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阅《翁同和日记》。在同治七年(
1868年)七月上旬,他缕记着西捻军失败的经过。
“初二日,早晨,李鸿章六百里加紧捷报。少顷闻捻匪悉数荡平,惟张总愚未得,或云投河,或云自尽矣。军机见时即贺喜。”
“初十日,晨入而李鸿章红旗六百里加紧报至。退闻张总愚逆尸已获矣。”
“十一日,捻匪既平,策勋懋赏。”
在农民大起义失败,清王朝“喜庆”的日子里,翁同和却反常地波动不安起来。就在初十日,他写道:
“夜辗转不寐,百端交集。”接着,他补记当天在弘德殿教皇帝读书时,那位无权的小皇帝同翁师傅的一段对话:
“上曰:‘张逆已擒,尚有何贼?’对曰:‘甘肃回匪未靖,且新疆久为回匪所据矣。’上曰:‘此不足虑,所虑者盖在肘腋之地耳!’意盖指欧逻诸种也。并论及将帅逗挠玩法,声色俱厉。可贺也。”这里,充分流露出君臣们都在为清王朝面临外国侵略和内政腐朽而忧虑。在“平定发捻”之后,清政府向何处去?《翁同和日记》揭开了这个有识之士共同关切的问题。
一、从《翁同和日记》看西捻军最后一战
翁同和是同治和光绪两朝皇帝的师傅,官至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军机大臣,长期经理内政、外交,阅历深广。《翁同和日记》始咸丰八年七月,迄光绪三十年五月,内容极为丰富。正如张元济写的跋文所说:“四十余年大事,粲然具备。”齐思和、邵循正等史学前辈已将有关部分选录入《第二次鸦片战争》、《中法战争》、《中日战争》等资料丛刊中,但很少人注意到《翁同和日记》对研究太平天国史也有可供参考的资料。兹选录几条为例:
咸丰八年七月廿三日,翁同和出京赴陕西典试途中记太平军北伐经山西时事:
“询诸士人,癸丑年,贼窜山右时,破平阳、洪洞,入赵城界,离城十五里,折而东窜。”
次日又记:
“巳刻次平阳府,府治临汾县,古冀都也。平阳城坚而大,居民寥落,癸丑之难,死者七千二百余人。”
同治三年六月,太平天国失败,李秀成被俘写下“亲供”后,翁同和于十一月十五日即在北京看到,他写道:
“阅伪王李秀成供词,从修伯<%朱学勤,字修伯,与翁同和为换帖兄弟。时充内阁侍读学士。%>假得者也。”
所有这些,都对太平天国史研究,指供了真实的资料。
此外,翁同和还从他的五兄同爵信中,得知捻军在河南等地活动的情况。
“同治四年正月初二日……得五兄腊月十一日汴梁书,次日启行,将由汝宁道信阳以达武昌,……书中言,许州戒严,贼约六七万,在鲁山、宝丰之间。”
对同治七年西捻军进迫京津附近及在山东失败的经过,《翁同和日记》所提供的资料,则更足珍贵。其中很多是官方文牍所不见的。例如:
同治七年正月十三日记保定被围警报:
“二鼓,宝生<%庞钟□,号宝生,与翁同和同为常熟人,时充礼部侍郎。%>信来云,保定于十二日寅刻被围,边马达固安云云。亟访之,谈至亥初,彻夜未眠。”
嗣后,连续记北京戒严情形:
“十四日……见彰仪门外有负枪兵南去。”
“廿三日……连日城内八旗兵各按地段列械驻扎,查夜亦勤。”
“二月初三日……闻神机营复派马队。又见橐驼驮帐房甚多,云赴故城驻扎。”
对西捻军神奇的活动,《翁同和日记》也有所反映。
“二月初六日,……贼窜河间,将窥天津,我兵折回者甚多。”
“三月十一日……闻贼捻于廿三日南渡滹沱,以遗物饵我兵勇,遂得脱去,众约三千。又闻窜至卫辉,伐济源之竹以为枪。”
“四月初三日……闻捻扑东昌不得渡,回窜及吴桥、东光等处。郭宝昌前受重伤,陈振邦阵亡,战皆不利,如何如何!”
“初七日……醇邸云,贼扑天津,距城十二里,诸军皆落后,惟潘鼎新、郭松林缀贼,李鸿章在开县,左宗棠在大名,现派神机营三千至王庆坨驻扎。”
“十三日……日来军报络绎,迄未知贼众何向?闻尚占葛沽等村。”
“五月廿三日……得袁小午信,言捻匪出没难击状。”
《翁同和日记》暴露了清政府在“剿捻”军事上种种虚弱的内幕。
第一,内廷分歧。
“正月十五日……夜诣宝生处。闻醇邸连递封事,请带兵赴易州,与廷议不合。”
第二,探报失实。
“正月十六日……朱修伯云,易州无贼,神机营探报误以陈国瑞兵为贼矣!”
