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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言与传说:道光大瘟疫的民间逻辑(2021年第32期 总第717期)
作者:唐博 责编:

来源:中华文史网  发布时间:2022-10-31  点击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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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嘉庆二十五年(1820),全球首次古典霍乱从海外输入中国沿海地区。道光元年(1821),这场疫情蔓延到长三角、珠三角、京津冀和成都平原,逐渐演变为全国性大瘟疫。疫情前所未有,来势凶猛,各地死者甚多,人们束手无策。

疫病给民众带来的死亡恐惧,夹杂着许多传言,在大江南北传播开来,甚至比疫病本身的传播速度更快。

老百姓渴望百病不侵,可短时间内,人们找不到对症的方子,只能求助于各种传言,乃至病急乱投医。一些“偏方”也变身“传说”,穿凿附会,口耳相传。社会不安,群体焦虑,人们就是以这种状态面对霍乱的冲击,迎来了新皇登基的第一年。

一、“天有异象”

道光元年春夏之交,山东、浙江多地天空出现了“日月合璧,五星联珠”的景象。这是怎么回事呢?

“日月合璧”,就是地球进入太阳与月球之间,或者月球进入地球与太阳之间。这就意味着,天上同时出现太阳和月亮。日出日落之际,这样的场景常见。

现代天文学家认为,所谓“五星连珠”是以地球为中心,金木水火土五大行星位于太阳的同侧,张角小于60度,且能被肉眼看到。五星连珠张角越小越罕见,越小越好看。

由于罕见,所以珍奇,“五星连珠”通常被古人用作“天人感应”的过度解读,视为“祥瑞之兆”或者“不祥之兆”。

事实上,“五星连珠”对地球没什么影响,也不存在“吉兆”或者“凶兆”。五个行星即便像穿糖葫芦那样排成一排,像拔河一样产生合力,对地球的引力也只有月球引力的1/6000。

“日月合璧,五星连珠”的记载,最早出现在《汉书•律历志上》:“宦者淳于陵渠复覆《太初历》晦朔弦望,皆最密,日月合璧,五星如连珠。”唐高祖、武则天、康熙、雍正、乾隆都遇到过“五星连珠”,尽管星象家都拿“天人感应”说事,但发生“五星连珠”的年份既没发生大规模天灾,也没碰上天大的好事。

大灾之年,天有异象,往往会被建构出因果关系。果然,山东单县“夏秋大疫,人死无算”。山东东阿县“六月至秋,尽民多转筋霍乱之疾, 死者甚众”。浙江嘉善县“六七月间大疫,名钓脚痧,死者无虚日”。(光绪《重修嘉善县志》)这就印证了所谓“天人感应”,把疫情归因于“天有异象”。

二、“吃鸡杀人”

为了寻找霍乱的病根,人们开始钻研一些灵异事件。大疫期间鸡翅生爪的说法迅速传开。不少人把身染霍乱归因于吃了这种奇怪的鸡。

道光二年,浙江永嘉流行霍乱。“民间盛传鸡膀生爪,三爪可食,四五爪不可食,食之杀人。”(光绪《永嘉县志》)第二年夏秋之交,广西上林县发生霍乱,也出现了“鸡之翅下生爪,长二三分,自一至五不等,食之辄暴泻转筋而死”的情况。(民国《上林县志》)

于是,民间出现了“食鸡立病论”并延续几十年。此后每次霍乱流行,都会冒出这类传闻。光绪十四年(1888)秋,浙江上虞爆发霍乱。早在夏四月,当地就传言“鸡翼生爪,食之立死”,导致社会恐慌,以至民间“杀鸡殆尽”。(光绪《上虞县志校续》)

鸡翅长爪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会被视为霍乱源头呢?

