1190)首次在漳州刊行,合称《四书章句集注》。从此,便有《四书》这个专名。到了元代,仁宗在皇庆二年(1313)下诏恢复科举,制定以《四书章句集注》策试。明清两带沿袭了这个成制。于是这部编著就长期成为科举取士的标准书。 《四书章句集注》行世以后,渐渐有些学者采《朱子语录》附于《章句》或《集注》之下。这种体制发端自真德秀,后来增益而为《四书集编》一书[1]。当风气一开,仿者效尤,据《四库全书·四书大全·提要》记载:“祝洙仿而足之,为《四书附录》。其后蔡模之《四书集疏》、赵顺孙之《四书纂疏》、吴真子之《四书集成》,皆荟萃众说,以相阐发,而不免稍涉泛滥。惟陈栎《四书发明》、胡炳文《四书通较》为简当。栎门人倪士毅又合二书为一,颇加删正,名曰《四书辑释》。至明成祖永乐中,诏儒臣胡广、杨荣等编集诸家传注之说,汇成一编,赐名《四书大全》。御制序文颁行天下学校,于是明代士子为制义以应科目者,无不诵习《大全》,而诸家之说用废”[2]。《四书大全》包括《大学章句大全》一卷、《或问》一卷、《论语集注大全》二十卷、《孟子集注大全》十四卷、《中庸章句大全》二卷、《或问》二卷,共四十卷。虽然是书与《五经大全》并颁,但当时的程式实以《四书》义为重,这样便使明代的读书人把《五经》束之高阁。自此,他们所研究的只是《四书》,所辨订的亦只是《四书》而已。因此,在明人心目中,《五经大全》远不及《四书大全》重要,就是后来《四书》的讲章浩如烟海,也是滥觞自《四书大全》一书。所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四书大全》说“由汉至宋之经术,于是始尽变矣,……有明一代士大夫学问根抵,具在于斯”[3]。 由于《四书章句集注》束缚读书人过久,渐渐亦产生经义不依朱注为高的现象。这种风气在明末十分盛行,入清后更形成两个反应。第一,顾炎武等学者提倡返回汉唐注疏;第二,吕留良等则盛唱程朱之学,希望使经义能一字一句重返朱注。虽然两派学者的取经不同,但他们的主张都是针对明季经义讲章的风尚而提出的。 戴名世继吕留良以批选八股文著称于时。“凡所作,贾人随购而刊之”[4]。而“海内学者”,“转相购买,几于家有其书”[5]。“时文发明远近”[6],“文字流传江南”[7],“举业之家,辄多以文章相示”[8],请求批正。甚至出现“书肆中嫁名借刻”[9]的现象。可见戴名世对清初八股文影响之大。他不但对吕留良推崇备至,而且隐然以继承者自居。在经义方面,明世和吕留良一样主张以朱注为依归,而且进一步提出“尊朱氏即所以尊孔氏”[10]的口号。然而,他对朱棣所颁行的《四书大全》和《五经大全》深表不满,认为两书所采取的注疏不够纯正,可以说犯了“是非互陈,邪正并列”的毛病。由于它们是科举取士的标准,因此使“学者睻瞀莫辨,而虽显背于朱子之旨,亦与朱子并以为不利”[11]。明世平生有三大学术志愿,第一就是欲重订《四书、五经大全》,并立志日后“入山著书,首当从事于此”[12]。 戴名世许下这个志愿,除希望订正《四书大全》和《五经大全》的驳杂外,更希望借此补救脱胎自两书的讲章对经学造成的破坏。他指出“举业家”虽辨称“经之旨浩博,士不能徧观而尽识”,因而“为之汰其繁而标举其大略”,编成讲章,“期利于场屋”,但以讲章为学问,却时“苟且之见,谬悠之说,穿凿破碎之论,深入于肺腑而不可救药”[13]。其次,讲章的流行,亦象征了传统经学的败坏。他说:“自先王之道不明,而世有讲章时文之学,盖讲章时文之毒天下也久矣!昔者圣人之遗经,掇拾于秦火之余,汉、唐儒者,其为训诂箋 疏,不啻数十家,皆未能尽得圣人之旨,至朱子出而其道始大明。讲章之徒,曾不能窥汉、唐之藩篱,而欲以破有宋之堂奥,何其惑也?《六经》者,文之本也。周、秦、汉、唐以来作者多有,而其源流指归,未有不一者也。时文之徒曰:‘吾无所事乎此也’。其说至于苟且以从俗之好,而以是为奔走势利之具”[14]。另一方面,名世认为明中叶以反朱注的风气,同样对经学有害。他说:“自周之衰至于今,入学既摈焉,圣人之道,扫地无余,独幸有其书尚存,而学者大抵皆浅陋,不能申明圣人之意。