“十九日……神机营探报,贼于十六日陷祁州城,而十七日官相报无知,疑讹传也。修伯云。”
第三,军纪腐败。
“二月初六日……仆人曹喜家在大汲店,被害甚惨。伊归省,行至涿州南,见难民遍野,露处号呼,而官兵抢掠之酷,又倍于贼,万口同声,似非无据。”
第四,兵力不足。
“五月初十日……见宋仲度与云河书,大略言:寇众万人,真战者三之一。我兵十之,或袭其辎重,或掩其边马,遂以大捷报。河防自减河至连镇者,左军控扼。余承恩、杨鼎勋、陈济清亦分驻。自连镇至临清,四百里河圩属之,仅有张树声练军二千余名,所赖者水深盈丈矣。自临清至章秋二百余里,皖军、东军、豫军二万余分布。平日黄流淤塞后无滴水,仅持新筑之圩,殊不稳固云云。”
上述可见,如果西捻军不是在战略上犯了错误,孤军深入敌人心脏地区,加上东捻军已经失败,使清政府能够把各路军队调集起来打击它;那么,最后的胜败,还难以判定呢!《翁同和日记》反映西捻军最后一战的史料很翔实,但未辑入《捻军》资料丛刊。聂崇岐前辈编《捻军资料别集》,也仅选录了两条。这是需要补充的。
二、戊戌维新的伏笔
自从太平天国失败后,清王朝面临的仍是“外患内忧”交错的局面。
其时,外国侵略者的魔爪已经伸到腹地,激起了人民的反抗。翁同和于同治三年十一月十八日,记下了一件发生在他家乡的惊心动魄的事实:
“江苏麻庄地方有汉夷互斗,汉民死者三人,夷人被缚死者两人焉。奉旨通饬州县,不得延阁致死。”
太平军虽然已经失败,但是原来被清政府利用的湘军裁撤后却反戈一击,“兵”变为“匪”。《翁同和日记》:
“同治四年八月廿日……得五兄七月廿七日长沙书,述湘中散勇滋事,情形甚备。”
“同治五年八月十四日……得五兄六月廿七日长沙信,迟极矣!澧州一带大水,哥老会滋事。”
而当时慈禧太后及其羽党的反动统治却日益腐朽。对此,翁同和深感不满和忧虑。这种心情,不时从他日记的字里行间流露出来。
“同治六年二月廿六日……中涓某者,京师卖浆者子也。入富为储秀宫首领,有宠,颇豪富,其厮养皆曳罗绮,稍稍与诸王侯贵人往来矣。”
“五月廿六日……自本月十七日起,宫中土木之工繁兴,□杵邪许之声如海潮音。或云长春宫添造戏台,无稽之言,不敢凭也。是日,内务府大臣于未刻叩头。意者,工将毕,赏赍之。”
“三十日……有呼冤于乾清宫陛者,声极厉,南书房厨子太监也。上为之动容。捆交内务府矣。闻一知县(候选直隶州杨廷熙)上封事,有十不可解。”
“十一月廿七日……上至,绝未言火事,膳后乃徐云:‘昨见烟否?此宫内失火,勿向外人道也。”
翁同和目击这些宫廷黑幕,不能无动于中。于是他和同治皇帝的亲叔叔醇亲王奕□深相结纳,称颂奕□是“国家柱石之臣”。他们意味深长地在一起怀念道光皇帝及其爱国的母亲:
“同治五年四月十六日……醇邸言道光朝旧事甚悉。又言宣庙晚年必披军报,必不怡良久。一日问孝和睿皇后安,适□夷占定海,上强为慰藉。太后厉声曰:‘祖宗创业,尺土一民皆艰难缔造,何今日轻弃之耶!’上长跪引咎。呜呼!恭俭孝仁,宣庙之德,超轶前古矣!”
就在西捻军兵及京都的紧急时刻,同治七年二月十六日,翁同和等要求皇帝加入听政:
“是日,与醇邸、倭相<%倭相,指大学士倭仁,也是弘德殿师傅。%>、徐老前辈连衔封奏,请上于召对枢臣时入座。疏稿予与荫翁参酌。午间,醇邸来言,恭邸传懿旨照议行。择日于本月二十一日起。上于帘前入座。”
他们都在盼望,同治皇帝一朝亲政,能够大有作为,实行外抗侵略,内革弊政。但他们还都意识不到,要实现这目的,只有变法维新。当时还没有这样的条件。只是在三十年以后,又一个翁同和的学生,被资产阶级维新运动的浪涛推向前台的光绪皇帝,在名义上掌握了政权。到那时,翁同和才能够演完他平生最为精彩的一幕——主持没有成功的戊戌维新,而匆匆地被慈禧太后赶下了政治舞台。这一切,决非偶然。读者可以从他在同治初年的日记中找到伏笔。
资料来源:《历史教学》198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