“五行”的“木不曲直”名下,就有鸡生祸变这一项。“木不曲直”是指树木长势异常,状态不顺。而“木”对应《周易》之巽卦,而巽卦对应鸡、鸭等动物,所以木与鸡对应。

鸡的头上有冠,对应文官;脚上有距(即鸡爪子后面突出像脚趾的部分),对应武官。传说当文武官员丢失精气神时,鸡就会发生祸变,比如牝鸡司晨、公鸡咬断自己尾巴、鸡鸣时不扇翅膀、公鸡在黄昏时打鸣、公鸡在半夜打鸣、母鸡变成公鸡、鸡头上长角、鸡没长翅膀、鸡翅上长爪子、鸡多长了几只翅膀和几只脚等等。五行推演认为,这些怪现象意味着要出天灾人祸。那么,究竟鸡翅能不能生爪呢?

根据自然规律和生物科技,鸡翅做不到生爪。即便偶有生爪的个例,也是基因突变或者是发育畸形。所谓“鸡翅生爪”的神异内容,基本不靠谱。

不过,由“鸡翅生爪”传言引申的“食鸡杀人论”,并非毫无道理,至少它体现了霍乱的病因之一:食材被污染。

那么,吃鸡究竟如何能夺人性命?鸡的体内究竟含有什么样的污染物呢?

三、传说中的蛊毒

道光《桐城续修县志》记载:“道光元年辛巳秋七月,鸡翅生爪,如人指甲,啄人人即病,其鸡喉中有小蛇,又鸡卵中亦有小蛇,如红线蜿蜒,人不敢食。”

鸡喉和鸡蛋里的“小蛇”,有可能是虫害,也可能是幻觉。由于动植物虫害往往与受害病体相关联,因此人们常常把“虫害”和“瘟疫”划等号。谁吃了这种带病的鸡或鸡蛋,谁就有可能把虫害转移到自己体内。

关于虫害,不得不提及“蛊”。这是一种神秘的毒虫,主要用于制成迷药,放在食物里毒害他人。隋朝医家巢元方在《诸病源候论》中记载:“凡蛊毒有数种,皆是变惑之气。人有故造作之,多取虫蛇之类,以器皿盛贮,任其自相啖食,唯有一物独在者,即谓之为蛊。便能变惑,随逐酒食,为人患祸”。

“蛊毒”凶猛,关于它的传言也很多。《搜神后记》里说:“昙游道人,清苦沙门也。剡县有一家事蛊,人啖其饮食,无不吐血死。游诣之,主人下食,游便咒焉,一双蜈蚣长丈余,于盘中走出。饮食归,安然无他。”蛊毒传言主要流行于江南和华南地区。许多故事都循同样套路——或使用咒语,或剖开病体,或揭开隐体之后,发现其中藏有若干毒虫,正是人类染疫身亡的罪魁祸首。

用蛊毒害人,一般是主动制毒,以清代前期的经济发展水平,造不出足以引发大规模瘟疫的蛊毒。因此,蛊毒问题其实是个食品安全问题,即通常所说的“病从口入”。

四、病从口入

关于病从口入,在清代的霍乱疫情中,出现过两类怪现象。

其一,“海鲜杀人”。

咸丰四年(1854)秋,浙江省临海县遭遇海啸,黄岩、太平等县受灾,死者数万人。有“巨鱼”被海水裹挟着涌入内港,人们以为这是上天所赐,纷纷“脔而食之,灾后未几,遽发大疫”。

吃海鲜引发的这场瘟疫,“即所谓吊脚沙者,朝发夕死,不可救药,甚有合门递染,后先骈死,人为尸秽”。吊脚沙,即“吊脚痧”,又称“霍乱转筋”,是霍乱带来的具体病症,主要表现为严重吐泻,引发阴津大量耗伤、筋脉失于濡养,导致下肢肌肉痉挛。

地方志对这些人死因的记载,既认为“感触抑由中湿所致”,也认为染疫致死可能与吃“巨鱼”有关。(民国《台州府志》)