自汉之训诂箋疏,已失其旨,而学宫所立《五经》家,皆无当于大道之要。盖道莫著于宋,宋之时不能用之,至有明而显。嗟夫!其言虽显于明矣,而其道或未之能行也。天下之士,非科举之文无由进;而科举之文,非宋氏诸儒之说辄斥不收。夫非宋氏诸儒之说不收,其意岂不盛哉?而学者第借其说以为进之阶,问其何以学?曰科举故也。则即其终学之日,而固已叛宋氏诸儒之道矣。然当时学者习其书,犹貌为其言,竞竞不敢失坠。至于正德、嘉靖以来,诸儒纷纷而起,良知家言最行于天下,浸淫蔓延,而士皆以叛宋氏为贤,于是横议之祸流为门户,天下亦自此多故矣”[15]。既然《四书大全》和《五经大全》不够醇粹,时文之徒从事朱学又有名而无实,王学之徒的反朱亦流弊丛生,因此戴名世要提倡纯正的朱学来廓清经学支离破碎的弊病。他说:“昔者经之有训诂也,所以解经也;今者经之有讲章也,所以便为举业者也。经自遭赢氏之祸,经几亡矣!至宋氏诸儒出而经之大义始大明,……后世有起者,无以复加矣。功令士各治一经,而兼通《四书》,皆奉宋儒之书为宗,学者竞竞守之而勿失,则亦何容其赞一辞而参一见?乃举业家有所谓讲章者……有志君子所为悼经学之榛芜,欲一举而扫除廓清之而无遗者也”[16]。所以,他在三十一岁时已立志“取《四书》、《五经》之训诂箋疏,而去诸家之背谬与其驳杂迂讹者,重订为一书,而窃附于宋儒之后”[17]。八年后,当他透露自己三大志愿时,又以“重订《四书》、《五经大全》”列居首位。 虽然是这样,戴名世到了五十三、四岁时才开始实践上述志愿,编纂《四书朱子大全》一书,而且这项工作并不是由他发端的。他在《四书朱子大全序》中说,“《四书》义读,取朱子一家之言,为了采掇荟萃,以类相从。而附于《章句集注》之下,盖发端于程君凤来;而余之属笔,则在乙酉、丙戌间。后因简帙重繁,又属程君去其重复,正其讹舛。丁亥,程君举以归余,余更略为出入,而后其书乃为定本。程君于是锓之于板,以广其传。明年(康熙四十七年即1708年)春二月,刻且成”。名世在这篇序文中除叙述编纂的经过外,还提出“尊朱氏即所以尊孔氏”的口号,并申述他的意见:“余以谓古人罢黜百家,独尊孔氏,今之尊朱氏,即所以尊孔氏也”。“诸儒之说,其庞杂割裂而疵谬使学者眩瞀莫辨,而误其所以,汰而去之,固其宜也。然其中不无可采之论,至当之言”,“原不能出乎朱子涵盖之内”,“固亦有所弗暇及也。譬如一堂之上,众说喧呶,纷纭攻讦,苟非穷理之深,析义之精,听之焉能无误哉?”“学者但明于朱子一家之言,而诸儒之说,是非邪正,自了然于胸中,而不为其所乱。”可见,名世提倡朱注,不外希望学者能择取一个较精确的入门途径,不致受“众说喧呶,纷纭攻讦”的现象困忧而致无所适从。其次,他编《四书朱子大全》的目的,正如朱熹纂辑“周、张、二程之意,以为《近思录》”一般盼望学子,“得此而心玩焉,亦足以得其门而入”,而绝不愿意他们“惮烦劳,安简便,以为取足于此而可”[18]。还要指出,戴名世并不是盲目服从朱熹的学说,而且亦能提出怀疑。他在《读易质疑序》中就说:“《易》之理至程《传》而明,至《本义》而益大明,然而年湮世远,师传歇绝,自晚周至宋,凡千余年,伊川(程颐)、考亭(朱熹)钻研反复,得其不传之意,而著之为书。其书出于草创之际,岂无十之二三与文王、周公、孔子之本旨不相比附者?” 戴名世既对《四书朱子大全》寄予厚望,所以对该书的编纂,极为认真,就是在它刊行以后,仍不断增补审订,以补其中的不善。即使在“《南山集》案”发生以后,他虽身系囚牢,仍没有放弃这项工作。肃穆称“先生坚苦力学,晚益深造自得,不肯一刻离书。在狱中约计二载余,以昔所编订《四书朱子大全》镌板行世,尚以为未尽也。后取原书增损,条记简端,硃墨淋漓。盖此书羽翼经传,为程、朱功臣,故殷勤为后学计尤攻”[19]。道光二十一年十二月,戴钧衡为名世搜辑遗问,编成《潜虚先生全集》十四卷。集内有《潜虚先生年谱》一卷,不知是否戴钧衡所作。年谱作者说曾见戴名世亲手硃笔批识的刻本,该本简首有“另换他人名字亦可”一句,也是名世亲笔写的。年谱所称刻本,可能就是明世在狱中所用的本子。当时,他既陷文字狱之祸,应该料到自己的著作难逃禁毁厄运。