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冰心逝世的时候,她的亲人和与她十分接近的朋友,在悼念文章中,均披露了一个事实,即冰心的遗憾:晚年冰心,系于她的人生经历、民族感情与父辈的仇恨,打算撰写一部纪实性的长篇之作,书名就叫《甲午战争》。冰心在这儿用的不是甲午海战,而是甲午战争,因而,构思中的作品,所涉及的社会生活与战争场景可能深刻而阔大。
晚年一直陪伴母亲生活的女儿吴青、女婿陈恕说,冰心在甲午海战一百年之际,很想写一部甲午海战的大书,她在小时候就从姥爷那儿听到过许多甲午海战的故事,但每次落笔,都不能成行,最终宿愿未了。
常为晚年冰心拍摄照片的中新社资深记者贾国荣在《冰心的遗憾》一文中说,1994年春,九十四岁高龄的冰心毅然对友人们说:“我要写一部大作品。”为此,老人多次提笔,“可是,她竟然一个字都没有留下!”不是因为老,因为病,“而是因为哭,因为大哭,因为一握起笔就禁不住老泪纵横地痛哭!哭得完全不能下笔,纸上惟有落下的热泪。”贾国荣描写道:“此时此刻的冰心,一边哭,一边说:‘气死我了!气死我了!真可恨!真可恨!”’
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舒乙也有过这样的文字:“暑天八月,我又去看她。她的家人悄悄告诉我,她清晨又曾大哭,只缘想起甲午海战,竟不能提笔,完全没法写下去……”
因而,在我的印象中,冰心的《甲午战争》是部胎死腹中的作品。没想到,五年后,在冰心居室整理她的遗物时,却有了惊喜的发现。那天清早,我刚迈进家门,吴青告诉了我这个惊喜,说,以前都认为妈妈的《甲午战争》没有动笔,实际她不仅已构思成熟,并且已经有了开头,说时,便将一个牛皮信封递到我的手里,说,冰心的《甲午战争》开头就是写在这个信封上。
我非常吃惊地接过那张牛皮信封。这是一封北京市邮政管理局的“邮电公事”函封,冰心用剪刀将其剪开,信封外页有冰心“以百年国耻激励后人,教育后人,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两行手书,内页上半页,密密麻麻地写道:
题提起中日甲午战争1894,我的心头就热血潮涌。因为我父谢葆璋先生对我愤激地口口口口口口口,他以口口军舰的枪炮二副的身体份参加了那次战争。他说那时日本舰队挂着英国旗从远处驶来,到了跟前才挂上日本国旗,让我们长炮毫无准备之下,仓促应战。在他身边的同事我母亲的侄子杨建口被炮弹打胸丹腹部编者注:原文如此倒下了,肠子都沾在烟筒上。停战后,父亲才从烟筒上把烤干的肝肠撕下来塞到他的胸腔里的。后来,这舰口口被击沉了,我父亲从大东沟战场泅水到刘公岛上岸,转回至福州。
甲午海战爆发,因为海里文字到此结束,信封下半页空着,落满了泪痕。就是上述的文字,有的也很难认清,只得用口代替,这同她1994年的写作状态与为人题字的潇洒完全不相称那年她写过《我家的精品》《雷洁琼文集·序》等,而在1993年年底给我题写的“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是何等的娟秀飘逸,这也证明了“哭得写不下去”的实情,现在则可说,纵是写下去了,也还是控制不了感情,颤抖的笔画与满纸泪痕便是明证。
颤抖的文字毕竟为我们留下了这部大作品的一个开头,这是最重要的。从中,我们可以作一些解读。“以百年国耻激励后人,教育后人,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无疑是整部作品的重要立意,所以单独地写在另页上。冰心的作品,无论是长篇通讯还是小说,从未用“提起”二字起笔,这两个字的出现,预示了她将准备展开较大的叙述,是一部大作品的开头,但“我”这个叙述人物的出现,又将限制她所希望的战争场景与社会生活的展开,于是,主要人物父亲一开始便登场,并且是出现在残酷战斗的场景之中。父亲的出现以及叙述的简洁,又使得战斗早早结束,似乎整个甲午海战是在“英国旗”“日本旗”“炮弹”“肠子”“烟筒”“泅水”等几个场面动作中完成的,根本没有展开。冰心不可能不知道如此叙述是不能成为大作品的,这只能理解为,这个开头是一部大作品的“引子”,最后另起的一行就改变了叙述方式,虽然是一句未说完的话,却显得十分的重要。同时,关于父亲同事的肠子被打出来的事情,在她的另外两篇文章中出现过,一篇是《童年杂忆》,另一篇是《建国三十五周年感言》,但都没有写出他的名字,只说是“战友”,也没有点出他与作者的关系,在这个“引子”中,出现了名字,关系是母亲的侄子,这都为后面展开叙述创造了条件。冰心的小说,一贯取家庭结构的方式,父亲与母亲在这短短的“引子”中都已出现,她所说的大作品,是不是预示着将采取家庭或家族的结构与叙述方式?
当然,这都只是一些不确定的解读,留下的仍然是遗憾。
(资料来源:《文汇读书周报》2004年4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