其二,“瓜果杀人”。

同治元年(1862)夏秋,苏州发生霍乱。驻守当地的太平军突然下令“禁食西瓜”。原因竟是忠王府一名书记官“食西瓜后染瘟疫死”。同年秋,直隶滦州发生霍乱,死者众多。据说“甜瓜剖之有血,食之立病”。(光绪《滦州志》)

显然,“瓜果杀人”的说法并非捏造。时人认为,吃剩的西瓜周围往往有苍蝇乱飞,而苍蝇是病菌传播的宿主之一。有人据此认为,是瓜果引起了瘟疫。

孙兆溎《花笺录》记载:“西瓜人不敢食,有司亦出示禁卖,每每破瓜,其中辄藏毒物。”张昀《琐事闲录》记载:“当时人恐惧,讹言四起,千奇百怪,不可备述。然俱得之耳闻,未敢遽信。惟西瓜中切出蚰蝎,茄中破出毒虫,则是予所亲见。”

所谓“瓜果藏毒”,可能是指瓜果腐烂变质生虫。不过,在找到吃瓜果跟霍乱疫情之间关系的确凿证据之前,人们还是更愿意相信甜瓜剖之有血、食用患病的传言。

海鲜和瓜果都是常规食物,之所以被视为霍乱诱因,并非因为它们自身有多么糟糕,而很可能是它们被污染了,比如腐烂变质、有病虫害、体内有寄生虫或致病细菌。因此,“海鲜杀人”和“瓜果杀人”的传言,并非全无道理。

五、“洋人投毒”

霍乱是舶来品,而近代中国民间社会又对舶来品有天然的朴素排外意识。有传言说,是传教士在井里投毒,导致霍乱疫情爆发。

清前期,朝廷多次禁止基督教、天主教来华传教。“(山)东省民风彪悍”,传教士在山东很难立足。直至19世纪中叶,山东的中国籍基督教、天主教教徒也只有数千人。由于传教士和教徒人数不多,老百姓会想当然地把他们当作一伙人。再加上白莲教、八卦教、天理教等秘密宗教的影响,许多老百姓把瘟疫看作是“教匪投毒于井”所致。

井水投毒的传言,一直延续到清末。

光绪二十八年夏,广西榴江发生霍乱,死亡2000多人。“言洋人放毒江河,欲害华族,以致水井多派人守护。倘旅客经过江边,即指为置药投毒,间有立毙杖下者。夏末秋凉,疫气渐除,其事遂寝”。(民国《榴江县志》)

同年六月,湖南辰州霍乱流行。“症极危,而传染又速。旬日之间,城厢皆遍,蔓延四乡。延至七月,疫不止,城乡死千余人。”(民国《沅陵县志》)霍乱疫情还引发了教案。当地人冲击教堂,原因就是“本省六月间,时疫流行,朝发夕死,谣言四起,谓教堂遣人投毒于井”。(《俞廉三遗集》)

整个19世纪,直至20世纪初,关于传教士残害中国人的“阴谋论”,一直弥漫在清帝国的上空。“井水投毒”的传言客观上说明,时人意识到霍乱蔓延有可能是水传播导致,是饮用水含毒导致民众患病身亡。曹县“六月城中坑水尽赤,倏忽而没”的现象,可能就是井水污染。当然,这个现象没有引起当时多数人的注意。

六、“喝粥杀人”

清代学者程岱葊在《野语》里记载了“喝粥杀人”的霍乱案例:

道光辛巳夏,江浙酷暑,人多患急症。起病脉散,牙紧,手足麻木,喉肿心疼。救治稍缓,须臾殭毙,医家罔识。远近死者日以千数,自南至北传染半天下,交冬方止……凡患此症死,一腿必缩,交秋又变为上吐下泄,即霍乱也。医书忌谷气,而粥汤尤忌如砒鸩,患此误饮而死者极多,不可不知。