如果年谱作者所见的刻本真的是名世在狱中所用的,这句识语会不会暗示这本书若能流传后世,则请获得该书的人代为传布,倘若政治环境不容许他的著作流传,则可换上他人名字,作为掩饰,好使该书不致失传呢?无论怎样,在戴名世被杀后,《四书朱子大全》就不行于世了。 “《南山集》案”还未定谳,清廷已著令把“《南山集》板烧毁”,并且行文各省,将“名世所造之书,查出烧毁”[20]。在这样的情况下,《四书朱子大全》势难幸免。可是,在乾隆朝禁书的时候,名世的著作名列禁毁书目中只有《南山集》、《孑遗集》、《忧患集偶钞》、《意园文集》、《戴田有全集》、《戴田有集》、《戴田有四书文》、《戴田有时文》八种,《四书朱子大全》竞未见录[21]。《潜虚先生年谱》是此后最早提及此书的文献。谱中“(康熙)四十七年戊子”条云:“《四书朱子大全》一书,予向未之见。庚子(道光二十年,1840年),先生之族孙□□以是示予。刻本甚精好,上下方有硃笔批识,或涂乙,或增补,皆先生亲手写。盖刻既成后,先生逐年加校,有未安者仍复审订,将以重梓也。先生获罪,此书遂不行于世”[22]。在年谱作者以后,只有马其昶称见过这书,他在《戴南山先生传》中说:“尝见先生所辑《四书朱子大全》,独取朱子一家之言”[23]。但这样简略的记载,对我们认识这书无补于事。1934年,《安徽通志》馆刊行《安徽通志稿》一书,其中《艺文考稿·集部十六·别集类十五·〈南山集〉》说:“名世有《四书朱子大全》,已著录。”但令人失望得很,《四书朱子大全》其实并未著录于书中。事实上这部书甚少传本,甚至到了1959年贺珏发表《戴南山及其思想的初步考察》一文,还把《四书朱子大全》归入“今已不传,或未发现”的作品之列[24]。 笔者因为研究戴名世的缘故,曾向多方面追查他的著作下落,终于发现北京图书馆藏有《四书朱子大全》的刊本,后来更得阅据该刊本制成的微型胶卷。微型胶卷所摄《四书朱子大全》一书,并无扉页及序跋,不知是原书本缺,抑或摄影时漏去。全书共为四十卷,所分卷数与《四书大全》稍有出入。如在《四书大全》中,《大学章句大全》、《大学或问》各占一卷,《中庸章句大全》、《中庸或问》各占两卷;但《四书朱子大全》却以《或问》散入《章句》内,而《大学朱子大全》和《中庸朱子大全》各分为上、中、下三卷。至于《论语朱子大全》及《孟子朱子大全》各有十四卷,则与《论语集注大全》和《孟子集注大全》的卷数没有差别。 在《大学朱子大全》、《中庸朱子大全》、《论语朱子大全》和《孟子朱子大全》各首卷第一页,都刊有编纂校订这姓名,抄录如下: 桐 城 戴名世 原编 钱 塘 程逢仪 重订 歙 县 程 崟 吴县 张士俊 归 安 江三锡 休宁 程文炘 同定 据前引戴名世《四书朱子大全序》,该书由他属笔后,“因简帙重繁,又属程君(凤来)去其重复,正其讹舛”,因此“钱塘程逢仪”应即程凤来。 戴名世在《四书朱子大全序》阐释编纂该书的义例说:“余是书一以朱子为主,其于朱子之书,一以《集注》、《章句》为主。至于朱子他书,与《集注》、《章句》互相发明者,采其精要,集而次之,而务一其旨归,其于诸儒,概弗之参载焉”[25]。据北京图书馆藏本的微型胶卷,《四书朱子大全》确系纯用朱熹的说法为注疏,而且戴名世等并无任何按语评说。同时书中对所征引资料的编排,也和上引序文所说没有出入。 清代厉行文字狱,许多杰出的思想家不但身罹惨祸,而且所有著作受到禁毁,以致生平事迹与思想学说淹没无闻,更使后世的学术研究者困难重重。就戴名世来说,诚如贺珏指出:“研究的材料,主要根据他的文集—《南山集》。戴名世的其他文字和著述,如《四书朱子大全》、《周易文稿》、诗集《齐讴集》等今已不传,或未发现……这就为我们今天考察这位历史人物造成重大困难”[26]。有鉴于此,所以特地写成这篇文章,报告《四书朱子大全》的下落,并期望戴名世其他的著作能陆续被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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