这段文献反映了道光大瘟疫肆虐江浙地区的几个特征:

其一,症状急。先是“脉散,牙紧,手足麻木,喉肿心疼”。救治后稍有缓解,颇似“回光返照”,而后迅速死亡。死者出现腿部萎缩和上吐下泻等恶性症状。

其二,影响大。波及大江南北,每天死者上千人,从夏天持续到冬天,为期漫长。

其三,“喝粥致死”。“医书忌谷气”,意味着当时医家认识到霍乱是一种胃肠道疾病。“谷气”是人食五谷杂粮摄取的能量。当时医家认为,“谷气”积聚于胃肠,粥的原料是五谷杂粮,如果继续喝粥,会摄入更多“谷气”,由此而推测霍乱的病因就是喝粥。

然而,许多在霍乱大流行中活下来的人们,以亲身体验证明,帮助他们恢复身体元气,摆脱虚弱状态,熬过病症最艰难岁月的,正是喝粥。

“喝粥杀人”的说法也并非毫无依据。事实上,致命的不是粥里的谷物,而可能是水。那些煮粥用的水,究竟干净不干净呢?

七、传言的逻辑

关于霍乱,清代社会的传言众多,有些看似滑稽,也非全无道理,体现了某些地域特色。

“食鸡杀人论”之所以传播广泛,跟鸡的养殖普及度超高有关。“瓜果杀人论”的影响比“海鲜杀人论”更大,是因为瓜果的种植和食用地域更广泛。“洋人投毒论”主要在山东等地流行,跟山东作为儒家文化发源地,对洋教和洋人强烈抵制有关。

道光大瘟疫,是中国瘟疫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灾难。面对古典霍乱这种新型烈性传染病,清帝国陷入了懵懂无知且惊惶失措的境地。各种传言都会给社会带来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道光君臣最担心的是,这些关于病因分析的传言,会演化为抵制某些食物的运动,引发族群对立、阶层对立,甚至社会动荡。比如,一旦西瓜有毒成为社会共识,那么全社会就掀起禁吃西瓜的运动,导致西瓜滞销,瓜农赔惨。瓜农走投无路,就有可能铤而走险,揭竿而起。

尽管道光君臣懂医者寥寥,但必须重视这种新传染病。

老百姓最担心的,是怕在疫情期间保不住性命。因此,稍有传言就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在无法找到传染源的情况下盲从传言,往往会被误导,继而越走越远。因此,流行病学认识的每一点进步,都有普通人付出鲜血乃至生命的代价。如果传言少一些,有些代价或许是可以避免或者减少的。

道光年间,人们一直找不到霍乱的致病成因,只能在不断的经验试错中摸索和调整。治疗方法也难有突破,防疫方法仅限于物理隔离。霍乱变成了一种不可防、不可控、不可治的可怕瘟疫。

直到第二次工业革命期间,显微镜的发明和解剖术成熟以后,这种可怕的现实才被打破。1883年,借助显微镜和解剖术,德国医学家罗伯特•科赫(RobertKoch)在印度发现了霍乱弧菌是霍乱的致病因子,确认它作为一种烈性消化道传染病,传播途径是水、食物和衣物,从而揭开了霍乱流行的神秘面纱,找到了控制它的方法。

当这样的科学发现成为全球医学界共识,并引入中国以后,关于霍乱的流言才逐渐销声匿迹。

作者简介

唐博,男,1981年生于河南郑州。历史学博士。现任中共中央台湾工作办公室(国务院台湾事务办公室)秘书局一级调研员。研究方向为清代经济史、城市史、台湾史。出版《宋仁宗时代的大人物》《历史大变局:中国经济风云的50个桥段》《一驿过一驿:中国驿站2000年》等专著16部,合译《剑桥中国清代前中期史》,发表论文、译文和专栏文章210多篇。主讲《清案探秘》系列节目,为央视百家讲坛首位80后主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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